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孽海花》:以掌故為小說
原標題:以掌故為小說——曾樸的《孽海花》與晚清民國的掌故之學
一
關于晚清小說,我們最熟悉的一個說法——“晚清四大譴責小說”,是從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而來。此書是他在北大的講稿,初版于1926年。魯迅的文學修養及品味,以及對晚清小說的熟悉,都令人信賴,頗具權威性,被他歸為“四大譴責小說”的幾部作品,也都是在晚清非常有影響,后遂以“譴責小說”之目而進入了文學史。
“譴責”這個概念,在魯迅那里是從諷刺小說的脈絡而來,譴責要比諷刺更重口味一點,用魯迅的話說就是:
光緒庚子(一九○○)后,譴責小說之出特盛。蓋嘉慶以來,雖屢平內亂(白蓮教,太平天國,捻,回),亦屢挫于外敵(英,法,日本),細民暗昧,尚啜茗聽平逆武功,有識者則已翻然思改革,憑敵愾之心,呼維新與愛國,而于“富強”尤致意焉。戊戌變政既不成,越二年即庚子歲而有義和團之變,群乃知政府不足與圖治,頓有掊擊之意矣。其在小說,則揭發伏藏,顯其弊惡,而于時政,嚴加糾彈,或更擴充,并及風俗。雖命意在于匡世,似與諷刺小說同倫,而辭氣浮露,筆無藏鋒,甚且過甚其辭,以合時人嗜好,則其度量技術之相去亦遠矣,故別謂之譴責小說。其作者,則南亭亭長與我佛山人名最著。[1]
魯迅在談譴責小說時,無論是從主題,還是寫作風格及技巧上,主要指的是李伯元的《官場現形記》和吳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2]這兩部小說都以“連綴話柄”的方式揭發官場腐敗之弊惡,而又“辭氣浮露,筆無藏鋒”,達不到諷刺的藝術高度,故別謂之“譴責”。說到譴責,劉鶚的《老殘游記》“攻擊官吏之處亦多”,并首揭“清官之惡”;曾樸的《孽海花》“寫當時達官名士模樣,亦極淋漓,而時復張大其詞,如凡譴責小說通病”,得并列于魯迅所謂“譴責小說”之“四大”。其他“以抉摘社會弊惡自命”的此類小說在晚清頗多,或流于“謗書”(不真實),或“有嫚罵之志而無抒寫之才”,墮為“黑幕”。[3]
此后的晚清小說史敘事,一直將“四大譴責小說”作為主要作品論述,而學界則一直有研究者致力于辨析四書的不同,指出《老殘游記》是政治小說(或文化小說),《孽海花》是歷史小說(或政治小說、風俗志小說等),盡管二書都有譴責的成分,但真正引人關注的,并不是譴責官場,而是另有所在,殊不宜以“譴責”限之。相比之下,魯迅對《孽海花》的評價,曲解尤多。[4]此后學界關于《孽海花》一書主題的討論,眾說紛紜,各具只眼,但揆之原作,卻又讓人覺得此前諸說皆有未明與未盡之處。即以最能近之的“政治小說”、“歷史小說”、“社會小說”、“風俗志”等來標記和解讀《孽海花》,仍不如說曾樸撰寫此書,無論動機還是方式,都是“以掌故為小說”,來得更醒豁。從掌故入手,聯系晚清民國掌故之學的線索脈絡,可以作為解讀曾樸《孽海花》的一把鑰匙。
二
關于《孽海花》“以掌故為小說”的著述立場,曾樸本人在《孽海花》第一次結集出版時所附的《修改后要說的幾句話》里,有很清晰的表述。此書之作,并不起于曾樸,最初發起此書并做了前幾回的,是金松岑。而金松岑所作,“過于注意主人,不過描寫了一個奇突的妓女,略映帶些相關的時事,充其量,能做成李香君的《桃花扇》,陳圓圓的《滄桑艷》,已算頂好的成績了,而且照此寫來,只怕筆法上仍跳不出《海上花列傳》的蹊徑。”[5]可見,如果依著“孽海花”這樣一個名妓傳奇的原型(或者說是類型)來刻畫一個女性形象,無論再寫得怎樣好,哪怕是可以媲美《海上花列傳》,亦非曾樸所愿。依曾樸之見,“想借用主人公做全書的線索,盡量容納近三十年來的歷史,避去正面,專把些有趣的瑣聞逸事,來烘托出大事的背景,格局比較的廓大。”因此,書中那些與金雯青傅彩云無關的文字,像皇家的婚姻史,官場文人的聚會談資,所謂“一時文化過程中的足印”,非但不是因為小說結構不夠緊湊的等閑筆墨,反而正是作者真正的命意所在。
在此書出版后,一方面得到了讀者極大的歡迎和肯定,行銷不下五萬部;另一方面,也受到了來自新文學專家胡適的批評,認為其連綴短篇故事的結構,和關于孽報的描寫,不是高明的小說家所為。胡適在二十年代是研究中國傳統小說的名家,他的批評,在當時很受各方重視,也因此而有爭議。
曾樸在為自己的創作辯解的時候,明確地說“我的確把數十年來所見所聞的零星掌故,集中了拉扯著穿在女主人公的一條線上,表現我們的想象……”[6]而林紓以《孽海花》“鼓蕩民氣”“描寫名士狂態”對曾樸贊許有加時,曾樸又辯稱,那“不過附帶的意義,并不是他的主干。這書主干的意義,只為我看著這三十年,是我中國由舊到新的一個大轉關,一方面文化的推移,一方面政治的變動,可驚可喜的現象,都在這一時期內飛也似的進行。我就想把這些現象,合攏了他的側影或遠景和相聯系的一些細事,收攏在我筆頭的攝像機上,叫他自然地一幕一幕的展現,印象上不啻目擊了大事的全景一般。”[7]
曾樸在這里所說的“避去正面”,專注于瑣聞逸事,將“數十年所見所聞的零星掌故”貫穿于小說,合攏一些關于晚清政治變動和文化推移過程中的“側影”、“遠景”、“細事”的追求,殊有別于固有的歷史演義小說,也不同于諷刺譴責的趣味,而與晚清以降士大夫文人考究掌故的風氣趣味一脈相通。因此,蔡元培說:“《孽海花》出版后,覺得最配我的胃口了,他不但影射的人物與軼事的多,為從前小說所沒有,就是可疑的故事,可笑的迷信,也都根據當時的一種傳說,并非作者捏造的。加以書中的人物,大半是我所見過的;書中的事實,大半是我所習聞的, 所以讀起來更有趣。”[8]而胡適認為《孽海花》“布局太牽強,材料太多,但適于札記之體(如近人《春冰室野乘》之類),而不得為佳小說也。”[9]也是認為曾樸的書,更近于掌故筆記,而非小說佳構。
胡適說《孽海花》只能算是二流小說,是把札記之體與小說文體分別開來的,對此不止是作者本人在改編增訂時特別要為自己辯解幾句,就是在當時,也有讀者對胡適的說法不以為然,吳耀祺的《孽海花考證》可為例證:
近代小說家群推李(伯元)吳(趼人)而東亞病夫亦以《孽海花》享盛名。全書以名妓傅彩云為主,而同光兩代逸聞軼事,網羅無遺。描寫名士習氣,如溫犀照渚,尤為淋漓盡致,洵稗觀中之上乘也。或有病其布局太牽強,材料太多,但適于札記之體,而不得為佳小說者。然杰作如《儒林外史》,隸事亦至夥,而布局之松懈,反較《孽海花》為甚。乃吳敬梓則奉為安徽第一大文豪,東亞病夫則貶為第二流小說家,其識見之謬,論斷之偏,可以見矣。……[10]
這里的分歧,表面看是對曾樸作為小說家優劣的評騭,但其實對于《孽海花》之網羅同光兩朝逸聞軼事,淋漓盡致地描寫了當時官場文苑的名士習氣,是有共識的,分歧在于:
一、“以筆記掌故為小說”,是否合于小說的敘事文體?
二、如此脫離小說主題(名妓傅彩云)而津津樂道各種傳聞軼事,能不能算是“佳小說”?
先說第一點,在清末民初,所謂小說的概念,合古今中外于一爐,實包含了很多種不同的文體樣式,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對此有清晰的梳理:
小說之名,昔者見于莊周之云“飾小說以干縣令”,然案其實際,乃謂瑣屑之言,非道術所在,與后來所謂小說者固不同。桓譚言“小說家合殘叢小語,近取譬喻,以作短書,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始若與后之小說近似,然《莊子》云堯問孔子,《淮南子》云共工爭帝地維絕,當時亦多以為“短書不可用”,則此小說者,仍謂寓言異記,不本經傳,背于儒術者矣。后世眾說,彌復紛紜,今不具論,而征之史:緣自來論斷藝文,本亦史官之職也。
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孔子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然亦弗滅也,閭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
小說者,街談巷語之說也。
明胡應麟以小說繁夥,派別滋多,于是綜核大凡,分為六類:一曰志怪:《搜神》,《述異》,《宣室》,《酉陽》之類是也;一曰傳奇:《飛燕》,《太真》,《崔鶯》,《霍玉》之類是也;一曰雜錄:《世說》,《語林》,《瑣言》,《因話》之類是也;一曰叢談:《容齋》,《夢溪》,《東谷》,《道山》之類是也;一曰辯訂:《鼠璞》,《雞肋》,《資暇》,《辯疑》之類是也;一曰箴規:《家訓》,《世范》,《勸善》,《省心》之類是也。
清乾隆中,敕撰《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以紀昀總其事,于小說別為三派,而所論列則襲舊志。……跡其流別,凡有三派:其一敘述雜事,其一記錄異聞,其一綴緝瑣語也。唐宋而后,作者彌繁,中間誣謾失真,妖妄熒聽者,固為不少,然寓勸戒,廣見聞,資考證者,亦錯出其中。
右三派者,校以胡應麟之所分,實止兩類,前一即雜錄,后二即志怪,第析敘事有條貫者為異聞,鈔錄細碎者為瑣語而已。傳奇不著錄;叢談辯訂箴規三類則多改隸于雜家,小說范圍,至是乃稍整潔矣。然《山海經》《穆天子傳》又自是始退為小說,案語云,“《穆天子傳》舊皆入起居注類,……實則恍忽無征,又非《逸周書》之比,……以為信史而錄之,則史體雜,史例破矣。今退置于小說家,義求其當,無庸以變古為嫌也。”于是小說之志怪類中又雜入本非依托之史,而史部遂不容多含傳說之書。
至于宋之平話,元明之演義,自來盛行民間,其書故當甚夥,而史志皆不錄。惟明王圻作《續文獻通考》,高儒作《百川書志》,皆收《三國志演義》及《水滸傳》,清初錢曾作《也是園書目》,亦有通俗小說《三國志》等三種,宋人詞話《燈花婆婆》等十六種。[11]
可見“小說”在中文里的原義,本多出于道聽途說,而小說家與雜家,亦時分時合。至清末,中國傳統的小說,既有道傳奇、講演義的章回體,也有記言行、述佚聞的筆記體。則筆記可以為小說,當無疑義。但是,筆記之體,與從西方傳入的小說觀念,有一大不同之處,在于小說強調虛構,即其文學性,有別于史學的客觀實證性;而筆記之記言行軼事,則重在有此一說,這種說法不出于作者的擬想,而是一種記錄。
筆記之體,在補史之闕這條線索上,以其廣見聞,資考證,在晚清士大夫中逐漸發展出一種有關于朝章國故的掌故之學,所謂掌故筆記之作,在清末文人留下的著述中堪稱獨盛,于史學一門中,可謂是以附庸蔚為大觀。
關于第二點,小說既然名為《孽海花》,如繩之以西方之“小說”觀念,當然是應該對標《茶花女》或《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那樣的寫法,集中筆墨于對主角傅彩云的人物形象的刻畫,以其生平經歷與命運起伏為線索,寫出社會的廣度和人性的深度。這是成為一部“好小說”所不可缺少的。而曾樸的《孽海花》,第一回是“楔子”(主要出自金松岑之手),第二回則開篇是從同治戊辰會試(1868年的科舉考試)說起,引出小說的男主人公——科舉狀元金雯青。小說前七回,都在寫官場交游,作為本書主角的傅彩云,直到第八回才露面。而一開始,曾樸的《孽海花》一共只寫了二十回,傅彩云之出場,是有些晚了。如果說,此書主要是為了刻畫男主人公金雯青,則為何曾樸原定要寫六十回的小說(最終完成了35回),卻在第二十四回,金雯青就已走到了人生的終點?如果從小說塑造典型人物這個功能上看,《孽海花》的小說結構安排,的確不能算是佳構。但是,這樣一部小說,在出版后引起了如此之大的反響,能夠讓讀者反復索隱,津津樂道,欲罷不能,而為魯迅列為“晚清四大譴責小說”,似乎又不能不承認,《孽海花》作為小說,實屬佳構。這種看似矛盾的地方,與晚清小說觀念的斑駁混雜有關。
曾樸關于“珠花式”小說結構的自我辯解[12],與其說是對《孽海花》小說結構之獨具匠心處的提點,不如說,是諳熟法國文學的曾樸,對于小說“應有較為復雜的結構”這種小說觀的認同。而在這部小說中,最能體現出他所說的“前后照應”的地方,當屬第十五回,對傅彩云與瓦德西在德國即有過從這一段內容的虛構。[13]這一段本為后來庚子事變中,關于賽金花與瓦德西之傳奇關系的鋪墊,很可惜,曾樸本人終其一生,也只把小說寫到了甲午前后,令讀者無緣看到這朵“珠花”在小說中完整的呈現。
蔡元培先生在《追悼曾孟樸先生》一文中,直言此書中傅彩云與晚清社會最有關系的舉動,“還是拳匪之禍她在瓦德西面前,勸不妄殺人,勸勿擾亂琉璃廠”,而曾樸“起草時已在拳匪事變后七年,為什么不敘到庚子,而絕筆于‘青陽港好鳥離籠’的一回?”[14]蔡元培以不能起孟樸先生于地下追問其因為憾,曾樸之子曾虛白代父親回應此問,則以曾樸自比“江郎才盡”,至死未能完成此書,告于讀者。但這不是也恰恰承認了,此書在結構上,有不夠完整的遺憾嗎?而一部結構并不完整的未完成之作,竟能如此“成功”引起讀者大眾的雅俗共賞,其真正貢獻于晚清小說之處,當是別有所在了。
三
國人對于小說佳作,有一種特殊的揄揚方式,就是補做續書,曾樸這部未完成的《孽海花》也不例外。曾樸身后,也主要有陸士諤的《新孽海花》和燕谷老人(張鴻)的《續孽海花》。陸士諤襲用了曾樸他們六十回的回目,構成侵權,后來被毀版了[15]。張鴻則是曾樸同鄉摯友,受曾樸之托而作續書。此書銜接真美善本《孽海花》一至三十回,由三十一回續寫至六十回,仍以賽金花為線索,主要描繪了清末戊戌變法和庚子事變兩大歷史事件,1941年在《中和月刊》二卷一期開始連載,后于1943年由真美善書店出版,翌年還再版過一次。“從1943年7月到1944年7月,僅僅一年時間,《古今》就連續刊登了10余篇探討《孽海花》及《續孽海花》的文章,作者有紀果庵、冒鶴亭、瞿兌之、周黎庵、文載道等,其中除瞿兌之身處北京外,其他人都是當時滬、寧地區的文史掌故名家。”[16]
《續孽海花》一書的出版,可以讓我們更加看清《孽海花》一書與晚清民國掌故學的關系。連載《續孽海花》的《中和月刊》和登載相關談論《孽海花》文章的《古今》雜志,正是1940年代京滬兩地掌故學家們活動的主要場所,核心人物是瞿兌之、周黎庵、冒鶴亭、紀果庵等。
瞿兌之《關于<續孽海花>》一文,對曾樸《孽海花》一書的主要價值,明確定位于描寫同光朝士之種種,認為書中描寫名士狂態,雖云附帶而非主干,此點在書中“實為極精彩之處”:
清季自光緒庚子之役以后,輿論發舒,小說家也應時競起,大抵以政界或社會為對象,若吳趼人李伯元劉鐵云之倫,家張一幟,各負盛名。其間曾孟樸氏以《孽海花》出而與世相見,藉名妓賽金花(傅彩云)為線索,演晚清史跡,妙于描摹,尤為個中翹楚。蓋師友淵源,家世雅故,習知同光京朝風采,名人性行。而藻思健筆,復能就各種資料,善于運化,用使形形色色,點染如意。所寫朝士之情態及談吐,歷歷如繪,生動逼真,讀之覺老輩風流,去人未遠,斯其最難能可貴者。并時諸家,實無其儔也。[17]
燕谷老人(張鴻)的續書,雖也依曾樸之體例,寫戊戌、庚子中之人物軼事,頗可與史籍相表里,但文筆遠不如曾樸《孽海花》精彩,也是一時讀者的公論。瞿兌之對此并不諱言,但認為續《孽海花》與續《紅樓夢》不同。《紅樓夢》為凌空之作,續書者可見仁見智,自抒胸臆。而《孽海花》“明明以光緒初年至甲午間之朝局為背景,為主題,是確實不可移易的事,那么就非一直寫到戊戌、庚子,或者竟至辛亥,不能算是全璧。所以《續孽海花》一書實在不可少。”張鴻此書,能不悖曾樸敘寫“大事的全景”之志,并時有可圈可點的地方,已經是很難得了。瞿兌之對《續孽海花》一書的發行、出版、修訂,都頗費心力,功不可沒。他說“我為什么熱心于這部書呢?”:
甲午戊戌庚子辛亥四次重要關頭都在我的一生經歷了。垂老而逢此地變天荒之世,撫今追昔,履霜堅冰,然后知光緒朝史事之關系重要。中國自宋以后,是士大夫的政治。士大夫政治可以說誤盡蒼生,但是沒有士大夫呢,更不知今日成何世界矣。即以光緒朝中而論,自相殘害破壞的是士大夫,議論紛紜以至國是不定的也是士大夫。然而試想光緒初元,清流的糾彈權貴,扦擊閹豎,扶植綱紀,排斥佞諛,是何等義正詞嚴,凜凜有生氣。盡管動機不盡純潔,盡管直言不被采納。然而這種氣概,是叫人有所忌憚的。國本所以不動搖,就靠在此。君主之威雖然無所不極,小人之傾害亦無所不至,終覺得士大夫的公論不能輕易抹殺,士大夫的身份不能輕易摧殘。不料戊戌一舉,把三百年不殺士的成憲打破。就滿清一姓來說,是不惜與全體士大夫為仇,這個仇結得太深,是無法修好的了。就國事來說,是把障遏小人的壁壘打破了。大凡人在政治組織中,必須有所畏,畏公論,畏國法,這是最好的。總不能告訴人公論不必畏,國法不必畏。戊戌是使人不畏公論,庚子更是使人不畏國法。不得已倒有一樣,就是怕洋人。到了不畏自己的公論國法,而畏外國人,請問怎樣立國呢?(清季各小說所描畫的都可以看出庚子以后的變態心理)辛亥以后,一切的改革總不能抓住中心。雖然若干地方有些進步,總抵不過破壞之多而且大。這就是由于戊戌庚子所受的創太巨,痛太深了,我并不是說士大夫政治恢復起來就好了。宋以來的士大夫政治,到今日大約也就結束住了。正如封建政治到秦而結束一樣。但是今后的方向,應該極力將士大夫政治的壞處洗刷干凈,而將其中好處維持培植起來,以為立國之大本。
我們所要看的不是一朝的史事,而是這三十年中的國民心理的變遷。這便要從社會各方面來看,而亟需要一部好的小說了。《孽海花》是一部好書,續書比起前書來,當然還差一點,然后以之為椎輪大輅之始,或者后人可以有一部空前成功的作品,亦未可知。[18]
紀果庵也說:
余雖嗜史,而深惡正史。翻閱清史,殆個人之履歷表,官階表耳,其余個性,固無所描繪, 即事實之肯縈,亦不愿明言。昔人稱墓志碑銘,為諛墓之文,披覽史書,誠不知相去幾許。(《清史稿》尚不如《碑傳集》等所刊之文能盡委曲)所幸私家記載,往往詳官書所不詳,紀正史所不紀。而數十年來,以時事為背景之說部,迭出不窮,其中緣飾固多,然亦必有其質地以為根核。吾人欲明晚清之社會,轉不如于此覘之。若《孽海花》,固此中佼佼者,續書恣縱,雖不逮正,惟于戊戌以來三十年之朝局,大致可以得一輪廓矣。[19]
可見瞿兌之、紀果庵等人,所看重于《續孽海花》的地方,在于其仍欲“以掌故為小說”,以見光緒一朝的士大夫言論行事,而其小說藝術上與曾樸原作的相形見絀,也都在尚能“補史之闕”的考量下,得到理解、寬容和接納。
曾樸的《孽海花》以掌故為小說,在小說文體上,是沿著《儒林外史》的路子,把固有的章回小說和筆記小說從形式上打通。其對于人物事件之歷史背景,持一種有別于正史的立場、角度和趣味,“專把些有趣的瑣聞逸事,來烘托出大事的背景”的寫法,也頗得《中和》、《古今》一班掌故學家的激賞,認為是此書最有趣味和價值的地方。這是一種對歷史的興趣,因此多數不認同魯迅“譴責小說”之定義的讀者,會認為《孽海花》是一部歷史小說。而在關系晚清三十年間之政局的意義上,《孽海花》也常常被看做是一部政治小說。但是曾樸的本意,也不在于談政治,而是寫官場佚聞(士林掌故),以見時代風會。故“以掌故為小說”,才是曾樸與四十年代的掌故家們別有會心之處。
關于掌故學之淵源, 瞿兌之認為它導源于古代正史與雜事的分途和筆記之體的興起, 而直接動因則為救濟舊式治史體裁的不足。他認為, 正史與雜史之分途, 由《三國志》啟其端, 而博采群書、引雜史入正史則由裴松之為《三國志》作注肇始。關于掌故學的用處,瞿兌之也是著眼于對歷史的記錄:
世間一切事物都是隨著時間而變動不停的,而已經變動了的事物,往往如云煙之逝,要想追摹起來以供參考,就很不容易。歷史本身是不會留下記錄的,如果不依靠具體的事物映寫下來,則所了解的歷史不能真實而正確。掌故學的作用就是把關于變動了的事物種種知識積累儲存起來,以供應各種需要——特別是歷史研究的需要。
在中國的史書中,往往只看見興亡大事的記載,或者官式的表面記錄,而當時人們實際上是怎樣活動的,只有從其他的來源中才能體會到。這就使得從事掌故學的人要負起相當重的責任了。[20]
瞿兌之等掌故學家比較看重和強調的,是掌故對史學的補充作用,偏于“傳信”的史的趣味,而對小說中富于“傳奇”性的虛構筆墨,則不太感冒。周黎庵說:“一般對《孽海花》說部有興趣的讀者,大都寄重心于主角賽金花,即十年前逝世于故都的劉半農先生也是如此。而我們則不然,完全對于說部中的人物發生興趣。對于賽金花,不但沒有什么興趣,而且還要從各家的記載中,指出原著人的荒謬,證明書中關于賽金花的種種風流綺事,都不大靠得住。這固然是大煞風景的事,但為了一點胡適之所謂‘歷史考據癖’的存在,便顧不得許多了。”[21]紀果庵也說:“吾輩中年讀此書(《孽海花》),所喜者不在其文筆之周密瑰奇,而在所寫人物皆有實事可指,興衰俯仰,味乎堿酸之外,自與專注意賽金花之風流放誕,而為之考索本事,有見仁見智之分也。”[22]這也是他們能對張鴻的《續孽海花》評價相對較高的原因。但小說畢竟是小說,隨著時間的流逝,作為小說的《續孽海花》,已極少為人提及。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曾樸的《孽海花》雖以掌故為小說,也在小說藝術上達到了一種新高度。
這里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以《續孽海花》的出版為誘因,在這批掌故學者那里,將《孽海花》一書的讀者,分成了“一般的讀者”和“我們”。這是個很有意思的界分。
“一般的讀者”,感興趣的是賽金花的傳奇身世,從妓女成為狀元夫人,又在丈夫死后再張艷幟,并在庚子事變中與德帥瓦德西有染,而于亂世中有保全國人生命財產之義舉。這是一個極富戲劇性的大開大合,大起大落的人生故事。雖取諸真人,而借助小說之虛構的特權,曾樸筆下的賽金花(傅彩云),既是孽海之花,也是自由之花。而“我們”感興趣的,卻是《孽海花》所寫種種有關晚清官場士林的掌故,是“所寫人物皆有實事可指”。“我們”對那些“靠不住”的描寫,不但不能欣賞,容忍度還非常低,對其荒謬之處,非要廣而告之而后快。《孽海花》一書在晚清出版后的意外走紅(曾樸稱之為“幸運兒”),應該說跟同時滿足了這兩類不同趣味的讀者群有關。
掌故之學,本起于官場(有關于朝章國故)。掌故與官場的關系也值得分梳,比如職官制度、風俗禮制、奇聞軼事,都是掌故學家津津樂道的話題,而像升官圖之類,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掌故之學,雖有些不登大雅之堂,但感興趣的人也是不少。因此,談掌故也有雅俗之分。雅的部分是拼學識、見聞、背景的,可以積累個人在官場及學術圈文壇的聲譽,聚會宴請,談言微中,也不全是附庸風雅的無聊應酬。俗的部分,多是八卦和小道消息,真假難辨,道聽途說,聳人聽聞,也是歷來有市場的。對掌故學家如瞿兌之、徐一士們而言,談掌故,既要辨真偽,也要別雅俗。真偽之辨,靠的是史學考證功夫,而雅俗之別,在喜愛《孽海花》的讀者中,就是“我們”與“一般的讀者”之間的差異。
曾樸對《孽海花》的寫作和修改,前后跨著二十多年的時空,中間經歷了辛亥革命的改朝換代,臨終仍然是未完成。1930年代前期,因為曾樸的改寫《孽海花》,而賽金花(傅彩云)也被媒體曝光尚在人世,而吸引過大眾獵奇的目光。1930年代后期,又因為抗戰中“國防文學”的走紅,而有排演話劇《賽金花》的公共事件。這是《孽海花》的“一般的讀者”所關注的主題。1940年代,因張鴻《續孽海花》的連載和出版,而在京滬兩地,以《中和》和《古今》為中心,再次引起有關賽金花史實的真偽之辨,則參與其中者主要是心系掌故之學的“我們”。那么,《孽海花》中,究竟是靠著哪些情節或筆墨,深深俘獲了這些掌故學家的心呢?
掌故學在晚清非常盛行,比如說“究心掌故”“諳熟前朝掌故”,是對人見多識廣的夸贊。有一種說法,認為清代文人這種對掌故之學的趣味,還是從龔自珍開始的,“近數年來,士大夫誦史鑒,考掌故,慷慨論天下事,其風氣實定公開之。”[23]龔自珍自己也在其《己亥雜詩》中說:“掌故羅胸是國恩,小胥脫腕萬言存。他年金鐀如蒐采,來扣空山夜雨門。”[24]
掌故之學,在文史領域有其獨特性。首先,掌故不承擔宏大敘事,不承擔意識形態職責,不是正史,而是避開正史;其次,關于真實性,掌故也是有點模糊,掌故也是一種歷史記錄,或者是真實的,或者是傳聞的,記錄掌故的人不能保證這個說法是真實的,只能保證有人這樣說過。就像錢基博說王闿運的《錄祺祥故事》,是遜朝一大掌故文字。但其中關于肅順事之無旁證之情節,可以言掌故而不足為信史。掌故之學,本來是正史的邊角料,于史學為附庸,其于晚清之蔚為大觀,一方面固然有補于正史之闕,另一方面也不可避免地,摻雜了不少八卦和謠言的成分。這是因為掌故本身,是一種兼容真實和傳說的文體,有些傳說可能是謠言,但是這種謠言曾經傳播過,卻又為一種事實,非為掌故學者所編造。在真實與傳聞之間,掌故這個文體比較有彈性,既可以記錄一種謠言,也可以對此謠言做澄清和辨偽。
比如《孽海花》的風行一時,即因賽金花之事,是晚清一大掌故。曾樸以掌故為小說,欲以此一大掌故為線索,貫穿三十年中所見所聞之士大夫官場之逸聞軼事(也都是各有原型的士林掌故),以見光緒朝的社會歷史變遷。故其雖為小說,卻以“真人真事”為一大特點,所敘無不有所出、有所本。其中,關于龔自珍的死,以及火燒圓明園的起因,都成為此后廣為流傳的說法,并引起文史研究領域中的專家如孟森、蘇雪林等人的撰文考證。但是即便是大家發現,不論是龔自珍與顧太清的隱情,還是賽金花與瓦德西的艷遇,都并非如小說中所說的那樣,也無法厚責于作者,更不可能要求作者將其改正。這畢竟是小說,小說作者出于敘事技巧的考慮和對文學性的追求,擁有在作品中虛構的權力。“以掌故為小說”,其實也是在真實與虛構之間,找到一個動態的平衡點,過于虛構則為無稽之談,失去了“真人真事”的號召力和吸引力;過于坐實則易流于無趣,也無以顯示作者在文學上的才華和造詣。像書中所涉之聚會宴請,席間之行酒令、臧否人物、拜祭先賢等場面,寫到細膩逼真殊為不易。如果沒有實際生活經驗,那些細節是想象不出來的。而一定要有過真實生活經歷,又敏感而富于文學的才華,才能膺此任。但以《孽海花》和《續孽海花》比較,可見續書作者雖也有親睹親歷,所述也有其“補史”之價值,但是在繪聲繪色、惟妙惟肖的文學才華上,二者實不能相提并論。曾樸所謂“敘寫的精神”,使其《孽海花》在“以掌故為小說”之余,別有一種“文藝上之境界”[25],這也是為什么金松岑推給曾樸去寫,而張鴻續書,雖義不容辭而又力有不逮的地方。
張愛玲《憶胡適之》中說到《孽海花》:“有時候聽我父親跟客人談“我們老太爺”,總是牽涉許多人名,不知道當時的政局就跟不上,聽不了兩句就聽不下去了。我看了《孽海花》才感到興趣起來,一問我父親,完全否認。后來又聽見他跟個親戚高談闊論,辯明不可能在簽押房撞見東翁的女兒,那首詩也不是她做的。我覺得那不過是細節。過天再問他關于祖父別的事,他悻悻然說:“都在爺爺在集子里,自己去看好了!”我到書房去請老師給我找了出來,搬到飯廳去一個人看。典故既多,人名無數,書信又都是些家常說。幾套線裝書看得頭昏腦漲,也看不出幕后事情。”“我幾下子一碰壁,大概養成了個心理錯綜,一看到關于祖父的野史就馬上記得,一歸入正史就毫無印象。”[26]由此也可見《孽海花》“以士林掌故為小說”,是曾樸對晚清小說貢獻最大的地方,他的成功之處,在于能較好地利用掌故文體的彈性,和文學的虛構權力。
四
《孽海花》一書的讀者,在無關于考據(龔自珍案、賽金花案)的地方,也可以分為涇渭分明的“我們”和“一般的讀者”。這里的“我們”,主要是與作者同時代,而又有著與科舉考試相關的經歷或見聞的讀者,以及會對科舉考試之細節及周邊感興趣的文人雅士。這是一個相對特殊的人群,范圍要比嫻于掌故的舊文人圈子大,但又比津津樂道于賽金花艷史,而無辨識史實能力的一般讀者圈子小。這個“我們”,是由受過傳統科舉教育的士大夫知識分子構成。隨著科舉制在光緒三十一年(1905)被廢除,此后一代一代的讀者,就越來越對《孽海花》中寫科舉的這部分內容(包括狀元的產生、制藝的商量、備考的文具、閱卷的過程、磨勘的花絮等)無感了。此后的作者,也再難對那個“學而優則仕”的科場官場,方方面面都能描寫得如此細致入微、生動可感。可以說,曾樸《孽海花》的獨特之處,因其“以士林掌故為小說”,還可以被當做一種類似于西方“學界小說”[27]的類型小說來看。
小說第二回開篇是從同治戊辰會試(1868年的科舉考試)說起,引出了小說男主人公,這一年的科考狀元金雯青(金鈞)。科舉考試是中國的文化特產,傳統讀書人最重要的出路和成就,都系于科舉考試的成敗。書里說狀元的出色價值,“這是地球各國,只有獨一無二之中國方始有的;而且積三年出一個,要累代陰功積德,一生見色不亂,京中人情熟透,文章頌揚得體,方才合配。這叫做群仙領袖,天子門生,一種富貴聰明,那蘇東坡、李太白還要退避三舍,何況英國的培根,法國的盧騷呢?……”[28]
狀元金雯青的原型實有其人,叫洪鈞(1839-1893)。小說按他的生平經歷來寫,卻不是要給他做傳記,而是借著他的科場折桂、官場交游和宦跡所至,寫了很多晚清名士的軼事和大小事件的佚聞。這些人物皆有原型,事情也皆有所本,取之于士大夫口耳相傳的掌故,而非作者向壁虛構。這也是為什么晚清文人士大夫對這本書尤其感興趣的地方:差不多每個人都可以看出小說里的人物原型;考科舉、辦文會、吃花酒、談洋務,也都是他們熟悉的生活內容。《孽海花》等于是那個時代的士大夫文人群體的自我寫照,就像歐美學界小說中主要描寫教員的教授小說,其讀者群體以及評論者也是以高等教育體制中的學院中人為主。
作為類型小說的“學界小說”,是有其專業門檻的。一個從未在大學里教過書的作家,很難寫好一個教授的專業研究。可以說,專業性是“學界小說”的硬指標,以此為標準劃出的“學界小說”的邊界,既限制了作者的數量,也限制了讀者的數量,使之成為一個小眾的領域。今天的讀者再讀《孽海花》,對于其中談科舉的內容,比如“雅聚園”的聊天,“含英社”的制藝,翰詹大考的調墨、挖補,就未必會覺得多有趣。但是有過親身經歷的人,像蔡元培,就是因為“書中的人物,半是我所見過的,書中的事實,大半是我所習聞的,所以讀起來更有趣”,更因為背后有“影事”可據,還增加了讀者的索隱(八卦)趣味。而這種趣味,在一般讀者(后世讀者)那里,是難以領會的。
《孽海花》里那些更專業的話題,像研究邊疆史地,談論今文經學,都是同光間的學術新潮流,了解學術背景的人讀來趣味盎然,別有會心;看不懂的人就難免味同嚼蠟,興趣索然。這也是此書讀者會分為“一般的讀者”和“我們”的一個重要原因。
“學界小說”在歐美,基本上被評論家認為是屬于諷刺小說的一類。這也可以從一個側面說明,為什么魯迅會把《孽海花》看做“譴責小說”的原因。但曾樸筆下的官場士林,與其說意在諷刺、譴責,不如說更多的是借士林掌故中的趣聞軼事為士大夫寫照。如寫龔自珍和寶廷之事,都是如此。曾樸自己說,“這書主干的意義,只為我看著這三十年,是我中國由舊到新的一個大轉關。一方面文化的推移,一方面政治的變動,可敬可喜的現象,都在這一時期內飛也似的進行。我就想把這些現象,合攏了他的側影或遠景和相聯系的一些細事,收攝在我筆頭的攝影機上,叫他自然地一幕一幕的展現,印象上不啻目擊了大事的全景一般。例如這書寫政治,寫到清室的亡,……。寫雅聚園、含英社、讀瀛會、臥云園、強學會、蘇報社,都是一時文化過程中的足印。全書敘寫的精神里,都自勉地含蓄著這兩種意義。”[29]可見,以佚聞掌故的方式寫出這一時期文化的推移,正是曾樸擬想中本書的主干之一(另一個是寫出政治的變動)。正是出于如此清醒主動的創作意圖,曾樸的《孽海花》才會在金雯青、傅彩云的情節主線之外,連綴許多的科場風氣和文人聚談,而成為一部讀者因此而分層(群)的“學界小說”。魯迅謂《儒林外史》“婉而多諷”,這其實也是“學界小說”的特性之一,從《儒林外史》,到《孽海花》,再到《圍城》,這是中國文學中優秀的“學界小說”的一個脈絡。常常有人會質疑,為什么《圍城》寫學界中人要用一副如此冷峻的筆調,將那些教授們寫得如此不堪?殊不知,“學界小說”這種類型,本身就是與諷刺文學同道,而與偉光正、高大全的文學審美異趣。從這個角度解讀《孽海花》的話,我們可以對它在晚清作為一部“新小說”的特質有更深的認識。
作為學界小說,《孽海花》的作者全用掌故,哪怕像龔自珍之死、傅彩云與瓦德西的異國艷遇這種被學者專家證偽的情節,也不是出于作者虛構,而是當時確有此一說。讀者考證也是依賴于掌故筆記的記載,于是小說是借才子佳人故事為線索,來串聯晚清掌故;讀者則是一方面借小說所記之掌故擴大自己的見聞(八卦)視野,一方面又將自己所熟悉的相關內容,借著考證本事的話題而以談掌故的形式參與進去,共同構成一個事實與傳聞虛實相應,作者與讀者切磋商榷的文學場域。這是學界小說的類型化特點,非學界中人既不感興趣(對專業方面的東西不感興趣,只出于獵奇,好奇),也插不上話,學界中人卻以指摘專業方面的紕漏,和書中人物原型為樂趣。
五
與《儒林外史》和《圍城》不同的是,《孽海花》的讀者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沖著賽金花的傳奇人生故事而來的。這部《孽海花》本不是由曾樸發起,而是金松岑先寫了六回,并發表了兩回。曾樸接過此書,純屬因緣巧合。而曾樸也借此書,抒寫了他在男女情感方面的一些感想。本書從線索上看,是一部才子佳人小說的題材。年輕貌美的名妓嫁給了風流儒雅的狀元,這在傳統的才子佳人小說中,可謂是修成正果。可是,既然是以真人真事為原型,曾樸的《孽海花》自寫到傅彩云在金雯青去世后,脫離金家重新掛牌做回妓女,已經是脫離甚至顛覆了傳統的才子佳人小說類型,也可謂是“掃蕩名士美人之局”[30],回向寫實主義,這也可視為曾樸“夢想改革中國文學”[31]的一個努力。
雖然小說不是為了表現名士美人的命運,但是這個狀元配名妓的組合還是特別容易吸引讀者眼球。彩云嫁給金雯青的時候,只有十六歲,而金雯青已經是48歲(30歲中狀元)。一個青樓女子能夠嫁入狀元家里(第二房妾)已經很幸運了,正房太太還把鳳冠霞帔借給她,外交官丈夫攜她出任駐外大使,都對她夠好了,彩云是不是應該對得住這份好呢?雖然出身青樓,在國外畢竟是大使太太的身份,是不是應該恪守最起碼的禮法?而彩云卻是一路僭越出軌,從不消停,最后金雯青很大程度上是被她氣死的。這樣一個女性,在傳統小說里就是《金瓶梅》里潘金蓮那種角色,淫蕩不忠,紅顏禍水,但是我們發現在《孽海花》里盡管曾樸寫到了傅彩云這些敗壞門風、背叛婚姻、玩弄感情的事情,但卻并沒有表現出特別強烈的“譴責”,他的態度是呈現,也有點不贊成、感慨,但是沒有道德審判。這一點在晚清就跟傳統舊小說的“懲惡揚善”這種主流寫法判然有別了。《孽海花》里面塑造的傅彩云這樣一個在傳統觀念里認為是尤物和禍水的女性,放在今天來看,卻可以說,在某種意義上卻是晚清女性解放的先驅,是新女性的代表。[32]她并未有意要成為獨立自主的新女性,只不過生逢其時,加上個性張揚,她有聰明可愛的一面,也有無恥甚至狡詐的一面。在金雯青這樣的精英男性在晚清不斷敗落的時候,傅彩云這個妓女出身的女性卻一路上升,與金雯青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在傳統中國社會里,傅彩云作為一個青樓女子,可以說處于社會底層,雖然年輕貌美,也只不過是金雯青這樣的男性的欲望對象,是個被動的角色。她直到第八回才出場,而且盡管被納妾,在家庭里也沒什么地位。但是金雯青被指派為駐外公使,這給了彩云一個機會,實現了一系列的身份跨越(僭越)。先是穿上正室的鳳冠霞帔,以大使夫人的身份隨同金雯青出使各國。傳統的宗法社會是等級森嚴的,妻和妾地位本來很懸殊,在家里的話語權完全不同。就算嫁入狀元家,從妾到妻一般也是不可能的,但是彩云竟然得到了。從女性獲得權力的角度說,這得算是很大的成功。而彩云也抓住了這個機會,在德國以大使夫人的面目出現。
除了身份,彩云還有一大跨越,直接跨過了狀元金雯青,就是在船上跟夏雅麗學會了德語。在晚清官場和社會中,洋務是一個熱點話題,那語言能力就顯得尤其重要。金雯青雖然貴為狀元,作為大使出行,他卻不通外語,而彩云年輕,聰明好學,很快掌握了語言,使得她在國外生活得如魚得水。在她隨金雯青出使國外的這段時間里,因緣巧合,使得傅彩云實現了多重跨越,活成了人生贏家。這些跨越,包括身份的跨越,語言的跨越和空間上由內而外(出國)的跨越,從另一個角度看,都是對女性的解放。就連她的不斷私通出軌,毫無傳統道德觀念的約束,換一個角度看,也是女性自我覺醒的一部分。魯迅的《傷逝》里的子君說:“我是我自己的。”這是新文化運動時的女性覺醒,而傅彩云可是比子君還早了二三十年。她無視傳統禮法和社會道德,任性縱情,驚世駭俗,反而活出了自我,成為晚清女性的傳奇人物。
金雯青和傅彩云,一個是起點最高的狀元,可是人生之路不斷落敗:考了狀元卻不了解中國以外的世界,不通洋務,不會外語;研究《元史》,花了大量時間精力,卻買到假地圖,差點讓國家遭受領土損失;娶了年輕貌美的小妾,卻不能讓她真正愛上自己,忠實于自己,不能約束她不去出軌,這也是一個男人不堪承受的失敗。金雯青的敗落,其實不是個人意義上的,他是那個時代士大夫的一個代表和象征。就是說,這個時候中國文化里面培養選拔出來的最優秀的人才,都無法勝任朝廷的需要和外交的使命,這也是為什么從鴉片戰爭到甲午戰爭、再到庚子事變,中國會經歷一連串重大的失利。
而與此同時,一個起點最低的青樓女子,卻能在晚清的大變局中,實現了人生的跨越和不斷晉升:先是從青樓嫁入狀元之家,然后以妾身扮演正室,在赴歐洲的船上學會德語,參與上流社會的社交而獲得中國第一美女的艷名,再到情感和身體的不斷出軌,最后丈夫死后,也能全身而退,重出江湖。小說中的傅彩云,不僅不再是男性欲望的對象和玩物,反而差不多是一個能夠掌控自己的身體和命運的女中豪杰。在庚子事變中,更是盛傳其以自己和聯軍統帥的交情而勸說不要濫殺無辜,在皇帝和太后都逃出北京的時候,一個風塵女子卻以一己之力救助了北京的百姓。相對于金雯青的暗淡和敗落,彩云卻是輝煌而成功的,這是一個上升的人生軌跡。盡管她也是聲名狼藉,不是道德高尚的大家閨秀,卻也能自食其力,還通一些德語。我們不能不承認,在傅彩云身上已經有了新女性的影子。
王德威曾在《潘金蓮、賽金花、尹雪艷——中國小說世界中“禍水”造型的演變》[33]一文中,談到了賽金花這個人物形象的特殊性,從中國小說中“壞女人”造型的發展角度看,傅彩云這個典型的“蕩婦淫娃”,居然全身而退,這一點是相當特殊的。王德威推測曾樸在處理洪鈞和賽金花的關系上,可能沿用了法國風情戲劇的模式。而這一推斷被曾樸研究者認為不具有足夠的說服力。[34]的確,曾樸對二人關系的描寫,主要還是以記掌故為主,但是小說的效果溢出了掌故“補史之闕”的功能,而進入了文學塑造典型人物的空間,傅彩云成了晚清文學中一個獨一無二的女性形象。
掌故學家高伯雨在他的《名妓賽金花的狀元丈夫》一文中感慨道:“……清代百多個狀元中,能講實學者不過數人,洪鈞是其中的一個。他的《元史譯文證補》,影響很大,出版后,東西洋研究元史的學者如法國的伯希和、漢比斯,德國的葛魯貝,蘇聯的郭真,日本的小林高四郎、白鳥庫吉,我國的歷史學者王國維、陳垣、陳寅恪(三君精于元史,陳寅恪還精通蒙古文、德文)等人,無不案頭置有此書,以備參考。洪鈞早死賽金花四十多年,她的名字到今日還為人所知,但一代的史學家洪鈞,只為少數研究專門學問的人所稱述,而在一般人的口頭上,他還要得力于賽金花,才被人搬上舞臺,寫入小說。他死后還要藉名妓之力,才能在流俗人口中傳名,這是洪狀元生前萬萬料不到的。”[35]
《孽海花》本不是為了塑造晚清新女性而作,其本意是寫“文化的推移”,也是為金雯青所代表的那個時代(同光年間)的文人士大夫(包括曾樸自己)的做一個自我寫照。在這方面,若以學界小說的專業性衡量,他也達到了幾乎是無可替代的成就。盡管如此,《孽海花》的走紅還是出人意料的,連曾樸本人也歸之為“幸運”。但是,傅彩云這個形象(盡管曾樸并沒有寫到庚子事變),在《孽海花》里寫得活靈活現、有血有肉,到了張鴻的《續孽海花》里,則變得蒼白無力、面目不清,這也不是僅僅用文學才華不足就能夠解釋的。在我看來,《孽海花》里的傅彩云之所以能寫得如此之好,跟曾樸本人看待男女關系的態度大有關系。
曾樸晚年,雖欲將《孽海花》續成完璧,卻覺心力交瘁,江郎才盡,而未能完成。但他卻又有自傳體小說《魯男子》的創作,雖也是只留下一些斷章,卻是認識曾樸真實情感的重要資料[36]。他的兒子曾虛白說他年輕時在戀愛上所受的創痛,是終身無以彌補的,直到五十多歲創辦真美善書店的時候,借著《魯男子》第一部《戀》以小說的形態,盡情宣露了出來。[37]在他1928 年5月25日的日記里,他曾經記錄了其幼年時的性幻想與性體驗,以文學的筆調來描述,細致而又大膽。次日的日記里則總結說:
我一生的學問事業,都受女性絕大的影響:
我的種種學問和文章,都在十四到十七歲,這三年半里面,筑好的基礎,差不多日夜兼程的前進,睡覺吃飯全不在心,為什么這樣用功呢?就為了T。……
我熱心科名,辛卯鄉試,在病中拼命去干,終究中了一個舉人,為了誰呢?為了要安慰汪珊圓,我賢淑的妻。然后來灰心名場,……也是為了汪珊圓的死,心灰意懶的緣故。
忽然投身商界,冒險營絲業,致移居上海,絲業失敗,又繼續營書業,這是為誰呢?為的是繼妻沈香生,不甘居姑威之下,欲謀獨立生活故。……
離了上海,不愿家居,去辦引見,到浙江候補,過那官僚生活,為什么呢?就為和香生感情上起了裂紋,忽然迷戀了張采鸞,脫離了家庭,去創造獨立的生活。
……
把我一生的經歷來看,從良心上說,不論好的壞的,幾乎沒一事不受女性的影響。所以在人生里,女性的權威,簡直偉大的如帝如天。現在一般人總以為女性是男性的玩物,其實骨子里男性常不知不覺的做女性的奴隸。[38]
這是曾樸痛徹心扉的真切感受,也是曾樸兩性觀的真實寫照。與一般人的視女性為玩物不同,曾樸從自身的經驗里體會到了女性的力量,有時竟有大如帝天之感。這是曾樸為人的極其敏感之處,這“不知不覺的做女性的奴隸”的感嘆,在《孽海花》中的狀元金雯青身上,也有不少影跡可尋。不妨說,在金雯青身上,不論仕途所向,還是情感所系,都有曾樸自己的影子。能夠把晚清狀元金雯青寫得如此細膩入微,生動可信,不是僅僅熟于晚清掌故就能夠做到的,曾樸在這個人物身上當有自我投射。也因此,我想在此大膽地推測一番——此書的最終未完成,或許與金雯青已經死于第二十四回有關?小說后面的章節早已設計好了,但是失去了金雯青這個角色,曾樸的自我也覺無處安放了。或許這就是他對寫完《孽海花》感到意興闌珊,而轉做自傳體小說《魯男子》的原因之一?
《孽海花》最初發表時,曾樸的署名“東亞病夫”,也是耐人尋味的。“東亞病夫”本是外人對國人帶有歧視性的稱呼,身為中國人,很少有人能做到像曾樸這樣,以病夫自命(作為一種疾病的隱喻,不妨對照一下魯迅《狂人日記》里的“我”)。這個筆名,應該是有雙重含義:一方面,曾樸是鴉片癮君子,體素羸弱,病夫于他,是人生的寫實;另一方面,東亞病夫,感覺是尤其指涉男性的一個時代隱喻,這里面既有狀元。就曾樸的性別觀念而言,給人一種大大超前于時代的感覺。阿英在《晚清小說史》里面說《孽海花》“所表現的思想,其進步是超越了當時所有被目為第一流的作家而上的。”[39]阿英意在說曾樸有“革命思想”,曾虛白也愿意向此方向發揮,但是作為一個被新文化運動推排成舊物的“老新黨”、舊文人,曾樸在政治上,是不曾特別激進的。但他的小說,在男女關系的描寫上,對于傳統的才子佳人小說,紅顏禍水類型,都是顛覆性的,也可以說,是有革命性的。他筆下的傅彩云,因此成為晚清文學的女性畫廊中,一個獨具異彩的人物。同時,金雯青這個狀元的形象,也是獨一無二,難以復制的。
六
從“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的新文學立場,回看晚清小說,無論梁啟超提倡的“新小說”,魯迅命名的“四大譴責小說”,還是舊文人筆下的鴛蝴派小說,都不免被歸入了“舊文學”的營壘。但若以“小說觀”和“女性觀”之新舊來衡量的話,曾樸的《孽海花》都是“新小說”而非“舊小說”。其“以掌故為小說”的文學實踐,不僅打通了章回體與筆記體的傳統小說樣式,也能以西方文學的小說觀念為參照,在清末民初的轉型期,適成為新舊文學的橋梁。《孽海花》寫了才子佳人,但不再是傳統才子佳人小說的寫法,而是其終結;寫晚清歷史,也不是歷史演義體,而有豐富的生活細節,是一種風俗志式的呈現;作為描摹官場士林之小說佳作,不僅在晚清小說中無出其右,至今也難乎為繼,從類型小說的角度,也可視為中國“學界小說”之先驅,上繼《儒林外史》,下開《圍城》,倘與歐美“學界小說”所描寫的士林畫像及學術場域對照磨勘,更可知曾樸的《孽海花》有其不可磨滅的文學貢獻。至于對曾樸這位作家在文學史上的定位,還是郁達夫說得較為確切:“中國新舊文學交替時代的這一道大橋梁,中國20世紀所產生的諸新文學作家中的一位最大的先驅者 。”[40]
注釋:
[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八篇“清末之譴責小說”
[2]《官場現形記》“凡所敘述,皆迎合,鉆營,朦混,羅掘,傾軋等故事,兼及士人之熱心于作吏,及官吏閨中之隱情。頭緒既繁,腳色復夥,其記事遂率與一人俱起,亦即與其人俱訖,若斷若續,與《儒林外史》略同。然臆說頗多,難云實錄,無自序所謂‘含蓄蘊釀’之實,殊不足望文木老人后塵。況所搜羅,又僅‘話柄’,聯綴此等,以成類書;官場伎倆,本小異大同,匯為長編,即千篇一律。”《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則“以自號‘九死一生’者為線索,歷記二十年中所遇,所見,所聞天地間驚聽之事,綴為一書,始自童年,末無結束,雜集‘話柄’,與《官場現形記》同。而作者經歷較多,故所敘之族類亦較夥,官師士商,皆著于錄,搜羅當時傳說而外,亦販舊作(如《鐘馗捉鬼傳》之類),以為新聞。……惜描寫失之張皇,時或傷于溢惡,言違真實,則感人之力頓微,終不過連篇‘話柄’,僅足供閑散者談笑之資而已。”(魯迅《中國小說史略》)
[3]參見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八篇。
[4]一是魯迅說庚子時“賽金花為聯軍統帥所暱”,是當時的謠傳;二是魯迅撰此書稿時只看到此書的前二十回,而曾樸此后曾有較大的增改,及撰述緣起本末等自述,是魯迅不曾見到的,
[5]曾樸《孽海花》附錄,311頁,岳麓書社,2014年版。
[6]曾樸《孽海花》,312頁。
[7]同上,313頁。
[8]蔡元培《追悼曾孟樸先生》,蔡登山編輯《孽海花與賽金花》,60頁,臺北,秀威資訊科技,2013年版。
[9]胡適1917年在《新青年》中與錢玄同通信,見《胡適文存》第一集28頁,黃山書社1996年版。
[10]吳耀祺《孽海花考證》,《稅務專門學校季報》1923年第4卷第4期 ,62-96頁。
[11]參見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一篇。
[13]即便是這一段為曾樸所承認的虛構情節,也不是全無來歷的。后文當論證之。
[14]蔡元培《追悼曾孟樸先生》,蔡登山編《孽海花與賽金花》60頁,臺北,秀威資訊科技,2013年。
[15]陸士諤的《新孽海花》銜接小說林本《孽海花》一至二十回,自二十一回“背履歷庫丁蒙廷辱,通苞苴妃子受官笞”起,至六十二回“專制國終攖專制禍,自由神還放自由花”止,回目完全襲用曾樸、金松岑所訂的六十回回目,1912年9月由上海大聲圖書局出版,共四冊,后因涉訟毀版。
[16]符靜《從<孽海花><續孽海花>人物談看上海淪陷時期的掌故熱》,《湘潭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六期。
[17]瞿兌之《關于<續孽海花>》,《古今》半月刊,第32期。
[18]瞿兌之《<續孽海花>后序》,《古今》第32期。
[19]紀果庵《<續孽海花>人物談(下)》,《古今》第35期。
[20]瞿兌之《聽雨樓隨筆·序》,高伯雨《聽雨樓筆記》
[21]周黎庵:《記<孽海花>碩果僅存人物》,《古今》第42期。
[22]紀果庵《<續孽海花>人物談(下)》,《古今》第35期。
[23]朱杰勤之《龔定庵研究》謂此語出自張維屏,也有說此語出自程秉釗或魏源,都未見具體出處,待查。
[24]龔自珍《己亥雜詩第十二首》
[25]瞿兌之《關于<續孽海花>》,《古今》半月刊,第32期。
[26]張愛玲《憶胡適之》https://site.douban.com/istarsea/widget/notes/329737/note/163596448/
[27]“學界小說”是歐美現代文學中一個相當重要的分支,斯諾的《大師》、金斯利·艾米斯的《幸運的吉姆》、戴維·洛奇的《小世界》等是其中的代表。
[28]曾樸《孽海花》第二回,第4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29]曾樸《修改后要說的幾句話》,蔡登山編《孽海花與賽金花》94頁。
[30]林紓在《孝女耐兒傳序》中評價狄更斯小說之語。
[31]胡適《追憶曾孟樸先生》中說曾樸“是一個夢想改革中國文學的老文人”,《孽海花與賽金花》64頁。
[32]參見胡櫻《翻譯的傳說——中國新女性的形成(1898-1918)》一書中的第一章《<孽海花>:一個跨界傳說》對傅彩云形象的分析,本節主要受胡櫻著作的啟發,并多采其說。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33]王德威《想象中國的方法:歷史·小說·敘事》262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版。
[34]見馬曉冬《曾樸:文化轉型期的翻譯家》246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
[35]高伯雨《聽雨樓隨筆》151頁,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36]曾樸本人在日記里說《魯男子》的“戀”,“寫情感處全是真的”。見1928年5月25日日記,《孽海花與賽金花》88頁。
[37]曾虛白《曾孟樸先生年譜》,《孽海花與賽金花》14頁。
[38]曾樸《病夫日記》,《曾樸全集》第十卷,233頁,廣陵書社,2018年版。
[39]阿英《晚清小說史》,第22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
[40]郁達夫《記曾孟樸先生》,《孽海花與賽金花》70頁。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
(轉載自“論文衡史”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