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嘯山莊》的“底本”
《呼嘯山莊》被英國批評家稱為“我們現代文學的斯芬克斯”——不僅作者艾米莉身世成謎,其創作素材也是長期未解之謎。在哈代之前,似乎沒有哪位英國作家展現出如此深切的悲劇性(史文朋宣稱其悲劇力量足以媲美《李爾王》)。小說描繪的夢幻激情和心靈感應超乎自然之上,并無任何現實基礎,與另兩位勃朗特姐妹(夏洛蒂和安妮)的題材風格也迥然有別。夏洛蒂在本書再版“序言”中強調“《呼嘯山莊》是在一個野外的作坊里,用簡陋的工具,對粗糙的材料進行加工鑿成的……他用一把粗糙的鑿子進行加工,他也沒有模特兒,除了來自他的沉思的幻想”——幾乎認定該書純粹是大腦想象的產物,從而進一步“神化”了其創作過程。小說家梅·辛克萊(May Sinclair)由此斷言,《呼嘯山莊》源自“屬靈的體驗”,與作家所處環境及時代背景毫無關聯。然而事實果真如此么?
本書問世百余年來,西方學者從不同角度對《呼嘯山莊》的創作起源進行了深入研究。結果表明,與夏洛蒂醉心于奢華的社交場景刻畫不同,艾米莉對故鄉霍沃斯的民間傳說——中世紀的愛情羅曼司,古老的愛爾蘭家族復仇,以及約克郡農莊佃戶遭受領主殘酷壓迫的故事——情有獨鐘。這一種偏好明顯受到當時流行的浪漫派文學影響:《布萊克伍德》雜志上刊登的哥特式“黑暗”故事,廣受讀者青睞;拜倫詩作中雄奇的浪蕩子形象風靡一時;德國浪漫派作家霍夫曼《古宅恩仇記》是她的心愛讀物;柯爾律治《克麗斯特貝爾》中弱者變強者(并最終變為惡魔)的故事更被認為是“集拜倫式英雄與惡魔于一身”的希斯克利夫這一形象的直接來源。
根據批評家的一致看法,就整體風格而言,另一位浪漫派作家司各特對《呼嘯山莊》的創作影響最大。書中對畫眉山莊庭院屋舍的描摹,不禁令人聯想起《威弗利》的開篇;而書中對于鄉紳階層家居場景的描寫,如喧囂紛爭的恩肖一家,也神似《羅布·羅伊》中奧斯巴爾德斯通一家:比起與自己階級相稱的精神文化追求,他們似乎更愿意沉迷于賭博和美酒;甚至連書名中的形容詞“呼嘯”(wuthering)也是源自司各特的蘇格蘭歌謠——而非約克郡方言。
進入20世紀,夏洛蒂的一則日記引發了眾多研究者的關注。日記作于1844年7月30日,只有寥寥數語——“艾米莉,生日快樂。我只希望,你能留下更多的《貢代爾傳奇》……它們必將流傳于世。”無獨有偶,安妮在一年之后的日記中也提及:“艾米莉在寫詩。寫什么不知道。”
傳記作家溫妮弗雷德·熱蘭(Winifred Gérin)對日記中語焉不詳的《貢代爾傳奇》作出了詳細描述:“在新的一年里[1844],她(艾米莉)把自己的詩收集在兩本謹慎保管的筆記本中,就好像她終于意識到自己所寫的東西是多么富有價值。再也沒有什么裝載偉大詩歌的東西比這兩本筆記本更低調、更樸素:這些書背軟軟塌塌、線條模糊的酒紅色筆記本好似洗衣婦的記錄本。正是在這些本子上,她開始用一種晦澀難懂的自創書寫方式抄錄她的詩篇。”
遺憾的是,由于手稿韻文部分資料散失(散文全部遺失),歷經二三十年搜集整理,《貢代爾傳奇》才以《貢代爾詩篇》(1938)之名出版,由此艾米莉·勃朗特研究也步入一個嶄新階段。事實證明,無論是主題思想、人物形象還是場景刻畫,兩者都存在“諸多契合之處。從藝術樣式來看,《呼嘯山莊》堪稱是《貢代爾傳奇》的變體;就創作思想而言,《貢代爾傳奇》無疑是《呼嘯山莊》的先聲。
據作者交待,貢代爾是“北太平洋的一個大島”,但氣候、習俗和景觀與霍沃斯所在的約克郡極為相似。貢代爾國王朱利葉斯擁有兩位情侶:一位是王后羅西娜,另一位是西多妮婭——后者為他生下女兒奧古絲塔(與拜倫同父異母之姊同名)。朱利葉斯心狠手辣,后來在一場宮廷內亂中慘遭暗殺,其王位由奧古絲塔繼承。奧古絲塔生性風流,與多名貴族有染。她富于權謀,冷酷無情,將謀叛情人一一處死,最后自己也被推翻,在流放中抑郁而終。
貢代爾是不同于當時社會現實的假想世界,當地婦女不受任何傳統道德約束。作為一部女權主義史詩,《貢代爾傳奇》刻畫出一位外表放蕩不羈、內里機心深沉的女王形象——據說艾米莉的靈感來自維多利亞女王——女王登基的時間(1837年6月20日)比傳奇中奧古絲塔的加冕儀式僅早一個月。更有意思的是,詩中居然安排年方十八(與艾米莉年齡相仿)的維多利亞女王應邀到訪貢代爾,觀摩奧古絲塔加冕——這也印證了夏洛蒂在日記中的看法:艾米莉時常沉溺于幻想,以致“想象和現實傻傻分不清”。
值得注意的是,與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不同,艾米莉建構的貢代爾王國一切事務完全由女性主宰——在外寇入侵時,貢代爾婦女甚至上陣殺敵,猶如神話中亞馬遜(Amazon)女武士。她們不像現實中的英國女性那樣循規蹈矩(即所謂“家中的天使”),樂于充當平庸的家庭主婦和生兒育女的工具。恰恰相反,她們性格剛毅,思想活躍,對美好愛情充滿渴望。這也是艾米莉與夏洛蒂大異其趣之處:在夏洛蒂筆下,愛情常常表現為單相思——女主會瘋狂愛上男主(如簡·愛之于羅切斯特),淪為愛情的奴隸,甘于自我犧牲。而在艾米莉筆下,女主往往表現得更為積極勇敢,更加渴望愛情中的平等(甚至凌駕于男性之上的)地位——于是,貢代爾傳奇中的愛情故事不久便發展成為《呼嘯山莊》中希斯克利夫與凱瑟琳之間熾熱而永恒的狂熱戀情。
模仿史詩體裁(并參照拜倫《恰爾德·哈羅德游記》樣式),艾米莉在《貢代爾傳奇》詩中插入若干敘事章節——大部分取材于想象中的王國編年史——以此展示男女主人公的種種欲望和痛苦,尤其是被放逐的女王奧古絲塔:她不僅失去王位,同時也失去家庭、財產以及人身自由。她被囚禁于地牢之中,受盡摧折凌辱(最終被迫遺棄親生子女)——在政局動蕩的年代,人人飽受磨難:上至女王,下至平民,誰也無法幸免。
這也是艾米莉對現實社會的影射。在標記為“作于1846年”的一篇詩作中,她以細膩的筆法描繪了貢代爾(英格蘭)王國的一場內戰:豐收的莊稼被馬蹄肆意踐踏,一旁則是食不果腹的饑民;被分裂的人民,為了空洞的政治口號和虛幻的宗教信仰,相互殘殺,結果卻發現從國王到女王,再到另一個新國王,人民承受的苦難一如從前。這一類詩作雖然數量不多,但在同時代(女)作家中可謂極不尋常,它們“間接反映出自1789年法國大革命至19世紀頭50年間英國的社會動蕩和階級斗爭”,而其中所蘊含的激情和憤怒,在《呼嘯山莊》中體現得更為淋漓盡致。
據考證,希斯克利夫的原型是貢代爾傳奇中出身寒微的國王朱利葉斯。在艾米莉筆下,他是強悍、意志和力量的化身,同時也是復仇神的化身。他不擇手段奪取政權后,對政敵(及其支持者)進行瘋狂報復,造成舉國上下人人自危的局面——如傳記作家克里斯蒂娜·亞歷山大(Christine Alexander)在《勃朗特姐妹:玻璃城、安哥利亞和貢代爾傳奇》中所說:“貢代爾到處彌漫著禁錮的氣息:有的身體受禁錮,有的精神受禁錮……迫于統治者的淫威,誰也不敢發聲。”
相對而言,奧古絲塔作為凱瑟琳的原型形象更為鮮明:她擁有一顆狂躁而孤獨的靈魂,根本不了解自己無盡的欲望,更不愿輕易接受命運的安排。她反復無常,自私任性:一次又一次陷入瘋狂的情愛,在愛焰消失后再將情人一一拋棄,在此過程中獨自體味從天堂到地獄的大喜大悲——即便傷痕累累也毫無懼色。在“我的靈魂從不怯懦”一詩中,艾米莉以“自白體”的方式展示出女王孤傲而堅強的人格:她有意嘗遍世間各種愛恨情仇,盡管偶爾也會對永恒逝去的時間感到遺憾和追悔,但“即便如此,我不敢聽任靈魂枯死,/不敢迷戀于回憶的劇痛和狂喜”,而是在時間之流中無畏前行——恰如小說中凱瑟琳的愛情宣言:“若世上一切都灰飛煙滅,僅他獨存,我會繼續活下去。若是他消失不見,那這世界于我便將疏遠如無物”。
眾所周知,艾米莉對“囚禁”的意象極為鐘愛,這一意象最早源自被伊麗莎白一世囚禁的蘇格蘭瑪麗女王。通過仿寫瑪麗女王的悲慘人生,艾米莉“將猜忌、殺戮、情愛、囚禁和死亡等元素貫穿于整個貢代爾傳奇”。同樣,她把呼嘯山莊比作一座封閉的城堡,用于囚禁男女主人公以及作者本人。正如夏洛蒂所說,艾米莉“習慣于把自己封閉在內心世界的城堡里——她的頭腦是一座活躍而豐富的城堡”。由此可見,艾米莉在《呼嘯山莊》寫作過程中根本無力(也無意)從想象中的貢代爾王國解脫出來:小說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視為“貢代爾傳奇的延續”。
貢代爾王國中的人物經歷監禁、流放、遺棄、絕望和自殺,最終完成傳奇人生的不朽詩篇;同樣的孤獨感、寂寞感,以及背叛與復仇,在《呼嘯山莊》人物身上也有明顯體現。可見,她小說的素材并非源自天啟,而是詩歌中融入的情感想象和生活經歷。這些詩歌隱約形成一道軌跡,經過逐漸深化、提煉和完善,最后升華為她的創作思想和生命哲學。如批評家所言,貢代爾傳奇旨在弘揚一種“精神存在”,它超越塵世一切,能夠釋放禁錮的靈魂,并能夠將死生融為一體。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英國著名詩人、評論家馬修·阿諾德高度稱贊艾米莉是“拜倫之后,無人能與之媲美的最杰出的詩人”,并認為貢代爾詩篇是她最有力的作品:她的強烈情感賦予詩篇內在的張力,而這種張力也體現在她創作的小說人物身上。因此,《呼嘯山莊》最杰出的成就,就是“將混亂的激情置于日常生活的語境之中”,從而譜就一曲“人間情愛最宏偉的史詩”。
1845年10月至1846年6月,艾米莉完成《呼嘯山莊》后,同時也終止了詩歌創作。她留下的最后幾首詩主題都與死亡有關:同樣包含囚禁、地牢以及人格面具(persona)等“貢代爾元素”。其實這也是她靈魂的真實寫照。在最后一首詩中,艾米莉譴責這個專橫暴力的世界“缺乏救贖”,同時她更驕傲地宣稱自己獲得了最后的勝利:一個孤獨的靈魂,“既不為家園而戰,也不為上帝而戰。”
感染肺炎后,艾米莉一直拒絕服藥,也拒絕看醫生。她覺得死亡并不可怕,它只是生命的延續和補充:死亡能使人的個性與自然元素相融合,是“與其他生物無聲的交接和共情”。她經常不無遺憾地談到天堂,但更愿意將地球作為自己永恒的安息之地,因為她的精神氣質與自然早已形成“默契”。評論家認為,在完成杰作后,她已經耗盡了全部的創造力、想象力和生命本身,也自然迎來了死亡。
1848年底,艾米莉病逝于家鄉霍沃斯。兩年后,在她的遺作選集中,夏洛蒂加入一首未標注日期的詩篇,堪稱是晚期艾米莉“性格和精神的最佳寫照”:
我將前行,但不循往日英雄的足印,
——也不是那條榮耀的德行之路,
我也不會加入,如潮洶涌的人群,
那久遠歷史的身影,人臉已模糊。
我將前行,聽憑自己天性的指引,
——另擇向導只會徒增我的煩擾:
去往灰色羊群覓食的蕨叢山嶺,
那里狂風陣陣,在山林間呼嘯。
在這幅形象鮮明的自畫像中,詩人/小說家艾米莉·勃朗特的身份合二為一:《呼嘯山莊》是它的亮色;《貢代爾詩篇》則是其“底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