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解放那天,他拍下世界矚目的一張照片
說起陸仁生,今天或許沒有多少人能意識到這個名字所蘊含的歷史信息與獨特價值。但如果說1949年5月,解放軍攻占上海后,反映十萬大軍睡馬路那張轟動世界的照片就是他抓拍的,人們一定會對他肅然起敬。在上海走向新生的那個早晨,獨具慧眼的陸仁生在南京路攝取的入城解放軍睡馬路那個震撼世界的鏡頭,讓中國乃至全世界人民形象直觀地認識了中國共產黨及其領導的人民軍隊。這位歷史瞬間的定格者,有著怎樣的人生屐痕和鮮為人知的故事呢?
白雪照相館的革命與愛情
1939年10月的一天,蘇南常熟縣城白雪照相館,走進了一位端莊文雅的年輕姑娘。姑娘是本地人,名叫周吉,年方十八,但已投身抗日救國大業。照相館老板陸仁生給姑娘拍過幾張小照之后,周姑娘沒有急于離開,而是留下來與陸仁生聊起天來。兩人雖是初次謀面,倒也很談得來。
陸仁生原名陸福元,又名郝寧,江蘇昆山人,生于風云變幻的1919年。1930年9月,陸仁生從昆山巴城鎮小學畢業進入縣立初級中學讀書,因父親病故,僅讀了一個學期便輟學回家,和年幼的妹妹靠母親擺攤的微薄收入度日。
1932年春,陸仁生迫于生計,到常熟縣城廬山照相館當學徒。天資聰穎的少年很快愛上了照相這個行當,他貪婪地閱讀照相技術書籍,刻苦學習照相機光圈、速度的技巧,悉心觀察如何置景、造型、構圖、用光。寒門子弟陸仁生是幸運的,他遇到了廬山照相館老板這個誨人不倦的老師,經他耳提面命,悉心傳授,陸仁生很快就能獨當一面,拍攝出不錯的人像。
1937年5月,渴望展翅高飛的陸仁生來到上海,不久進入霞飛路(今淮海中路)萬氏美術照相館學習攝影技術。在上海灘林林總總的照相館中,萬氏美術照相館獨樹一幟,由美術學院科班出身的電影人萬籟鳴與孿生兄弟萬古蟾開辦。他們拍攝的卡通片《鐵扇公主》曾轟動上海,堪與美國的《白雪公主》媲美。淞滬抗戰爆發后,上海淪為孤島,國產影片不景氣,萬氏兄弟在開辦金聯照相館基礎上,憑借美學和技術優勢辦起了萬氏美術照相館,嘗試運用電影照明手法,更完美地呈現人的面部表情和體態動作美,拍出的照片頗受顧客青睞。陸仁生在萬氏美術照相館重點學習布景藝術,耳濡目染,登堂入室,審美水平和攝影技術有了明顯長進,尤其對精彩瞬間的敏感度和捕捉能力大為增強。
1939年10月,陸仁生返回常熟,與友人合伙開辦了白雪照相館,很快便聲名鵲起。那正是蘇南抗日斗爭如火如荼的年月。1939年5月,新四軍一支隊司令員陳毅命葉飛率老六團以“江南抗日義勇軍”(簡稱“江抗”)名義東進,一路連戰皆捷,數月時間便擁有5000人,建立了以陽澄湖為中心的蘇常太和澄錫虞抗日根據地。此前以行醫為生的任天石毀家紓難建起的“常熟人民抗日自衛隊”(簡稱“民抗”),在配合“江抗”打開抗戰新局面中也風生水起,聲威大震,成為得力的后備軍。“民抗”在物色擴軍對象時,注意到了年輕的照相師傅陸仁生。受“民抗”領導委派,周吉便以照相為由登門結識了陸仁生,并開啟了對陸仁生和自己一生都產生重要影響的考察之旅。
這位生性沉靜而細心的姑娘,對組織交給的任務非常負責,隔三岔五便到白雪照相館走一趟。她在同陸仁生交談中,不露痕跡地詢問了他的家庭出身和社會關系,弄清了他在上海學藝的經過,還用心觀察了解陸仁生與日偽有無交往,以及他對“江抗”“民抗”的態度。正值山河破碎年月,白雪照相館也常遭日本鬼子和“忠義救國軍”的敲詐與盤剝。幾個月后,她向“民抗”領導報告,出身貧苦的陸仁生,痛恨日偽且向往抗日武裝,是個有良心、愛祖國的正直青年。周吉向組織交出合格答卷后,再遇陸仁生忽覺心如鹿撞。而心有靈犀的陸仁生,也有些不自然起來。
周吉第一次走進白雪照相館時,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自己已遇見了志同道合、可托付終身的如意郎君。
拿起相機上戰場
與那些一參加革命武裝就金戈鐵馬、馳騁沙場的驍將迥然不同,陸仁生投身革命,是一個從邊緣到中心,由開始在基層從事實際工作到走上領導崗位,最終又回歸專業攝影事業的過程。這一人生曲線,賦予他的光影生涯豐富的底蘊。
陸仁生在周吉引領下,先是參加了任天石領導下的常熟“民抗”外圍地下抗日活動,后來參加“江抗”,進入戰地服務團從事宣傳和民運工作,他在那里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1941年3月,蘇南、蘇中根據地相繼建立抗日民主政府,陸仁生先后被黨組織任命為江陰縣祝塘區區長、江陰縣二區抗聯主任。新四軍北撤后,陸仁生又擔任了寶應縣汜水區區長、江都縣丁埝區區長、中共沙州(今張家港市)縣委宣傳部部長等職。陸仁生置身抗日戰場,時時與為國家存亡和民族大義而殞身不恤的志士為伍,那么多新奇悲壯的場景和撼人心靈的瞬間,令他血脈僨張,驚嘆不已。具有美學和歷史文化價值的瞬間,一旦被那雙與眾不同的眼睛所捕捉,鐘愛攝影藝術的心就再也難以平復。看到部隊在戰斗中繳獲的日偽的攝影器材,他的手又開始癢癢了。他渴望用自己的手,把烽火年月記錄下來,留給歷史,傳諸后人。經過慎重思考,陸仁生向組織提出了重返攝影崗位的要求。
1946年1月,陸仁生調到華中野戰軍,任新華社前線分社攝影組組長、華東軍區政治部攝影美術科科長。重拾自己酷愛的攝影藝術,陸仁生猶如魚歸大海,背著部隊在戰斗中繳獲的德國萊卡照相機,跟隨陳毅、粟裕千里轉戰,逐鹿中原,飲馬長江,經常在槍林彈雨中出沒,搶拍戰斗現場新聞照片,抓取了許多具有歷史意義的重要畫面,留下了一張張極具文獻價值的戰地影像。
1948年4月,朱德代表中央軍委視察華東野戰軍,陸仁生抓拍了照片《朱德同志和陳毅同志研究作戰計劃》,為在井岡山斗爭和南昌起義中生死與共、并肩戰斗的兩位老戰友留下了不可多得的珍貴鏡頭;1947年5月,在以“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聞名于世的孟良崮戰役中,陸仁生小中見大,拍下了戰士們在路邊互相挑腳上血泡和在田間地頭席地而眠的鏡頭;在舉世震驚的淮海戰役中,陸仁生拍攝了戰地寫真《出征歸來》……他鏡頭中攝取的人物,上至總司令,下到普通士兵,涉獵的題材既有驚天動地的戰場寫意,又有耐人尋味的細節傳真。
為淮海戰役總前委合照
1948年11月16日,毛澤東判定正在進行的淮海戰役已經成為南線的戰略決戰,明確“由劉(伯承)、陳(毅)、鄧(小平)、粟(裕)、譚(震林)五同志組成一個總前委,可能時開五人會議討論重要問題,經常由劉陳鄧三人為常委臨機處置一切,小平同志為總前委書記”。
12月15日,雙堆集戰斗結束,黃維兵團被全殲。此時,華野已將杜聿明集團圍困在河南永城陳官莊一帶,中央軍委從全國戰局考慮,要求對杜聿明集團暫時圍而不打,華野、中野開始戰場休整。戰事稍緩,為召開總前委會議創造了契機。在這之前,總前委已由濉溪臨渙鎮文昌宮,移駐該縣位于澮河北岸的韓村鎮小李家村,距華野指揮部駐地安徽蕭縣蔡洼村50公里。劉伯承、陳毅、鄧小平考慮到粟裕、譚震林指揮戰役難以分身,遂于12月17日聯袂趕到蔡洼村華野指揮部,在這里召開了淮海戰役總前委唯一一次會議。
戎馬倥傯年月,統兵馳騁全國各戰場的總前委五位領導同志已暌違多年,其中中野司令員劉伯承與華野代司令員、代政治委員粟裕,已經17年沒見面了。老戰友久別重逢之際,新中國走來的腳步聲已經清晰可聞,大家的心情都很愉快,華野指揮部里不時傳出舒心愜意的笑聲。
因淮海戰役勝局已定,總前委蔡洼村會議沒有再研究與這次戰役有關的問題,而是集中討論了渡江作戰和兩大野戰軍的整編問題。會議休息時,五位總前委領導同志相繼走出華野指揮部低矮的房屋,佇立在灑滿冬日陽光的小院談笑風生。陳毅見身挎照相機的新華社戰地記者陸仁生在場,提議總前委領導同志合影留念,立刻得到大家的響應。正是隆冬,可五位總前委領導同志的心中仿佛已是春天。歷史正在眼前徐徐展開,陸仁生目睹幾位叱咤風云的戰將,拍攝激情油然而生。他無心擺布五位領導同志的姿態,迅疾舉起早已定好光圈速度的照相機,麻利地調好鏡頭焦距,以“天然去雕飾”的理念和抓拍的技巧,“咔嚓”一聲把五位總前委領導同志各具特色的英姿收入鏡頭,為走向全國勝利的中國革命,也為解放戰爭的歷史,留下了彌足珍貴的“這一張”。
讓世界認識中國共產黨
1949年春天來到了,由華東野戰軍改編的第三野戰軍橫渡長江,會攻上海。曾在“江抗”戰斗過的戰地記者陸仁生,奉命隨從“江抗”發展而來的三野9兵團20軍行動。
5月12日,上海戰役正式發起。三野主力按照“瓷器店里捉老鼠”的要求于5月27日解放上海,將這座具有世界影響的大都市完整交到人民手中。上海獲得新生首日,前一天夜里同戰士一起睡馬路的20軍59師副師長戴克林起身到部隊各露營點檢查執行入城紀律情況,陸仁生拎起照相機跟了上去。
兩人走到南京路,一個令人驚嘆的畫面撲入眼簾——一排排征衣未解的解放軍官兵,懷里摟著槍,兩人為伍在人行道一側臥地而眠,整齊有序地睡在高樓聳峙的馬路上。雖說戰前陸仁生就知道,三野各部隊普遍進行了整訓和入城紀律教育,規定部隊入城后一律不住民房,但在上海最繁華的大街上,親睹勝利大軍睡馬路的場景,他還是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視覺沖擊和震撼。
陸仁生知道,渡江作戰時,中突擊集團27軍首抵南岸的“渡江第一船”勇士們無一傷亡,但在上海攻堅戰中向外白渡橋沖擊時,全部犧牲在敵人綿密的火網之下。當一線指揮員和官兵看見盤踞在郵電大樓的國民黨軍,用機槍打得犧牲在橋頭的戰士遺體不住地彈跳時,眼中的淚水和著噴射的怒火淌了下來。然而,為了保護上海這座國際大都市的建筑,他們依然不能使用重炮向敵人轟擊或使用炸藥,而是繼續用生命和鮮血去贏得上海的新生。
古今中外,何曾見過這樣為人民赴湯蹈火又嚴守紀律的部隊?陸仁生的心激蕩了起來,視線也有些模糊了。陸仁生端起照相機,嫻熟地調整好光圈速度,用半蹲的姿勢,從略俯的角度抓取兩排戰士當街和衣而眠的景象,以管中窺豹的手法,著意突出近景幾位戰士的睡姿,有的緊抄雙手沉入夢鄉,有的酣睡中還緊握鋼槍……隨著相機清脆的“咔嚓”聲,極具象征意義的入城解放軍露宿上海街頭的場景,被他定格并寫入歷史。照片拍攝地點,位于1936年誕生的海派商業建筑上海第一百貨商業中心(當時名為大新公司)門口以西,由此東行不遠,就是位于今南京路步行街的永安百貨公司,而被攝入鏡頭的部隊官兵,則來自20軍59師178團。
5月30日,創刊第三天的上海《解放日報》畫刊刊登了12幅照片,其中11幅是陸仁生拍攝的。由他拍攝的這幅解放軍露營人行道的照片,新華社發通稿后,世界許多通訊社紛紛轉載報道,一些有影響的報刊在顯要位置予以刊登,在海內外讀者中引起了轟動。美國著名的《生活》雜志載文說:“各項消息指出一個歷史性的事實,那就是國民黨的時代已經結束!”英國蒙哥馬利元帥看到解放軍夜宿街頭的照片,感慨地說:“我這才明白這支軍隊為什么能夠打敗美國武裝起來的蔣介石數百萬大軍。”美國的中國問題專家鮑大可說:“這是紅色中國第一張‘上海公報’!”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后,曾大肆炒作解放軍誤入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官邸事件的美國之音,也五味雜陳地對攻取上海的解放軍睡馬路的新聞作了報道。
陸仁生1954年從華東軍區政治部戰士畫報社社長崗位上轉業地方,到安徽省干部文化學校工作,1956年調合肥晚報社從事攝影工作,1980年病逝。在他遠行40年后,他的妻子周吉也于2020年謝世。光陰荏苒,革命戰爭光影的定格者已漸行漸遠。但陸仁生和他的戰地攝影,已經成為中國人民偉大解放事業中獨具魅力的歷史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