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靜如:去那永恒的平庸之地
同為生命,人與動物的不同之處或許在于,動物更多憑借著本能在生存,而人解決生存問題之后,面對的最大難題便是尋求生命的意義。
一個人應該如何活著,怎樣才能活得“更好”,本質上這都屬于追求意義的一部分,無論是向往更豐富的財富,權力、地位、名望,抑或是獨辟蹊徑,從精神的道路上去求索。都是因為人除了物質以外的需求,還有著對“價值”與“意義”的追求。但多數人的一生,是無法滿足其精神需求的。有些人甚至意識不到自己有著這樣的需求,他們瘋狂追逐著某種切實的東西,并不知道那只是自己欲望的投射。歷史上無數偉大的成就或是駭人的犯罪,總是和這樣一種追求有關,如果人類擁有靈魂的話,我想這就是人類的靈魂。它導致人們做出種種看似偏離常規的行為,但又確實擁有著合理的內在邏輯。
在我的小說《好學生》和《平庸之地》中,我想要塑造的,就是這樣的一些普通人,他們的生活中并沒有遭遇什么大的不幸,一直到了晚年也依然平安、體面,但他們卻遭受著一種他們自己也不能明白的苦惱。在《好學生》之中,主角是一位從小學退休的女教師,她有著正常的家庭,安逸的生活和豐富的社交活動,但當她知道昔日的某一位學生“有所成就”之后,她不顧一切地想要得到這位學生的贊頌和肯定,盡管她根本不記得這位學生,但她仍然前往這位學生的家中,要令他想起她這一位老師。偏偏這位學生不愿意配合她,以至于她說出種種可笑的話,甚至險些精神崩潰。這看似荒唐的一次見面,事實上正是出于這位女教師對于自己“人生價值”的一種追尋。她一生中并未獲取某種成就,這與她的自我認識并不相符,于是她將自己的人生價值建立在其他人的成就上,比如小說中她所提及的,她的某位學生做了銀行高管,某位學生成為富豪。她組織聚會,收集與他們的合影,盡管她和那些學生大多都互相忘記了,但她仍然從這樣一種行為上得到了自我滿足。這當然是一種悲劇,因為她并沒有真正找到自己的人生價值,她將自我價值建立在空幻的一種對他人成就的想象中,所以當遭遇他人否定這一重關系之后,她無法接受,因為這意味著她的價值被否定。與此同時,《好學生》中的這一位“學生”,也同樣面臨著“人生價值”的失落,他的作品在市場上曾風靡一時,又很快被新興的潮流替代,以至于他還未明白成功的滋味便又成了一個失敗者,他將人生價值交給了風云變幻的市場去定義,最終只能郁郁而返。從這兩個角色的對話之中,除了人生價值的失落以外,我也想寫出一種人與人之間無法達到溝通的荒誕感。
另一篇小說《平庸之地》,我想要在其中塑造的是一個更加具有普遍性的角色,《好學生》的故事發生在一天之中,一次會面之中。而《平庸之地》雖然是一個短篇,卻寫了一個人的一生。用短篇來寫一個人的一生固然是很難的,所以這不是一個注重故事的小說,而是一個理念的作品。為此,我設置了一個抽象的“它”,若隱若現,若有若無地伴隨著主人公從幼年一直到老年。這一篇將我的觀念表達得很清楚,什么樣的人生是平庸的人生?什么樣的人是平庸的人?我認為,或許有些人一生都過著看起來單調、枯燥甚至是痛苦,也無所成就的生活,但他未必是一個平庸的人。而看起來單調、枯燥、痛苦,無所成就的生活,也未必是平庸的生活。因為這個世界上大多數的人都擺脫不了這樣的生活。但人依然可以做一個不平庸的人,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機會,而《平庸之地》里的“它”,便是這樣一個機會。“他”在一生中有很多次都可以看清楚“它”的樣子,只是“他”都沒有努力去嘗試過,一直到“他”的晚年,當“他”突然意識到“它”所蘊藏的奧秘時,“他”已經完全成為了一個平庸的自己,過完了自己缺乏反思和自我認識的一生。在這個小說中,我的主人公是一個接近于食草動物的人,他溫順、善良,遵從著人類社會的規范,按照父母給出的、大多數人生活的范本活著,他所在的社會,也發生過重重危機,他所在社會中的人,也遭遇著各種各樣的災難和不幸,但他擁有著好運氣,因為概率而非自己的智慧而平平安安地度過了一生。這似乎已經是他此生最大的成就了。
我寫這個小說,并非想要批判這樣一種人生。只是想要表達,每個人的人生中,還有一個“它”存在,“它”或許不能改變一個人的人生軌跡,但卻可以決定一個“人”是怎樣的一個“人”。其實,即便一個人如同《平庸之地》中的“他”一樣,他也已經不是那么普通了,至少在生命的最后,他知道自己曾經錯過了些什么。一個人或許改變不了自己的命運,但他如果能夠反思自我,反思社會,能夠稍微明白自己為何來到這個世界,為何過著眼下這種生活,就已經很了不起。即便這樣的嘗試是痛苦的,但我仍然認為它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