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1年第12期|臧棣:世界的肖像(6首)
紅珊瑚簡史
那年夏天,收拾舊時光的死角時,
一座大小如臺燈的紅珊瑚
被翻出來;凸起很局部,
像被溫柔的厚厚灰塵裝飾過的
張揚的鹿角;用水清洗后,
只要有片刻的寂靜,從你的身邊
刺穿生活的喧囂,它就會把這些寂靜的碎片
像跳舞的電流一樣收集起來,
用他們的常識以為絕不可能的方式,
存入它堅硬如鈣化石的骨頭中;
這之后,人的眼光已卷入
涌動的波浪下一個潛伏的期待;
而你會轉身,沿腥咸的
折射率追蹤到新的時間刻度——
就好像一個大海的秘密已慢慢孕育在
你的好奇心總有一天會注意到
它美麗的八角觸須像
殷勤的勞作,參與制作了
最可信賴的星光的胃口。
轉引自特拉克爾
紅日加速墜落,黑暗緩緩升起;
光,突然安靜得像
陌生的食物;剝去表皮后,
空虛的顯影效果,幾乎無可匹敵。
一半是景象,一半是儀式,
突破口的形狀像晚霞的喉結;
只取側面的話,一個忘我,
審慎得就像撕去了階級標簽的魅力。
回到常識,如果這一幕
確實沒有被世界的真實性所腐蝕,
只需要一點點對峙,
我就可以走出迷失的神話。
而你,被一個自私的三角形
固定在純粹的記憶里;
曾經的樂趣已經結成垢痂,
只剩下幾個過渡陳列著渙散的氣息;
落葉摩擦時間的褶皺,輕微的漣漪
潤色魔術的情緒;有些事情
就是無法被消極成小橋上的風景,
記住。人的失敗,也是我們的傳奇。
轉引自貝克萊
鄉村少年,但偏僻不是
宿命的理由。以早慧為海綿,
將青春的激情用于
既善解人意也善解天意;
和海子一樣,才十九歲,
就已大學畢業。二十五歲,
人類的知識就已被總結成
猶如地形圖般的“原理”。
因淳樸而魅力,年紀輕輕就出入
女王的宮廷;性情通透到
只有用天使來稱呼
才可以緩解一下無私的欽佩。
偶爾也寫詩,就好像妻子也姓弗羅斯特
絕不是偶然的。好論戰
但不是基于天性,而是基于
人的感知力:茫茫宇宙中
我們如何獲得一個更深邃的同構性。
物質和精神的對立很可能
永遠都只是一種假設;
把貝殼捏在手里,詩歌就得到
一個形狀;但如果你的感覺足夠精確,
它和貝殼真正的形狀就沒關系。
笨伯們才愛糾纏物質
到底是不是“我們自己心靈的
假想之物”呢。只要骨頭硬,
不怕疼痛,想踢石頭,就踢吧。
塞繆爾·約翰遜的反駁
之所以缺乏說服力,不是因為
他脾氣暴躁,而是他踢石頭踢得
還是太少。和對錯無關,
關于人生的意義如何
和人的潛能掛鉤,他只是想
為我們提供一個更絕妙的主意:
哪怕你自認為是一個普通人,
也要盡力挖掘生命的潛力,
去體驗這個世界究竟有多少東西
是可以被真正感知的。
維特根斯坦后來的建議
其實也是這個意思:凡不能
被語言描述的,就最好保持沉默。
轉引自阿什貝利
最可貴的,被侮辱
被扭曲的生活依然充滿了
美好的啟示。你真的認真想過
這回事嗎:美好,是一個中性詞。
就好比,架在屋檐的梯子上
鴿子棲落的次數就遠遠
多于臟兮兮的腳印。因為淋過
最冷的雨,花瓶里的
康乃馨可直接等同于
世界的插曲。雖然表面上
有點距離,但馬的雄渾
其實也構成了一種友誼——
很真實,不亞于你沒騎過火燒云,
但贊同飛翔的感覺可從來
就不陌生;它會面對你稱之為
經驗的東西,靜靜地敞開,
絕不受外界喧囂的影響。
類似的,舊照片里,老房子
像一座棱角分明的孤島,
無懼時光的流逝。男孩子
沒上過美術課,說嚴重點,
就好像被提前解除了想象力的武裝。
更何況涂抹色彩的同時
還曾有暗戀的女孩突然
將人生的挫折放大,也很伏筆。
比起警惕,能精確鑒定
丑陋的事物,是更可靠的天賦;
因為丑陋,意味著在附近,
陰郁比人性的墮落還狹隘。
類似的。帝國大廈的陰影里
歷史的呻吟像是被黑衣人
悄悄上過發條,不斷朝已熄火的迷霧
噴巴黎香水。但其實,這些碎片
不過是大地之歌的一次意外。
凡需要回顧的,最好能更早地
從現實出發,追尋著
回蕩在高大的紅松上的鐘聲;
如果幸運的話,就用完美的
自由落體,去拆解天空的對臺戲。
轉引自卡爾·林奈
——紀念卡爾·林奈誕辰300周年
牧羊人的兒子,功課很一般,
卻比同齡的孩子更鐘情于
植物的神諭。人的成長
繞不過命運之謎;從學校
帶回的成績單,總會落上
幾只綠蒼蠅;老師眼中的
問題少年,連父親都有點絕望:
或許兒子只配去皮匠鋪
消磨艱難的人生。搖擺的天平,
隨時摩擦著貧窮的相對性。
幸好,物理老師心里有過
一個天使,看出林奈的與眾不同。
事后看來,人的運氣
在于生命的興趣能否固執得
就好像神,也會有一點棕熊的脾氣。
更幸運的,他的聰穎,
還得益于雖然偏僻卻美麗無限的
瑞典風光。從雄蕊的特性
開始入手,龐雜的物種
終于清晰地統一在人的視野中。
他的直覺甚至事關
我們的信心:對世界的分類
不僅涉及命名是否恰當,
更有助于完善心靈的秩序。
回到生活中,甚至智慧的本質
也在于你的分類是否
還有機會貼近孤獨的燭火
帶來的黑暗中的樂趣。
轉引自盧克萊修
——贈西渡
蔚藍可不止是一種顏色,
更是物質。而且事關
心靈的形狀。人和野獸的區別,
通過蔚藍,你看到了什么?
或者通過蔚藍,天空或大海
曾將怎樣的形狀賦予你的睡眠?
日出和日落之間,有多少
“新鮮事物”,通過你的觀望
已被計入生命的快樂?最嚴峻的事實
難道不是:宇宙本身沒有結構?
摘下假面具,你或許會猜到
寄托在玫瑰或金槍魚身上的
偶然性,是我們能得到的最深刻的鏡子。
一個常常被忽略的事實就是:
你首先應該照亮你自己;
想贏得海鷗的友誼,這是一個基礎。
重要的,不是唯物不唯物,
而是我們如何在死亡和烏有之間發明
那個“幸福的人”。這是我們
僅有的戲劇性:通過智慧,
至少可以在死亡的恐懼中戰勝
由恐懼帶來的恥辱。用不著
舉太抽象的例子,就說說早起的習慣——
每提前半小時,就等于埋葬過
一萬噸的恐懼。如此,熱愛
時間的形狀,是你,作為人,純粹于
萬物轉瞬即逝的一個標志。
【臧棣,1964年4月生在北京。北京大學文學博士。北京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研究員。現任教于北京大學中文系。出版詩集有《燕園紀事》《宇宙是扁的》《未名湖》《騎手和豆漿》《必要的天使》《最簡單的人類動作入門》等。曾獲《南方文壇》雜志“2005年度批評家獎”、“中國當代十大杰出青年詩人”(2005)、“1979—2005中國十大先鋒詩人”(2006)、“中國十大新銳詩歌批評家”(2007)、“當代十大新銳詩人”(2007)、第七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08年度詩人獎”、2015《星星》詩刊年度詩人獎(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