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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廣州文藝》2021年第7期|龐羽:藍色水母田(節選)
    來源:《廣州文藝》2021年第7期 | 龐羽  2021年12月16日06:40

    龐羽,女,1993年3月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畢業于南京大學。曾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花城》《鐘山》《天涯》《大家》《作家》《北京文學》等刊發表小說40萬字,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選載。獲得過第四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獎、第六屆紫金山文學獎、《小說選刊》獎等獎項。有作品被翻譯成英文、德文與韓文。已出版短篇小說集《一只胳膊的拳擊》《我們馳騁的悲傷》。

    藍色水母田(節選)

    龐羽

    馬思佳從大樓里走出來時,確定辦公室的門已經鎖好了。這件事她得確認很多次。華能已經把第二天會議要準備的茶葉整齊地碼在了桌子上。馬思佳不知道還要做什么,她已經復印好所有材料了,季度報表、銷售曲線圖什么的。在她8歲的時候,想象她的28歲,應該是背上行囊走南闖北,看遍山川大海了。她問過她的同齡人,基本上都會有這個夢想,他們看著大風車,想象著風車吹動大地的未來。

    可現實就是這樣,苦讀了十幾年,考上了一所較好的大學,又擠破頭覓得一份工作,然后就是結婚,生子,房、車問題了。人生就應該如此,馬思佳吹滅生日蠟燭時,大劉和她這么說。她開著一家小酒館,里面人進人出。夜里加班太晚,馬思佳會去那家小酒館和大劉湊合一夜。小酒館里有藍的綠的紅的霓虹,馬思佳數著數著就睡過去了。霓虹燈燈泡組成了很多圖案,有一個是藍色的狗。馬思佳很喜歡,因為她往那里一站,稍微整一整動作,藍色的狗圖案就囊括了她的輪廓。她喜歡這種被包圍的感覺,哪怕只是十幾顆霓虹燈燈泡。大劉一般會倒在一堆酒瓶中。馬思佳會走過去,幫她把倒下的酒瓶一一扶起。仿佛某種的時光被重提一般。馬思佳透過酒瓶看著五彩的霓虹,一閃一滅,夜空突然變得無垠起來。

    馬思佳去吃了頓火鍋。一人火鍋,有菜有肉。群里說下周同學聚會,馬思佳拒絕了,因為下周公司要團建。華能說這周五有一項大項目要談判,要帶馬思佳去鍛煉一下。馬思佳又看看日程表,把下周五去看電影的計劃畫掉了。她說是去給大劉嘗個味道,電影的水分有多少。大劉這周說是要去國外旅游,具體是日本還是新加坡,大劉還不是很確定。馬思佳很能理解她,畢竟周末無論去日本還是新加坡,這個世界上還是有韓國、泰國和馬來西亞。生活中的很多時刻,馬思佳都很羨慕大劉,能自由來去,不被數據所束縛。她把這個想法告訴大劉,大劉就瞥了她一眼,起身去調雞尾酒了。

    馬思佳把最后一頁A4紙塞進了信封。她知道這應該不是季度報告的最后一稿。華能還在那里擺放桌椅,橫對橫,豎對豎,這是某一種禮儀形式。主任喜歡在電子郵件中進行第一輪的修改,然后在接近午夜之時給馬思佳發來郵件,在馬思佳連夜修改后,第二天早起來辦公室時,主任會把又一次仔細修改的紙質稿放在她的臺上。等紙質稿上的錯漏修改完畢后,主任還會提出第三稿意見。馬思佳就在這些意見中回旋,然后耗費一天的時間。通常這一天過后,馬思佳會去吃一份麻辣燙,然后去找大劉嘮嗑。大劉有時在和幾個喝酒的客人聊天,有時蹲在路邊抽煙。馬思佳陪她蹲一會兒,然后問她在想什么。大劉說,她前幾年買了條褲子,破了,后來養了只貓,跑了,再后來,愛了個人,死了,她是逐漸體會到,一切都是重逢,一切又都是久別。馬思佳說,不是久別重逢嗎。大劉說,久別重逢又久別而已。馬思佳從她兜里掏出了另一支煙,點燃。遠處有一架吊車,沉甸甸的。馬思佳很想爬上吊車,將它的重擔放回大地??傻踯囉种亟艘蛔髲B。而幾十年或百年后,大廈又會再次荒廢。

    大劉喜歡和馬思佳一起喝莫吉托,她說這是“莫及汪倫送我情”,馬思佳問她,我是你的汪倫嗎?大劉白了她一眼,說還有下一句,“主要托你辦件事”,這就是“莫吉托”的由來。馬思佳也回敬了她一個白眼。她們干杯,喝酒,酒漬灑滿了吧臺。大劉去過很多地方,馬思佳甚是羨慕。她問大劉最喜歡哪里。大劉說是西雙版納,她騎過一頭大象,下來時,她看見了大象的眼淚。大劉說她還喜歡呼倫貝爾,她騎過小馬,也騎過駱駝,下來時,駱駝朝她笑了,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她相信它們是既快樂又悲傷的,就像我們一樣。

    翌日,馬思佳醒來時,吧臺一片狼藉。地上散亂著一地的碎片,碎片中映射著世間萬千。馬思佳感覺大劉變成了一只褐色的青蛙,她趴在那里,手里攥著一個碎酒瓶片,五彩的光從里面流溢出來。馬思佳感到了虛幻,甚至下周的公司團建也變得模糊不清起來。大劉從吧臺邊撐起身子,問她怎么還不去上班。馬思佳用掃帚攏了攏玻璃碎片,玻璃門外的一線天光照在了大劉的臉上,宛如她的臉上多出了一條公路,路邊的風景一幕幕退去,藍色的大海無止無息。

    有什么被漏掉了—馬思佳想。有什么被漏掉了,大劉的命運有什么被漏掉了,所以大海推動著山巒,山巒又劈開了積雪。大劉躺在軟椅上,那條公路不見了,她的臉陷入了清晨的混沌中,宛如一個星球進入了極夜。所有的碎片懸浮起來,叮叮咚咚地搖蕩著,宛如某種讖語。命運就是某種錯漏,時間與空間交錯著,一秒鐘便能錯過幾百萬種命運。就是因為錯漏了成兆的可能,所以大劉躺在了她面前的躺椅上。

    我想我該去上班了,大劉。馬思佳說。

    隔壁右拐有雞蛋三明治,還有豆漿。大劉閉著眼睛。

    我想可以順便去買點黑米粥。馬思佳推開了門,陽光打在她的臉上,叮叮咚咚的,填滿了她所有的毛孔。她感到臉上的血液在流動,宛如無數葳蕤的藤蔓在向前瘋長。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是透明的,只是她的血管、骨肉依然生活在聲勢浩大的陽光中,像一場蘆葦搖曳的葬禮。馬思佳埋葬了她收藏多年的陽光。她還會有其他陽光,只是不像她童年時見過的透明的陽光,她甚至懷疑那股透明的陽光是被虛構出來的,并不存在,因為陽光是五彩色的。知道這個道理時,馬思佳問自己,五彩混合不是黑色嗎?為什么陽光照在大地上是白色呢?后來才知道,黑和白都是美麗的顏色,沒有一種顏色是不好看的。陽光依然打在她的臉上,她感到了無比的開心。她感到陽光在血液里流動,宛如喜馬拉雅山下的山泉。

    你還沒走嗎?大劉問馬思佳。

    我知道我已經走了,只是陽光灑在大地上,影子有點長,所以你會認為我還沒走。馬思佳關閉了酒館的玻璃門,門廊上的鈴鐺叮叮咚咚。

    華能在打印機前打印文件,轟鳴的機器聲讓馬思佳感到又一陣疲倦。要修改的文件應該已經躺在她的郵箱里了,她必須打開電腦。她打開電腦時,26個英文字母就會自己升騰起來,在那里跳舞,有各自的節奏,然后隨機組合,變成那些詞句。電腦屏幕亮了,備忘錄里是周五的項目準備資料。

    馬思佳將修改好的文件發給了主任,接下來要準備調研報告。一個個核對數據時,馬思佳想起了這位叫作大劉的朋友。她大概不必面對這么多表格,也不必將里面的數字變成文字敘述。她現在在干什么呢?在酒杯里看著霓虹燈明滅?這也是一種生活方式。生活沒有模具,你可以雕塑它,也可以灌溉它。每次去大劉那里時,馬思佳都會在那個藍色犬類形狀的霓虹燈中站立一會兒。她會被這種平和的光暈所包圍,宛如踏入了藍色的海水,那雙幾近透明而無限的長筒襪—每天睡覺前,她會褪去這雙海水織就的襪子,躺在被褥里安眠。宛如無垠的沙灘,貝殼半埋在沙礫里,大海低聲哼著曲子。宛如恩賜,宛如孤獨。

    華能將新一輪任務擺在了馬思佳的面前。一瞬間,馬思佳覺得華能是一只螃蟹,這個公司是一枚貝螺。任何一個貝殼,只要輕輕拍打它,你都會聽到海浪的聲音。它們也在思念著故土。這些貝殼,是海浪的小指甲蓋,它們也與海浪一般年少生猛,如今零落而柔韌,安睡在大海勻速的酣睡聲中。馬思佳坐在椅子上,將數據表一頁頁翻了過去,猶如柏葉的側卷。生命中的某些珍貴時刻,往往那么尋常,只有隔了三年五年,才知道我們穿過人海,宛如風穿過柏葉的縫隙。

    馬思佳趕上了最后一班公交車。城市已經半眠了,像海洋里老去的珊瑚,海水涌動著,水母浮沉,一切事物的開端、過程與結尾都是那么美,珊瑚靈動飄搖著,化作海底的瞬間與永恒,水母忽隱忽現,宛如神的指尖起落有致。電動車穿了過去,自行車次第轉著。有什么在逶迤—宛若時間,宛若日夜,宛如新的皺紋與新的紅細胞。當光芒落下時,塵埃也會升騰。所以無所謂歲月的遞進,光影的明滅自是秩序。

    到站后,馬思佳獨自走在回出租屋的小道上。這座城市變成了一只柔軟的手掌,她走在它的某條掌紋里,血脈連著松軟的土壤。她隨著這個世界一起呼吸,直到那些樹木翻涌著綠色的波濤。

    大劉在電話里泣不成聲。馬思佳問她怎么了。

    我失去了我的影子—大劉在電話那頭哀號著。

    這件怪事終究還是發生了。大劉能看見所有事物的影子,除了她自己的。

    馬思佳將文件發給了主任,并和她請了個假。她覺得大劉需要安慰。大劉不僅僅是她的一個朋友,還是一個失去影子的人。

    陽光給這間酒吧縫了一件暖洋洋的毛衣。酒吧里,大劉坐在一堆酒瓶與酒杯中間,四周的霓虹燈依然閃爍,宛如海面上層疊的粼光。大劉成了一只孤舟,連引航的鷗鳥都已竭力,在孤舟的甲板上努力地蓬松羽毛。

    怎么回事?馬思佳問道。

    影子它離開了我。大劉喃喃。

    陽光照耀在大地上,每個人都會有影子的。你怎么會失去你的影子呢?

    大劉搖晃著酒瓶:你有多少天的年休假?

    在飛往海南的飛機上,大劉拍攝著云朵。

    云朵有影子嗎?馬思佳問大劉。

    寒暖晦明,云朵還有自己的溫度呢。

    馬思佳看著大劉,陽光從舷窗外照耀進來,大劉變成了一個剪影。飛機何嘗不是一艘船呢,云朵是浪花,我們在天空之海里飄向一座島嶼。馬思佳曾經想象過,世界上最小的船,比如說,一只粉色的鞋子,在大西洋里浮沉,最后會抵達哪里呢?當月輝灑滿大海,這只鞋子會得到片刻的棲息嗎?馬思佳不知道答案,她看著大劉,在逆光中,她成了那么溫柔的黑色,宛如夜色籠蓋了大地的傷口。大劉穿著一雙黑色的鞋子。所有顏色的盡頭都是黑色。溫柔的夜撫慰所有。

    大劉坐在三亞的一家酒吧里。

    你是來三亞喝酒的嗎?

    大劉不說話。藍色的液體順著她的喉嚨淌了下去—馬思佳驚異地發現,大劉正在逐漸變得透明。待到酒杯落定時,大劉變成了一只水母。馬思佳靠在軟座上,問了自己一個問題:水母它有影子嗎?

    我想在大海里浮潛。大劉說。在大海里,任何事物都無需影子。

    我想,我們可以現在就行動,天色還早,我們可以先去找個沙灘。

    大劉從酒杯里挑出了一片檸檬,套在手指上,她晃動著手腕,那根食指宛如一個套著泳圈的人,在手指海浪里浮動。突然,她握緊了拳頭,啪地又張開。

    怎么了?馬思佳問大劉。

    你看海嘯了。大劉說。那片檸檬有點皺了,而那個套著泳圈的人依然在海面上盡力地游著。

    馬思佳從自己的酒杯里挑出了一顆冰塊。冰塊在桌面上靜靜地融化,等待與大半個世紀前的泰坦尼克號重逢。

    人們都說,冰山下面的真相更隱秘廣闊,可是對于冰山來說,整個的它,都是一顆透明的心臟。它在海面上獨自漂流著,陽光照耀在上面,它又逐漸變成了大海的一部分。

    冰塊逐漸小了,變成了一個赤裸的細胞,然后又化作一泉血液,從桌縫里悄然落下,變成大地母親黝黑皮膚上的一塊胎記。

    大劉穿好了浮潛衣。陽光平鋪在海面上,永恒恰如絲綢碰觸到肌膚的那一瞬。透過潛水眼鏡,馬思佳靠在欄桿上眺望海的另一邊。她看見了風。有五彩色辮子的風,有點點雀斑的風。五彩的辮子拂過灌木、山巒、河流,松濤、霧靄、沙礫,都是風種下的噴嚏、哈欠,還有那惱人又俏皮的黑痣。風把一切都帶來了。大地有了膚色,有了五官,又有了那么多的悲歡離合、陰晴圓缺。

    一定有什么元素是有生命的。馬思佳想。宇宙的一切都源于約140億年前的大爆炸,我們賴以生存的一切,包括我們自己,都是元素構成的。那第一個被算作生命的生物,它是由什么元素構成的呢?

    大劉跳下了海面。浪花濺起,馬思佳問自己:那些沒有被算作生命的事物,那些沒有被看見的時空,那些未被命名的一切,難道就沒有自己的休養生息、起承轉合嗎?我們所見太少,又過分地相信自己。

    海面在逐漸遠去。往上看,陽光晃悠悠的一片。海水里也有聲音,是海里的風嗎?馬思佳不再去想,朝周圍看了看,大劉已經抵達這片淺海的底端,和海底的珊瑚一起揮手。海潮涌動,大劉真的成了一只柔軟的水母。

    大劉鉆出了海面,海水淋漓,宛如太陽上的黑子爆炸了一顆,又宛如小小的粉刺擠出皮膚。陽光依舊熱烈,快艇宛如一個漂流瓶,里面裝著一張白紙。對于過去,宛如海浪推波,無須追問時間,對于未來,宛如漂流瓶浮沉,無須著一詞。你已經在大海上,你已經被陽光籠罩。

    兩人的衣衫已經濕透,在試衣間換了一身干燥的衣服后,大劉又返回沙灘,坐在一個沙土堆砌的城堡旁。落日的余暉灑在大海上。海面成了一個巨大的舌頭,而大劉正坐在它的嘴唇上。大海一定想說些什么,那礁石構成的牙齒里,有大海獨特的平仄起伏。

    馬思佳坐在了大劉的身邊。不遠處,椰子垂在枝頭,人們架起了燒烤炊具。暮色中,云朵層疊成琴譜,走動的人們宛如跳躍的音符。

    我們是渺小的。大劉說道。

    你說得很對,這次假期后,我還得去完成各項工作任務。馬思佳依偎在大劉的肩頭。

    大海在緩緩退去。宛如絲綢裙擺滑過地板,被整整齊齊地收納進了衣櫥里。太陽只剩了那么一撇,宛如一個溫存的笑容。海灘上升起了炊煙。柔和的夜到來了,抹去了萬物的影子。

    你需要去吃點東西嗎?馬思佳問大劉。

    似乎只要就這么坐著,看著潮漲潮落,就已經很快樂了。大劉說。

    大海有影子嗎?大劉問馬思佳。

    我相信大海是天空的影子,天空與大海之間的一切,只是一種介質。陽光穿過我們的身體,一切宛如白帆在海面遠航。馬思佳撿起沙灘上的一塊石頭,塞進了口袋:它們曾經也是山巒。時間更新了一切,它像風一般吹著點點白帆,直至它們化作白雪,融入海洋。

    大劉和馬思佳離開了海灘。海灘臥在那里。它經常地臥在那里,直到時間漫過面頰,它會成為其他的什么東西—一封寄給百年后的大海的一封信,一行滿是句讀的文字,一個感嘆號,一聲低沉的嘆息。

    還會有其他人在海灘上漫步,帶著即將截稿的文件,帶著沉重利息的信用卡,帶著兒女朋友,帶著他們的煩惱與憂愁。那些牽絆著他們的事物,也是他們生活中的海灘,那些他們憧憬著的事物,也是他們生活中的大海,忽遠忽近,此起彼伏。他們永遠站在沙灘上,少數人奔向了大海,宛如一顆顆鹽粒。

    兩人在街邊的燒烤店吃了頓香茅草烤魚。大劉將魚骨頭完整地擺在面前。許多事物就是這樣,用消逝證明存在。馬思佳和她談著最近的生活狀況。大劉跟攤主要了幾瓶啤酒。啤酒沫涌出瓶口—那些失控的事物,順著瓶身淌了下去,滲入大地。都是可感的,馬思佳用指甲將啤酒畫成了一朵透明的花。

    我小時候想當一名科學家,像居里夫人那樣,發現一種新的元素,推動人類的科技進步,說不定還可以推動宇航事業。大劉看著啤酒花。后來覺得這件事太難了,又幻想著當一個作家,那時的偶像是高爾基,覺得他寫得真好。上課時,老師教導我們,要做一個對社會有價值的人,我的偶像又變成了白求恩。后來背古文,說什么“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太喜歡這種精神了。那時愛背“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我現在也不太能理解小時候的自己,那時應該是三四年級,人生目標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要做一個對這個世界有價值的人。大劉搖晃著酒瓶,周圍的一切在酒瓶里繽紛閃爍。透過這個酒瓶,馬思佳能看見,周圍的建筑物全都成了積木,攤主成了一只浣熊,左邊那桌坐著一圈打牌的疣豬,東南方還有一只獨自喝酒的丹頂鶴。螞蟻們拎著購物袋經過,甲殼蟲在車里點燃了香煙。

    如今我也是一事無成。大劉把啤酒瓶放下。我只能坐在海邊,讓海浪褪去我們一身的疲倦。

    至少你還有我。馬思佳說。

    每時每刻,我們都在變老,沒有一個生靈例外。隨著變老,煩惱會增多,快樂又會變得蕪雜?,F在,我連影子都失去了。

    你丟了你的影子了嗎?

    是我的影子拋棄了我。大劉笑了幾聲。它去了其他什么地方,變成其他什么形狀,有了其他什么氣息,發出其他什么聲響。

    影子有聲響嗎?

    沉默也是一種聲響。這個星球上,大部分東西是沉默的,巖石,沙灘,植物,毛絨制品,包括書本。沉默的大多數構成了整體。

    馬思佳和大劉用沉默交談了一會兒。一只灰浣熊走了進來,帶著丁零當啷的金幣,和浣熊攤主買了一罐蜂蜜。疣豬們又開始洗牌。丹頂鶴昂首叫了一聲,飛向了天際。幾頭犀牛相約著走了過來,和浣熊買了點鮮草。突然,燒烤攤騷動了起來—它們看見了一只老虎。

    大劉逐漸變得透明,她又成了一只水母。疣豬們收起了撲克牌?;忆叫馨杨^埋進了蜂蜜罐里,犀牛咀嚼著鮮草,漫不經心地觀望著四周,當看到老虎時,犀牛也默默地低下了頭。馬思佳不知道這時應該怎么辦,只好坐在那里,聽著老虎的喘息宛如漣漪一般擴散開來。

    老虎和浣熊買了一瓶二鍋頭,喝了幾口,搖搖晃晃地走了。

    老虎也有愁悶呀。馬思佳說。突然她想起了華能,他的八只爪子里全是表格和文件。那個主任,成了一只蹺著腿的羊駝,在用亮色的指甲油涂她的腳趾甲。他們穿過了歲月,共同地棲居在貝螺里。

    我曾經的同學與朋友們,有的去了紐約,有的去了上海,有的孩子都5歲了,有的還在學校里深造。就像是上帝撒了一把骰子,我的骰面是一顆點。大劉起身,和浣熊道別。馬思佳陪著這只飄搖不定的水母,往人海的深處走去。

    我曾經以為你很酷,大劉。

    一無所有的人才會變酷,馬思佳。

    我喜歡你的酒吧。

    你喜歡我的酒吧,而我喜歡大海。

    你會在大海中找到你的影子嗎?

    我會在我的影子里找到無數個大海。

    你怎么找到你的影子?

    人海遠比大海寬闊。

    你會和我回南京嗎?馬思佳問大劉。

    我的酒吧還有一年半的租期呢。大劉說?,F在想想,一瓶酒也是一汪海洋,我的酒吧有五顏六色的海洋。不過來之前,我已經把門面轉租了。我必須找到我的影子,我連影子都沒有了。

    大劉租了一艘快艇,兩人在一座島邊停下??焱?吭诮甘叄瑑扇嗽谝豢靡訕湎麓抵oL。

    大劉,我團建都沒參加,這個項目也泡湯了。

    大劉不說話,風刨著大海,海浪一卷一卷涌過來。

    馬思佳,如果你想我的話,菜里多放點鹽就行了,大??偸窃谒伎?,一粒粒鹽就掉落下來了。

    快艇在海面上浮動。

    馬思佳將改好的季度報告發給了主任。華能還在那里張羅著下一次會議。公司里人進人出,新一輪的報表還在流轉著。

    每一次加班過后,馬思佳都會想起大劉。她沒法去那個酒吧再喝一杯了,那藍色的霓虹,只能在腦海里泛著微光。那是什么輪廓?一只藍色的狗嗎?馬思佳從沒想過,在老虎、浣熊、灰浣熊、疣豬、丹頂鶴、犀牛、螃蟹、羊駝以及眾多的動物中間,她是一只湛藍的狗。是哪一種品種呢?馬思佳也無法斷定,就像這位名為大劉的水母,她從何而來,又到了哪里去了呢?

    從最后一班公交車上下來之后,馬思佳睡了很久。

    醒來時,天空變藍了。云朵宛如一簇簇水母,在天邊升騰裊娜。

    她去了那里。

    馬思佳對自己說。

    ……

    (全文刊載于《廣州文藝》2021年第7期)

    《藍色水母田》創作談

    龐羽

    在講這個宇宙之前,我給你們講講我的宇宙。這就是作家的任務,他們有內宇宙,也有外宇宙,如果問他們在宇宙里的工作是什么,可能是個舵手,可能是個司機,再不然,也是個哈啰單車的騎行人。他們騎了一段路,放下車,蹲在路口吃個飯,然后又跨上單車,見到熟人打個招呼,看到夕陽停下來拍兩張,困了回家睡覺。這就是作家的基本生活。

    有人說,作家是造夢者。說實話,各行各業都有造夢者,軟件工程師,教師,物理學家,包括建筑工人,無時無刻不在創造。說得宏觀一點,宇宙大爆炸也是一種偉大的創造。你們看,每個星球都按著既定的軌道運行,每一個現象背后都有一些不可思議的物理規律,而制定軌道和規律的又是什么呢?宇宙里充滿了拖拉機,就比如我們太陽系牌的拖拉機,地球也不過是個輪胎,按照既定的路途前進,火星、土星、木星等等,它們按著前后順序被安在拖拉機上。

    那么,問題來了,誰是司機?

    我們不知道太陽系牌拖拉機去往何方,我們同樣也不知道,宇宙牌拖拉機的終點是什么。我們只是萬千大輪胎中的小輪胎上的一點灰塵,撣一撣,人類就沒了。也許你們還在夸口人類的力量,人類造出了火箭、衛星、萬里長城,可對于地球這個小小輪胎來講,這不過是萬千DNA鏈條上的一次轉譯而已。

    既然如此,我們為什么還要寫作?

    我看過一本書,叫《微物之神》,這個書名很棒,內容也很棒。哪怕再小的針尖,里面都有一個宏大的宇宙,而哪怕再大的宇宙,也脆弱如一顆細胞。原子、中子、電子,它們難道不也如星球般運轉嗎?再小的事物,也有自身的宏大。人類最值得稱道的,是他們的文明,對于宇宙來講,火箭、衛星、萬里長城,這些物質文明宛如塵沙,而發射火箭時人類的夢想、遙望衛星時人類的憧憬、鑄造萬里長城時人類的團結,這些我們無法描摹出輪廓的東西,恰恰是人類值得稱道的地方。愛,溫柔,篤定,堅毅,勇敢,你們能說出它們的形狀嗎?

    因為無法觸摸,所以人類有了文字,有了各類文學作品、物理公式、藝術架構。而這些文字、公式、藝術作品,也不過是人類描述世界的能指而已。而那些所指,對于每個人而言都不同,于是世界才多種多樣,有了一千個、一萬個哈姆雷特。

    我寫的這篇《藍色水母田》,講的是兩個年輕人尋找自我的過程。因為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哈姆雷特,所以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煩惱。大部分90后已經步入社會,迎面而來的是以前未曾料想的生活壓力,當初走出校園時,很多人都有遠大夢想,隨著社會現實的碾磨,我們承認了自身的渺小。小說里的兩個女孩,被現實壓得喘不過氣,女孩大劉以“影子沒了”為理由,帶著馬思佳來了一趟海邊之旅,為自我的生活打開了一個缺口。在海邊,她們看到了未曾看到的景象,接觸了未曾接觸的人們,感受到了未曾感受的生活,對于世界,她們依舊渺小,但她們意識到了,在渺小的她們的身上,也有一個宏大的宇宙。

    這就是一個作家的任務,也是軟件工程師、教師、物理學家,包括建筑工人等等眾多人的任務。生命是沒有意義的,我們賦予了它意義,所以世間萬物都有了意義。

    教師說,宇宙是個質數。物理學家說,我們用公式表達宇宙的無限不循環小數。建筑工人說,我剛補好宇宙牌拖拉機的鐵皮。軟件工程師說,這個拖拉機操作系統可不可以更新下?作家坐在第三排說,你們喜歡藍色的拖拉機,還是紫色的?這樣,我來給你們講個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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