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棵樹肖像
一棵樹,一棵棵樹,一排排樹,一叢叢樹,手挽著手,肩并著肩,腳靠著腳,浮動著孔雀羽毛般的綠葉,英姿勃勃地挺拔在冬日的海島上。海島叫東山島,狀似翔舞于蔚藍波濤上的玉蝴蝶。最近,到東山島采訪谷文昌的事跡,當地駐軍官兵給我講了一個關于他的故事:幾十年前,東山縣縣委書記谷文昌帶領全縣人民歷盡艱辛,在“禿頭山”“飛沙灘”植樹造林,把荒島變成了綠洲。島上的第一道防線是木麻黃,第二道防線是果樹林,再往里是一方方良田……
這里的主角,就是木麻黃了。這個外來樹種,跟著漸被馴化的腳步來到中國時,起初也多是出沒于廣東沿海地區,既稀罕又普通,直到遇見谷文昌,才罩上了幾許悲壯和傳奇。這些曾被谷文昌一棵棵撫摸過的木麻黃,誰能想到他們落戶這個海島竟那么不易。它們每一個根系連著的都曾是肆虐的沙土。
一
20世紀50年代,谷文昌轉任縣委書記后,開足馬力、義無反顧開始有計劃、有組織、大規模且科學實施造林治沙這個百年大計。
對于造林治沙,前面的縣委書記、縣長帶著遺憾離任了,谷文昌未走,也沒有安于前任未曾解決的現狀,并因此洞察了不進則退隱隱帶來的危險:全縣雖說尚有幾萬畝良田,卻因風沙災害而年年減產,農民為了收一點糧食,冬天要壓土蓋稻草,春天需搬沙筑堤挖水溝,每年要多花數萬個勞力,仍成為低產之地;而且,你斗不過步步進逼的風沙,就必然被其不斷蠶食……
要植樹造林,以及保種、保活及今后護林,谷文昌意識到,必須選好樹種??墒?,一年又一年,在沙荒上種下的蘆葦草、龍舌蘭和老鼠刺等,沒擋住風沙;以后又陸續種槐樹、楊樹、苦楝等十幾種樹,共十余萬株,結果大部分又都枯死了;雖有若干苦楝樹成活,但實踐證明,此樹一到秋冬就落葉,不能起到擋風沙的作用……真是屢戰屢敗啊,東山的百姓欲哭無淚。
誰能知道谷文昌背地里的淚呢,只知道他曾頭頂壓力如實向人民、向上級匯報:“這樣做了,種草不行,種樹不行,筑擋沙堤也不行。從1952年至1956年五年中,我們并沒有找到根治沙荒的方向。”這樣的匯報誰能輕松?誰能不哽咽含淚?
轉機出現在1956年年底,縣里的調研組在白埕村的沙丘旁,發現了三棵長勢不錯的木麻黃,系鄉民幾年前清明掃墓,順手拔回來種上的。接到報告,正被勞累和失眠折磨得胃病隱隱發作的谷文昌,既驚又喜,先是讓通訊員代他登門請教村民種樹過程,繼而又在這里召集現場會。
很快,林業技術員查到了國外種植木麻黃,有效防治風沙的資料,此樹耐旱耐堿,冬不落葉。找到它,猶如找到了治沙造林的方向!
二
十幾萬株木麻黃,夾雜著一些黑松、相思樹等樹苗進島后,干部當先,群眾隨后,駐軍和學生也責無旁貸地懷揣決心,肩扛鋤頭,跟隨總指揮谷文昌,在迎風招展的紅旗下沖上山崗,萬馬奔騰似的奔向沙灘。
幾天突擊中,像播撒種子一樣,讓空蕩蕩的天地長上了樹苗??粗矍胺撼鰟尤说木G意,人們忘了疲勞,綻開喜悅的笑臉,翹首企盼新生命能恣意汪洋地造出一個未來。
幾乎把所有的不測都考慮進來了,五年了,再怎樣都該有個東方不亮西方亮的安慰獎啊。每天不間斷的觀察,呈現的也是這個氣象,似乎成功在望了。豈料,1958年的“倒春寒”竟倒了一個多月,讓這些相繼挺立眼見就要一天天轉翠的樹,急轉直下地一天天枯黃,成片凍倒、凍殘、凍廢!
接到報告,谷文昌臉色鐵青,神情整個兒愣住了,就近奔赴事發地點親自調查。那天,天空陰暗,寒風凜冽,飛沙打得臉腫痛。谷文昌顧不得戴風鏡,只是低低地壓下帽檐,彎腰蹲身察看。出現在眼前的樹苗,盡是蔫不拉唧,毫無蘇醒跡象。他那一張臉,因胃病而不禁有些痙攣的臉,讓人看得心疼。
緊急派下去的幾路調查組,含淚匯報的都是全軍覆沒的慘狀,任哪個參與者見了都會垂頭喪氣,這么多人廢寢忘食地艱難試種,種下的依舊還是失敗啊,簡直要把人逼上絕境!
那些天,面對因耐寒力差大片枯死的樹苗,當地人見面說的不外乎是:“桉樹糾糾(蔫了),槐樹球球(卷縮了),相思樹無救,木麻黃一樣死翹翹?!薄盎纳衬荛L樹,雞蛋能長毛!”“夏天燙得可炒花生,冬天狂風吹倒房,人都站不住眼都睜不開的地方又怎能種樹呢?”
谷文昌來到顆粒無收的村里察看,眼前的干部和群眾圍著他,也是七嘴八舌。不是埋怨“沙地造林恐怕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就是泄氣地問“是不是改用別的辦法治沙”。
谷文昌知道,干部和群眾造林的信心受到了影響,他不怪他們,關鍵是自己要有斗志。
直到有一天?!肮葧?、谷書記,白埕村……”一位林業技術員從掛點負責的村莊急匆匆趕來,上氣不接下氣,話都快說不上來了,“白埕村發現了九株活樹!”
“什么?”任誰都怕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白埕村有九株樹成活了!”林業技術員一字一頓,又說了一遍。
“是嗎,是嗎?走,帶我去看!”谷文昌心跳加快,眼色活泛,那神情就像是沙漠中苦走的渴者遇上了一滴甘露,他要眼見為實,看看人家是不是在用善意的謊言安慰他。
遠遠地,就看到了幾株搖曳地挺拔在風沙之中的小樹。谷文昌放下自行車,腳底生風向前面那處小沙坡狂奔而去。他蹲在一棵樹旁,用微微顫抖的雙手輕捧樹干,朝每一片葉子呵呵熱氣。他為一棵棵小樹挪步、俯身,看了這棵看那株,摸了那株摸這棵,細心地為它們抹去上面的霜染。有棵小樹苗雖被細沙覆蓋,嫩枝卻硬從沙堆中鉆了出來,谷文昌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把沙土挖開,把它從沙堆中扶正,再輕輕抖落葉上吸附的沙塵。
他慢慢地站起來,酸痛而沉重的腿在寒冷中有點兒發抖,然后擲地有聲地說:“能活九棵,就一定能活九百棵、九千棵、九萬棵!我們一定要摸清木麻黃的生長規律、造林規律!”在場的干部們一掃頹敗神情,頓時顯得豪氣干云。
不久后的全縣大會上,谷文昌也意氣風發地這樣照說了一遍,并又一次當眾立誓:“如果不在沙灘上種活木麻黃,就把我這副老骨頭埋在東山島上,讓風刮、讓沙埋!”
這句話也讓這片飽經折磨的旱沙地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永不絕望,一片綠色希望從沙土的氣息中蕩漾開來。這片土地,這片土地以外的土地,此后連綿不絕地長出一棵棵木麻黃,大寫意般密植綠色的希望,正發源于這九棵幸存的木麻黃。
三
近二十萬棵樹毀于一旦的慘痛損失,讓谷文昌在深責自己冒進之時,也沉下心來再次探求植樹的規律。他不厭其煩地請教林業專家,總結經驗教訓,并摸清這九棵木麻黃樹苗能存活的原因:可能是樹種選得對,樹苗壯實;可能是樹坑挖得深,便于樹苗扎根和汲取養分……
吃一塹長一智,以這九棵樹苗為摸索規律的向導,由領導干部、林業技術員、老農三結合的攻關小組應運而生。谷文昌親自掛帥,從育“示范苗”、種“示范林”開始,在沙灘上搭起草寮,定時細心觀察氣候、濕度、風向、風力對新種樹苗回青、成活的影響,并詳細記錄在案。晴天種,雨天更種。
這年春末的一天,西埔大隊11個生產隊前往親營山風沙口植樹。樹苗栽下后,各隊分配任務,輪流澆水。時近正午,忙活了大半天的11隊隊長林坤福為了御寒提神,多喝了幾口酒,結果昏沉沉睡著了,一覺醒來已近黃昏,心想這下壞了,種下的木麻黃還沒澆水呢,海邊風又大,八成得旱死。急忙叫上其他幾個沒離開的隊員往風沙口趕,在淡水嚴重缺乏的地方分頭找水。天黑之際,有人發現腳下濕漉漉一片,用手一摳,沙里竟然有水,招呼眾人舀水,在星光下把樹都澆上了。
緊張而興奮中,有人感覺不甚對勁,就說白天在沙灘上找不到水,怎么晚上倒有了?掬水一舔,咸著呢!林坤福立馬就傻眼了,他把社員全都趕回家后,一個人從幾公里外的水潭挑來淡水,一勺一勺地澆,希望借此沖淡剛才的海水,一口氣干到天亮才回家,連累帶嚇病倒在床。
幾天后,谷文昌到各植樹點檢查,意外發現一片木麻黃的成活率特高,打聽到是11隊種的,而且隊長還病倒了,就特意上門探望。
一見谷文昌,林坤福忐忑不安地說:“谷書記,我是‘狗吃豬肝有罪’(閩南俗語,意即有罪知錯了)啊,一人做事一人當!”谷文昌不明所以,只是興奮地請他召集隊員討論一下此次植樹成功的經驗,屆時再介紹給其他生產隊。
林坤福到風沙口一看,全明白了,就把那天的事都抖了出來。谷文昌贊揚他敢講真話,繼而沉吟道:“沒準用淡水咸水交替灌溉,木麻黃的成活率更高?!?/p>
事實證明,這次歪打正著,機緣巧合地發現了種活木麻黃的一大方法。谷文昌親任組長的“三結合”造林試驗小組,終于一點點摸索出規律來。
木麻黃樹苗按照新方法從苗圃移植到沙灘上時,雖然小得像一株草,卻有一叢胡須似的根,在疏松的荒沙上安家沒幾天,根系就萌發了,牢牢抓住沙子深扎,并很快就組成一張網,勝利地“團結”了沙土,也成功地“鞏固”了自己。當一片木麻黃成林之后,新的沙地又栽上了幼苗。
那些年,東山除了鞏固海防,沒有比植樹造林更要緊的事了,全縣上下人人都對植樹著了迷,為的是讓綠色快些染遍海島!此后,幾百條林帶,嚴嚴實實地鑲嵌在東山大地上。“風妖”和“沙虎”望風披靡,像是被法術扣在了寬大的綠衣里,原有的叫陣自此偃旗息鼓。東山縣就這樣綠了萬畝山,脫了萬代貧。
如今在島上,這九棵參天大樹依然聳立在藍天白云之下,遠遠地向游客們招手。每一個移步靠近并撫摸端詳它們的人,都能在木麻黃的介紹牌上看到這樣的話:根系深廣,生長迅速,萌芽力強,耐干旱,抗風沙,耐鹽堿。這何嘗不可以用來描述谷文昌其人呢。駐軍官兵們感受到,有一種力量,時間越久越能充實人們的心靈,與東山根土相依并將之煉成綠島的木麻黃,就這樣引人遐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