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桿:《卵石路》創作談
一
在三歲以前,我一直隨母親生活在丹陽延陵一個不通公路的村子里。母親和表姑是化學系的同班同學,畢業時表姑分配到中蘇邊境的防化部隊,她卻陰差陽錯做起了鄉村教師。從我記事起,在母親心中翻騰的,并非實驗瓶里的懸濁液,而是兩個嘀答響的大字:調動。前后有二十年,她就像一顆跳棋,不斷從簡陋的農中調往一個又一個同樣凋敝的村鎮——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完全忽略了這個執念背后的荒誕:不管蘇州那座破敗的宅院,還是木瀆東街外婆家,都不是她念茲在茲的團圓。我父親是發動機工程師,參與研制了中國第一枚探空火箭;在命運的軌跡發生偏轉前,他在上海遠郊的研究所過著嚴苛的半軍事化生活。他們的分居在當時幾乎是無解的。
我本該在西北荒涼的小城長大成人,或在灌溉渠、稻田和牛羊哞叫的操場邊耗盡無憂的童年。但那年冬天我染上了嚴重的細菌性痢疾,在偏僻的村子里差點送了命。沒過多久,我就被嚇壞了的母親送回蘇州,隨祖父及姑媽一家生活;任性又乖巧,在窮街和男孩們的友情里長大。這是組詩《卵石路》的背景。我記得平原上那些漫長又倦怠的旅行,蜿蜒的、在夏天的傍晚變得格外明亮的河流,以及蒸汽船穿過集鎮時,岸上赤著腳奔跑的泥孩子。在小學圖畫本上,那艘鐵皮輪船變成了巡弋的內河炮艇——我的拙劣還包括桅尖的三角旗和煙囪里的濃煙,它們不可思議地飄向了兩個方向。
坦白說,如果濾除年代痕跡,不管是天井、卵石路還是泥屋里的油燈,這些平淡的細節并不構成獨特的個人經驗;相反,離散的感受,緩慢的日常節奏,匱乏和苦悶,是一代人共有的記憶。不管怎么說,童年的珍稀高于任何一種正確。如同記憶底層的白磷,有些事物一旦暴露在空氣中就自動燃燒。比如,當我寫下“兒時”這個詞,好聞的灰塵味就在灑了水的曬臺彌漫開來,潮濕的煤堆在金屬的嘎吱聲中壓成了蜂窩煤。而過完暑假的小男孩從鄉下回到城里,摸黑站在穿衣鏡前,痛苦又新奇,一個絕望的念頭攫住了他:“我再也見不到她了!再也不見了!”——一位來自制氧機廠的軍宣隊員,讓他第一次品嘗到永別的滋味。
我清楚那條不成文的原則,即一個有抱負的寫作者必須回避輕浮的鄉愁,拒絕懷舊和軟弱,警惕庸俗的苦難敘事,或為冰冷、堅硬的現實鑲上一道矯揉的抒情花邊……關于蘇州,我真的寫得太多了!對童年的回望同樣源于我的乖戾和任性。當父輩們開始陸續離世,為他們寫點什么,似乎成了我唯一力所能及又從未盡過的義務——甚至,這個虛妄的動作也充滿了矛盾;它排斥過多的文學性,又包藏了特殊的野心,希望可以留住他們早已模糊的樣貌,他們有過又很快消散的氣息。
這是一支告別圓舞曲,哀悼與祭奠的意味遠多于重現。其中堆砌的細節既是生命、愛和希望的標記,也提供了一條自我反省的線索。如此,一種巨大的困惑就產生了:這種困惑來自眾所周知的沉默,尷尬,集體失憶,被愚弄,溫良與懦弱,也有關人性和自我認知。而我也意外地發現,一個年代留在自己身上的特殊印記——并非傷痕與呼喊,而是附加的,平常的遺忘,以及某種無形的隔閡。
記得那是1982年,我們全家團圓的第一年春節,父親提議去照相館拍一張全家福。我的叛逆,被管束的不適,加上參加家庭活動的別扭感,似乎在那個寒冷的早晨徹底爆發了。那是我們最后一張全家福,照片上父親眼神兇狠,似乎努力抑制著狂怒,其他人的臉上則帶著那種容易受傷的驚惶的表情。三年后我離開蘇州,去南京讀書,工作,結婚又離婚……后來我才意識到,我可能需要很長時間,去適應一種合乎人情世故的、融洽的家庭生活。
二
我大致同意艾略特的說法,無論是童年的思鄉曲還是招魂的挽歌,都需要經過一道情感的閘門。《卵石路》的寫作明顯制造了另一重困擾:我并沒有墜入懷舊的迷思,或眷戀于消逝,只是碰巧觸及這個尋常的題材。我從未加入當代詩的想象的合唱——江南,如果不是可疑的,多少也是一廂情愿的。作為象征或寄寓的假山和池石,始終脫不了人工、矯飾的痕跡,隔靴搔癢的趣味。在憤世的年輕時代,我甚至偏激地認為,這是一個人的精神成長中必須蛻下的殼。
有趣的是,諸如此類的魯莽想法并不總是導致虛無主義。在蘇州,有時偏激也會變成一種糾正:我的托兒所是顧頡剛故居,小學在潘祖蔭的探花府,煙熏火燎的高中食堂則是文廟舊址,至于詩里寫過的“賽金花”及洪琛故居,則距離祖父家老宅不過百米。當我在街邊打鬧,或是扛著自行車走過拱橋,歷史還只是撒尿的牌坊,紅領巾裹傷的防空洞,姑媽用藍黑墨水抄錄的楹聯,遠非后來那個被因果律塑造的龐然之物。
歷史,及被追溯的時間,不僅構成敘述文學的要素,也劃分了詩和小說的疆域。在傳統意義上,小說習慣于綴連現實和倒影,詩則含蓄地表示了必要的輕蔑——而回憶在兩者之間穿梭,它喚醒的塵埃,以及每件珍藏的遺物、每樁微不足道的瑣事,都對應著彼此不同的空間。當詩歌乞靈于時間和重力法則,記憶很快帶來了縱深和空谷的回聲。這多少印證了巴西詩人若昂·卡布拉爾的說法:“正確的作者都有/開辟一個空間的能力/許多美好時辰寄生于此”。
《卵石路》中的一切都關乎距離:街道、歷史、故舊、運河和夢。在默認的“道德合約”上,蘇州不過是幾條破敗的小街,一棵雞爪槭,門洞和橋,或者通訊錄上的百十來個人名。除了激活想象,距離似乎還暗示了某種不可逆轉的困境:在早已冷卻的時間里,所有人都失去了自由和能量,被命運囚禁在預設的角色中。這樣一來,距離就有了懇求和傳遞的意味,它呼吁詩歌縱身一躍,再次進入激流,并尋求新的可能。
作為通向過去的媒介,被詩歌攫取、拼合的記憶切片,看似孤立、殘缺,實際上對應著完整的歷史意識、價值觀和人性的尺度。它們被想象按照時間線索逐一標記,這些散亂的點最終和記憶的盲區一道,組成了一個類似星團的復合空間。而變化的光線在其中穿梭往來,回憶的、假想的、他者的、旁觀的視角在調焦中反復切換。當不同的視角發生重疊,事物、感受及隱喻似乎就斷折了聯系;時間變成了嵌入車窗的模糊景物,而想象澆筑的空間也在搖晃中不斷壓縮、塌陷或擴張。對我而言,這種變異的感受實際上把一種圍繞核心意象不斷盤旋的抒情音調,永久性地改寫為滾滾向前的視覺印象。
三
《幕間劇》可以視為另一支寫給未來的挽歌。甚至它和《卵石路》租用的是同一個舞臺,區別僅僅是回溯的指針被撥回了此刻。過去十年間,我每天要搭地鐵進城,再穿過德基廣場負一層的通道去辦公室。我的工作是城市規劃,除了在街道里生活的切膚感,還額外獲得了一個空中俯瞰的視角。我親歷了這座城市雜亂、迅疾、混合了塵土與熱淚的進軍。在凝視中,紛至沓來的街景有時會變成一個邀請或誘惑——并關道德或社會責任,而是要求一種靈敏、不假思索的即時反應,它試圖喚醒詩人們羞怯的渴望,慫恿他們把形態各異的“田納西壇子”放到斑馬線上。
為完成這個“不可能的任務”,需要投身滾滾洪流而不被淹沒,需要一只小筏子在茫茫大海上搜索的耐心,需要蹲守危險的堤壩并時刻保持警覺,需要一臺小小的投屏儀以放大顫動的現實……最后,還需要謹慎地使用語言,遠離輕浮和油滑,防止它降低或扭曲所有交織了血汗的感受。在此意義上,《幕間劇》顯然是一次不怎么成功的嘗試,我始終拿不準該打磨掉那些疙里疙瘩的部分,還是聽任詞語和句子不規則地運動,以暗諷進步的觀念及其他。
作為即時反應,這首詩就源自一種被人流席卷并瞬間淹沒的恐慌。在那個充斥了汗味、推搡和咒罵的白癡般的瞬間,令人狂躁的嗡嗡聲被地下通道放大了百倍,如同全世界的十字路口一齊涌來。那種煎熬,找不到出口又動彈不得,那種說不出的厭倦,就是卡在時間里的感覺,就是人無奈于命運。這個艱辛的印象最終把整首詩變成了著了火的地鐵,它失控般穿過水泄不通的人群,像貝克特的戲劇那樣,把地下站臺變成一個終極舞臺。而別的,無論詩里假想的獨白、回聲、粉墨的小丑,還是胡亂搭建的布景,只是為了沖淡某種殘酷性,以免把演員和觀眾嚇壞。
在后現代語境里,未來不再是過去的延續,歷史時間常常呈現出孤立、脫節的狀態。這是介于經驗空間、想象和期待之間的裂隙;詩的作用并不在于揭示或修復,而是全神貫注于此,直到它成為視覺焦點,并慢慢擴大為一個入口。在《走馬燈上的新年》中,我挪用了基斯洛夫斯基電影中的一個經典場景:“我夢見親人們站在船頭/抱著被褥、雞雛/蜂窩煤和縫補丁的米袋。/水門汀曬臺像船甲板/突然傾斜……”在電影結尾處,所有曾經出現過的人物,無論生者死者,無論歡樂與悲戚、喪失與剝奪,宣誓和背叛,都出現在同一艘搜救的渡輪上。這是我相信的愛和救贖,它并不寄望技術主義描繪的遠景,而試圖從過去,從無邊的遺忘中,開辟一條通向未來的狹窄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