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醫生與王醫生
編者說
張醫生和王醫生出生在20世紀70年代的工人家庭。在國企改制、社會急劇轉型的過程中,他們選擇將醫生這一職業作為自己的立身之本。雖然看起來功成名就,但他們的人生依舊不斷涌現著焦慮和疲憊。作者采訪數十人,在舊報紙、老照片,建筑廢墟與口述回憶中打撈過往生活圖景,從多個視角切近兩位醫生的個體成長與人生境遇,并以此描摹一個兼具深度與廣度的當代東北。
1
每周一上午是張醫生出門診的時間。
診室不超過十平方米,一張診床,一個鐵皮衣柜,一張擺著電腦和燈箱的淺黃色桌子,幾把椅子。進門左手側的墻上有一面穿衣鏡,旁邊是洗手池,裸露在外面的水管被艷綠色的假竹林圍住。張曉剛在桌后坐定。
有三十個人有機會得到主任醫師張曉剛的診療。掛號費十四塊錢。
神經外科大致有外傷、腫瘤和腦血管病三大類,最后一類由于體檢普及、檢測儀器精密化和生活方式改變,發病率大為提高。患上腦血管病,有不少是因為飲食過于油膩,不喜運動,或者過度嗜好煙酒。高鹽高油這種生活方式在東北更為普遍。
排在第三號的人拎了兩小箱南果梨進來,他不是患者,56歲的患者剛發病,人在海城并沒有來。海城是個縣級市,歸鞍山管,鞍山原來以鞍山鋼鐵公司而知名,沒聽說南果梨也是他們的特色。資料里提示這位患者顱中血管狹窄、右臂麻木,在鞍山首次看診。
“現在吃著藥沒?”張曉剛間。
“阿司匹林。”
“你先吃著吧,你要狹窄的話,第一你得做個造影。大腦顱中是窄,支架呢,你比別人風險大一些。造影是癥狀再犯的話,就需要支架了。”
“鞍山就讓我們支架,我們沒在那兒支,信不著它。”
“信不著”就是“不愿意相信”的意思。到總院和張曉剛這里看病的人很多都來自于遼寧和周邊的市縣,信不著當地醫院的診斷結果與治療方案的、信不著當地安排的醫療硬件的,甚至信不著當地藥房的比比皆是。醫療資源向大城市、大醫院集中發展,是醫療領域的全球問題,也是經濟規律的一部分,在中國還要更為復雜一些,因為醫療系統的普遍服務、社區服務、私人服務和研究都混在一起,而且在公有制人才體系的管理之下,“馬太效應”的產生是必然的。“信不著”成為普通人的本能反應。沈陽的頂尖醫院就要承擔諸多縣市醫院因為“信不著”而被拋棄的后果。當然,到更高階的北京和上海,他們同樣會說“信不著”沈陽當地的醫院。
“先做造影看。”張醫生給出建議。
“安排在這兒做造影?”
“你先安排住院,造完也做不了,至少得一個月。”
“急性梗死之后一個月,才能下架。”張醫生進一步解釋,“一次犯病,也得先吃藥。”
“在鞍山說得可嚴重了,他說再來一下就癱瘓了。”家屬仿佛抓住了“信不著”鞍山的理由,反襯出他們一家的洞若觀火。
“這個得看你的風險和收益。支架的風險和收益得衡量。你要是很安全的地方,沒啥風險,就直接支架了。這個地方,你得先造影,離你分叉的地方還挺近,能不能支架都不好說。大部分也能支,但這地方支架是有風險的。顱內,鞍山也沒讓你現在就給支吧?”
“外科就讓我們會診了,能支的話,就給咱安排支。”那家屬道。
“你得造影。支架,急性期間別支。這期間沒有招,做手術也有風險。顱內支架費,得十萬左右。還得順利。你先吃著藥,穩當下來,一個月左右吧。”張醫生告知結論。
那家屬聽明白了,再三感謝,把那兩箱子水果推上前:“南果梨,南果梨,自己家的,別客氣。”傳統禮節里,似乎自己家的東西不用花錢去買,所以不關錢的事,這事就變成自家人的走動了,大家都會更心安理得一些。
一個看起來很“社會”的人推門進來。穿黑色夾克,腋下夾著方形小包,來自桓仁,顯然做足了準備,聲稱是宋主任介紹來的,“宋主任說這方面你權威”。張曉剛笑一笑,“就是這方面做得比較多”,不卑不亢。這人依舊是替人問診。他的姨父,63歲,在桓仁做支架失敗了,血管很不好,連權威張醫生都看不下去。
“術前啥狀態?”
“現在就不能動了,術前可好了。眼睛有點不好使。高血壓,還是糖尿病引起的。在桓仁做的。支架也是在這兒做的。我懷疑是做失敗了。”
“那不一定。基底動脈也不好。術中術后片子沒有啊?”
“全在這兒了,11號做的,右側。”社會大哥把所有東西推過來。
“做完之后怎么不好?
“左側肢體麻木,大小便失禁。送本溪救的。神志不清了,人都不行了。挺到九點多鐘,又復發一次。本溪造影了。你看這是什么導致的?”
桓仁是本溪市下面的一個縣。實際上他遇到的也是一個“信不著”地方小醫院的問題。
“血栓?支架?在本溪查過磁共振沒?失語救過來了?”
“后來拿藥溶栓。”
“有鈣化,撐不開的。關鍵我看,做支架就是挺麻煩的活兒,不是誰都能做得到的。取支架就更麻煩。取過,但不多,不是我這兒不多,哪兒都不多。你把你當地桓仁的片子拿過來。有盤,動態的盤。術前術后的盤,我拿回來看看手術能不能給你剝離出來。取支架不知道能不能取出來。”張醫生指著桌子上的二維碼:“在網上,找我。有時候在臺上,我接不了電話。”
2
張曉剛給人看病的感覺是不趕時間。病人總是膽怯,信息不對稱,又擔心漏掉重要信息,所以控制不住總要說個沒完,信息含量很低,張曉剛總是全力配合,并不著急。有時候病人遞過來的是心臟CT片子,他看兩眼,就著這片子點評兩句,然后再提醒對方這是腦外科。病人本來就緊張,更加慌亂,在一堆資料中一通亂翻,嘴里還要自言自語:“腦袋呢,腦袋哪兒去了呢?”張曉剛這個時候看起來就很放松。
這一天里,這樣的放松時刻還不少。一位穿高筒靴的瘦高個年輕女士在幾位同伴的簇擁下進來,二話不說便直奔診床躺下,再支起一條胳膊,眼巴巴瞧著張曉剛。陪伴者開始陳述癥狀,張曉剛聽了幾句:“不歸我這兒看。到第一個屋找潘主任。”然后轉向診床上的女士:“你看,躺早了吧?”
第九號病人快看完時,張曉剛接了一個電話,說是要去挪車。他沒對外面候診的人解釋什么,結束了手頭這個看診隨即離去。過了二十分鐘,人還沒有回來。有人探身進來看究竟是什么情況,有人在外面大聲抱怨這個大夫看得慢,別的醫生最多五六分鐘就出來了,這個看了半天才看到第九個。
不急不慌,倒是張曉剛的一個很重要的風格。盯了一上午門診,發現張曉剛心無旁騖,注意力始終集中在“問題到底是什么以及如何處理”上,其他東西都不大以為意——這應該算是一個很厲害的素質。
后來我們好多次探討好醫生的標準,這一條都沒有被他列到優秀素質中來,他可能是覺得這素質過于基本了,或者是將之歸結為廣義上的“心地善良”,這一點他倒是很愿意當成好醫生的重要標準。總之,那個上午下來,他好像從來不擔心看不完病人,每一個病人的時間都給得充分,不會給人效率上的壓迫感。
差不多四十分鐘過去,已經有患者斷言張醫生一定是去病房了,候診的人開始互相交流病情,其中一個說:“當地讓做支架,誰敢在當地做啊?”這時候,張曉剛回來了。后來他說起挪車的原因——聽起來和這件事本身一樣復雜而無厘頭——因為要貫徹減少碳排放的藍天工程,醫院限制暖氣,為了保證門診大樓的供暖,醫院在車庫里自設鍋爐,于是就占了一些車位。原本醫生們大多都要到下午或者晚上才取車,不料這一天出現了一個早上就要往外走的外來車主,挨個通知擋了他道的人來挪車。
那天,好幾個看門診的人都把手往暖氣片上湊一湊:“真熱乎啊。”看起來暖氣燒得不熱,不是北部戰區總醫院一家的事。
第十七號是個煙霧病患者。雖然搜索引擎會告訴你這是一種罕見的腦血管疾病,但在張醫生這里,它一個上午已經出現了兩次,張曉剛每次都告訴患者,這種病沒有什么太好的治療辦法。煙霧病的特點是大腦血管緩慢閉塞,患者的腦血管造影圖像形似煙霧,因此得名。
它像很多病一樣、病因不明,后果嚴重,比如癲癇、頭痛和智力衰退。
第十七號是一位61歲的女性,聽聞張醫生不樂觀的說法,略顯茫然。
“煙霧病。你得住院做造影。煙霧病缺血。顱內血管很差,得把顱外血管往里搭。還得買這個藥吃。”藥就是阿司匹林,還有一種復述不出來名字的藥。不過,張醫生總的來說沒有什么樂觀的消息告訴她:“沒啥壞處。經濟上不行的話,就吃一個。那個藥對你的病沒啥效果。”“頭暈吐的時候耳鼻喉科看過沒?”
“這是一個初步的片子,你這里有些血管都閉塞了,還往里面送血呢。我們得看它動態的情況是怎么樣的。知道不?”“你要做的是最高級的血管造影。”“平時要注意點什么?”陪同這位女士來的家屬問。
“沒啥注意的。避免過度換氣,避免哭啊,有可能誘發。二氧化碳特別少的情況下,可能誘發病。避免情緒過度波動。其他血壓常規處理就行。”
3
第十九號是昌圖人,患者自我描述癥狀是“迷糊,眼睛閉一下,就得坐地下”,得過腦梗,但當時沒有大的癥狀,也可能是自己沒有在意。張醫生有兩種解決方案。“你這個得做手術。”“支架唄?”
“可以支架,可以剝脫。”
“剝脫是什么概念?”
“血管切開,然后給你縫上。剝脫都好幾十年歷史了。你多大年紀?”
“68歲,別的啥病沒有。”
“支架費用高。但它創傷小。”
“哪個風險大?”
“都大。”
“我聽大夫的,你是權威。到時候給我們做唄。”
“剝脫之后事少。剝脫就吃一種藥,三十塊錢吃一個月。支架復查比較費勁。”怕說得不夠形象,他又補一句,“剝脫超聲后期維護成本低,跟車似的。”
“現在能住院不?”患者這句話問的是醫療資源。
“你能轉診不?”張醫生問的是社保問題。
“現在在昌圖那兒辦著呢。”
“我得看看有沒有床。”
“我們也想做手術了。”患者像決定了什么大事一樣,有種給自己打氣的感覺。
“我們兩個做得都很多。”張醫生大概是讓患者放心。
“我們信你。”
“你東西先放這兒。我問問床,一會兒有床我叫你。”
張醫生的門診和他的朋友圈似乎哪里有些相似。比如那種對技術細節的專注,但是并不是冷冰冰的。他總是希望給患者留下一種踏實的感覺,有意引導氣氛往“放寬心”那個方向去。張醫生門診的獨特氣氛是,就像從我們的訪談中感覺到的,他希望為患者做點額外的東西,比如省點錢——他幾乎會問每一位患者從哪里來,判斷一下對方的經濟狀況,然后給出解決方案,患者是不是領情反倒不在他的關心范圍之內——這事總的來說是他自己的事。
這與我在第一次見面的那個小飯館里得到的信息不一樣,那天我記住的東西提綱挈領,都是人生大問題,還以為他的中年危機沒過完:他先是表達他應該做一些更燒腦的工作;后來感慨起老同學王平的成功,聽起來總像是有些深邃的隱忍郁結在心中;再后來又感慨起可以退休了,雖然他當時還不到48周歲,但他的工齡已經滿三十年——從入伍,也即上大學開始算起——按軍隊規定,隨時可以退休。
那天他給我的印象更接近于一個厭倦了工作的人。但是當他的工作和生活逐次向我們展開,我知道實際情況還是更接近于朋友圈里那個熱情、得意而又有點書生氣的形象。他很喜歡他的工作。他從中享受到的喜悅,不比王平從“好大夫”年會上得到的差很多。
(節選自《張醫生與王醫生》伊險峰 楊櫻/著,文匯出版社2021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