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1年第6期|余靜如:平庸之地
余靜如,出生于江西,現(xiàn)居上海,2014年開始發(fā)表小說。小說散見于《鐘山》《西湖》《十月》《小說月報》等雜志。亦有散文、評論發(fā)表于《新民晚報》《北京青年報》《文匯報》等等。2018年中短篇小說集《安娜表哥》由譯林出版社出版。獲有鐘山文學之星獎,西湖新銳文學獎等。
平庸之地
余靜如
當他真正開始認識到它的存在時,他已經(jīng)到達了他人生階段里中年的末期。
他幼年時生長在鄉(xiāng)村,那里炙熱的夏日陽光似乎永不退縮,滾燙的土地在他裸露的皮膚和記憶中留下印記。比起現(xiàn)在這個時代消磨在空調(diào)房、補習班和電子游戲中的孩子們,幼年的他所經(jīng)歷的假期格外漫長。他敏感地感知著時間,試圖在大自然中取樂,他在田間捕捉昆蟲、做簡單的裝置捕鳥,他不費力氣便自己學會了游泳,很快,他潛入不深的水里,他睜開眼睛,觀察鴨的腳掌在水下擺動。他幾乎每時每刻都能察覺到周圍的自然中發(fā)生著微小的改變,他知道籬笆上的牽牛花比前一日高出了幾寸;知道壁虎的尾巴斷掉之后還會再扭動幾分鐘;他看見蛙類的心臟被剖出丟到一邊,勃勃跳動;他看見撞入蛛網(wǎng)的鳳尾蝶,撲扇著美麗的翅膀掙扎,又看見幾日之后,風中垂吊著它支離破碎、七零八落的軀體……他幼小的心靈隨著這些微不足道又驚心動魄的事件一起震顫。有時候他會靜靜地望著一些什么,諸如樹梢上幾片新長出的、嫩黃的葉子,比如天空中翻騰而過的、奇形怪狀的云。大約就在那些時候,他第一次看見了它。
它調(diào)皮地從他的視野中迅速地掠過,這導致他根本沒有看清楚它長得是什么樣子,甚至可以說,他幾乎等同于沒有看見它;他只聽見了一些因為快速運動而發(fā)出的聲音,類似于昆蟲翅膀的振動。因此,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它很小很小,小到讓人難以察覺它的存在;它的速度很快,也快到難以讓人察覺它的運動;然后——它會飛。那么,這樣一想,它很有可能就是一只昆蟲而已。他從沒見過的昆蟲,或者,正是他所知的某一屬類,只是這一只特別的小,又特別的快而已。由此,他那點微薄的自然經(jīng)驗幫助了他,雖然,在之后的日子里,它仍時不時地在他的周遭迅速掠過,但他從未懷疑過那是一個未知之物。他把它當作蜜蜂、蜻蜓,或是蒼蠅、蚊子。他習慣之后,便漸漸察覺不到它的出現(xiàn)。
再一次看見它的時候,他已是少年了。那時的他,正被罰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被罰站的原因他已經(jīng)不記得,他也從未記住過,他只記得烈日,仍舊是烈日,照射在操場里長長的橡膠跑道上,空氣中散布著一種油漆、塵土、橡膠和夏天的植物混合在一起的特有的味道。還有那些閃著光的單杠、雙杠,高高低低錯落有致,它們共同向他傳遞一種熱量。他的汗水和血液也在發(fā)熱,他的四肢麻木,腦子里昏昏沉沉的。然后他先是聽見了它,伴隨著一陣嗡嗡聲,他起初以為是自己耳鳴,而后又認為是看不見的遠處某一個工廠在運轉龐大的機器,或者是什么地方的道路正在施工。直到他看見它,它的速度仍然很快,他分辨不出它從哪個方向而來,它只是突然冒出來,盤旋在他的頭頂上方。它距離他不算近,也不算遠,剛剛好在他無法看清楚的高度,嗡嗡響著,盤旋著。它看起來比他在幼年時看到的那一次要大了一些,也許有一只燕子那么大,它沒有顏色,是天空的顏色,他無法直視它,因為巨大的太陽就在它的身后,很快它就消失了。
它的出現(xiàn)給他帶來了一種類似中暑的體驗,很快他便真的中暑了。他嘴唇發(fā)白,口吐白沫,他靠著墻壁緩緩蹲下,然后坐下,雙手抱住膝蓋。下課鈴響之后,人群擁向他,幾雙手慌忙地攙扶推動著他走向了醫(yī)務室。他在那里得到治療和休息,等他恢復時,他對于它的記憶變得模糊了。它給他造成的不適與中暑給他造成的不適,這二者也變得難以分辨。他沒有過多去思考這件事情,那些嗡嗡聲,那烈日下的暈眩、震顫、嘔吐……大致就是一次夏日的偶然事件而已。無數(shù)人體驗過,無時無刻不在發(fā)生。他忘記了它。有趣的是,在那之后,它又多次出現(xiàn),在他上課發(fā)呆時,他看到它迅速地掠過黑板,撞擊數(shù)學老師光亮的頭顱,他瞠目結舌的表情引來了講臺上的三角尺和粉筆頭;它有時會敲打課室的窗玻璃,引他向外去看,讓他去外面的世界找它;有時候,它會鉆進女同學的裙子里,讓他浮想聯(lián)翩;它也常出現(xiàn)在一些危險的地方,比如教學樓頂,他看見它跟著一個學生一起從樓頂上俯沖下來,他被嚇壞了,在人們圍觀的時候,他遠遠地躲開;他放假回家的時候坐在大巴車上,有時候能感覺到它就潛伏在輪胎底下;它像是他的一個伙伴,但若即若離,它又像是一個監(jiān)視者,它的存在有時候讓他感覺到威脅、心虛。但當他感到無助和恐懼時,他又會忍不住,向它祈禱。當然,他始終不知道它是什么,也不知道它是否存在。他所有的經(jīng)驗和所受的教育都告知他,它不存在——不管它是什么。他以為的“它”不可能存在。因此,他懷疑自己心理有什么問題,當他有時望向自己的心,它也在那里,它一直往下沉,往下沉,它讓他感覺到自己在墜落,墜向一個深不見底的地方。他害怕了,掙扎著擺脫它,重回一個清晰明亮的世界。一切都有條不紊,有跡可循,一切道路都由著前人的經(jīng)驗鋪好了,無數(shù)人走在上面,平坦、安穩(wěn),他要和他們待在一起。他從大人們那里知道了“青春期”和“叛逆期”這樣的詞,他也看到了許多走遠了的“壞孩子”和他們的壞結果。他不能任由自己陷入無止境的幻象之中,他控制住自己,不再去想那些“難以理解”的事情。它仍然伴隨著一些危險的念頭不時出現(xiàn),但經(jīng)過他的練習和自律,他已經(jīng)漸漸對它習以為常,視而不見,它再也無法導致他出現(xiàn)中暑一般的癥狀了。他健健康康地、令人滿意地扮演著自己被環(huán)境和期望賦予的角色,偶爾也遭受著被認為“不達標”的苦惱。他人的苦惱亦成為他的苦惱,他人的不滿亦成為他的不滿。他成功地使它消失了,消失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
他沒有遭遇什么不幸,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他平安地長成一個青年。他在一所普普通通的大學里讀一個普普通通的專業(yè)——經(jīng)濟學,他到了畢業(yè)也沒明白那到底是什么。盡管普普通通,當初他仍花了一些精力才考上它。他的父母為此大擺筵席,他們的親朋好友,以及欠過他們?nèi)饲橥鶃淼囊话闩笥鸭娂妿е鴶?shù)額不等的禮金前來祝賀。那熱鬧的氛圍讓他以為自己真的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人生大事。多年的努力、苦讀,無數(shù)個臺燈下的日夜,數(shù)不盡的教科書、輔導書、練習冊,他的父母、學校里的老師所傳授給他的經(jīng)驗,賦予他的人生目標,終于實現(xiàn)了,大學階段的自由令他欣喜若狂又不知所措,他幾乎將時間全都用在彌補自己過往十年的克制和勞累上了,他嘗試了許多從前沒試過的新鮮事物,交往過幾個女朋友,和朋友通宵達旦地玩游戲。他的父母在他上大學之后并沒有給他施加什么壓力。他們是做小生意的,二十年前,他們擁有一輛小推車,在一家小學門口擺了八年的早餐攤子。他們凌晨四點便起來準備工作,他們的煎餅、茶葉蛋和豆?jié){做得很有良心,贏得了許多固定的客人,有些孩子從一年級一直吃到六年級畢業(yè)。其中有那么一兩年時間,他們因為生意太好,請了家里的親戚做幫工,但親戚們的加入起了反效果,他們因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陷入無休無止的爭執(zhí)當中,隨著更多勤勞的早餐店主進入到這一塊區(qū)域的競爭,他們的生意終于一蹶不振。但好在他們已經(jīng)積累了一筆足夠多的財富,他們與親戚們分道揚鑣,在一家中學附近買下了一間鋪面,不再起早貪黑,也不用再受風雨的侵擾,他們安安穩(wěn)穩(wěn)地開始做零食和文具的小生意,依舊紅火。
他宛如夢醒一般從大學畢業(yè)。好運依然伴隨著他,他的父母告訴他,他們已經(jīng)用了一生的積蓄為他在南方一座沿海的城市里買下一處居所,他們建議他離開這炎熱的內(nèi)陸小城,去一個氣候溫和又悠閑的地方發(fā)展,而他們也將在那里安度余生。這對于他是一個很好的建議,況且,他也沒有別的想法和意見可以采納。他聽從父母的建議,來到新的城市之后,他再一次拾起了自己做題和考試的本領,一切都十分順利,他考上了當?shù)氐墓珓諉T,進入了計生辦工作。他的日常工作十分簡單,幾乎不用腦子就能完成。辦公室里的人際關系也并不復雜,不多久,居委會的一位老阿姨把親戚的女兒介紹給他——他長得斯文白凈,人看起來規(guī)規(guī)矩矩;那女孩長得也干凈清秀,他第一眼看她便感到滿意——她不過分漂亮,仔細看卻值得一番品味,他沒有什么野心——她配他剛剛好。
一切順利、安穩(wěn),宛如上天的安排。
幾年之后,他終于遇見一件棘手的事——他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了,他嘗到了初為人父的喜悅,但他的妻子沒有分泌乳汁,一滴也沒有。這反常的事件讓他分外緊張,他的父母提議他們用奶粉或是米糊喂養(yǎng)這個嬰兒,但是他不同意。他記得自己看過一個關于“大頭娃娃”的新聞,無數(shù)嬰幼兒因為毒奶粉被毀掉了一生,他平時并不注意這些嘈雜凌亂的信息,但事關他的孩子,記憶里的一切經(jīng)驗的碎片都被他搜集起來,用于抵擋可能來自四面八方的侵害,并建造一個屬于孩子的健康環(huán)境。他整日整夜地在網(wǎng)絡的海洋中潛水,想要找到解決的辦法,他發(fā)現(xiàn)了一些專門為缺乏母乳的女性而開設的論壇,進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群體——數(shù)以百萬計的缺乏乳汁的母親。那些論壇中充滿絕望的母親(或是父親,也可能毫不相干),他們從一開始的傾訴苦惱漸漸轉為怨憤和咒罵,有人認為失去乳汁是工業(yè)社會導致的環(huán)境問題造成的,也有人認為是因為食品安全問題,所有的現(xiàn)代人身體里都充滿毒素,這樣一些觀點下漸漸聚集起龐大的人群。人們衍生出各種各樣的觀點,有些人專注于分析化學添加劑、輻射、污染、氣候變暖等等,用數(shù)據(jù)說明問題,有些人則喜歡扯到歷史、哲學,心理學或是進化論的一類觀點上去,有人說現(xiàn)代醫(yī)學的發(fā)展導致人類本身愈來愈虛弱,劣質(zhì)的基因由于缺乏淘汰機制被保留下來,而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趨勢也使得許多優(yōu)秀的人類因為環(huán)境或是經(jīng)濟因素而缺乏繁衍的欲望,相反,經(jīng)濟落后閉塞地區(qū)的人們卻仍在無知無畏地拼命生養(yǎng),這將導致……
他沉浸在這紛繁復雜、眾說紛紜的異空間之中,頭痛欲裂,他感到這個世界正在走向毀滅,而他與他創(chuàng)造出來的新生命都毫無意義。這樣一來,他開始失眠。接連許多個夜晚,他睜著通紅的雙眼躺在床上,聽見嬰兒的哭聲。他房間里的燈被打開,妻子起身忙碌,他的母親也在客廳、廚房、臥室的嬰兒床之間走來走去,而他渾然不覺,只覺得自己和周遭的一切都戴著枷鎖,正朝著毀滅走去。就在這個時候,他終于又看見它了。
少年時期,狀似一只輕盈雨燕的那個它,此刻變得龐大起來,大約超過他體積的三倍。當他紅著雙眼、頭昏腦漲的時候,它就懸浮在他的正上方——它不再靈巧,變得有些笨拙。它也不再調(diào)皮,飛來飛去地戲弄他,只是呆呆地懸浮在天花板下面。但他仍然看不清它的樣子,它就像一個有形態(tài)的夢,又像一個憂郁的、發(fā)福的中年胖子。它轉移了他的注意力,使得他從那些怪問題中暫時解脫出去,他靜靜地看著它,雖然它沒有雙眼,但他也感到它在靜靜看著自己。他什么也沒有想……他起身走動,經(jīng)過客廳,在廚房里為自己打開一罐啤酒,它跟著他,他去廁所,放下馬桶圈,坐在上面,它與他一起擠在這個狹小的空間,緊貼著墻壁和天花板,它就像是一只他小時候系在手腕上的氫氣球——他從它那里莫名地得到了安慰。他的心情好起來,離開廁所之后,他開始大口吃東西,他眼前的事物逐一清晰起來,餐桌、電視機、沙發(fā)、茶幾上雕花的玻璃瓶,里面插著幾枝干花……嬰兒床里熟睡的嬰兒,妻子的臉、母親、父親……這一切清晰起來,而它像一團清晨的霧氣般消散了。
他的母親略微帶著責怪的語氣告訴他,這些日子他們?nèi)覟榱怂暮⒆硬倭瞬簧傩摹K钠拮舆€是沒有奶水,但他們已經(jīng)通過一些途徑買到了絕對可靠的進口奶粉,它們的價格很貴——他父親為此取消了今年的旅游計劃,但奶源地絕對健康,他母親眉飛色舞地描繪著那個遙遠的奶源地——她從未見過的一個地方,但聽起來就像是天堂。他的家人和他一起聚集在了客廳溫暖的大沙發(fā)上,他們告訴他,他前段時間一直都失魂落魄,但他們沒有空管他,他沒有擔起做父親的責任,但他們也沒有責怪他。他的妻子把他的孩子抱過來,交到他的手里,那孩子已經(jīng)長得白白胖胖,眼睛瞇成一條縫,明亮的瞳仁里射出光來,看著他。多么健康的一個孩子,他內(nèi)心充盈起生命的喜悅,他愧疚地看一眼妻子,妻子溫柔地對他笑笑。他意識到自己有多么愚蠢,他對幸福還能有什么別的定義嗎?他擁有的已經(jīng)夠多了。他告訴妻子,他要為自己這個孩子取名叫“明天”,因為“明天”充滿了希望。他反省自己抽離生活的那一段渾渾噩噩的日子,認為自己險些成為一個懦夫。他憎恨那一臺讓他深陷煩惱的電腦,還有那些危言聳聽的陌生人。他注銷了自己的論壇賬號,并且打熱線電話將這個論壇舉報了。理由是它傳遞了悲觀的情緒,影響了自己的正常生活。從那之后,他使用電腦最常見的原因只是網(wǎng)絡游戲,這也一定程度地影響了他的家庭和諧,但是相比那些可怕的言論,游戲這種娛樂方式的一點影響便微不足道了。
就總體而言,他在之后的日子里扮演了一位合格的父親、丈夫、兒子,同時也是一名合格的公務員。之所以是“總體而言”,因為他的生活中還是出現(xiàn)了一些不太重要的小插曲,比如,他曾動員母親將部分退休金投入到一家網(wǎng)絡借貸平臺上,而幾年之后,這一類的公司接二連三地爆雷,受害者眾多。他們一家從新聞上看到許多人穿著特制T恤,舉著橫幅,上書鮮紅的幾個大字“還我血汗錢”,有些受害者損失的數(shù)額驚人,他們原本十分沮喪、憤怒,但看見這些更為悲慘的受害人之后,又轉而慶幸自己堅持了“不要把雞蛋都放進同一個籃子里”的投資原則,與不幸擦身而過。他的母親向來樂觀,很快便不再去想這一次的損失,而他也就從心虛和內(nèi)疚之中很快解脫出來了。另一件事,則是他在孩子上小學那一年,和一位來辦準生證的已婚少婦發(fā)生了一段婚外情。那件事情發(fā)生得迅速且突然,少婦向他哭訴自己的丈夫結婚不到一年便開始出軌,而自己也想報復性地做一次,于是他們便開始了。他對此毫無悔意與羞愧,甚至沾沾自喜,少婦選中自己,他相信不是出于偶然,而是因為自己有些特別之處。他為此得意了一陣,他們的關系一直持續(xù)到少婦懷上了丈夫的孩子才停止,他出于祝福送給少婦一個千元禮包和許多關于挑選奶粉的建議,他們的關系圓滿結束。此后他在許許多多個空虛無聊的日子里仍回味這一小段經(jīng)歷,而妻子也從未發(fā)現(xiàn),仍兢兢業(yè)業(yè)履行自己的家庭職責。后來他也有過對妻子不滿的時候,在他們的孩子“明天”念中學寄宿的那幾年里,他發(fā)現(xiàn)妻子竟然開始追星。她花了不少錢去重復地購買一位歌手的電子專輯,買了幾乎所有的這位歌手代言的廣告產(chǎn)品,家中的一切,小到日常用品如抽紙,大到冰箱、吸塵器,全都和那位歌手產(chǎn)生著隱秘的聯(lián)系,就連他床上的四件套也變成了綠色——據(jù)說是那位歌手的“應援色”。與此同時,妻子愈來愈沉迷于平板電腦和手機,當他發(fā)現(xiàn)妻子的手機屏保、相冊里也都充斥著那位歌手的一切時,他感到慌亂了。不久之后,他成功地讓妻子懷上二胎,妻子在孕期依然反復刷新著那位歌手的視頻,但當她生下他們的女兒之后,她便沒有時間再去管那位歌手,她又恢復了一位母親的樣子,忙碌起來。他給他們的女兒起了一個名字叫“未來”,久違的幸福感又一次出現(xiàn)了。他算了算自己和妻子的銀行存款,購買的基金、股票,加上了父母在內(nèi)陸留下的那座房子現(xiàn)在的市場價,估算了岳父岳母老家?guī)啄旰罄戏坎疬w可能會取得的數(shù)目,他有信心可以將“明天”和“未來”好好養(yǎng)大。
在接下來的歲月里,他們家也遭遇了一些幾乎任何人家在漫長的一生中都會遭遇的困難。諸如他的父親在一次酒后散步的過程中突然中風;女兒“未來”上小學時,遭遇了一次經(jīng)濟危機,他購買的基金和股票價值腰斬,老家的房價大跌……這些事情他們都挺過去了,他的妻子在經(jīng)濟困難之時學習了一門美容美發(fā)的手藝,對家中頗有幫助。在那段時間,他又開始投入到網(wǎng)絡上的種種議論紛爭中去,但他并沒有再為此困擾,因為他即便經(jīng)歷這一切,生活仍然“還過得去”。他在網(wǎng)絡上所看到的凈是一群牢騷滿腹的年輕人在抱怨,他們中的許多人沒有結婚、沒有房子、沒有生兒育女,也有一些人正在為數(shù)百萬的借款和巨額房貸承受著高壓的生活,他們之中不乏比他優(yōu)秀得多、努力得多的人,但他們的境遇都遠不如他。他感到自己受著上天的眷顧,他從未吃過什么大的苦頭。他人生的那艘小船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匮刂芸吹靡姷哪菞l航線去了,他甚至有些慶幸自己不再年輕,他看著自己完整的家庭,慶幸自己不必再遭受這個時代年輕人的苦惱……可正是這時候,它再一次出現(xiàn)了。這一次它的出現(xiàn)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因為它是以一種強硬的干擾的態(tài)度出現(xiàn)的。
它再一次發(fā)出嗡嗡聲,那聲音的分貝大約是他童年時聽到的幾百倍,如果說他幼年時聽見的可能是蚊蟲翅膀的震顫,那么這一次則是一個龐然大物的運轉。它不像是大自然中的聲音了,更像是一種人類發(fā)明的機器。它不再出現(xiàn)在白天,而是出現(xiàn)在夜晚,每當夜晚最安靜的時刻,它便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嗡嗡聲出現(xiàn)。它變得更加龐大了,不再局限于他的臥室之內(nèi),它將他家的天花板完完全全地遮擋住了,并且散發(fā)出一種冰冷的鋼鐵的氣味。它仍懸浮在他的身體上方,但它不再輕盈,他感到來自它的沉重的壓迫感,他像是被困在噩夢里一般動彈不得。
它的存在嚴重地影響到了他的生活,這是此前不曾發(fā)生過的。他被迫去思考它的存在,在思考之前,他不得不先承認它的存在。他想啊想,從人生中最初的記憶開始,它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他生命之中的?于是他記起了一些零零碎碎的不可解釋的片段,在他身旁掠過的未知之物——那令他疑惑,他卻未曾專注去看,更未曾探究過的未知之物。他相信了,它一直和他共存著,只是他不懂。他記得它總是在一些特殊的時候出現(xiàn),他茫然時、困惑時、游移不定時、焦躁絕望時……可現(xiàn)在這些令人不適的情緒早已離他遠去,他此時正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一個舒適的世界里,他和他的家人,幾十年來一起造就的一個擁有規(guī)則的小世界,他們憑著過去習得的經(jīng)驗,毫不費力就能在其中生存。人活著那樣艱難,又活得那樣容易。而他是一個擁有好運的人,在幾十億人當中,在每分每秒都發(fā)生著生老病死,無數(shù)人遭遇痛苦的世界中,他活得這樣容易,他并不認為這是理所應當?shù)模麑χ撤N空虛產(chǎn)生過敬畏,心懷感恩,并祈禱自己接下來的幾十年生命,仍然能夠平安無恙地度過。為什么它要在這樣的時候,以這樣的面目出現(xiàn),干擾他的安寧?
他忍受著它,靜靜地等待它像從前那樣,在他周圍待一陣子就離開。他也再一次使用過去的辦法,試圖轉移注意力,忘記它的存在。過去的每一次,他都是這樣成功的,他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時候離開的,又怎樣離開。因此,那些根本從未成為過他思考的問題。可這一次不同了,無論他怎樣做,只要一到夜晚,它就黑沉沉地壓在他的身體上方。有時候,它把他周圍的一切事物都遮擋住,那讓他感到極度的恐慌和害怕,他看不見他的房間了,看不見他的衣櫥、轉椅、臺燈、花瓶、裝飾畫,看不見他睡前搭在椅背上的那條淺棕色的棉褲子,那些都是他賴以生存的一切,那一切都代表著他,那一切就是他自己。但他被它遮擋著,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他起初以為自己在一具棺材里,恍然認識到自己已經(jīng)死去,但隨之而來的窒息感讓他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生命。他看不見自己的肉體,于是他的意識也變得很輕很輕,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一粒塵埃,在無數(shù)的塵埃之中,隨著不可理解的某些力量做著他不能理解的不規(guī)則運動……有時候他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哭。他擺脫不了它。
他成了它的囚徒。
他被迫以一種新的方式去對待它,無法忽視它,他只能和它共處。他開始試著直視它,這種體驗往往令他十分難受,因為那就像是一個高度近視患者想要看清五十米外的廣告牌一樣困難。他并沒有因此而退縮,每一次,當他對它避無可避(這樣的時刻越來越多),他便視死如歸般地看著它——模糊的一團,直到數(shù)不盡的時間過去,他的生命和能量一點一點為之消耗,它竟然,和從前相比,顯得更加清晰起來。直到有一天,突然,他看到了一塊清晰的碎片。
碎片的底色是象牙白,從遠處看,它有一定的光澤感,但靠近了看,它又有一些細微的滄桑的痕跡,它的質(zhì)地時而像鋼鐵,時而又像一張牛皮紙。這重大的進展使他欣喜若狂,不亞于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達爾文創(chuàng)立進化論。為了不忘卻每一次的新發(fā)現(xiàn),他將腦子里關于它的一切細枝末節(jié)都記下來,做成了詳盡的伴有粗劣插圖的筆記。有一次,他找到了一些別的碎片,它們大大小小,有著不同的顏色,他將顏色對比,拼湊起來,竟發(fā)現(xiàn)它們原本是一體的。他不厭其煩地尋找新的線索,像是還原一塊巨大的拼圖,他還真的做到了,他拼出來一個字母A。這讓他驚喜又困惑,“A”是什么意思?這個“A”,是他所認識的字母“A”嗎?還是什么遠古圖騰?或是某個巨大圖像中的一塊呢?他饒有興致地想,他發(fā)現(xiàn),從小到大,他從未花這樣多的時間和精力去想一件這樣抽象又具體的事物,在缺乏任何目的與依據(jù)的情況下,他做的這一切很可能都是無用功。但這并沒有使他失去熱情,相反,他從中獲得了巨大的滿足,他的時間被填滿,內(nèi)心充實而自信,他再一次體會到一個“人”的“主觀能動性”的力量了,他充滿了干勁,帶著這樣的精神力量,他對它再無反感。每當它在夜里黑沉沉地覆蓋他上方的一切,他只是饒有興致地觀察它,試圖解開它的奧秘。它呈現(xiàn)在他眼前的碎片愈來愈多。他對它的研究進展神速,很快,他發(fā)現(xiàn)它并不屬于一個平面,它是三維的、立體的,他認為它接近一個圓柱體,不久之后,他又認為它更接近一個圓錐體,但他又迅速地推翻了他的觀點,因為他發(fā)現(xiàn)它長著兩只翅膀。幾個月以后,他翻開記事本,看著自己密密麻麻的草圖、注解、記錄和推斷。對著自己最終得出的結論啞然失笑——它是一架航空飛機。它竟是一架航空飛機?他不敢相信,但它分明就是,歷經(jīng)數(shù)年之久,他已經(jīng)完完全全地還原出它每一個可知可感的細節(jié)。沒錯,它正是一架飛機。得出這個結論之后,他并沒有太過懊惱,也沒有感到過去是在浪費時間。畢竟,不管他做些什么,時間總是在流逝。只是,既然它沒什么特別,他也就不再困惑,他將記事本丟進抽屜,當天它就消失了,他再也沒有想起它。
他從未想過,他有一天真的會在現(xiàn)實中見到它。但是他應該能想到的,既然他認為它是一架飛機。
他見到它,正是在他八十歲生日的那一天。那當然不是他第一次乘坐飛機,但他第一眼便認出了它,它看起來那么普通,卻又和他以往生命中的任何一架飛機都不同。他伸出手去觸碰到,真切地感受到了那像鋼鐵又像是牛皮紙的觸感,他用臉貼近它,看見它的表面正如同他自己的肌膚那樣,有著風霜造就的紋理。
他整理好自己的衣冠,肅然登上扶梯,當他走進機艙內(nèi),他看見里面的座位上已經(jīng)坐得滿滿當當了,其中一些人的身影他感到熟悉,也有一些人看起來有些陌生,他朝他們點頭致意,他們中有人回報以微笑,也有人不以為然,不屑一顧。他摸索著向前,找到那唯一的空位安穩(wěn)地坐了下去。他原先以為,這不過是一次普通的旅行,他的孩子,為他買了一張機票,邀請他在生日那天去往他們的城市,一家團聚。而此刻,他相信這架飛機并不會去往那個地方,它不會帶他去那里。他只能聽從它的安排,他的一生都在聽從安排,盡管很多時候他并不清楚,是什么安排了他的人生,但被安排總是最省事兒的。他在無法抗拒的旅途中感到安穩(wěn),不一會兒,他便沉沉睡去,猶如嬰兒。他感到這架飛機便是他,他在飛行。他為自己終于認清自己而感到輕松和愜意。過往的記憶如同窗外的云彩紛至沓來,他暢想其中,而片刻之后,他突然睜開雙眼,驚出一身冷汗。
他意識到,終于確切地意識到,他幼時所見,青年時所見,中年時所見,晚年所見……乃至他方才所見,都并非他自以為是地還原出的那一架隨處可見的客機。它們都是一些別的什么東西,它們是蜻蜓、是飛行器、是上古生物,或者是龍……他也原本可能是那樣的一些結局,如果他曾停留在那些時刻,用心去仔細看的話……
他寬大的翅膀又從云里縮了回來,他將自己蜷成一個小點,他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后就像坍縮了那樣,陷入柔軟靠墊里的宇宙。他感到無可奈何,又如釋重負,于是閉上眼睛,任由它去往一個永恒的平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