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崇年回憶史景遷教授:大洋彼岸的中國故事講述者
2014年史景遷來中國訪問 Muto攝
近日得知,著名歷史學家、漢學家、美國耶魯大學歷史系榮譽教授史景遷(Jonathan D.Spence)先生,于當地時間2021年12月26日辭世,享年85歲。驚聞之際,往事歷歷。32年前,史景遷先生曾邀請我到耶魯大學歷史系演講,就此我與他有過一段學術交往。熱情、睿智、祥和、勤奮,是先生留在我腦海中的印象。
三定演講主題
1989年11月22日,我應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歷史系韓書瑞(Susan Naquin)教授之邀,到美國訪問并講學。那是我第一次乘飛機從首都機場出發,經上海虹橋機場跨越太平洋,到舊金山機場稍停,再飛向紐約肯尼迪機場,歷18個多小時。當時年輕,精神興奮,不知疲勞。下飛機后,在美國紐約大學讀書的女兒到機場接我。
我在紐約小住還不到一周,美國許多大學歷史系研究清史的教授,如哥倫比亞大學、紐約大學、普林斯頓大學、華盛頓大學、耶魯大學、馬薩諸塞州大學、達特茅斯大學、印第安納大學、加州大學、加州理工學院、夏威夷大學等,就紛紛向我發出邀請。美國學界學術信息傳播之迅速,對中國大陸學者之熱情,令我驚訝。曾任美國歷史學會會長、耶魯大學歷史系教授兼系主任的史景遷先生請我安排時間,到耶魯歷史系為教授和博士候選人做一場學術演講,我即答應。
我到耶魯大學演講的時間,因要通盤協調安排在美國東北部的幾所高校的時間,幾經協商,最后才確定下來。然而直到我去耶魯大學演講的時間已定,演講題目卻還在不斷變化,定不下來。起初,史景遷教授征詢我想講什么,我說,因為中美文化背景不同,學術信息多年不通,是否可以講“清史研究四十年”?他表示,這方面內容他們很需要,但要跟同仁商量一下。不久,他回電話說,這個題目太專,可否換一下?我請他提,他說,講講康熙怎樣?我知道此前他出版了Emperor of China:Self-portrait of Kang-hsi(編者注:中譯本譯為《康熙:重構一位中國皇帝的內心世界》),對康熙皇帝深有研究。當然,我看的有關康熙帝的文獻和檔案較多,講康熙帝是有信心的。
但時過不久,史景遷先生又來電話說:康熙的題目也太專,可否再換一個?我說再想一想。他說,他們建議我講“清史研究的新資料”。我當時第一反應是,這個題目不好講。什么算是新資料?我們認為是新資料的,他們可能認為并不新,這就出現認識差距,不會收到預期的結果。于是我問,是否可以再商量個題目?先生以肯定但和藹的語氣說:同仁們還是希望你講這個題目,我們期待你。意思很明顯:不必再商量,就這么定了。
我接到這個題目后,寢食不安,朝思夜想。因為當時我們中國大陸學者研究清史的基本資料是“一檔三實錄”,即《滿文老檔》和《明實錄》《清實錄》《李朝實錄》,這在當時算善本書,借閱手續極其繁瑣。而據我了解,此時大洋彼岸的美國清史學界,耶魯大學白彬菊(Beatrice Bartlett)教授,曾在臺北故宮博物院看滿文檔案八年,后在北京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看滿文檔案三年;三個“實錄”在耶魯大學清史教授研究室都備有全套,無須去圖書館借閱。至于文集筆記,此時已影印出版四千冊,方志也影印出版五千余種,還有“方略”等,這些對美國學者而言,也都不是“新資料”。
那么,“新資料”是什么?所謂過去文人賦詩靈感出自“三上”,即馬上、枕上、廁上,一天如廁,突然想起“石刻資料”,可以補正史之闕、糾正史之誤、充正史之實。由是,立即回房間,打開資料袋,找出自己有關石刻資料的論文,摘錄編成卡片,講稿心中有數了。
按照耶魯大學歷史系學術講座的慣例,學術演講時限15分鐘,提問和回答限25分鐘,合計40分鐘。這與我們的習慣不同。但我仔細一想,把一個新觀點闡述清楚,15分鐘足夠了?;叵朐趯W生時代,一堂課45分鐘,真正重要而精彩、創新而必記的內容,15分鐘足矣。從中我體會到史景遷先生在學術追求上求新如渴、求精如金的旨趣。
耶魯講壇上的中國教授
到1990年3月20日演講那天,我見了史景遷教授后,送他北京燕山出版社新出版的我的第一本學術論文集《燕步集》,并簽名。他接書后,高興地說:“我們教授以能出版學術論文集感到榮幸!”
我先參觀了耶魯圖書館,史景遷宴請午餐。到了下午4時,廳堂肅靜,聽者就位,史景遷教授登上講壇,說:今天,我們聚集在本系學術講壇,進行學術交流。在這座講壇,前有錢穆教授,他著長袍,穿布鞋,在此演講;今天有閻崇年教授,也在這座講壇,所不同的是,閻教授身著西服革履。好,現在請閻教授以“清史研究的新資料”為題,做學術演講!
我的演講,先用一分鐘點出要講的主題,然后用三分鐘簡略排除檔案、實錄、官書、文集、筆記、方志、譜牒、家乘等大家所共知的史料,這些自然不算是清史研究的新資料。這時,臺下的教授們都認真地注目于我——那么,“清史研究的新資料”到底是什么?我提出,清史研究的新資料是“石刻資料”,隨之闡述石刻之題記、碑記、墓志銘等對清史研究的五個資料價值,每條各闡述兩分鐘。最后一分鐘總結。
我講完鞠躬就座后,史景遷先生登臺,請大家提問。等了很長時間,沒有一個人提問,也沒有一個人反問。最后,先生簡要小結。
會后,我們到一家湖南飯館餐敘。白彬菊教授點菜,她問我吃辣子嗎,我說不吃,雖然心里想吃,但吃了就咳嗽。她風趣地說:我也一樣,我喜歡吃辣子,辣子不喜歡我。這位美國女教授的辯證思維和風趣談吐,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席間,有的教授說,我們研究一輩子清史,怎么沒有就想到石刻資料是研究清史的新資料呢!當年暑假,耶魯大學歷史系就派出三四位博士生到北京,在今國家圖書館善本部金石組查閱清代石刻拓片。
后來我幾次去美國做學術交流,因時間短促,又多在紐約,未能與史景遷先生謀面。到2014年,犬子在耶魯大學法學院博士畢業,我同夫人去參加畢業典禮,遺憾的是史景遷先生休假,沒有在校。雖未能見面,但我還是回到當年做演講的講堂,照相留念。
用故事講述中國歷史側面
史景遷先生在教書與著書兩項事業上,均做出杰出的貢獻。美國大學歷史系的教授,是必須親自授課的。史景遷教授具有教書的天才,思維睿智,學識淵博,語言生動,饒有情趣。他講課,在耶魯,在美國,都是出了名的。美國教授柯嬌燕(Pamela Kyle Crossley)跟我講:聽他課的學生有三百多人,有些學生沒有座位就站著聽,課講完了,全場鼓掌,達10多分鐘。先生講課精彩的原因之一是,他對歷史的研究根深葉茂,又融會貫通。
史景遷先生一生都致力于中國史的研究,尤其是晚明入清以來的中國歷史,成績斐然,影響深遠。他完成了14部有關中國的歷史著作,包括《康熙:重構一位中國皇帝的內心世界》《曹寅與康熙》等。他跟我說,他的漢文名字是房兆楹先生給起的,房先生對他說,你學中國歷史,名字第一個字母S諧音“史”字,學歷史要景仰司馬遷,你就叫“史景遷”。后來,“史景遷”三個字,在世界清史學界和文化界廣為人知。
《康熙》和《曹寅與康熙》兩書,在中國影響很大。前一本書中,史景遷化身皇帝本人,以第一人稱的大膽敘事方法,寫出一代康熙大帝的身世、歷史、性格、情感、心理、生活,發揮歷史想象,充分展現康熙大帝的喜怒哀樂。這種方法,他稱之為“自畫像”(self-portrait)。用第一人稱,以自己的言行表述,這在清史研究領域尚屬空前,讓讀者看到一個有血有肉的中國皇帝。后一本書中,史景遷先生重點從康熙和曹寅君臣兩個人物入手,展開一個時代的歷史風貌。
史景遷先生一直堅持用一個個故事講述著中國的歷史側面,他在中國讀者中影響之大,外國史學家中難覓其二。有評價說他是以“講故事”方式寫作,是學術暢銷書高手,這固有其所長,但也有其不足。
早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哈佛大學東亞研究中心主任孔飛力(Philip Alden Kuhn)教授有一次跟我談到史學研究方法,他謙虛地說:我們美國人研究清史最大的困難是漢語言文字,因其局限,讀史料少,那就只能發揮我們所長,富于想象,長于思維。我說,中、美學者應當互相取長補短,中國歷史學者長于史料多,卻短于墨守史法,美國史學家短于史料少,卻長于思維創新,不能揚此抑彼,而要互補所長,共同推動歷史科學發展,增進中美人民友誼。史景遷教授就是這樣一位學者,他為中國史的教學與研究,為向西方介紹為中國歷史文化,數十年來,苦心竭力,貢獻卓著,令人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