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1年第12期|新人場特輯·詩歌
桃源碼頭
劉凱麗
天暗下來了。
轉過彎,沿盤山路上行,景區
追著遠處的雨季,不緊不慢。
出租車停在山腳。寂靜
把我們驅趕到人群中,陳列在
收費處的舊桌椅旁。
有人走了,有人發出
微小的響,懸浮在羞赧的草尖。
一些密談正堆積、茂盛,緩慢滲進
短夏的碼頭。你站著,還
來不及剝開新的迷途,連身裙
漂亮的卷邊就匆促、聳起
私語的潮,淅淅瀝瀝。我們
揣著各自被淋濕的虛構,在生的
暗線上捏造半飽的愧意。
雨霧漸深。游人駕著青灰的
綢衣,從傘下飄起,安靜滑向
無名的寬冠。而山色在低空逡巡,周旋于船艙最后的
伏熱。那游動的漁火,也變得
縹緲。它們接近、懷疑,窸窣著
隱退,涌向宿命般的湖岸。
【劉凱麗,1998年2月生于濰坊,就讀于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文藝學專業,學詩。】
長安急驟帖
拓 野
Ⅰ 局
在黑白二色的交界邊,挪動我的棋子
長車攻占咸陽,瘦馬斜跳橫死太白路
依舊是城墻上的鋸齒,拉扯我皮膚和肌理
東郊西郊也是炮火不已,始知兵卒為草木
而不是相反。將帥在小寨安營扎寨
灞橋已不是那個灞橋,又何必在意楚漢之界
是不是那局棋盤上的虛線?
大象舉起了它的重蹄,它舉起了大地
到它的頭頂。她雙臂攬胸,兩條柳枝
仿佛護主的象士。我從高新區回到碑林
昨夜無眠,心中肅殺交錯。
Ⅱ 卜居
沒有被流放的我,向無人處的微燈
請求占卜未來的行止住處。可是東海?
“海浪拍打著海浪”,漁火隨一根莖羽
落回了葦蕩。可是北洋?曾上過的那個高塔
我如此自問自答時,三年前東飛的伯勞
回了,西飛的燕子也回了
Ⅲ 慍
他們的磚瓦不再寧靜,面帶慍色
櫛比之鱗如毛發豎起,對,風是逆著吹的
瓦當上的龍鳳卻是機器雕琢的,連青苔
都只是層青漆。這浸泡滿現代悶騷的畫棟飛檐
它的桁架架不起什么體系,而脊檁里
也沒有骨髓。被磚瓦所迫,我的生活堆砌
出了一個虛榮而疲沓的上山路
Ⅳ 崢嶸
我崢嶸不是為著一座嶺,卻是為了條夜雨
嘲哳的河。艷名如寶箱泄玉,在黑水里滴光
隆起的頭角臥著軌,沓且沛。不是為了條河
無論秦淮,況且浐灞。行腳總免不了逆著那河
攀上那嶺。沒有榮光可爭,只是錯失夏日
的積雪。此時我灶膛里的火苗太白,并知曉了
關山并不總關情
Ⅴ 坊
海獸于鏡中掀起葡萄,歐亞大陸
得漢白玉的供養。對岸,百老匯爵士樂
驅使夜
風汐大作。停留一方瓦筑踏步和七六年的窨井蓋
襯衫格子里,困獸依然,卻斗脫了紐扣
我的方圓不足十里,僅余座太平坊。善和、延壽
和通義,幾個鉛塊圍著我印刷行人車輛
街道在拓撲視角變得彎曲,它們被液泡擁擠
凸起了腰帶。長安被切做顯微鏡下洋蔥,地球
如彈丸亦可輕擲于盆緣。打轉著,坊里坊外的傳說
“彗星卷發披肩,星空高鼻深目”
【拓野,原名趙子越。1999年生,安徽合肥人。現為復旦大學哲學系在讀碩士,獲江東詩歌獎、抒雁詩歌獎等。作品散見《詩刊》《延河》《詩林》等。】
寄 語
趙淑婧
你十九歲了,教鞭不再是法令
生活,一個無底洞
一到夜晚就飄滿燕子
同時搖晃著恐怖和自由。
沒有證書和獎狀了,你要尋找
該佩戴誰的勛章,傳述什么語言
體諒每一個夠不到的別人,連同自己
但從來不要跟從他們。
知道,你生命里有些頑固不可替代的東西
有水,有血,有鉆石碎而堅硬的核心
許多光在上面,照射又回返
心的明亮早于一切,所以要守住這個
然后才是地上的房屋和話語。
總是說話,毫不妥協地
像蜻蜓忠于它水面上長長的影子
對云朵說話,對夏季懸掛的霧說話
我們至輕又至重,回到生命的圓環
它的空曠有多美
【趙淑婧,2002年生,現就讀于中央民族大學文學院,生命與創作的信徒。】
白色石灘
畢如意
已夠久,半熟的一間屋。這白墻
消解了更多目光,就更熟些。每一處,
撕下點自己。還是憑心中一本歷,
片甲不沾身,干干凈凈。
就閉上眼,等著
被風刮走總在大清早,好天兒。
樹一躍而過,霧氣將可感,但旁邊人拉上搖搖晃晃的窗子,
世上怕有許多閉又不言而后消瘦的詞。也像
昨日:何必深究。時間,疑惑的鹽礦,只待撬松動,緊握在手的
就也不得不分享。你這自私的孩子。
將在熟稔之地陷落,疼痛卻又撥弄出聲響。
楊林肥酒就盤涼白肉,讓你那根弦放著,落灰吧。
那能男巧女,活的。巖石切面,在山的樹下面,路上面。
人們期待發出笑聲,這不失為氛圍,
當某人母親要講述今日新得的異聞。
好吧,這鄉音由不得不聽。
“我已長大后,一次突然見到賴珠。”(哪見到?何時?)
爬過她苦難的女人。老得恰當,身著紅色。她不再認得出我,
年歲淋濕曬干膨脹
我也只有雙耳朵還舊。
永恒一次次重復,當故鄉同日光相同,粗糲
如赤足行過白色石灘。
【畢如意,中央民族大學少數民族語言文學系本科在讀。】
流 星
田澤華
說到死去的流星
誰都會用手先模擬它的
飛揚
仿佛
啞語編織了
彩色歌喉里的黑白
在已經碎裂的蒼穹光暈下
瘋狂的影子離開了我
拋灑著酒杯里真正的內容
叫它不回答
或者昨天已經答過
用多少個分鐘才能完成一次分離
用多少個明天才能明白我不存在
我看著影子然后
撞上去
流星死在自己之內
死于在更混沌的自己里找一次機會
【田澤華,女,生于2000年2月,現就讀于復旦大學法學院,為復旦詩社成員。愛好詩歌,作品散見于《星星》詩刊等。】
若與母親看荷
陶 火
我和她并排走在荷花邊,她試圖生出我
天已涼下來,我們很遙遠。她須得繞開
一場地震和兩次走火。蛙聲壓在荷葉上
只要失神便會傾翻。七月,水鳥不了解
傍晚的危機,她眼里的木船窄小而脫色
那時她離開我,而現在誰也沒有離開誰
仿佛水面上跳起的石塊和波紋毫無關聯
我們并排,走,又不像是走。我們走著
誰也沒有超過誰。她走著走著就消失了
荷花的粉紫也看不清。如果我不是女兒
晚霞就會誕下無數憤怒。路途可以很長
瞎了燈,便一片昏暗如不可言傳。她說
夜晚很安好。我吱唔著應和,轉身一躍
岸上無人。池水正中一個小而涼的漩渦
是荷花生出了我們。她沒有分娩與陣痛
【陶火,同濟大學生命科學與技術學院在讀。人很溫和,熱愛火焰。】
回聲來信
胡悅然
如何在鐵籠子里裝飾回聲
再把它們寫成信件,
去應和那一個心跳的時刻?
為一雙已忘記如何執筆的手,
而生長的聲音鬧著去開啟
封口處的一枚破碎火漆。
紙袋中的影子被寄信人差遣
去接住遺忘,為了
回看那些熟悉的面貌,
放出回聲,并印在掌心。
詞語負責唱頌余下部分,
它踮起腳尖,躲過
那一蓋藍郵戳,
避免讓清脆的韻腳消散,避免
讓結束變為開始。
明凈的碎玻璃掩映著
愈發清晰的秘密行為。
寄信人虔誠地疊信封,
細數自己的心跳——
聽,這里漏跳兩秒,
后跟一個強拍,沒有尾聲,
因語句打不開呈示部;
請注意這句所指向的
被拋棄的信紙,
它染上的墨漬泛著異香——
留心,留心,這無序的深陷,
這偌大的隱藏。
如何在鐵籠子里裝飾回聲
再把它們寫成信件,
去迎接那一場久違的降臨?
為一陣被禁錮的芬芳,
而秘密踩上信件的節奏,
寄信人合起未完的歌唱。
【胡悅然,2003年生于上海。現就讀于愛丁堡大學英語文學專業。】
黃油面包
楊巧文
想講的事很多。問起來卻,
都只看得到硬幣落地的反面,海水
被月亮排斥的那種時刻。脫離困惑,
年齡在束縛中增長。我們曾享用
圖書館二樓幼稚的空隙,做對的事,
比如潑灑一雙愛的便鞋。醒來以后,
看它們兩相抵消,我就會用軟而輕巧的
措辭,責怪自己流出來眼淚,
讓表盤回潮。
如果在晴天我們去乘車,我看得到
你變透明的一次過程。下雨的間歇,
同吃一塊鳳梨派。我講那種甜
是有代價的一個獨立,在流水線里
被磨損得那么緊張。什么樣的味道
在你嘴巴里會不能消解:我想過很多
給自己蓋上柔和被子的辦法,
再也不能。
飲完了一天內的水。臺燈是金色的
琴鍵,閉上眼摸得到紅色在振動。
感官最為可靠,在量度
紗布遮起來的紙張的時候。
墨水不會竭盡,如同困頓。用我的
筆尖,你看得見茉莉多少天落花完整,
房間是怎樣迫近我的骨骼。
“懷疑是虛妄的糖果”。你就會躲進
月亮升起后,切割水聲的港灣。
【楊巧文,女,1999年9月生,復旦大學計算機科學技術學院2021屆畢業生,曾獲江東詩歌獎、貳叁詩歌獎。】
內塌縮手貼
李 璞
聽說有星辰間因引力形成的奇觀,
那夜鏡片碎得也格外隱晦,你說,去看看吧。
好像害羞的溫蒂妮。
道路只在兩廂車的眼睛里。租它的時候,
老板在橡木桌臺面上用手指畫圈。一些木屑
我看到,卡進我的指甲縫。外面逐步黑下去。
神秘的鄉鎮來不及張貼地域性的辟邪。
你預定的旅館,漂在江中心。
我和我不協調的身體
終日相擁而眠,夜的涼霧令我感冒了。
這是種病變嗎?隨著每次滿月,
我的手臂就生長出一塊紅斑,尚未命名
的洗滌劑,他說像魚鱗那樣,然后發泡、消失;
這是種上升嗎,還是殘疾?
【李璞,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在讀,影迷,喜歡利納斯和陳哲藝。】
高鐵即景
張翼翔
我看見列車開往原野中的城市
有時面向月亮,有時駛離月亮
我看見高樓里的小小人們
正把一件舊毛衣拆開,散成無數日夜
不要輕易為誰感動
陌生的往往虛無,就像
蚊蠓和蛾子趨向白光
當草叢盡處蓋起一棟爛尾樓
去想像一戶人家的遙遠生活,即是
目睹一場生老病死,自責于
小蟲沐浴燦爛,螺旋式的浮沉
一陣咳嗽,白熾燈泡伴著
列車經過郊區的景象而碎裂
野狗低叫,誰從街邊游上了岸
一個流浪漢,或是表演販血的人
在蕪雜和靜默中逡巡
誰拾起了紙箱,互碰酒杯
誰要應允十年細鱗遍身之苦
用玻璃和鋼板裝飾居所
“寶箱就埋在亞特蘭蒂斯。”
丘陵中的人們,平原上的人們
臨行前疊好了一種想像
有舍才有得,拋棄殘敗灰暗
能帶回鮮艷而有益的贈予
城市中的人們,列車上的人們
等待合約失效抑或兌現
獲得贊美生者的權利
我在哪兒,血污讓人望不見歸途
就從洋流中穿過,俯身另一片息壤
故知此咒真實不虛
顛倒夢想,菩提薩埵
衢州、金華、義烏、杭州
浪濤鑲上霓虹,在窗外閃亮
昭示著無需驗證的真理
起伏的色彩終究重復
請隨草原奶貝一并帶走
銷售員蹲靠墻角,渴望
紫色眼影熨平皺紋,渴望靜止
渴望一次深度睡眠
樹影拂過發光的骨殖
馬路飛馳而去,近乎一拳凌辱
不要輕易為誰冷漠
輝煌的往往值得憐憫,就像
午夜擁擠而出的魚群
【張翼翔,2002年6月生,同濟大學軟件工程2020級本科生。現在五角場沖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