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1年第5期|畢亮:芳香(外一篇)
芳 香(外一篇)
客廳里放了一束薰衣草,是去年夏天從薰衣草地里采回來的,插在瓶中,置于客廳,芳香滿室。一年過去,香氣猶存。
然而,何止是在我之一室,在六月的伊犁,哪里聞不到這種芳香呢。
曾見過一張航拍夏日伊犁河谷的照片,紫綠相間,伊犁河穿城而過。紫的就是薰衣草,綠的是草原,是樹木,是更多的植被。整個六月,伊犁河谷就被薰衣草的芳香浸潤著,薰衣草的紫色連綿,香氣如水波,往四周擴散……
五十多年來,每到夏六七月,薰衣草的芳香在伊犁河谷擴散著。誰又能知道,如此芳香的源頭,竟是60顆薰衣草種子在伊犁落地生根。
話還得從更早的1956年開始說起。當時百廢待興的新中國從國外引進薰衣草種子,在北京、上海、西安、河南等地試種,都未能成功。1963年,19歲的上海知識青年徐春棠從上海輕工業學校畢業來新疆支援邊疆建設,在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四師清水河農場落下了腳。1964年,試種薰衣草任務被放在了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源于伊犁河谷和法國的普羅旺斯緯度相同,氣候和土壤條件也相差不多,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就將試種定在了位于伊犁河谷的農四師。任務落到了年僅20歲的農業技術員徐春棠身上。
徐春棠看著60顆總重量只有10克的薰衣草種子,當時大概是百感交集又興奮有加吧。而作為一項保密工作,徐春棠只能悄悄地試種薰衣草,其中甘苦我們已經無從得知,但諸多種植細節還是被他忠實地記錄下來,如今保存在檔案館。試種當然成功了,60顆種子就這樣在伊犁河谷落地生根。徐春棠和薰衣草從此結緣了,也從此翻開了薰衣草在中國的種植史。和薰衣草一樣,徐春棠也在伊犁河谷扎下了根,在四師一待就是余生,去世時才61歲。幾十年后,伊犁因占據中國95℅以上的薰衣草種植面積而被稱為“中國薰衣草之鄉”,徐春棠的銅像,也佇立在伊帕爾汗薰衣草園中,看著園中薰衣草花開花落。
如今,伊犁河谷的伊寧市、伊寧縣、霍城縣、察布查爾錫伯自治縣,都大面積種植著薰衣草,面積達數十萬畝。而市區的路邊、公園里,也都植有小面積的薰衣草以作觀賞。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小說里有用薰衣草泡水洗頭的情節,在遍地是薰衣草的伊犁河谷,有人試過嗎?
薰衣草花期并不長,盛開時就得收割提煉精油。每年專程去看薰衣草,都得早早計劃好。今年第一次去看薰衣草是陪著浙江的同學去采訪。她千里迢迢奔波來伊犁,是為了采訪伊犁河谷的養蜂人,此時正是薰衣草盛開季,養蜂人都在薰衣草地頭呢,正如本地詩人松齡所寫的那樣:這是盛夏的花園,河谷所有的蜜蜂都云集在這里。
養蜂人逐花而居,就是逐芳香而居,浪漫只是我們的想象。我們在察布查爾錫伯自治縣的薰衣草園里和養蜂人周小通相遇了。當時,他正在薰衣草地頭坐著,薰衣草地是別人的,他只是養蜂采蜜,不遠處即是他臨時的家,愛人正在帳篷里做飯。
周小通是吃苦長大的。一歲半時母親從山上摔下來當時就去世了,父親在他十六歲時也因車禍離世。兩年后,18歲的周小通從浙江溫州來新疆投靠養蜂的叔叔,至此跟著叔叔學養蜂。自己出來單干后,也是以養蜂為業,至今如此。20歲那年,周小通還在跟著叔叔養蜂,夏天的時候一路走到了博樂的山里采山花蜜,周小通和愛人的緣分就始于這年夏天的博樂。
周小通他們養蜂的帳篷不遠處,有一家養蜂的浙江老鄉,同是溫州人。遠親不如近鄰,在寂寞的養蜂時光,兩家人從串門開始,越走越近,越走越親。而周小通未來的愛人跟著舅舅舅媽養蜂。男未婚,女未嫁;又是近老鄉,又都養蜂為業。年輕男女走到一起就順理成章了。如今,三十年過去了,周小通夫婦依舊在養蜂,從博樂挪動到了伊犁河谷,他們也成了三個孩子的父母,以養蜂的收入供養出了三個大學生,如今老大大學畢業后留在了寧波,并已定居;老二大學畢業后到深圳生活;老三正在新疆大學上學。聊天時,周小通羞澀,掩飾不了內心的驕傲。生活和他釀造的蜜一樣甜。
養蜂人,尤其是在山中養蜂時,周小通夫婦不怕孤單,也不怕周圍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偶爾遇見放牧的人,也能比畫著手勢聊幾句。他們怕的是下雨,周小通覺得這是最苦的時候,蜂箱需要防護,帳篷漏雨,氣溫下降……一系列的問題都隨之而來了。而在伊犁的山中,雨經常是說來就來。
現在好多了,周小通說。在新疆三十多年,周小通鄉音改變并不多。在薰衣草地頭,我聽他們隨意聊著,偶爾插幾句嘴。周小通為能在遙遠的新疆見到浙江老鄉而高興。我的同學為她此行能在新疆偶遇來自家鄉的養蜂人而激動。不遠處有蜜蜂的嗡嗡聲伴隨。黃土地上長著薰衣草,薰衣草上有蜜蜂飛繞,停歇,風吹過,紫色搖擺,紫色波浪起伏,芳香飄遠。
《枕草子》里說,凡是紫色的東西,都很漂亮,無論是花,或是絲的。薰衣草在日本很多,清少納言的時代有薰衣草嗎?而在伊犁河谷,紫色的薰衣草,“都很漂亮”。
桑葚才肥杏又黃
當我和同事老賽站在阿布都許庫爾的家門口,映入眼簾的就是門口那棵大可遮陽擋雨的桑樹。其時,正是五月初,桑葚將熟未熟,掛在枝上。雖已黃昏,但一眼望去,桑葚在桑葉間醒目得很。
阿布都許庫爾在門口迎上了我們。先不急著進門,我們就坐在門前的條凳上,話題從頭頂上這棵桑樹開始。在阿布都許庫爾十幾歲的時候,一年春天他在地里干活,正給地里的莊稼澆水,河水順勢而下,阿布都許庫爾挖了個豁口將水流引進地邊的水渠,對莊稼開始了漫灌。他無所事事地坐在地頭,準備回去吃晚飯時,從上游漂來了一棵小桑樹苗,很快就漂到了阿布都許庫爾跟前,在往豁口流的時候被卡住了。他便順手撈起來扔在一邊,水流依舊。
扛著坎頭曼準備回去的阿布都許庫爾又看到了腳邊剛才扔下的桑樹苗,隨手帶了回去。晚飯后,天還沒黑透,他就在院子里隨便挖了個坑,把桑樹苗種了下去。
時間又過了幾年,阿布都許庫爾快要成家了,想把房子推倒重蓋。院中的桑樹已經長得有模有樣,阿布都許庫爾和家人都不忍將之伐掉,就把它移栽在新蓋的房子大門口。這一年冬天來臨前,新房蓋好了。“沒過多久,澳門就回歸祖國了。”阿布都許庫爾說。如此說來,這棵桑樹在大門口就已經長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里,阿布都許庫爾吃著這棵桑樹上的桑葚結婚生子。二十多年間,阿布都許庫爾的女兒阿麗旦、兒子木明江吃著樹上的桑葚長大。二十多年后,我們三個人就坐在樹下的長凳上,談論著一棵桑樹的傳奇。過去的近兩年里,我每個月都要來英買里村住上六七天或者十幾天,這里的近五百戶人家,多半都認識了,其中絕大多數家中,都因工作需要走訪過,住過,甚至許多家都不止住過一次。他們絲毫也不會在意出門見“桑”,在我走過的人家,多半都有一棵兩棵桑樹長在門口。
桑樹不僅長在人家門口,還長在小城馬路兩邊。
“下班路上有一截綠化帶里種的都是桑樹。紅紅的桑葚早已被摘完或者熟透自然掉落了,倒是長在靠近樹蔭處的白桑葚正熟,也沒人摘了,我站在樹下,伸手即可夠著,就那么站著吃了一會兒。想起曾經有一年,租住在伊犁師范學院,單元門前有一小片花圃,中間有一棵桑樹,那一年結的果實可真多,經常進出門隨手都摘幾顆吃,也沒人管。如此一想,我在伊寧市的四年,先后搬住過四五個地方。”
這是我幾年前記在手機便簽里的斷句。那時,初到現在這個單位上班,考勤并不那么嚴格,每天早上步行五公里上班,下午再走五公里回去,每日如此,風雨無阻。時常將路上所見隨手記在手機上。換手機時,除了整理照片,就剩這些便條的轉移了。有時在村里的晚上,燈光昏暗,無所事事,會把曾經的記錄翻出來看看。如此,也算是留住了時間。住在阿布都許庫爾家的客房,靠著被褥刷手機,翻到這一條,也是巧合。
過了一段時間,我和老賽到重慶南路哈麗旦木家去走訪。此時正是盛夏的上午,一進到院子,一樹濃蔭隔絕了陽光的直射,也將暑熱擋在了院外—桑樹。昨夜的大風,將桑葚吹落滿地。我們進來的時候,哈麗旦木正在掃院子,紫紅色的桑葚被掃堆在一起。這棵桑樹,夏天給這個九分地的院子帶來一處陰涼。還有一處陰涼是葡萄架下。
哈麗旦木家臨街而居,在她家門外,還種著一排桑樹。樹干還只有小孩胳膊粗,栽下去還沒幾年,去年今年都結著果實。這是一個把桑樹種在大街小巷的小城。甚至城郊的田地、河岸邊,都長有桑樹。它們當然不是被誰刻意栽種的,或許有一日就冒出了樹苗,旁若無人地成長,等到為人所注意,已經是不可忽略,甚至開始掛果,過往的人依舊讓它們長著—又不礙事,長吧,長吧,到了季節,走在哪里都能吃到一口桑葚,走在哪里,都有一樹蔭涼。
林則徐有一首竹枝詞,詩云:桑葚才肥杏又黃,甜瓜沙棗亦糇糧。村村絕少炊煙起,冷餅盈懷喚作馕。此詩完全是寫實,尤以“桑葚才肥杏又黃”一句為最。林則徐曾生活過的伊犁,和桑樹一樣多的,大概就是杏樹了。在盛夏,走在小城的角角落落,踮起腳尖,就能吃上幾口杏子。
在伊犁十幾年來,從來沒有見過杏子像今年這么豐收過。走在村莊,走在團場的連隊,到處都是黃燦燦的一片,也不見有人摘,我習慣于用“摘”,而老伊犁人說的都是“拔”—拔杏子。走在村子里,眼盯著掛彎枝的杏樹,主人家會說,要吃自己在樹上拔,吃多少拔多少,走的時候再拔一點帶走……我也真不客氣,拔了幾枝杏子帶回來。
杏子結得如此之多,當初在花季,杏花真是繁茂。如今,位于伊犁新源縣的吐爾根杏花和位于霍城縣中華福壽山的杏花,已經成為知名景點。一到花季,遠近幾萬、十幾萬人地逐花而來,只為一睹盛大的杏花綻放。在高山,連綿的杏花,讓人不虛此行;而在市區,也是滿城杏花無處不在,甚至春天的海棠路上,兩邊的杏花盛開時成了小城的“網紅”,一時新聞、微信平臺、朋友圈,各種“打卡”。海棠路的擁堵隨之而來,接下來的花期,路兩頭設置障礙,禁止機動車通行—只為遠近來人賞花。一條“網紅”杏花路,無人炒作,幕后沒有推手,自然而然地形成。如今,海棠路兩旁,杏子已黃。
那天,有事到團場去。走在連隊,一眼望過去,幾樹黃杏出墻來,樹上但見果實,不見樹葉。在團場,所見多是樹上干杏。此杏極有個性,近年來已漸為伊犁特產。個性之一,正如它的名字所示的—樹上干。杏子掛在樹上,不會自然脫落,如無人摘,會一直掛著直至果肉干透,是為樹上干杏;我們俗稱之為吊死干,自認為很形象,也很貼切。風干了的果肉,吃起來是另一番風味,不失甜味、酸味,而嚼勁十足,四季可食。個性之二,在杏核。樹上干杏的杏核很薄,一咬即碎,然后吃杏仁。由杏仁而喜食樹上干杏者,我見過不少。甚至還見過一些將樹上干杏果肉剝開放一邊,光吃杏仁的。當然也有吃杏搭檔二人組,一人專吃果肉,另一人負責“包銷”杏仁。
當然,小城伊寧街頭巷尾所植,不僅有樹上干杏,還有本地人掛在嘴上的大白杏、黎光杏……到了果季,走在哪里都少不了一口吃的。伊犁的杏樹之多,也是今年才發現的,以前都未曾留意過。或許如汪曾祺所言:“杏樹不甚為人重視,只于地頭、‘四基’、水邊、路邊種之。杏怕風。一樹杏花開得正熱鬧,一陣大風,零落殆盡。”寫過那么多草木瓜果的汪曾祺,沒有專門寫過杏子,以上所言,還是在寫其他果品時順帶提及的。然而,在伊犁,杏樹、杏子真多啊,由不得人忽視。
【畢亮,1985年生于安徽桐城,現居新疆伊犁。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散文集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