奮進,中國網絡文學:時代之鏡
從都市地鐵到校園課桌,從寫字樓辦公室到工廠宿舍,總有人沉浸在手機文字構筑出來的虛構世界里:和神醫懸壺濟世、與俠客游歷江湖、隨兵王沖鋒陷陣,或者穿越到歷史時空開“金手指”,去鄉村田園體驗種田,跟霸道總裁談個戀愛,甚至陪伴主角投入到鄉村振興里,一起支教。
網絡文學造就了大眾閱讀和大眾寫作的文化景觀,從玄幻仙俠、遠古神話、古代言情、都市異能、歷史武俠、懸疑探險的故事里,人們得以滿足在幻想中自由馳騁。
在包括電影、電視劇等在內的當代所有類型化文化內容中,網絡文學體現出了一種罕見的本土化特色——它不僅與時代經濟、文化消費相互滲透,在世界上率先建立了成熟的數字閱讀商業模式,更在文脈上賡續著中國人對故事的興趣,用想象融合了無數本土文化元素。
近年來,網絡文學(以下或簡稱“網文”)在有序發展中,不斷加快靠近中心、回歸主流。從五光十色的縹緲玄想,到熱氣騰騰的現實生活,網絡文學成為了一面時代之鏡。
大眾執筆、大眾閱讀
起點中文網創始人之一吳文輝曾說:“網絡文學喚醒了千萬人的閱讀欲和寫作夢?!?/p>
目前,中國網絡文學作者上千萬,各平臺簽約作者約60萬人,活躍作者數萬人,每天的創作量超過1.5億字,形成了以文學網站為組織形式,以類型文學為主體文本的新文學樣式。
時間撥回到1998年,痞子蔡(蔡智恒)在網絡論壇上發表了《第一次的親密接觸》。很快,這本小說被都市男女奉為愛情圣經,并被視為中國網絡文學的起點。
標志性文化事件背后,反映的是社會心理。
彼時,大眾對嚴肅文學之外的閱讀需求十分迫切。在吳文輝的回憶里,那時流行的文學名著無論中外,“通常都以苦痛為主題,好像不悲傷不苦痛就不是文學”,而以港臺武俠和言情小說為代表的通俗文學,其出版速度又遠跟不上讀者們渴求新作的速度。
以榕樹下、西陸論壇、幻劍書盟、龍的天空為代表的早期文學網站應運而生。這些網站培育出了一批具有代表性的網絡作家,用他們筆下的故事滋養了中國第一批網絡文學讀者,也留下了一個個江湖傳說。
2000年1月,“榕樹下首屆網絡原創文學作品獎”頒獎禮在上海舉辦,那是中國網絡文學首次評獎。榕樹下藝術總監陳村請來王安憶、王朔等作家做評委,在現場,網絡作家們獲得的呼聲竟然比做評委的著名作家們還高。
王朔因此感慨:“我們面對的不是更年輕的作家,而是全體有書寫能力的人民?!?/p>
千禧年的中國大約有2000萬網民,雖然還是撥號上網,但榕樹下創始人朱威廉堅信互聯網可以賦予文字全新的力量——在互聯網上,人人可以執筆,文字傳播速度會更快。榕樹下當時的影響力可以抵達三四線城市,網站每天會收到幾百篇投稿,由編輯進行校對和審核。
招聘編輯時,朱威廉說:“文學是大眾的文學,不要覺得要寫得多么深奧,多么讓人看不懂才是真正的文學作品。”
這與傳統出版機構的篩選標準不同。在21世紀頭幾年,網絡寫作被視為業余、草根,如碰上文學觀較為傳統的出版社,書稿打入冷宮是常事。今何在寫的《悟空傳》風靡一時,后來還搭上影視改編的順風車,但當初卻是被出版社拒絕出版的作品。
2002年,沒能摸索出付費模式的榕樹下資金鏈斷裂,此后幾經易主、走向衰落。一年后,起點中文網開創讀者訂閱付費,異軍突起,從此網絡文學商業模式逐漸確立。
2020年8月25日,榕樹下正式關閉了服務器,完成了先行者的使命。但是,朱威廉所期待的人人可執筆、大眾通過互聯網閱讀的時代,到來了。
賴故事以呼吸
回顧網絡文學曾被冷眼的童年時,杭州師范大學文化創意產業研究院院長夏烈寫道:“嚴肅和娛樂是對手亦是伙伴。嚴肅精神可以變成不合時宜,娛樂至上也難免媚俗無恥,但誰都不該獨裁,判對方斃命。網絡文學有它反彈制勝的原因?!?/p>
如今,網絡文學的用戶規模已遠超網絡文學先行者們當初的想象。根據中國音像與數字出版協會發布的《2020中國網絡文學發展報告》,2020年,中國網絡文學用戶規模已達4.6億,日均活躍用戶約758萬。
“你為什么會讀網絡文學?”在這條知乎提問下,有人回答是為了打發時間,還有人回答:“是為了看看別人的想象世界,那個世界野逸而奔放,那里的故事陪伴了我?!?/p>
撰稿人烏卡在一篇文章里寫道:“現實的枷鎖在幻想世界中得以掙脫。這些小說至少給我們提供一個小小的空間,讓我們安靜喘息。”
在夏烈看來,網絡文學的社會功能之一便是為大眾紓放壓力,這與中國古典通俗文學一脈相承。民間傳奇、小說話本,其實都用故事沉淀著歷史和時代的喜怒哀樂,民眾若不賴故事得以“呼吸”,可能情志無法宣泄,壓抑無法紓解,愿望無法吁求,想象無法安頓。
“網絡文學中每個不同的類型或套路,都是某種社會心態的映射,滿足的是某類社會人群的精神需求。上天入地、玄幻修真看似和現實無關,其實和現實有著天然的溝通管道?!毕牧覍Α恫t望東方周刊》記者說。
盡管“小白文”的套路化為人所詬病,盡管大量網文還停留在精神快餐的層面,但逆襲、開掛、打怪升級,卻紓解了追求成功的欲望;扮豬吃虎和“穩健流”,暗含不同的處世方法論;甜寵文、種田文的流行,則反映出大眾在時下緊張的現實生活外,對慰藉、松弛等心理體驗的渴望。
中國作家協會網絡文學研究院研究員馬季認為:“網絡文學之所以選擇走類型文學之路,源于‘講故事’的文化傳統在中國人心中根深蒂固。”
橋段與套路只是水面上的浪花,真正攪動起想象潮水的,仍是獨屬于中國人的精神世界。
從《仙劍奇俠傳》到《雪中悍刀行》,俠義精神是武俠和仙俠的內核;從《瑯琊榜》到《慶余年》,家國情懷是歷史小說的永恒母題;無論是背景為宮廷的《甄嬛傳》,還是發生在都市里的《歡樂頌》,言情故事總會顯示出東亞愛情的曲折表達。
《鬼吹燈》等盜墓小說雖承襲了西方探險小說的模式,但主角要突破的每個關卡,卻都和五行八卦、陰陽平衡有關,那些“倒斗”的行規,也反映出中國人樸素的生命觀。
更典型的例子是東方玄幻,這種中國本土的玄想世界汲取了《山海經》和各類民間傳說元素,在“九州”系列里,九州大陸上不同國度的人鬼神魔彼此紛爭,儒家文化與草原習俗相映,正如中國歷史中農牧兩種文明的交輝。
歷史穿越小說也不只是追求開“金手指”的爽快,諸如《新宋》《竊明》,主角都是帶著當代知識背景回到古代王朝,參與到歷史關鍵進程,啟民智、推改革。用當代視角觀照中國歷史,是作者在中國當代社會改革背景下思考歷史運行的規律。
從小白到老白
相比于傳統的文學樣式,剛剛發展20余年的網絡文學仍是一種新生事物,但已凝結了大眾閱讀的文學記憶。
27歲的大菜讀了10多年的網文,和“小白”(新讀者)相對比,她這樣的資深讀者被稱為“老白”。
很多“90后”都有著偷偷看網文的回憶,但大菜當初卻是跟著自己“60后”的父親一起看的。
“我爸追書的速度比我還快,不少新書還是他先看到,推薦給我的。”大菜對《瞭望東方周刊》記者說,父女從“小白”一起變成了“老白”,經常共享書單。十年前看《鬼吹燈》《盜墓筆記》,還有林林總總的武俠文,后來又讀過修真、懸疑。有段時間,喜歡收藏的父親還酷愛鑒寶文。
“回頭一看,網絡文學從發軔至今快30年了,第一批網文讀者以‘70后’為主,還有部分‘60后’,他們最初就是對類型文學、對故事感興趣的人?!毕牧艺f。
網絡文學誕生伊始,人們普遍認為它是一種青年亞文化,但隨著移動互聯網的普及,網絡文學成為跨越代際的文學樣式:第18次國民閱讀調查報告顯示,在接觸過數字化閱讀的群體中,50周歲及以上人群占23.2%,較2019年增長了2.8個百分點。
一些以往并不被視為網文天然用戶或主要用戶的人群,比如領導干部、公務員、知識分子也成了網絡文學讀者。夏烈認為,這和網絡文學逐漸主流化引起的傳播效應遞增有關。很多“60后”‘50后”以前沒接觸過網文,但因為網絡作家和作品的影響力變大,他們也開始接觸并喜歡上了。
數據證明,網絡文學讀者與作者的迭代速度比以往的文學樣式更快,以“95后”“00后”為代表的“Z世代”是網絡文學閱讀的主力。
網絡文學讀者群體仍在動態擴張,反映在內容生態上,就是相對淺顯的“小白文”始終是網絡文學的龐大基底,正因“小白”讀者不斷加入,“小白文”才有生存空間。
越是老讀者,口味越刁鉆,“小白”們看得津津有味的作品,“老白”們常覺得索然無味。他們不喜歡太過套路的作品,追求的是“深度爽感”。根據番茄小說發布的《2020年度閱讀報告》,書齡超10年的讀者對懸疑、推理、科幻、武俠、歷史等較小眾題材有更高偏好度。
大菜曾因為找不到自己心中的好文而減少了網文閱讀量,但最近半年,她正在追烽火戲諸侯的《劍來》,這是典型的“老白文”,講述的是一個劍客在降妖鎮魔之旅中的心路,其中糅合了作者對儒釋道思想的思考,無論是故事還是文本,都讓大菜覺得“值得一追”。
局部質變已現
從量上說,網絡文學用每日1.5億字的創作量滿足了社會大眾對講故事、讀故事的需求。在當下,解決質的問題就提上了日程。
“打破網絡文學寫作中的僵化、定式已成為網絡文學發展的內在要求。網絡文學如何在IP現實需求之下既能夠突破條條框框,自我挑戰重復雷同,又能符合時代的受眾之需,創作出一批精品力作來,顯得尤為急迫。”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網絡文藝委員會委員吳長青對《瞭望東方周刊》記者說。
為了與“老白”的品位提升共振,耕耘許久又有創作激情的作者們會主動打磨,并不斷推出那些有“深度爽感”的作品。
這些作品中,有的知識含量甚至不低于專業論文。
志鳥村為了寫《大醫凌然》,不僅查閱文獻,還去醫院實地采風,小說中的手術場景高度還原現實,讓追求知識性閱讀的讀者大呼過癮。
歷史小說《秦吏》展現了一個磅礴生氣的大秦時代,而史學知識就來自于作者七月新番作為歷史系研究生的學術積淀。
天瑞說符的科幻小說《死在火星上》,堅持用考究的技術邏輯去支撐筆下的科幻世界,開頭四章洋洋灑灑竟然都是參考文獻。
網絡文學保持著它大眾性的旺盛生命力,但已不只停留在信馬由韁的想象,也沒有為了流量全然滑向媚俗。
現實題材的增長就是一個佐證。
番茄小說《2020年度閱讀報告》通過調查發現,隨著生活閱歷與網文閱歷的增長,讀者偶爾也會停下暢游異世界的腳步回歸現實。閱文集團發布的《2021網絡文學作家畫像》顯示,現實題材已成為網絡文學增長最快的品類之一。其中不乏主題宏大的作品,比如《浩蕩》書寫改革開放,《復興之路》展現國企改革;也有聚焦職業的,比如《朝陽警事》聚焦基層民警,《寫給鼴鼠先生的情書》關注緝毒警察;還有以作者自身經歷為藍本的,如講述了草原支教故事的《我的草原星光璀璨》……
和嚴肅文學不同的是,現實題材網文更注重故事性,兼顧大眾性,追求適度的“爽感”,不去抑制成功,而是讓人物突破困境,同時,還會融合幻想元素。比如,《大國重工》就讓主人公帶著如今的工業科技知識,穿越到新中國成立初期的歷史現場,去見證大國工業篳路藍縷的創業年代。
“文學書寫現實,是要找到現實主義精神。玄幻元素融進現實題材,不代表其就不是現實主義?!洞髧毓ぁ愤@種作品恰恰有著很強的現實主義精神。”夏烈說。
網絡文學仍然在成長,新的中國故事即孕育在其中。
自2013年全國宣傳思想工作會議和2014年文藝工作座談會以來,網絡文學在政策層面全面主流化,正面引導不斷加強。夏烈認為:“主流化、精品化已是部分作家的主動追求,雖然網絡文學創作量級龐大,還沒有發展到全面質變,但是局部質變顯然已經出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