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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文學》2021年第12期|魯一凡:沒有再下過的雪
    來源:《上海文學》2021年第12期 | 魯一凡  2021年12月21日08:40

    魯一凡,生于上海,作品散見于《上海文學》《萌芽》等。

    沒有再下過的雪

    魯一凡

    1

    夜班巴士是很難入睡的,尤其是在冬季的時候。每隔一個小時,車門擠壓開合,冷風就汩汩地往里灌,鉆到骨頭里,再暖的空調都不頂用。眼睛雖然耷拉著,神志卻是半清醒的,像被細細的看不見的鋼絲線吊著。

    到達格雷梅的時候,鎮子還浸潤在夜色里。身邊有人喚我下車,我半瞇著眼縮緊了身體,車上的暖意幾乎挾持著讓我不敢動。一腳踩下車,濕淋淋的雪水就粘住了鞋底。當地人說格雷梅已經十年沒有下過這么大的雪。我背著巨大的登山包,眼前一片模糊,腳趾冷得沒有感覺了,加上精疲力竭,幾乎是徑自僵在了原地。同車有個男生問我訂的酒店在哪里,看我呆滯在原地,他索性把我的包拿下來背在自己身上,帶我往鎮子里走。除去車站那一塊,其余的地方都積了厚厚的一層雪。蒙蒙黑的清晨,我跟著同車人一路往前走,繞了幾圈走到一個黑漆漆的木屋邊上。

    “好像是這里?!彼驯嘲咸崃颂?,走上木樓梯。木屋看起來像是個活動室。有一個壁爐,地上是零碎的絲帶和金箔,圣誕樹隱在房間的角落里,像是前幾天剛慶祝過。木屋擋掉了大部分的風,讓人坐下就不想動。他去外面轉了一圈,帶回來一個年輕人,睡眼惺忪的樣子,似乎是被我們吵醒了,看了我的地址,告訴我們搞錯了,我訂的不是這里,而是在不遠處的另一家同名旅館。他很寬厚地跟我們聊了幾句,給我們引了路。那同車的男生把我送到酒店以后才離開,我們約了天亮了一起去鎮子里逛逛。也許是因為我的臉色過于凄慘,旅館里守夜的男人額外開了一間讓我先進去休息。屋子里靜悄悄的,只有窗外風的嘯聲。我定好鬧鐘,找了一張床便天昏地暗地睡過去。

    醒來的時候屋里還是黑壓壓的,拉開窗簾,屋外的陽光把我嚇了一跳。一片晶瑩的白色。滿地的白色積雪,屋頂戴上了皚皚的帽子。昨天同車的男孩來找我一起吃午飯。他的英文名字后綴是chen,我就叫他陳。我們是好幾天前在車站遇到的,我問他該在哪里坐火車,他便和我同路而行,在火車上聊了一會兒。這是個矮小拘謹的人,戴了一副眼鏡。上火車時有幾個嬉鬧著的中國女孩經過他身邊,鄙嫌地掃過他的臉,好在男性本就粗糙的觀察力讓他毫無意識。他挑了個我旁邊的位置,告訴我他在倫敦的實驗室里做生物相關的工作,趁著圣誕節來這里旅行。陳驚奇于我這么瘦削卻背了這么大的包,他自己只有一個常規的書包,外面掛了一雙登山鞋。我苦笑說背了一書包無用的東西,沒有多帶一些衣服。我們在車站告別,過了幾日又再次碰到。雖然我無意和人結伴,但是他的出現總是適時而自然,還順勢幫我規避掉了獨行而惹來的麻煩。

    卡帕多奇亞的冬天美得令人心顫,我們一前一后走在雪地里。天空是淡藍色的背景板,襯得雪更白了。我不知道這里的地貌是如何形成的,一座座土棕色、圓柱形的天然巖石,形成了規整的丘陵,頂上都落著厚厚的積雪,三角錐形的丘陵原地拔起,佇立在道路的兩側。我們一路無話,沿著這條路徑直往山上去。冬天是格雷梅的淡季,除了少數幾個旅行團,旅人寥寥。所有的游樂項目都罷工了。沿著山路的另一側小徑往下,是一個隱蔽的山谷群。幾株凋零的樹依在巖石群邊。巖石群形成天然迂回的迷宮。再往里走,如同進入了全然陌生的桃花源。

    巖石群層層疊起,洞穴從巖石的一邊延伸至另一邊,有的則像隆起的小山,洞穴口高高地往下俯視。每個洞穴都很適合作為避難所,大小剛好可供兩三個成人生活休憩。陳喚我去看一個很高的巖洞,下面有個小小的標志,提示洞內放著棺木。他來了興致,決定爬上去看一看,讓我在下面等。我自然心癢難耐也想親自爬上去看一看,但是我沒有穿登山鞋,巖石又很滑。我在地下轉了兩圈,還是不死心地想試一試。陳已經爬到巖壁中間了,看到我往上爬,大聲地叫我小心一點。我爬了沒多高,腳下滑了幾下又落下好幾米,前功盡棄。陳在巖壁上轉過頭看著我笑了。

    我抬頭往上看,巖石群正好遮住了大半的太陽,在頂端柔和地鋪下一層陰影。

    我也許真的沒有什么運動細胞,以前就有人這么說過。不過那個時候從上往下看的人是我。山谷里有一點薄霧,叫我想到以前念書的時候上完體育課回教室戴眼鏡,眼前也是一層薄薄的霧?,F在我早就不戴眼鏡了,可是眼前的事物也時常是不清晰的。

    也許是因為陳攀爬的樣子,也許是因為他笑了我,讓我想到了那天下午,盡管不是冬季。我記得我褲腳上臟兮兮的,正爬學校的后墻爬到一半,聽到背后有聲音,以為是巡查的老師,嚇得不敢動。戰戰兢兢地扭過頭才看到是我的同班同學周異瞇著眼睛從下往上看我,一手拽著書包,仿佛在看西洋鏡。

    我稍微有點尷尬,畢竟翹著半條腿卡在墻上也不是什么雅觀的事。再者我和周異也不熟,高中兩年說話的次數一只手可以數得過來。我也許尚可以在這個不大不小的學校里注意到他,但我確信他決不會注意到我。

    “你逃課???”

    我們倆對看了半天他才講話。

    “沒有,我摘梨。”我在心里翻了一個白眼,決定不再理他,趕緊從墻上翻下去再說。

    “那你當心點,墻后面都是碎磚頭?!彼f。

    我看了一眼,在想哪塊地方容易著陸,手抓著墻半天沒動??次疫t遲沒跳,周異在后面嘆了一口氣,墊了幾塊磚,兩手一撐就上了墻,先丟了書包,人再接著跳下去。他朝我看看,撓了撓頭:“你還下不下,要不然我接你一下。”

    我覺得他聽起來還挺不情愿的,心一橫就從邊上跳了下去,著地的時候往前沖了幾下,好在沒摔個狗吃屎。

    我們倆對看幾眼,周異拍了拍書包上面的灰,吊在一側肩上先往前走。從這里沿著學校后墻外圍走一段可以通到外馬路上,這塊地方被廢棄挺久了,堆了很多以前修馬路時候留下的廢磚材。本來這里有個后門,也被學校封了。有時候會有些學生翻到這里來抽煙,老師也抓不到。我倆一前一后往外走,腳下的碎石子窸窸窣窣地響。他忽然回頭看我一眼:“你怎么也逃課?”

    你自己還不是,我想。

    “就……不想上了。”我說。

    我知道我在周異眼里,或者說大部分人的眼里都是一個溫馴到可笑的人。我像所有不起眼的學生一樣,遵照著教育系統的每一個指令。一個四眼要叛逆起來是頗有難度的。我從小學就開始戴眼鏡,高二開始還綁起了牙箍,雪上加霜。盡管這個年紀已經沒有人會幼稚到在我面前叫我四眼鋼牙了。

    小的時候,晚上睡覺前我會把眼鏡浸在水盆里,水的波紋縈繞在周圍,我希望它可以和水一樣順著下水道流下去。它是一塊堅硬的磨砂玻璃,在我和外界之間鑄成一道阻隔,世界的觸感就像是玻璃毛邊。

    其實我沒想著要逃課。

    前兩周分班考我沒分上提高班,落在平行班里(我們學校對普通班級的稱謂),上英語課的時候覺得講得太慢去看上一堂的數學題被發現了。英文老太直接把我本子給扔了,下了課我就直接出了教室。不過我沒法跟周異說這些,說了他也不懂。他一直都是這么吊兒郎當的。讀書的時候總會有這樣的人,給老師們單調的生活里也加一點光彩。而我,每天正襟危坐地記筆記,玻璃片每一年都在加厚,到現在已經跟啤酒瓶底一樣了,但好像最近黑板上的字又有點看不清了。

    “你呢?”我沒話找話。

    “有點困了。”他聳聳肩。

    我扶了一下眼鏡,用手捏著校服衣角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熳叩酵怦R路了,我頭一低徑直越過周異準備順勢走掉。走了幾步周異在后面叫我。

    我回過頭,他還是一手拽著書包,但是臉色有點尷尬,用手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自己的褲腰:“那個。”

    “啊?”

    “你褲子上好像沾了……”他臉色不太好看。

    2

    其實轉過頭看的時候我能想到的最壞結果是另一個字,所以發現是血的時候我還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氣。我有點想讓他把校服借給我,但我也沒這個臉跟他開口。

    “你家住哪兒?”他倒是先講話了。

    “浦東。”

    “真夠遠的?!彼咽植逶诳诖?。

    我不知道說些什么,頭一直低著在發呆,大概是我這個樣子過于可憐,過了十幾秒周異用一種猶豫的口氣說道:“要不然你來我家,就在馬路旁,給你一件運動衫遮遮?!?/p>

    我有點迷茫地抬起頭,我懷疑他希望我主動拒絕,但是我沒有。我只是略帶錯愕地望著他。

    “隨你便啊,我就隨口一講?!彼B忙攤手。

    我以前還不知道周異家離八中這么近,傳聞中的貼隔壁,這就意味著光是早上他就可以比我多睡一個小時,就這樣他經常還踩著鈴進來。沒錯,雖然周異并不了解我,我卻從一些細枝末節的小事了解到他。狐貍眼,有些瘦削的臉架子。有一段時間他坐在我的后座,話總是很多,有時候興奮起來還會踢到我的凳子。然后忙不迭地在后面道歉。周異的形象在我視線里偶爾模糊,偶爾清晰,偶爾我會間歇性地忘記這個人,偶爾我對這個名字比旁人多了一點的心眼。

    我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只是跟在周異后頭很快地跑過馬路,從小弄堂穿進去,又從另一個小弄堂穿出來。剛過中午,弄堂里也沒有什么人,他指了前面120號給我看,是他家的后門。進門洞的時候黑漆漆的,他拉了邊上一個拉線,樓道間里亮了一盞黃澄澄的小燈,搖晃著掛在樓梯上。他讓我走在前面,讓我把扶手扶緊了,他慢慢走在后面。

    “你怎么離我這么遠?。俊蔽肄D頭問道。我都走到樓梯中間了他還不上來。

    “我怕你摔下來砸到我?!彼钢干厦妫翱禳c爬?!?/p>

    等快爬到二層的時候,感到身后的樓梯咯吱咯吱響了幾聲,周異三步兩步跑了上來,連扶手都不用扶,一不留神就已經到了我身后。我有點懵住,他沒想到我停著不動,往上沖的慣性讓他的臉正好停留在我褲子后方。我感覺自己的臉燒了起來,只好僵硬著腳爬完了樓梯。他擠過我身邊,抽出鑰匙去開門。

    淡淡的老房子味道沖進我的鼻腔,周異家開了門就是吃飯的后房間,里面一小間放著沙發和電視機,再往里面走就是他的房間。雖然分了小三間,總共也就二十個平方。我無論如何想不到有一天我還會看到周異的家里是什么樣子。我連他的電話號碼都沒有。

    他讓我先隨便坐一會兒,剛說出口才發現不對勁,兩個人又一時無話。他去中屋的五斗櫥內翻了一翻,抽出幾件衣服,拿了一件寬松的圓領衫扔到我手上。愣了一會兒,撓撓頭又想到什么,跑到另一個房間。我徑自拿著圓領衫站在房間里,他的房間挺亂的,本來就不大的屋子顯得更小。過了一會兒周異過來了,有點不好意思地把手里的東西拿給我:“我媽柜子里拿的,你看看對不對?!?/p>

    我一時有點無話。我接過那包衛生巾,就像過去他按桌發月考卷子一樣。電視里在放零三年版的《倚天屠龍記》,讓我幾乎有一種在放寒假的錯覺。我小聲地問他廁所在哪里,他指了指后面一個半開合的小間,離這個房間只有幾步路,用布簾拉上的小間里放著一個搪瓷痰盂。我在原地愣了一會兒,不知道是該上還是不該上。我想我應該現在離開他的家才對,但是我沒有。電視機里傳來打打殺殺的聲音,吵哄哄的。

    我心一橫,拉了簾子,小心而緩慢地在痰盂上坐下。我想我的人生中從未有哪一次尿得如此小心而緩慢。簾子離我很近,上面是牡丹花和蜻蜓的圖案。半透明的蜻蜓翅膀在我眼前微微晃動。我的眼鏡因為鼻梁上的薄汗不斷地往下滑。我覺得自己不是在上廁所,而是在用尿路管細細地臨摹“羞恥”兩字。等我洗完手重新走進房間的時候,周異還坐在那里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也許是我感覺錯了,他的臉看著也有一點紅。我望向電視機,發現我已經不記得里面角色的名字了。

    我在周異旁邊盤腿坐下,他轉過頭看著我把圓領衫系在腰上,又把頭轉了回去。我們倆又沒有話說了。我承認現在走的話我是有一點舍不得的。至于為什么舍不得,我自己也說不清,我并沒有很喜歡周異,頂多也就是一點點??赡苁且驗槲姨聠瘟?。我沒有去過任何高中同學的家里,自從我家搬到陳春東路以后。那時候浦東才剛剛開發,我家小區入口的一公里全是田,一股天然的化肥味道,從公交站到我家的那段路需要走好久。后來那一塊都被開發成了商鋪,再后來造了地鐵。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對當時的我來說,每一次回浦東,都要經過長長的南浦大橋,公交車里總是一股臭烘烘的味道,回家,像是去一個很遙遠的地方。

    “周芷若不錯?!敝墚慄c評道。

    “哪里不錯?”

    “姓周不錯?!彼珠_嘴,最近他打籃球曬得皮膚有點黑,笑起來老不正經。這也不算什么缺點,畢竟我就是被他的老不正經迷惑的。

    我想點評一下電視里哪個女的最好看,又覺得自己有點沒資格,就側頭環顧他的桌子和地面,什么都有,還有不知道哪天遺留下來的外賣塑料袋,塑料袋里還塞了幾張皺巴巴的傳單。

    “你們那個,都是什么時候來的啊。”

    “???”我愣了一下,轉頭看到周異還是凝神看著電視機屏幕,我都以為他不是在跟我說話。

    “我好像是初二。”

    “這么早?”他轉頭打量我。

    “不早了吧,有人小學就來了……”

    “哦,因為……你看起來發育比較晚。”

    “去死?!蔽彝稚洗蛄艘幌隆?/p>

    第一次來月經的時候是晚上睡覺前,我叫了我媽。因為提前看過生理手冊,其實也沒有覺得很緊張。她走過來很粗暴地讓我把褲子趕緊脫下來。

    我還記得她跟我說的話:一天到晚就知道惹事體,沒一件不要操心的。

    她的臉往下耷拉著,陰沉沉的,像一幅糟糕的氣象圖。從我記事開始,她的臉好像就沒有放晴過。她就像一臺不能停歇的機器。不講話的時候,櫥柜里的碗筷、水池里的搓衣板代替她發出撞擊聲。和她一樣,我也擁有著一張不知道要如何放晴的臉,我想如果我的臉放晴了,那也是對她的背叛。

    于是在周異把那東西遞給我的時候,我幾乎都有點感動了,沒有人這么溫柔地給我遞過一張衛生巾。

    “你打人也太痛了吧?!敝墚惪s回手,眼鏡和鼻子皺在一起,“平時還裝成那個樣子。”

    “什么樣子???”

    “就是……”他瞧我一眼,“裝乖啊。”

    “我本來就乖啊?!蔽曳隽朔鲅坨R。

    “但是你這個人有點講不清楚。”

    “哪里不清楚?”

    “之前不是有一次那個很娘娘腔的英文老師非要我們記筆記嗎,然后你就在第一排發呆,被他拎起來罵了,說全班就你,坐在他眼皮子底下還不記。結果你坐下去以后還是不記,又被拎起來罵了。說你……”

    “不要說了……”我拿起邊上的果珍。英文老師說我這個樣子以后只能出去賣油墩子和烤大餅,還說大概連換眼鏡的錢都賠不起。我低著頭,但是記得班級里好多男的都笑了。

    “后來你坐下去以后就把筆塞進筆袋里,不管他怎么罵你都不動,靠在椅背上坐到下課。”他換了個姿勢,“當時就覺得……好屌?!?/p>

    我的果珍嗆在喉嚨口。

    下午兩三點,外面還有一些太陽,雖然周異的屋子拉了窗簾,暗暗的。他比剛進來時放松了不少,靠在沙發邊,一只手搭在沙發上,有點心不在焉,偶爾轉頭看看我。我被他看得有點發慌,只能頻繁地推眼鏡。

    “你是不是鼻子有點塌啊……”他搖搖頭,“眼鏡怎么老是戴不住?!?/p>

    我問他準備考什么大學。他說也就是那幾個,同濟或者交大。

    “你的成績可以考復旦的吧,北京的大概也能沖一下?!?/p>

    “喲,很了解我啊?!彼覕D眉弄眼了一下,嚇得我立刻轉回了頭不去看他。

    “復旦在楊浦區,太遠了,我最好是不要住校。北京的……就算了吧?!彼唤浶牡貑栁?,“你呢?”

    “我都不一定能考得上二本呢?!蔽倚奶摰匦πΑ?/p>

    “其實去哪里都差不多?!彼銎鸩弊涌吭谏嘲l上,喉結上下滾動,側頭看了我一眼,往沙發邊上拍了拍,“眼鏡妹,過來點?!?/p>

    “干……干嗎?”

    “你這個牙箍,綁著痛不痛啊。”

    “有時候后牙的鋼絲會勾到肉,就蠻痛的。”

    他彎下腰來突然湊得離我很近:“給我看看?!?/p>

    我有點尷尬地咧開嘴給他展示我的牙箍,覺得自己很像學校秋游時去的自然博物館里的那一類標本。周異把手放到我下顎骨把我的臉抬高,另一手的食指敲了敲牙箍上的銀制鋼絲:“還挺硬?!?/p>

    “那戴著牙箍還能不能親嘴啊。”他又問。

    我嚇一跳:“什么啊……”

    “算了,反正對你也不影響?!彼匦绿苫厣嘲l上,人又癱下來一點,閉著眼睛,像一塊泥。

    他看起來很累,但沒有下逐客令讓我回家。我甚至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帶我到他家,畢竟我們是最不像會有交集的那種人。此刻我坐在地上,他的腿就擱在我手邊。因為是夏天,他穿著中褲,露出一段小腿。我從來沒有這么近距離地看過男生的腿,比我深很多的膚色,綠色的經脈像河流的分支,還有細密的汗毛。我本應該移過臉去,但是那個時候我卻像觀察標本一樣觀察著周異的腿,空氣里有一種近乎詭異的寂靜,幾乎能聽到他的呼吸聲。

    “那你……考完試準備干嗎?”我小聲問。

    “沒想過??赡茉诩依锎蛉煊螒虬??!?/p>

    “唉,你還有地球儀啊?!蔽业难劬Χǖ阶肋?。他的書柜很亂,一個小地球儀在兩排教科書里夾著,還有一些古早的武俠書,看起來都積灰了。這些擺設讓我手心麻麻的,我從未感覺離周異這么近過。

    “我能玩玩嗎?”我把手撐在他的寫字桌上,轉頭看他。

    “你幾歲啊?!?/p>

    我斜他一眼,轉了一下,手上全是灰。

    “要是可以去這些地方就好了?!?/p>

    “哪里?”

    “都可以……最好是冬天會下大雪的地方?!蔽倚ξ卣f。

    “上海前幾年好像下過一次雪。”

    “對啊,我初二的時候,下得特別大,全校的人都跑到操場上看,還在濕答答的地上溜冰。我打了一把傘,被我們班的男生笑了半天。”

    “像是你會做的事?!敝墚愋α?,“那你轉一個,看看你以后能去哪里?!?/p>

    我把地球儀拿下來,用食指預備了一下,塑料球轉了幾圈,我用手指把它按停。

    “這什么地方,土耳其?這算是歐洲還是亞洲啊?”

    “我也試試?!敝墚惏训厍騼x挪到他邊上,用手往外轉了一圈,“老撾?我為什么只能去老撾啊?我要重新轉……”

    講話間我隱約聽到外面有人的低吟聲,最開始我以為是樓下傳上來的,直到房門被推開一點。周異迅速地從地上爬起來,小腿正好擦過我的手臂。

    “外婆,醒啦?”他叫了一聲,從沙發上撐起來走到門口,我還沒看清那個老人的樣子,只看到一個矮矮的背影轉了身。

    “帶同學來……昨天還有點粥幫你熱一熱好……”

    木頭地板有咯吱咯吱的聲音,說話的聲音糊了,房間里混著一臺老式時鐘秒針的走動聲,像在縫紉一首古詞。等了一會兒他也沒回來,我站起來琢磨是不是該回去了。我拉開一點門,看到周異扶著一個老人,倆人在我剛剛上廁所的那個小隔間門口,他在幫她轉身。那老人很消瘦,她看到我了,努努嘴,但是眼睛根本沒聚焦在我臉上。年紀看起來很大了,臉倒還是白白凈凈的。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什么,周異就在邊上哄她。他看到我出來臉色有點僵:“我外婆,手腳不太方便了。你進去看電視吧,我等下就來?!?/p>

    我嘴邊要走的話沒說出來,轉身進去了。我想如果我那個時候走了,也許他還會少一些尷尬。我呆呆地坐在地上,電視機的熒幕一閃一閃,好像聽到水流的聲音,還有細微的講話聲。我盡量把注意力集中到電視上,心想剛剛周異坐在這里是不是也聽著同樣的聲音,心里就像有一個地方在漏水,噠,噠,噠,潮得發慌。電視里放到塔樓著火,張無忌在光明頂救人,我覺得如果是我的話一定是不會救的,我會搬好凳子坐在塔樓下看火。大概這就是為什么張無忌有七個女人喜歡他,這世上卻沒有人會喜歡我的原因。

    過了一會兒周異開門進來了,還帶了兩罐七喜。我想說我果珍已經喝得很飽了,但是他不管再拿多少罐飲料我都是會喝的。他坐在我旁邊,用剛洗過的濕答答的手掰開七喜,像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看電視。

    他每天都要這樣帶她去上廁所嗎?她上廁所的時候他要在旁邊等著嗎?要幫她提褲子嗎?他爸媽呢?我有些羞愧,又控制不住自己去想這些有的沒的。我就也去開七喜,“啪”地一聲,我低頭一看,我把拉環扯了下來,其余的地方卡在那里。周異看了一眼,有點無語地轉頭看向我。他把自己的那罐跟我換了一下,我看到他轉頭過去的時候笑了一下。

    “我外婆就是,腦子已經有點不清楚了,所以最好是幫幫忙。”他把腿盤到一起,聲音低低地跟我解釋。

    “哦……那你逃課是要回家照顧她?”

    “那倒不是。今天不是你的話我就去游戲廳了。”

    我把腿并攏,把頭擱在膝蓋上:“我突然想起來,有一次我有個同學過生日,我不想去,就說我要回家照顧外婆。就是那種……一個小圈子里的,其實我跟她,跟他們不是很要好,不知道為什么就順勢一起玩了。那個過生日的女生說不用我們送禮物了,就每個人掏一百塊錢請她吃個飯,大家都沒有異議?!?/p>

    “不是應該過生日的人請客的嗎?”周異問。

    “總之我很不想掏那一百塊錢,可是我又沒有這個勇氣說我不想去了,好像別人覺得我不舍得掏這個錢一樣?!?/p>

    “然后呢?”

    “后來那天下課就跟著她們一起走,走到一半的時候我撒了個謊說我家里有點事,我媽讓我回去,她一個人照顧外婆照顧不過來。其中一個同學說,怎么這么湊巧啊,你媽就是想讓你回去,不想讓你掏錢給同學過生日。上次她跟我們一起坐車回家,錯過了換乘多付了一塊錢硬是等了半個小時的免費班車,就為了那一塊錢,你媽就是那種人。后來我就一個人回家了,回到家里看到我外婆大小便在地上了,我媽一邊罵她一邊在做清潔。我就呆呆地站在門口看,她看到我了,就讓我進去,問我今天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我站在門口很想哭,但是我又不能哭?!?/p>

    周異沒有講話,他大概是不知道要怎么接話了。但是他還是很捧場地說:“你真的蠻戇的。”

    “我外婆小時候一直帶我的?!敝墚惸眠^我的七喜喝了一口,“所以我跟她還蠻有感情的。比對我姆媽感情深。但是后來她腦子就慢慢不清楚了。我媽一直在出差不太回來的,我爸就更不要說了。有時候回來外婆還要罵他們,以為自己親女兒是陌生人,要命。但是我外婆的腦子也不是一直不好,有時候還叫得出我名字??赡芤郧凹依锶硕?,什么都要她操心,后來沒人要她操心了,也沒人跟她說話了,腦子就轉得越來越慢了。以后就更加不好說了,但是我覺得送養老院不好,那種地方……要是送進去的人腦子不太清楚,護工會做什么你也不知道。”

    周異換了一個坐姿:“她以前燒飯很好吃的,紅燒大排,醬牛肉,要勿太嗲哦,現在我只能去外面買了。”

    “哦。”我心里有很多話,但卻不知道該回他些什么,要是我可以不那么戇就好了。

    他斜我一眼,轉過頭又斜了我幾眼,看得我更加不自在。

    “你干嗎啊,老是這么緊張?!彼蝗桓尚α藘陕暎半x我這么遠干嗎,你不會真的沒談過朋友吧。”

    我用手抓著衣服兩側,眼睛一直盯著那塊有點缺痕的木地板,假裝聽不懂他在講什么。

    周異用手把自己挪到我邊上,他離我很近,我的眼睛一直垂著。因為姿勢的問題他的中褲滑到大腿處,那里的皮膚比小腿的白一點。我不知道他離我有多近,但我覺得他快要碰到我的眼鏡了。那一刻讓我覺得如此悲傷,我想,如果我沒有這個啤酒瓶底一樣的眼鏡,沒有鋼絲勾著我的牙肉,也許我就可以抬起眼睛看一看此刻周異的表情,看一看他的眼睛的顏色跟我的是不是相近,我就可以在很久以前,他踢到我的椅子跟我說抱歉的時候也像別人一樣回頭瞪他一眼。

    他是要親我嗎?還是想再研究一下我的牙套?我霍地起身,把手背在身后,“外……外婆進來了?!?/p>

    3

    “唉——看到了嗎?”我從石壁表面掙扎著滑下來幾次,決定放棄了。陳已經爬到了巖石頂部,本來這塊石頭也不是很高,大概十來米的樣子。他趴在頂部的那個大口,只露出屁股和腿在外面,看得我真著急:“是什么???”

    我看著他慢悠悠地從上面倒退著爬下來,后悔自己沒有多帶一雙登山鞋。

    “里面有一個很大的棺材。”他看起來有點興奮,有一點雪凝在他的胡茬上,“里面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縮得很小,包得像木乃伊。但是棺材蠻深的,也沒辦法看得很清楚?!?/p>

    我惱恨地拍拍手套上的雪:“我也好想看。”

    我們倆就繞著巖嶺走了一圈,走到一個山腳下,山上有無數的棕色洞穴,張著口,皚皚白雪落在穴居上方。前一段路有修葺好的石階,我跟著陳慢慢往上走,平坡落入眼簾,大片的白雪像一條巨大的絨毯。絨毯前的視野可以望到幾百米之外的平原和山嶺,絨毯右側是土棕色的洞穴石窟,往里鉆是一個個正方形的石穴,完美的避難所。我盤腿坐下來,遠處有熱氣球慢慢從陸地上升騰起來了,先經過這邊的石窟,再飄往遠處的山脊間。我看了一眼表,下午兩點,差不多是起飛的時間。因為天氣寒冷,聽說已經好幾天都沒有飛起來了。那些氣球遙遙地飛往天境的另一邊,太陽的炫光給它們鍍上了一層透明的薄膜,像小的時候看動畫片,里面的人就是這樣飛在天上的。

    陳在旁邊的石穴里轉了一圈,跟我感嘆真美啊。

    “嗯,真的很漂亮?!?/p>

    但我的心里覺得很空洞,也許是我對美無所適從。但是我能怎么說呢,我能跟陳說我覺得這一切的美都沒有意義嗎?這不就是我過去所想的,一個自由的,不受束縛的,像圖畫書,像我家里那臺電視機里旅游頻道才會放的那個世界嗎?為什么我卻感覺如此失落?

    “我們去熱氣球的落腳點吧,往南面走,有個凹陷在森林里的石柱群?!?/p>

    “好啊。”我用手把自己撐起來,背起包跟他下山。一路上我們還打了會兒雪仗,走到那個凹陷的地貌邊,許多熱氣球已經紛紛降下,停在那塊空地休憩。雖然已經看過了許多石柱,散落在一片杉木林中的白色三角錐還是讓我感到震撼,我們順著觀景臺走到山頂,白色的雪域染了一層金邊。陳說給我拍幾張照片。我就在雪地上跳來跳去,剛想問他拍著了沒有,手套被我抖落到山崖邊,撲簌簌掉下去了。

    陳笑著搖搖頭,把他手上藍色的手套遞給我:“用我的吧?!?/p>

    “那你呢?”

    “我不是很冷,而且包里還有一副。”

    我就接下了,和他一起坐在山崖邊看太陽一點一點地移動。不遠處的山脊上有人在慢慢地走,還有一些大狗在雪地上跑。

    我問陳在倫敦生活得怎么樣。

    “我挺喜歡的。國內的話可能下班和同事聚聚餐,在倫敦就更簡單一點,一般當地文化就是晚上去酒吧喝兩杯。他們沒什么別的活動,但是特別喜歡去酒吧。和當地人聊天也挺累的,俚語太多聽不懂。到了周末我就自己去近郊遠足,反正我自己是更習慣在倫敦生活了。以后你過來我帶你玩?!?/p>

    “好啊?!?/p>

    “你是從來沒離開過上海嗎?”

    “基本上是吧。工作幾年以后挺想出國的,經濟比較緊張,也沒這個魄力,就算了?!蔽倚π?。

    那年畢業以后我真的連二本都沒考上,和很多也許從來都不需要學習的人一樣進了一個民辦的專科。我努力了,但是我沒有這樣的天賦。我還發現原來我跋涉了那么久,才到了一個這樣的地方。宣布畢業的那個夏天,我成年了。雖然沒有人為我慶祝生日,但我去做了頭發,買了隱形眼鏡,還摘掉了牙箍。口腔里不再有那種鋼絲的味道了。橫在我面前的那塊玻璃被移開,世界摸起來不再是帶有毛邊的。最重要的是,從那個時刻起,我再也不用垂著眼睛了。但出乎意料地,世界卻沒有讓我覺得更明亮。

    那之后,我常常想跑去遠一些的地方,以此來擺脫現實的貧瘠。我談了幾個男朋友,但我不知道什么叫愛。以前學地理課,我會想像很多地方的樣子,我也沒有想過以后會到這些地方去。后來真的去過了,才發現在我的想像里,它們更神秘,更古老。

    周異考得不算很好,好歹還是過了一本線,去了一個在上海離我正好角對角的學校——那是我從人人網上看來的。盡管這個網站如今就和我們剛剛走過的那些洞穴一樣,成了一座被時代遺落的廢墟。我們后來沒有再說過話,好像那天下午是憑空落下的時間斷層。有好幾次我走過他的課桌邊,他都在跟別人說笑。我沒有跟他打招呼,他也沒有再跟我說過話。有的只是每天重復的移動課桌椅的聲音,紙張的聲音,還有窗外遠遠的爆發出來更年輕的學生們的嬉鬧聲。

    那些聲音像是一種回聲,偶爾在某些瞬間才會微弱地響起。

    那天下午如果我能抬起眼睛,也許有些事就會變得不一樣。我感覺周異的呼吸離我越來越近,然而我心里卻感到了恐懼。我怕他再靠近,只能看見我鏡片的厚度,而不是我的眼睛。我怕他真的來親我,卻嘗到我嘴里的鐵銹味。于是我猛地站了起來,拿起書包,囫圇地說我要回家了。很快,我聽到他也站起來了,跟在我身后,陪我走下樓梯。

    到了樓梯外我才發現天光已經暗了。他帶我穿過一段狹窄陰暗的弄堂,有油煙味從兩側襲來,是我過去一直聞到的屬于我們這一類人生活的味道。但是那條窄巷是安靜的,可能是想打破這種無聲,周異問我有沒有想考的學校。

    “離家遠一些就好了。”我說。

    “哦?!?/p>

    黃昏街面上的喧囂撲入耳畔,那是我們最后的對話。

    4

    我跟陳在最后一天的巴士上道別。他回伊斯坦布爾以后直接飛回倫敦,我則要中轉莫斯科度過整整十幾個小時回家。那一個禮拜,陳和我一起吃了圣誕晚餐,新年晚餐,一起在雪地上留了很多腳印。雖然我希望我的旅途沒有人打擾,但如果沒有他在,也許我會更艱難一些。我們后來也沒有怎么聊過天。他也不常用微信。只是在兩年后的某個新年,我看到他在朋友圈發了一只高山雪地里的藍色手套。

    “還記得我們在大雪里的旅途嗎?真是無與倫比的美。后來你毀了我的手套?!?/p>

    我有一點想笑。我的眼里涌起一片茫茫大雪,那是我曾經說的以后想要去的地方。不知為何,大雪中慢慢出現了一條甬道,在這條昏暗、潮濕、狹窄的甬道里,有人走在我前面,帶領我穿過黑暗。然而在那個時刻,我卻希望這條甬道不會結束,它可以沒有通向光明與未來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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