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上次見到光耀老，還是兩年前春天《韓羽集》出版座談會上。

老先生已九秩高齡，卻臉膛紅潤，聲若銅鐘，往那一坐，像一尊神，不怒自威，自帶光環，讓人一眼看去即非平常之人，油然而起恭敬之心。

且不說他的紅色經典《平原烈火》、魯獎作品《昨夜西風凋碧樹》，只說《小兵張嘎》，謂之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絕非夸張。人稱其為“小兵張嘎之父”，作為一名作家，此乃至高榮耀。

徐光耀的正直、真率、倔強，那是在文壇出了名的，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這不，給小幾歲的老弟韓羽捧場的徐光耀，發言時就“毫不客氣”地抖摟出韓羽當年的“笑料”。他說，韓羽這個人酷愛讀書，又惜書如命，每次買到新書都像孫犁那樣給書穿上新衣（書衣），也就是包上書皮。可是呢他寶貝他的新書，舍不得看，藏在箱子里，上圖書館或找人借，也來我這兒借。留著自己的，專看別人的，我說這是不是有點自私啊但又自私得可愛。

全場一片哄堂大笑，韓羽老先生張開沒牙的嘴也呵呵笑，竟露出幾分孩子般可愛的扭捏。

這一番“揭老底”，揭出了老哥倆一輩子的鐵桿交情，揭出了徐光耀率真的真性情，也揭出了一個獨異有趣的讀書人形象。真不愧是大作家，一箭數雕，既真誠，又風趣，一言甫出，滿堂喝彩，給人留下的印象實在太深刻了。

我第一次見到徐光耀，是上個世紀90年代初。我從邢臺來省會參加河北省青創會，看到了坐在主席臺上的徐光耀，那時他是省文聯主席，年近七旬，瘦高的個子，仿佛一棵孤松挺且直。我遠遠地以崇仰的目光投向他，隱隱有些激動，終于見到《小兵張嘎》的創作者了。

我最早知道《小兵張嘎》是在縣城讀小學三年級。一次課間休息，語文老師從一個同學手里拿過一本連環畫，翻了幾頁眼睛就被粘住了，竟然興致勃勃地邊看邊念了起來，笑聲在教室里回蕩，磁鐵一樣吸住了一大群同學。放了學我跟母親要了錢就躥到新華書店買了一本，生怕去晚了買不到了。后來多次看同名電影，再后來又讀了小說原著。張嘎以鮮明的性格特征和生動典型的形象列入當代文學人物畫廊。

主席臺上的徐光耀一派儼然，端方謹重，從面相上看不出絲毫“嘎”氣。許多作家寫小說難免帶有“自敘傳”的特點，將自己投射到所塑造的人物身上，讀者多少會從中找到作者的影子。徐光耀也是小八路出身，卻寫出了與自己全然不同的嘎子。他當時講了些什么，已記不得了，但有一句話卻像平地滾過一聲春雷，時逾近三十年仿佛還在我耳畔轟響。他以毫不含糊地口氣說，這丫頭將來要成精！ 他說的“這丫頭”是也坐在主席臺上的文聯副主席、青年作家鐵凝。那時鐵凝才三十多歲，徐光耀慧眼識人，而且以這種直接坦率、毫不掩飾的方式當眾夸獎，并大膽做出預言。

多年之后，我讀了作家聞章的傳記作品《小兵張嘎之父》，看到里邊摘引的幾則徐光耀日記才知道，徐光耀對鐵凝的欣賞揄揚和大膽預言其實時間更早。如：“1979年10月10日。讀了鐵凝的《啊，陽光……》。這個孩子的確是有前途的。她是個小天才，當然還要發展，要成長，順利成長到70歲，成就當不下丁玲、謝冰心的吧。”“1979年12月27日。原來不相信有天才，及到讀了鐵凝，相信天才是有的。”“1981年3月10日。前天讀了鐵凝在《中國青年報》上一篇小說《一片潔白》，實在寫得好。這丫頭真會成精的。”“1983年3月28日。晚上看鐵凝《沒有紐扣的紅襯衫》，確是大家氣派。我輩已不能望其項背。這才是文學，而心胸博大，目光如炬，且懷有人道主義，與人為善，皆可貴也。惜我河北，尚不識此人，悲哉也夫！”預言鐵凝將來成就當不下丁玲、冰心的1979年，鐵凝才22歲，而最早發出“這丫頭真會成精”之聲的1981年，鐵凝才24歲，距其成名作《哦，香雪》發表尚有一年。

一般來講，一個前輩作家對晚輩作家的褒揚尤其是斷言未來，會持謹慎的態度，拿捏分寸，留有余地。但徐光耀不僅毫不吝惜自己的贊美，不僅記在私人日記里，而且還在大庭廣眾中公開表達。這，就是徐光耀，從槍林彈雨中沖殺出來的徐光耀，從蹭蹬艱蹇中淬煉出來的徐光耀，真率磊落，光風霽月。更要緊的是，到如今，我們不能不佩服光耀老精準獨到的識人巨眼。

徐光耀之所以能慧眼識人，絕非信口開河，而是源于他對鐵凝的知根知底。他是鐵凝的文學啟蒙老師。15歲的鐵凝曾由父親鐵揚領著帶著作文去拜訪徐光耀，一是盼望能得到指導，二是鑒定一下文學才能，是不是這塊料。徐光耀拿過作文就“漫不經心”地放到桌子上，轉臉和鐵揚聊起了別的。鐵凝后來寫文章回憶道，“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請求為他朗誦我那作文，卻被他毫不客氣地拒絕——他說他從來不習慣聽別人念自己的作品。”你看，徐光耀就是這么耿直。第二次再見面，徐光耀激動地談起那篇作文，連說兩個“想不到”，回答鐵凝：“你不是問什么是小說嗎？ 我可以告訴你，你寫的已經是小說了。”“我受了一位大作家毫不含糊的肯定，15歲的心被激蕩起來。”第一次的冷和第二次的熱，都是徐光耀真率個性的體現，有這種個性的人，不會虛與委蛇，不會說假話，一是一，二是二，好就是好，孬就是孬，所以他的肯定是真正的肯定，毫不摻假的肯定，這對鐵凝來說獲得了絕對真誠的鼓舞，由此向著作家的夢想揚帆起航。

徐光耀多次稱不喜歡自己老實、刻板、木訥的性格，所以塑造出機靈活潑的嘎子形象以作人生補償。許多年里，我雖然和光耀老交往不是很多，但我能真切感受到他的正直和真率是骨子里的一以貫之，這與傳統的文化人格相吻合。孔子曰：“剛毅木訥近仁。”正直的人才會有真率的真性情，真實不虛，真誠不偽，這樣的人才是坦蕩蕩的真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