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文學精神,戲劇只是一場演出
我始終認為:戲劇是文學的一部分。沒有文學精神的戲劇只是一場“演出”。
我是從文學出發(fā)的戲劇工作者,從正式發(fā)表作品算,已有40年創(chuàng)作經(jīng)驗,頭幾年以小說散文創(chuàng)作為主,后30多年則以戲劇、影視劇本創(chuàng)作為主。幾十年的劇本寫作過程中,我從沒停止過關于文學與戲劇關系的思考。我認為,小說、詩歌和戲劇,區(qū)別在文體的不同和寫作技巧的不同,一如人們常說的:小說是敘事的藝術,而戲劇是行動的藝術。在本質上,它們都離不開“文學的精神”,即對人性的深刻獨特洞察、對人的境遇和選擇的理解容納、對人類情感和精神的永恒關懷。
許多人會認為戲劇的文學性主要體現(xiàn)在雋永的主題和富有哲理或鏗鏘華麗的臺詞上,結果一些被稱為“文學性強”的劇本往往是另一個批評意見的婉轉表達,即“缺乏戲劇性”,表現(xiàn)為戲劇行動被大段臺詞和抒情場面所代替。實際上,戲劇的文學性應該構建足以當眾打開人物內心世界的戲劇情境。通過人物的舞臺行動完成的人物塑造和主題揭示,是作者在遵循戲劇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同時,以戲劇語匯通過人物命運和戲劇場面揭示出的對人性的深刻獨特洞察,是對人的境遇和選擇的理解容納、對人類情感和精神的永恒關懷。從《牡丹亭》《竇娥冤》《西廂記》到《雷雨》《茶館》,所有可能被寫成獵奇故事的素材,到了偉大的劇作家手里,都能憑著他們對生活的深刻洞察和對生命的巨大悲憫,成了不朽的傳世之作。莎士比亞的戲劇與曹雪芹的小說同樣偉大,偉大在文學的精神上。
2014年我調入中國兒童藝術劇院工作,再次進入一個全新的領域。在主抓劇院創(chuàng)作和自己的實踐中,我不斷認識到,兒童戲劇更需要文學精神的觀照,因為孩子比成人更需要被觸摸到內心,更需要通過形象和情感的方式認識世界,認識自己。
2015年我的第一部兒童劇《木又寸》搬上了舞臺,劇中主角是一棵銀杏樹。它因為美麗而被人從大山里移栽到城市。告別山鷹和樹伙伴,一路上認識了柳樹大姐、流浪貓和知了,認識了人類,認識了火車、街道和公園,經(jīng)歷了拆遷、停電、修路、挖湖……在人類的世界里經(jīng)歷著全新的生命歷程。隨著這棵小樹的每一次遷徙,每一次遇見、告別和重逢,孩子會發(fā)現(xiàn),這棵天真無辜,渴望被了解、被理解,對世界充滿信任也充滿困惑,容易受傷卻不會訴說,常常陷于無助內心卻充滿了愛的小銀杏樹,很像他們自己。而家長們則會發(fā)現(xiàn),這棵小銀杏樹經(jīng)歷過的身不由己的被動和無奈,品嘗過的有意無意的傷害,懼怕過的陌生和孤單,忍受過的卑微和弱小,渴望過的被理解和被尊重,體會過的離別之痛和相思之苦,感受過的隨波逐流的黯然和重燃希望的狂喜,簡直就是從沒訴說出來過的自己……
這部由一位演員扮演14個角色,有一萬字臺詞的獨角戲,不僅讓中國的孩子和家長們全神貫注地接受并留下了深刻記憶,甚至以字幕的方式在國外演出也收到了相同的效果。成長戲劇《山羊不吃天堂草》則是我根據(jù)曹文軒同名小說改編的,主角是農村少年明子。迫于貧窮壓力,帶著養(yǎng)家的責任,明子跟著師傅進城打工謀生,在生活的艱辛和世態(tài)的炎涼中,單純倔強的明子不時被逼到人性抉擇的懸崖邊上,在不斷的自我拷問和兩難選擇中長大成“人”,一個“大寫”的人。曹文軒先生的原著提供了極具文學精神的文本基礎,即對底層人群的巨大悲憫,而我恰恰接收到了這一點并將之充分地轉化成了戲劇的表達方式。
這些年,我筆下的主角無論是樹還是昆蟲,寫的都不僅僅是故事,而是人的情感和精神。現(xiàn)實題材童話劇《螢火蟲姐弟歷險記》中,幾個孩子好心放生了一只螢火蟲,這只螢火蟲在生命的最后時刻生下了寶寶,故事由此開始。在早已不適宜螢火蟲生存的城市,一對螢火蟲小姐弟僥幸存活下來,它們尋找食物,對抗螞蟻兵團,智斗大田鼠,勇戰(zhàn)毒蜘蛛,在被人類過度索取的世界頑強地生存著。而放生了螢火蟲的孩子們因為多了一份牽掛而不斷走進自然,從產(chǎn)生焦慮并開始改變,最后又成了這對螢火蟲姐弟的拯救者。親子音樂劇《小蝴蝶的媽媽在哪里?》的主角是只名叫蝶兒的小毛毛蟲,它沒有見過媽媽,可看到小喜鵲、小羊、小雞都有媽媽呵護,便萌發(fā)了找媽媽的愿望。一樣沒有見過媽媽的蠶寶寶們因為蝶兒的到來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個會擁抱寶寶親吻寶寶的溫暖的“媽媽”,也充滿向往。它們一起努力長大,期待見到媽媽。后來,毛毛蟲長成了小蝴蝶,蠶也變成了蛾子,它們不僅長大了,自己做了媽媽,而且也走到了生命的終點,它們終于明白:即使媽媽永遠見不到孩子,也一樣是最好的媽媽。無論孩子在哪里,都在媽媽的視線里,無論媽媽在哪里,都在孩子的生命里……
劇本創(chuàng)作對文學精神的倚重是誕生一部好作品的根本。中國兒藝近年創(chuàng)作的近40部作品中,我與藝術家們都不斷在劇作和二度創(chuàng)作上追求著兒童戲劇中的文學精神,由此也帶來許多新變化。即將于年底與小觀眾見面的《極簡創(chuàng)造》,是中國兒藝第一部“沒有劇本”的新作。舞臺上,來自垃圾堆的塑料袋、塑料管、海綿、木塊兒,經(jīng)由藝術家們的想象而獲得“生命”,形成海洋世界、昆蟲世界、動物世界和人類世界。雖然我們把這個作品定義為“創(chuàng)意工坊”,但當我看到塑料袋構成的小海龜跟爸爸走失,于緊張孤獨中遇到鰩魚叔叔,馬上快樂地玩起來……當我看到破舊雨傘構成的奮力配合的“昆蟲翅膀”,再三被“昆蟲的腦袋和身體”耍弄,憤而撂挑子罷工……我知道,這個充滿想象的沒有劇本的作品依然是一部戲?。∫驗樗鼡碛泻⒆觽兏型硎艿摹叭宋铩焙汀叭宋镪P系”,因為它可以令孩子們共情,因為它可以不斷地打動人心。
感謝《文藝報》的命題邀約,讓我再次深入思考戲劇與文學的關系。
作為六次七次作代會代表和本次文代會代表,謹以此文祝第十一次文代會和第十次作代會再次推動中國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的大發(fā)展、大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