胡竹峰:惜字亭下
故家青瓦泥墻的老房子漸漸忘了,耳鬢廝磨的日常也如云煙,找不到絲毫影跡。老街口的惜字亭還在,風風雨雨,不改古樸模樣。天晴時候,有老人去亭下焚燒字紙,磚爐紙灰飛揚出詩書禮樂的韻致,飄飄然遁入暗黃淡然的遙遠心境。
依稀記得當年亭邊農戶,門庭清幽,草木扶疏。屋旁種了茄子、辣椒、南瓜、扁豆、向日葵。一株青藤繞上毛桃樹,不知不覺爬到枝頭,蔓延過樹頂,無風也微微晃動。有人在門前汲水、澆灌、漿洗衣物,幾百年來上上下下,青石板臺階被腳底磨得光滑透亮。牧童牽牛過橋,一身夕照,像詩像詞像曲又像畫。
舊時儒生鄉紳自愿組建惜字會、敬字社,尊孔尚道,叫人愛惜字紙。《帝京歲時紀勝》上說,二月初三文昌帝君圣誕日,文人行禮拜祭并舉辦“敬惜字紙”香會,在文昌祠、精忠廟、梨園館或各省會館獻貢演戲,動輒聚集千人。北地如此,南方也不例外,雇人沿街定期收取廢舊字紙殘書匯總焚化,余燼投入江河。古風綿延幾百年,風雨無阻。凌濛初有詩專頌道:“世間字紙藏經同,見者須當付火中。或置長流清凈處,自然福祿永無窮。”他的話本故事里,敬惜字紙的人能得享安詳、福及子孫。
中國人認為字是神圣的,對字紙有特別的情結。燕京舊俗,污踐字紙幾乎與不敬神佛不孝父母同罪。倉頡造字,驚動了天地鬼神,只因文字有靈。昔年漁民習俗,出海前虔心去一讀書人家,請回字紙壓在船艙底,算作破浪遠航的定針。
《顏氏家訓》上說,讀圣人之書,應嚴肅恭敬相對。故紙上有經文和賢達姓名,從不用在污穢處。古人勸勉字紙善行,讓人守住筆下的清正光明。有關性命、功名、閨閫以及婚姻之類,謹慎再謹慎,忌淫詞艷曲兼以書文譏誚他人,不可離間骨肉,傾人自肥,不可凌高年欺幼弱,更不能挾私懷隙謀害別人,唆人構怨,顛倒是非,使人含冤。這樣的“惜”是敬是止是仁是義,因果報應不管,為人處世堂堂正正,多些磊落,踏實安穩。
祖父略通文墨,桌底備有竹篋,將寫有字的廢紙團成一球放入其中,隔十天半月,找一樹下或河邊焚去,觀想所燒字灰中一切法義與大地眾生結緣。幼年記憶里,紙灰浮揚上空或隨水波悠悠蕩蕩漂遠,引得一陣遐想,讓我懂得百姓之禮自有端莊肅穆。
北宋李成畫風簡練,惜墨如金,取景平遠曠闊,渴筆畫寒林枯枝,樹身以淡墨涂抹。后人說畫家用墨微妙,潑墨氣勢磅礴,惜墨骨骼疏秀。文法也如此,有人刪繁就簡,有人由簡入繁,各尋路徑上了寶山。
古書讀了多年,越來越在意紙頁的鮮活風華,那是先賢人世一游的痕跡。下筆節制,有惜字之心,或許更能寫出風骨寫出安靜寫出宏大氣象。清人安禎作《惜字》詩:“羲皇一畫本先天,倉頡演成字萬千。會意象形涵妙理,豈堪拋擲不加憐。”有愛意、有敬意,有惜心、有文心,是情懷也是境界,比起承轉合珍貴。我出了新書,索性叫《惜字亭下》,寫實,亦古典。
文章各有機緣造化,旨趣性情不一,開花結籽,風貌迥異。古風古韻漸漸闌珊,策馬迎著一抹夕陽,不知暮色已至。夜宿雞聲茅店,曉月清輝照見板橋霜上的足跡,舊士人的背影并未走遠。于是回歸元典,偶轉前人,與古為徒,抒發一己之思,書寫一家之言。文章最怕掇拾陳詞,株守俗見,拘囿于別家瓜田籬笆屋檐,一團精光性靈不得從胸襟流出,遮了自家面目。
暮雨青衫,西風流年。幾萬個晨昏在瓦屋木窗外踏馬走過,惜字亭還在,法相莊嚴,如見祥云。惜字亭好,惜字更好,下筆放任自流,也要惜字,點橫撇捺一筆一畫如鏤金石。
好文章正大里放出光芒,正大才穩妥。袁宏道游覽武陵,入德山盤桓近月,與諸衲極談,體悟良多,欣喜無量,給友人手帖報喜,說學問乃穩妥,不復往來胸臆間。此后果然文采濃郁,識見脫俗,大宗師氣度在焉,那是山中得道了。
風驟起山巒,說不盡云山霧罩,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由草野入洪荒,尋獸跡,覓蟲痕,察秋毫,或看日月星辰,或察風雨霜雪,悠然自適,自適就好,文章最怕不自適。言詞之箭,達意而已矣。
(作者系安徽省作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