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態度】我們時代的文學書寫:痛點與期待 黃梵:詩不該只是精英標配,而應是常人精神交流的工具之一
開欄的話
在當下文學的熱鬧與蓬勃之下,開放的爭鳴與真誠的批評是否還擁有一席之地?一個時代的文學生活固然訴諸活力與繁榮,但熱鬧的表象和對流行的追逐從來都不該是衡量文學品質的唯一標準。態度關乎內心,態度呼喚堅守,我們期待以直接而又真誠的探討,直面文學現場,直擊文學話題。為此,中國作家網開設《有態度》專欄,希望可以構建更健康的文學生態,引領更理想的文學生活。
專欄第一期從“總體視野”出發,觀照文體,邀請作家、評論家圍繞“我們時代的文學書寫:痛點與期待”進行筆談。
——編者
中國作家網:您理想中的詩歌是怎樣的?
黃梵:很多人沒有發現精神與物質之間的縫隙,比如,你無法用美的理念論證你的審美感受,這也是我教寫作課,對寫作經驗一直采用歸納法的原因。所以,有些人的寫作只是精神符號的游戲,有些人的寫作只是物質生活的延伸,我心目中的詩歌,是試圖填平精神與物質之間的溝壑,讓精神與物質成為詩歌的一體兩面。具體來說,詩歌意象既尊重現實的客觀,也不忘激發主觀想象的自由,既接受生活經驗的驗證,比如驗證意象表達是否準確等,也接受人的意志想偏離常態生活的冒險。如果只談個人詩學,我會要求自己寫的詩歌,意象既清晰、準確又難以窮盡,成為從生活體驗走向精神思考的通道。
中國作家網:您認為目前詩歌創作中存在哪些問題?
黃梵:如果把創作過于理念化和過于物質化,視為兩個端點,那么目前整體的創作大致是啞鈴形,兩頭大,中間小。能真正融合兩者的詩人并不多。當然,這么做的難度比較大,是投身者少的主要原因,因為偏執一端,會容易一些,把理念物質化或把物質理念化,這樣的詩歌平衡木并不好走。詩歌中的這一努力,并不是孤例,哲學中早已有過作為。比如,席勒當年就試圖用“注意力”,來彌合精神與物質的縫隙。席勒和歌德都試圖用創作來彌合,席勒是自上而下,從精神下嫁經驗,歌德是自下而上,從經驗上升為精神。我把李白和杜甫也視為這樣的對應,李白對應席勒,杜甫對應歌德。能讓兩者融洽的當代詩人,也有不多的一些,比如娜夜、藍藍、楊健等。
中國作家網:目前的文學評論中存在哪些問題?
黃梵:我是詩人、小說家,從來不是評論家,只因為在大學教書,看了一些評論,不敢妄下結論,只能談點印象。印象中,評論只是“名家”的錦上添花盛宴,原有的發現、挖掘、矯正功能體現不夠,相反,夏志清發現張愛玲,汪應果發現無名氏,是體現這類功能的榜樣。我自己講授寫詩課和小說課時,發現有大量微觀的基礎問題亟待研究,實際上,大家對文學的社會學、觀念流轉、代際和群體意識等,投入了主要熱情,在我看來,這是文學史教育之害,大家太想做適合后人做的事,都想在文學史上一錘定音,哪有那么簡單。其實沉潛在文學史之下的基礎問題,反過來才會真正決定文學史。比如,詩壇曾有“知識分子寫作”與“民間寫作”之爭,那不過是精神與物質嫌隙的人群化,試圖只用人群的審美嗜好,來一決高下,是徒勞的。
中國作家網:針對當下詩歌創作及評論中存在的問題,您認為可能的解決路徑是?
黃梵:新世紀以來,詩壇出現了一股清流,生活經驗和精神理念孰是孰非,已經不是一個問題,詩歌成了融合兩者的中介,頗似當下書店的樣貌,既是買書讀書清談之地,也是審美生活的體驗之所,精神與物質從來沒有如此接近過,這是詩歌普及的征兆。所謂的問題,也是詩歌因網絡普及帶來的,其實不必過慮。比如,普通人對無門檻寫詩的熱衷,這是人自我肯定的需要,對詩歌普及反倒有利,只是詩歌評論應該有“主心骨”,或者說寫詩可以無門檻,自娛自樂皆無妨,但評判詩歌高下是有門檻的。評論的“主心骨”來自詩學的合理與否,印象中,已有的詩學太依賴美學或哲學,與人性和經驗掛鉤不多。比如,詩意的人性根據是什么?大家喜歡從詩學理念的高度,通過“空降”來評詩,慫恿了一些創作的過度理念化。或者反過來,有些人把生活體驗視為詩歌的全部視野,忘了文字只是對現實的模擬,詩歌還提供現實之外的其他可能,這也是詩歌對早期人類的貢獻,即讓人類視野能鑿開現實,通向未來和未知。
中國作家網:就“青年寫作”“青年批評”談談您的觀察和發現。
黃梵:文學界對詩歌的定位,與青年人對詩歌的定位,截然不同。文學界還停留在把詩歌視為象牙塔的年代,但青年人已把詩歌視為青年亞文化的一種,是諸多時髦的身份標識之一。青年人對詩歌的定位,倒更接近古人,古代讀書人有誰不會寫詩?寫詩只是古代讀書人的諸多基本功之一。我也是從青年過來的,太清楚青年時期喜歡概括力強的理念,以此來彌補生活閱歷的不足。所以,青年時期容易把詩寫得比較理念化,這是常態,不必擔憂。青年批評也因為同樣的原因,會傾向肯定詩歌的哲學化,比如,對哲理化、格言化的詩歌,缺少警惕。也許哲理化是小說的最高境界,但詩歌肯定不是,這里就不展開談。但是我不主張打壓這種傾向,青年詩人和批評家,一定會因為接踵而來的豐厚閱歷,自動超越青年時期。就像歌德中晚年回看當年的“狂飆突進”,他稱自己得過青年的“時代病”。
中國作家網:就“當下文學如何參與社會生活”談談您的觀察和發現。當下紛繁復雜的中國經驗,對詩歌和詩人來說意味著什么?
黃梵:我們每天都在生活當中,都在不知不覺參與社會生活,不一定非要采風,才算參與。你說的中國經驗確實復雜,中西古今前現代后現代人道物道等,全都交織在一起,這也給了詩人和詩歌一個原創的時機,只是如果能意識到,古詩審美的人性依據還活在當代人的血脈中,古詩和現代詩因為意象,仍處于同一個共同體,我們就有可能使現代詩具有鮮明的中國風貌,使之成為現代詩的新傳統。新世紀以來,已有一些詩人正在這么做。
中國作家網:您新近出版了《意象的帝國:詩的寫作課》,在您看來,寫詩是可教的嗎?當普通人寫詩,詩歌與生活的關系是怎樣的?
黃梵:這本書試圖通過教寫現代詩,來重建類似古代那樣的詩教。我主張識字人群都應該學會寫現代詩,詩不應該只是精英的標配,要像古人那樣,成為常人精神交流的工具之一。寫詩可教,與繪畫或鋼琴可教的道理是一樣的,可以把普通人教成專業人士,至于能否成為優秀詩人或一流詩人,則要看悟性和天賦?!叭巳藢懺姟睍氐赘淖兩鐣奈幕鷳B,思維生態,因為詩歌思維就是跳出固化眼光,尋求新出路的思維,對個人或社會都極有助益。人一旦擁有生活詩學,把詩歌看作生活中的平?!氨匦杵贰敝?,就等于有了找到各種出路的思維利器,也能看清詩歌與生活其實暗渠相通。比如,我們對遠方旅行的渴望,不過是想“區別”眼前生活的沖動,與詩人落筆紙上的寫詩沖動,完全同源,都來自人性中的陌生化需要。
黃梵,詩人、小說家、副教授。已出版《第十一誡》《月亮已失眠》《浮色》《南京哀歌》《等待青春消失》《女校先生》《中國走徒》《一寸師》《意象的帝國:詩的寫作課》等。詩歌代表作《中年》收入眾多總結性選本,詩歌在海峽兩岸廣受關注,被聯合報副刊主編稱為近年在臺灣最有讀者緣的大陸詩人。長篇小說處女作《第十一誡》在新浪讀書原創連載時,點擊率超過300萬。獲《作家》金短篇小說獎、紫金山文學獎、北京文學獎、鐘山文學獎、《芳草》漢語雙年詩歌十佳獎、金陵文學獎、《后天》雙年度文化藝術獎、美國亨利·魯斯基金會漢語詩歌獎、博鰲國際詩歌獎等。部分作品被譯成英、德、意、希臘、韓、法、日、波斯、羅馬尼亞、西班牙等語種。
(本期欄目主持人:杜 佳 李英?。?/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