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開的馬蹄蓮
不少人知道河北滄州有一個黃驊市,卻未必知道這座城市是以抗日英雄黃驊的名字命名的。1943年6月時任冀魯邊軍區副司令員兼一一五師教導六旅副旅長的黃驊,在新青縣大趙村開會時被叛徒殺害。1945年9月為紀念黃驊烈士,新青縣改名為黃驊縣。1989年撤縣設市。
英雄的事跡彪炳青史,英雄的身后事同樣可歌可泣、蕩氣回腸。
黃驊有一男兩女3個孩子,兒子和大女兒寄養在百姓家,黃驊犧牲時小女兒尚未滿月,后隨母改嫁。1953年大女兒黃延冰在山東找到,可惜1955年就病逝了,年僅15歲。小女兒黃魯彬在母親臨終前知曉了自己的身世,后由劉姓改回黃姓,并于2012年由黃驊市政府安排舉家遷至黃驊。2015年9月3日,黃魯彬作為抗戰英烈子女代表受邀參加了紀念抗戰勝利70周年閱兵式。只有兒子黃自威一直下落不明,去向成謎。
有一天與朋友小聚,我的同鄉、河北日報駐邢臺站站長王永晨跟我說,你知道黃驊的兒子在哪里嗎?就在咱們平鄉!
聞此消息,不啻耳畔響了一聲炸雷,令我震驚!一直下落不明的黃驊兒子不僅找到了,而且居然就在我老家!從時間和空間都似乎距我遙遠的黃驊霎時拉近了距離。
在朋友們的安排下,我和在石家莊打工的黃驊長孫黃俊友見了面。這位當過兵、立過功的中年男人,五十多歲,身材高大挺拔,相貌俊朗,尤其是那一副眉毛,濃而密,黑而長,平添了幾分英氣。
話匣子一經打開,便如滔滔江水,穿過歲月的云煙,如泣如訴如歌如吟的往事在眼前鋪展開來。
一
2015年的一個夏天,黃俊友——那時他還叫張俊友——開車去雞澤縣東三陵村給一個用戶送冰箱,他在縣城開著家電門市部。
用戶在田里干活未歸,用戶家對面是村部,天太熱,張俊友先到那里歇歇涼。進到屋里,看見桌子上有一張《人民日報》。閑著沒事,張俊友附過身去看報。忽然,那篇懷念黃驊烈士文章中的照片強烈地吸住了他的目光,他的心中一顫,怎么這個人這么面熟,跟我父親這么像!
黃驊,他只聽說過滄州有一個黃驊市,第一次知道黃驊還是個人名。
張俊友心跳如鼓,出了一身大汗。待和用戶交接完畢,他顧不上吃飯,迫不及待開車直奔雞澤縣委組織部,在那里,他查到了這樣關鍵的歷史資料:“黃驊在東進途中,將孩子寄養在太行山腳下一位百姓家中。”
黃驊烈士寄養過孩子,而父親正是當年八路軍寄養的孩子!至于“太行山腳下”,雖然自己的村莊——平鄉縣南董莊是平原,但往西離太行山也不是太遠。莫非,黃驊就是一家人尋找多年的親人?張俊友一夜無眠。
張俊友的女兒在網上查到了另外一個重要信息,2007年黃驊市一名老干部王新華找到了黃驊烈士的小女兒劉(黃)魯彬,黃魯彬也到黃驊市認親。黃驊市厚待英烈的后代,將黃魯彬一家從杭州遷到黃驊,安排了工作、住房。
張俊友輾轉獲得王新華的電話,打過去,那邊問:“你是不是姓張?”原來王新華已從有關檔案里獲知黃驊寄養孩子的人家姓張,但仍不知具體的縣份。張俊友一聽,眼淚奪眶而出,趕緊說:“是,是!”但深聊之下,一些年齡、年份等有關細節尚不能完全對上,此事暫時擱淺。
多少年來,張俊友為了尋找爺爺,走了多少烈士陵園,參觀了多少紀念館,搜尋了多少資料,都記不清了。但他堅信,這一次比任何時候都接近目標,自從看到黃驊烈士的照片起,那種血脈的親近感、認同感時刻縈繞在心里。他對著天空說,爹,我一定替你找到父親,找到我爺爺!
二
張俊友的父親叫張書振,已于2010年去世。張俊友對父親臨終前的一刻刻骨銘心。父親躺在床上,已無法說話,渾濁的眼睛一直睜著,似有無限心事要交代。張俊友是長子,太了解父親,他說:“爹,你是不是還惦記著找老家啊?你放心吧,我一定找到!”父親眼角默默淌下了兩行淚。
張書振,原名黃自威,1937年12月4日出生于延安。1940年4月20日被黃驊夫婦寄養在平鄉縣南董莊農民張文起王月秀家中,后來,這一天就成了他的生日。
那時正是春天,麥苗躥出老高。黃驊被上級從山西晉西支隊調往魯西軍區,擔任副司令員兼第三分區司令員,開辟敵后根據地。途經平鄉縣,和日軍打了一場遭遇戰,戰爭環境如此殘酷,黃驊夫婦無奈將不滿3歲的兒子就地托付給地下黨寄養。接受這項任務的是我黨地下交通員張素蘭,南王莊人。她思前想后,在夜色的掩護下,抱著黃自威和一個黃布包袱來到她的娘家南董莊,把孩子鄭重托付給哥哥張文起和嫂子王月秀,這是她最放心的人。她對哥嫂說,這個孩子是八路軍首長的骨肉,你們要當成自家孩子養,而且絕對要保密,對外就說是商人的孩子。包袱里有20塊大洋,是撫養費。王月秀對張素蘭說,放心吧妹妹,俺就是舍了自己的命也要把這個孩子好好撫養,等有一天囫圇個(完好)交給人家爹娘。
張家夫婦有兩個女兒,一個十二三歲,一個尚在襁褓中。所以,張家抱養一個男孩也在情理之中,不過分引人注目。為了讓這個來歷不明的男孩有一個合理的存在理由,王月秀絞盡了腦汁,并給孩子起名叫張書振。
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有一天村里來了一群皇協軍,把王月秀吊在樹上毒打,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逼問她家男孩的來歷,是不是八路軍的孩子?王月秀咬緊牙關,一口咬定是自己親生的。皇協軍見問不出結果,決定將王月秀帶小孩一塊槍斃。正在這危急關頭,張素蘭任皇協軍隊長的兒子一路鳴槍快馬趕到,說這個孩子就是妗子親生的,并喝令他們以后不許再找這個茬。實際上,張素蘭兒子明里任偽職暗里為八路軍做事。
張家帶著使命和承諾把張書振當成親生兒子精心養育,有一口奶一口吃的都先盡著他,寧可委屈了自己親生女兒,以致小女兒因饑病夭折。1943年,平鄉發生大災荒,旱災,蝗災,又加上霍亂,死人無數。張文起這一年不幸離世。隨后不久,大女兒也因產后風病故。幾年間張家只剩下王月秀一人,從此張書振母子兩個相依為命。
有一天,南董莊來了一個神秘人物,穿長衫,戴禮帽,一副闊財主的打扮,村頭還有兩匹高頭大馬、一個隨從等候。此人在街頭玩耍的孩子中間,一眼認出了張書振,抱起來端詳著,流出了眼淚。這人給每一個孩子發了一塊糖,多給了張書振幾塊,啥都沒說就走了。村里多人目睹了這一幕。此時張書振已五六歲,多年后他仍清晰記得當時的情景,懷疑這人就是自己的親爹,一直后悔沒有跟著走。其實此人就是黃驊,在執行任務時順路看看孩子,這是他犧牲前最后一次見到兒子。
令人唏噓不已的是,張書振的生父和養父死于同一年。
三
張書振經王月秀的精心撫育,還有村里多個黨員家庭的關懷照顧,在平鄉這塊土地上慢慢長大成人。他當過兒童團團長,18歲就擔任村大隊長,在北京門頭溝當過煤礦工人,因受傷回平鄉當糧站管理員,后又回村務農。
我是誰?我的親生父母是誰?我的老家在哪里?這是張書振一輩子縈繞在心底的困惑。張書振多次詢問王月秀,因戰時保密,王月秀只知道他的父母是八路軍,但也說不清具體是誰。張素蘭等知情人都去世了,這一切都成了謎。
事實上,黃驊的妻子顧蘭青1949年后也尋找過孩子們,并找到了寄養在山東的大女兒。她也來平鄉一帶找過兒子黃自威,但因各種原因,陰差陽錯未能如愿。顧蘭青在生命的最后時光,告訴唯一生活在身邊的女兒黃魯彬,她還有一個哥哥叫黃自威,囑咐她要想辦法尋找。黃魯彬通過報紙登尋人啟事、上央視《等著我》等方式尋找,但皆如石沉大海。
雙方都在尋找。黨和政府有關方面也始終在尋找。
張書振在周邊地區找過,跑了不少地方,一無所獲。
在張俊友心里,奶奶王月秀是一位偉大的女性。她不僅為八路軍養育了后人,還曾是村婦救會主任,帶領婦女們給八路軍做軍鞋、縫軍衣。有一次,村里大喇叭通知黨員開會,奶奶對張俊友說,我也是黨員嘞。俊友說,那你怎么不去開會呀?奶奶神秘地一笑,我跟他們不一樣啊。后來分析,可能奶奶是地下黨,后來與組織失去了聯系吧。
1976年王月秀病故。彌留之際,她拿出四塊銀元交給張書振,說,你爹娘當年留下20塊銀元,我沒舍得花完,留作信物,或許還能找到他們。
多年的尋找沒有結果,張書振漸漸淡了繼續下去的心思,只深深埋在了心底。一天夜晚,張書振帶張俊友去鄰村看電影《英雄兒女》。電影里王芳有兩個爸爸,張書振對兒子說:“唉,我也有兩個爸爸啊,一個農民爸爸,一個八路軍爸爸。”
當我看到張書振的照片時,深感驚奇:一個白發老農,身板挺直,器宇軒昂,眉宇之間流溢出一股凜凜英氣,應了他的本名不怒“自威”。令人不能不感慨英雄的基因真是天生的強悍。
四
張書振一生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誰,留下終生遺憾。但是,他這一未了的心愿,兒子張俊友幫他完成了。
自從2015年在報紙上見到黃驊的照片,張俊友就打心里已經認定黃驊就是他和父親多年尋找的親人。2019年大年初二,天空飄著雪花,張俊友在北京女兒家里過年,忽然萌生了一個念頭,帶著兒子張松冒雪直奔黃驊市烈士陵園。
張俊友在黃驊事跡陳列前沉浸流連:黃驊,1911年出生于湖北省陽新縣,參加過長征,1943年在如今的黃驊市犧牲時才32歲,2014年入選民政部公布的第一批300名著名抗日英烈和英雄群體名錄。在這里他還看到了奶奶顧蘭青的照片,心里一動,覺得和自己很像,尤其是大妹妹張俊英如果戴上軍帽就更像了。
張俊友對陵園值班人員說,希望能和黃驊烈士的女兒黃魯彬取得聯系,并留下了自己的姓名電話。
沒想到,張俊友剛離開黃驊市沒兩天,黃魯彬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先問是否姓張,再問張父寄養的時間,又問有多少塊銀元,一番試探、交談,一切都嚴絲合縫對上了!隔著看不見的電波,雙方淚飛如雨,泣不成聲。七十多年的尋找和思念,蒼天有眼,終于,終于在那一瞬間化為了圓滿!
2019年4月3日,張俊友和姑姑黃魯彬在黃驊見面,血濃于水,親情的感應,血脈的力量,令一切陌生感消遁無形,似乎雙方早就是家人一般熟稔。當晚張俊友就住在了姑姑家里,次日和姑姑一家到爺爺當年犧牲地大趙村祭拜,了解了爺爺犧牲的全過程。
不久,黃魯彬帶著張俊友張俊財兄弟還有俊友兒子張松一起,到黃驊故里湖北省陽新縣認祖歸宗。隨后,張俊友一家在平鄉縣所在地派出所的幫助下改回了黃姓。2020年2月,黃俊友當選為平鄉縣政協委員。
五
一個秋雨綿綿的上午,我開車專程從石家莊來到邢臺市平鄉縣南董莊。全部硬化的街道邊上堆放著金燦燦的玉米棒子,停放著不少小轎車。在以王月秀名字命名的“月秀胡同”,有張書振生活過的老宅院和二層小樓,顯示著生活的富足。我由衷感慨,如果黃驊將軍地下有知,看到他的子孫過上這樣的幸福光景,定會含笑九泉,他當年為革命奮斗犧牲不就是為千百萬人包括他的子孫過上好日子嗎?
埋葬著張文起、王月秀和黃自威(張書振)、袁福花的兩座墳塋在田野里隔路相望,翠綠的青草瓜蔓爬滿墳頭,一旁頗似黃菊花的洋姜開得燦爛,柳樹柏樹蔥蘢茂盛。兩座墳塋都用石欄圍起,墓前矗立著平鄉縣人民政府2019年農歷十月立的深紅色石碑,上端的紅五星格外醒目亮眼。一個上書“革命老人 擁軍模范”,一個鐫刻“革命先烈遺孤”。在村支書張偉的陪同下,我打著雨傘踩著泥濘的土地,分別在兩個墓前敬獻了鮮花,深深地三鞠躬。
我在花店選的鮮花叫馬蹄蓮,因狀如馬蹄而得名,素潔,高貴,溫馨,寓意懷念和敬愛。它一般在春天開花,卻在秋天盛放了,算是遲開了吧。我心念一動,感覺到另含一層深意。
黃驊原名黃金山,1930年參加紅軍時,負責招兵的何長工見這個小伙子生龍活虎,就說:“你就像一匹驊騮駿馬,將來一定馳騁疆場。我給你改個名字,就叫黃驊!”驊,即赤色的駿馬,屬于中華。
遲開的馬蹄蓮,終還是開了。它為黃驊而開,為黃驊一家而開,為那些馳騁疆場的先烈們而開,不僅開在原野,而且開在心底,永不衰朽,永葆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