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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文學》2021年第12期|朱嘉雯:半球馬戲團(選讀)
    來源:《上海文學》2021年第12期 | 朱嘉雯  2021年12月07日08:26

    朱嘉雯,復旦大學2018級中文系創意寫作專業研究生,復旦大學2021級中文系比較文學專業跨媒介研究領域博士生,發表作品《痛列車》《妝臺》《擦鐘人》等。

    半球馬戲團(選讀)

    朱嘉雯

    一、屠宰場

    十五歲回國前最后的那個夏天,我花了很多時間在找狗。

    名叫“雷歐”的狗是一頭邊境牧羊犬,大型狗,八歲半,品種是東德黑背,鼻頸圓寬,毛色暗紅。眼睛很有意思,兩只瞳孔一面紅棕一面深藍,陽光之下眼球玻璃體反光,海水與烈火的顏色參差流轉,仿佛緊鎖的眉頭深處兼宿著神明與惡魔。

    德式牧羊犬不是自然孕育演化而成的,而是由普魯士科學家人工培育,完全體育成于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公元1898年。1898年,19世紀的尾巴,帝制仍以常態形式存在的時代。我們都知道那個時候的德國皇帝是威廉二世,而在遙遠的中國,那時的皇帝是清德宗景帝,愛新覺羅載湉,光緒,中小學生全都在歷史課本上看過的肖像畫光緒。1898年是他執政的第二十四個春秋,豬狗相逢,內外熬煎。沒錯,那個在我國近代歷史中意義非同尋常的年頭也正好是狗年,天干地支按照舊歷落在戊戌,就是百日維新的戊戌,戊戌變法的戊戌。戊戌的那一年夏天,有六個青年在北京城菜市口被殺頭,罪名是他們和年輕皇帝一道抱持著不合時宜的理想,以為能夠憑借自己的力量顛覆世界。皇帝從此也被他的“母親”囚禁在中南海涵元殿,終年面對著垂柳照拂、樓臺深鎖的一道水邊。

    我的德國朋友不關心清帝國宮廷史,學校里頻繁查考的日耳曼民族發源史與戰后社會通識也無法向她提供任何同走失寵物相關的有效信息。她不只不喜歡歷史,她似乎對結附在歷史表層之上的許多其他功課都有著相當抵觸的情緒和態度——我陪她上過許多輪拉丁文課,許多輪拉丁文課有許多輪隨堂測驗,無論她在課外怎樣補習,也從來未曾在試卷上拿到過及格分。在我來到德國學習生活的這一年里,每當我們走過當地城鎮的一座教堂和一片墓地,面對我出于文化興趣或研究熱情提出的各種問題,她都只向我報以潦草的沉默。這種沉默確鑿而深遠,似乎可以上溯到她以往的全部直系親族——她媽媽一天打兩份工,上午在拆遷戰前歷史遺跡建筑的工程公司里當顧問,下午收集施工工程廢水下游萊茵河支流沿途各定點的水樣,每天晚上她都會寫很長時間的報告書,向政府和所有關心河流與環境的非營利性組織機構作出保證:拆除老建筑不但能夠改善居民生活,對環境也不會造成重大影響。她弟弟的地理課作業里要求他們標注出亞洲平原上的每一道山脈與河流,卻很少讓他們填寫身邊所居地域的各種建筑。那些猶太人居民群落的房子在兩次世界大戰以前是什么樣?老城墻原本的城樓毀于什么人的炮火?我提出的所有問題都只遭遇到語氣各異的遲疑與沉默。

    而就在剛才當她問我狗去了哪里時,我開始意識到現在需要求助的人其實是我。我搖頭,嘆息,揉搓脖頸,將視線移向其他地方。我真的不知道,明明剛才還在的啊,雷歐。

    雷歐真的是很好的一條狗,和其他同樣需要在公園里活動身體發泄精力的大型犬種不同,它從不會橫沖疾走,也不會甩開韁繩把別的小型犬壓在身下。它很少吠叫,對待像我這樣的陌生人也能夠很快親近起來。早晨的時候它會爬樓梯到我寄居的閣樓上把我舔醒,身后一路都是泥巴顏色的腳??;大雪天里我們一起在街上行走的時候它還會時不時停下來,側歪著一邊頭看我,好讓我能夠緊跟它的步調而又不至于在冰結的路面上滑倒。有時候松開狗繩讓它奔跑它也不會走遠,每跑出兩三步它就會回頭朝我們這邊張望一眼,似乎在擔心我們會轉身離它而去。而它現在離我們而去,消失在了視野之外看不見的地方。

    多次朝我反復詢問無果之后,我的朋友開始在我們所在的大型超市里奔走呼號,抓住每一個人打聽她不見了的狗。雷歐,雷歐,剛才還在的,剛才就在購物車里,你們應該都看見了才是,雷歐,雷歐。她的語氣歇斯底里,聲調壯懷激烈,連綿的叫喊與怒罵聲穿過所有商品貨架通道,翻越了堆積如山的血腸、干酪與小熊糖。我循著叫喊聲而上,在蔬果區域重新找到了我的朋友,于是我將購物車推向她所在的走廊。

    晚上家里要辦燒烤派對,許多人要來,原本我們是來超市采購甜點和飲料的。出門時我朋友突然說狗很久沒有出門兜風了,于是打開后座車門載著它一起來到鎮上唯一的超市。這不是我們第一次帶狗逛超市了,雷歐對于這項非常規的外出活動一直保持著異乎尋常的熱情,超市手推車可以容納它的巨大身體,大多數時候它蹲伏在推車的網格之內,欣然領受來往行人的贊美與注目,它側歪著一邊頭,吐舌,伸爪,搖晃尾巴,伸展身體,動作兼具表演性與風度,仿佛身在一座流動的動物園鐵籠內。遇到心儀的商品時,它會猛然躍出籠子,前腿雙爪支撐在購物車邊緣,嘴里發出嘶哈嘶哈的聲音。

    我朋友所在的走廊沒有其他人,我感覺到她的目光穿透我直接看向了連排貨架。她嘴上的叫喊聲逐漸收斂,塌縮成一組由細小聲音組成的低語:剛才明明就在手推車里的,一直都在手推車里的啊,雷歐,雷歐。明明就在手推車里的啊,雷歐,雷歐。我們兩個人在明亮的蔬果區相對而立,我望見她淚水一點點流下來,雙眼閃光。潮濕的光斑連綿起伏,在她臉上拉扯成縱橫交錯的網。面對著光芒閃耀的水網我遲疑片刻,面對著燈火通明的真空地帶開始嘗試吞吐話語,不停低頭道歉道,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我剛才在看貨架啊,那個時候沒有留心,真的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從法蘭克福機場飛機落地直到我學習期滿即將離開德國的這一年里,我已經不記得自己說過多少個對不起。十分抱歉,麻煩了打擾了,給你們添麻煩真是不好意思。我在原本掌握的少數德語名詞之前加上無數蜿蜒曲折的英語副詞,將我的道歉纏繞裝點得鄭重又誠懇。我在課堂上道歉,在和我朋友同住的家里道歉,在所有我在街上遭遇的陌生人面前道歉。不好意思我在走廊里妨礙你走路了,對不起我把刀叉掉到地上,實在對不起我電話講得太大聲,真的不好意思我把你們家的馬桶圈弄臟了,下飛機之前我就在拉肚子,在這里又不小心吃了太多三文魚。

    在那個還很流行大型論壇社群、空間說說與人人網公眾主頁的時代里,大家似乎都很喜歡在個人狀態欄里引用太宰治和中島哲也,幾乎每個中學教育階段的青年都會在自己的簽名里說:“生而為人,我很抱歉?!蔽覍τ诨浇淌降脑锖腿毡救说膰窬穸既狈w屬感,一定要說我為什么要持續抱歉的話,我覺得應該是身在海外我有著作為中國人的強烈自覺,當我做出什么愚蠢、失格、可能違背當地人公序良俗與日常生活行為規范的事情的時候,我總會飛快道歉。起初我在每個可能會引發尷尬沉默的微妙場合說對不起,隨后這種沉默慢慢少下去,一年以來的相處使我逐漸淡忘了這種感覺,就在我本以為自己已經足夠跨越那條禮節與國別所營構的界限之后,現在我又遇上了這種除了道歉之外根本無語言說的場合。

    然而我的德國朋友并沒有聽人道歉的耐心,她轉過身去,繼續朝她周圍喊,有人見到過我的狗嗎?雷歐啊,黑背,邊牧,異色瞳,很大一只的,牧羊犬啊。

    牧羊犬會與人做游戲。我了解雷歐的日常生活習慣,也看過許多動物紀錄片與雜志副刊文章,它們喜歡追逐、銜回飛盤與網球,喜歡用身體沖撞巨大的沙堆。有時候我會在家庭幽默錄像帶精選里看到它們和金發碧眼的小主人一起比賽抽積木塔,有時候則是一起捉迷藏。它也許眼下正躲在什么貨架的角落等待著我們。

    我走回一開始發現它不見了的位置,朝兩排貨架底部分別看了看。貨架后堆著封口拆開的箱子,箱子里是一卷卷的廚房專用紙巾,它們的包裝紙表面平整光潔,不像有狗經過的痕跡。紙巾區往外是肉類冷凍區,有穿戴制服的工作人員來回巡視,大型犬也根本沒有能夠在其中藏匿的條件。再往前的大門外鐵網環布,密密匝匝圍了好幾層,寵物狗絕不可能輕易逃避層層封鎖,離開超市,棲身于黑暗廣袤的森林。它出不去的,它肯定還在超市里。一時之間我感到寬慰,于是抬起眼睛開始環顧四周,審視著這些專程驅車前來購買煙草和烈酒、工作日上午不上班的男性顧客,這些購物車里塞滿檸檬和香橙、采購培根、羊腿從來不看價格的家庭主婦,他們都是隨時可能與那只狗擦身而過的人。

    我開始再次在超市里奔走,這一次沒有推剛才的購物車。我相信隨著時間推移,尋獲狗的可能性將會不斷減少,如果想要找到雷歐,必須把一切機會都盡快掌握才行。我跑過面包、速食湯水與速凍食品的分隔區,眼睛掃過一排排神情寂然的本地居民,其中好幾個人身側的裙擺外套被我的跑動帶起來,猛的一下飛揚在空中。熟悉的商品和陳設在我眼前交替,一圈又一圈我飛快地奔跑著,貨架和擺件在搖晃,天花板的頂燈呼啦啦地響,腳下的塑膠地磚層層凹陷下去,仿佛為火山流焰所裹挾,逐漸熔化成黏稠濕軟的深潭。

    我再次走進裝紙巾的貨架區,在原生木漿和天然無香紙所營構形成的棉柔障壁里不斷前行,白色的紙漿包裹在半透明的塑料薄膜之下,細小的光芒閃爍其間,逐漸延展勾連,擺蕩騰躍,最終仿佛海潮一般席卷而來,勢要將我從頭到腳淹沒。我不斷朝前奔跑,終于跑到走廊深處的門前。應該是通往超市庫房的門,背后隱隱有人聲。門是虛掩的,地板上漆了印痕模糊的黃線,就仿佛地鐵站臺阻隔在行人面前的標識——不要再往前走了,前方就是深淵。

    然而狗的常識畢竟與人相異,常人在理性約束之下所不能至的地方,往往是它們的樂園。我想起自家農場里的中華田園犬,它們以各異神奇魔術方式掙掉鐵鏈,逃脫巢籠,常常一去四五天。我們打著手電漫山遍野地搜索,等到萬策施盡后,我們都以為再沒有尋獲的希望,沒想到過后好幾天家里三層小閣樓的櫥柜頂上竟然傳出了犬吠。我扭轉身體,飛快掃視了一圈身后廣袤明亮的超市,也想從眾人的腳步聲中分辨出雷歐的叫聲,然而行人和顧客無動于衷,沒有人在意地球上哪個女孩失卻了一條狗。于是我前進兩步跨越了黃線,來到門把手旁邊。門后隱隱有金屬切削聲響,我想像有龐大機器轟鳴輪轉,而我們的狗俯伏在它跟前。

    我將手伸向門把,氣喘吁吁地將門推開,因為施力過猛而重心不穩,我差點一頭栽進眼前的漆黑世界——遍撒超市各處角落的廣闊照明光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黑暗中心深處唯一的光,光源刺眼又明亮,瀑布一樣疾落而下,收束在遠處一個方形的玻璃房頂上。

    就在我跨進門檻準備朝那片光跑去的時候,一位保安從身后叫住了我,他揮手示意,提醒我回到黃線后,站到他身前。直到后來很久我才逐漸意識到,那是超市走廊監控探頭剛好能拍攝到的地方。

    他個頭很大,長著標準日耳曼人的高顴骨,制服帽子擋住他上半邊臉。一開始我心頭涌起一陣喜悅和滿足,終于有人可以好心告訴我狗在哪里了。當我還在醞釀感謝措辭的時候對方讓我打開書包和上衣拉鏈口袋給他看,我開始笑著和他用英語解釋說我丟的不是人身財物,我丟的是狗。

    然而他并沒有笑。

    我盯著他胸前的號碼牌和外語名,心里猜想著這個姓名按照德文念法的合理發音。但是沒等到我將我想像中的名字念出口,他就提高聲音再次說,把書包打開,外套口袋也要掏出來檢查,不然他就打電話叫警署的人過來。

    蹲下身拉開書包的時候人群在我身后圍攏,逐漸形成一道高墻,起初只是周圍兩排貨架的顧客,隨后來了更多穿制服和沒穿制服的人。從他們的交頭接耳里我聽到他們用德語在說“中國”、“中國女生”、“中國人”。我開始感受到文明社會的著裝規范開始逐漸消融,而人類共同體所約定的標準又是那樣脆弱。那些選購水果和煙酒、在工作日早晨還會朝你點頭笑一笑的中老年消費者,這些藍色工作服、綠色馬甲外套、灰色西褲、平時被安排在各個工作崗位上的人——哪怕他們其中有些人是我朋友她媽媽的同事和相熟的人,哪怕他們其中有些人甚至能用近似中文的發音喊出我的名字,哪怕他們全體在此之前展現出來的是樂于幫助你、愿意接受你一切信息詢問的超市工作人員與友好地球村公民的形象,眼下在此刻他們都只是德國人,對外來人口和異己者一律保持警惕的德國人。而他們從來都是德國人,國籍與民族的差別一直都在那里,只因你逾越了某些界限,只因你的行為舉止沒有遵循他們的常理,掩蓋彼此間差別的帷幕瞬時間就落了下來。

    我感到喉頭一陣發緊,剛才全力奔跑時肉體代謝所造成的惡心感逐漸顯現出來。當我把錢包、學生證、筆記本和書按照要求排列在走廊地板上時,我看見塑膠地磚的光滑表面浮現出一顆顆細小水珠。它們橫斜流淌,匯集形成顏色晦暗的水塘。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意識到那些是我的眼淚。

    他們輪流傳遞著我的錢包,一個夾層又一個夾層的檢查,許多硬幣掉在地上。

    他們把我的筆記本封面撕開,把我的錢包丟到地上,而我在不斷開口說對不起。

    檢查完錢包后他們說還要看我的外套口袋,就在他們讓我脫下外套的時候我的朋友來了,她擠過被騷動吸引而來的人群,飛快擋在我的身前,出言迅疾,語氣憤怒:她是和我一起來的,她是我的朋友啊,我們兩個人在這里買了一年東西,你們現在還不認識她嗎?

    我從地上爬起來之后她又開口補充說我們兩個人在找狗。該死的,我們的雷歐不見了,你們有人可以告訴我它去了哪里嗎?

    西裝西褲、經理模樣的人走過來和我們道歉,拿出對講機和電波那頭的人飛速交談了一陣,然后說他們沒有在監控錄像里見到誰帶走一只牧羊犬,但既然我們沒有在超市購物區找到狗,他可以破例讓我們回到后面的儲藏區看一看。

    幾個穿制服的男人幫我一起收集好地上的東西裝進包里,他們分工撿拾的樣子非常有趣,每個人分管一片一平方米大小的地磚,只采集自己地磚內的雜物和硬幣。然后那個之前我最初遇到的男人蹲下身,一個地磚又一個地磚地檢查了一遍,反復確認無誤后才將所有物品如數歸還給我。我站在原地看著他們在格子與格子之間俯身蹲踞,仿佛我站在泳池水底,身上只穿著一件露出膝蓋和腳趾的連體泳衣,我潮濕的肩膀裸露在消毒水味道裹挾的空氣里,無論怎樣扭轉身體,都難以將岸上人群的目光從我的肌膚表面剝離。

    我們在引導下穿過了剛才紙巾貨架區域的工作門,再次來到了黑暗的庫房,而這次是在許可之下。腳下的PVC地磚迅速轉換成水泥地面,燈光也飛速消隱,我的朋友拉著我的手,我們就好像兩名裝備與補給稀缺的探險隊員,結伴在未開發的陌生鐘乳石洞穴中漫游,而唯一能夠倚靠的一點供暖就是彼此之間汗涔涔的掌心。我們一路朝前走,身邊都是經過萬年沉積的石筍和氣味難聞的水流。微弱的電燈光斜射在我們身前,到處都是泡沫塑料和消毒水的味道。許多身穿熒光背心制服的工人從箱型卡車上卸下一組組大型飲料瓶,每一瓶汽水搖曳游蕩,在狹小的瓶口內醞釀著可以預見的噴發。

    到處都是裝貨卸貨的工人,他們在黑暗中舒展身體活動雙手,全然沒有意識到我們兩個人的存在。我們在工作不休的人流里穿行,巨大的箱型貨車聳立在行道兩旁,仿佛溝壑縱深、陰影流布的峽谷,峽谷盡頭處明亮異常,前方仿佛若有光。柔軟的明光之下我聽見機器轟鳴輪轉的聲音,隨著我們不斷行進我所能聽到的機器運行聲音越來越響,就好像天體旋轉星球表面所傳出的摩擦聲一樣。

    當我們最終抵達峽谷出口、能夠辨認出聲音來源的地方時我們便不再往前走了。這一次我終于有機會好好看一看舞臺布景一般集中了單點光源的那片區域,箱型卡車停放處再往前,是庫房準備室的中央區,匯集了一切燈光與制冷的肉類處理室,屠宰場。

    遠遠地隔著玻璃,我們看見了被等距離均勻懸吊在房間頂端鏈條上的大型動物尸骸。每具尸體高懸在流水線掛鉤上,每前進一步就會有一點血從空洞的創口里涌出來,連同著未處理干凈的內臟碎片一道滴落在傳送履帶上。每一條履帶的盡頭都站著一名身穿防護服戴口罩的工作人員,他們用戴著手套的雙手撿拾著自己負責區域里的血塊,以免異物卡住流水線使得牲口們成群的尸體停止前進。

    我們兩個人手拉手在大型動物的死亡現場并肩站立了一會兒,胳膊緊貼著胳膊。我的朋友抓緊了我的手,黑暗中我感覺到她上半身劇烈震蕩,仿佛要從胸膛中瀝出心肝。我脫手按住她搖搖晃晃的身體,對她反復說這里不會有雷歐,這里不會有雷歐。屠宰場傳來的微光之中我看見她眼眶通紅,神情沮喪,目光一直緊盯著屠宰牲畜的玻璃窗。長久凝視刺激想像,滋生出不存在的幻覺,明明遙遠地隔著玻璃,我們卻開始聞到生銹鐵鉤刺穿皮肉的氣味。我知道這里不能久待下去了,只好拉著她的手一路撤退回沒有光明的來路,在逐漸襲來的黑暗里疾行,裝運車與蜂鳴器不時作響,四周到處有蚊蟲飛舞的聲音。黑暗之中我們再次拉起手來,兩個人的另外一只手都在空中胡亂揮舞,勢要趕走周圍一切不可視的蚊群。就這樣我們兩個人一面驅趕,一面朝前走,仿佛兩個不會游水的人在大海里求生,要將那撲面席卷而來的水浪一一打碎一樣。

    二、浮士德

    從浦東國際機場飛行十一個半小時到阿姆斯特丹,又從阿姆斯特丹轉機前往法蘭克福,再輾轉搭乘長途客車往西南方向驅馳三小時之后,我們全班人最終抵達了德國西南部萊茵蘭州的沃爾姆斯。差旅與食宿費用由中德兩校共同承擔,我們全班十八個中國同學,要在這里生活一年。

    臨行前德語老師在課堂上講,沃爾姆斯在十五世紀前曾是勃艮第王城,物產豐饒,據傳是萊茵河黃金流落之所,盛產戰馬、烈酒、皮革與巨龍飛翔的傳說,十三世紀一躍成為神圣羅馬帝國的七大帝國自由城市之一,皇帝宮廷直轄,稅收與出產不經由任何帝國封臣之手,市長威權,僅在皇帝之下。七大帝國自由城市,除了沃爾姆斯,還包括科隆、奧格斯堡、巴塞爾、施派爾、美因茨……還有一座是什么呢,老師粉筆懸停在半空,皺起眉頭開始回想。

    斯特拉斯堡。

    仿佛春風刮過平原草海,教室里一片人頭攢動。

    是誰說的?誰在說話?大家抬頭張望舉目四顧,到處尋找著聲音來源。

    我提高聲音再次說,斯特拉斯堡。

    老師點點頭,哦對對,斯特拉斯堡。

    根據班級的規則,成績在前百分之五十的同學就可以去德國交換學習一整年。一整年,公費,報銷全部機票飲食之外還發零花錢,住在當地人家里?;锇槭菍Ψ接押脤W校的同學,年紀和我們一般大。整個學期以來我在語文、英語和德國歷史與文化常識的課堂里發奮用功,和比較抱歉的數學成績綜合在一起,期末考試終于在年級里排到中上游。能勉強排到中上游就已經足夠了,我在寢室里將四本《走遍德國》掏出來拿硫酸紙包了一層又一層,全部在行李箱里整齊排好。包書的時候我對每一道折痕都無比小心,時刻想像著行李箱在機艙行旅途中可能會遭遇到的各種顛簸——那四本《走遍德國》我至今都留著,每年回家時偶爾會拿出來翻一翻,封皮和書脊長期為海霧所蝕,書頁滲水,字里行間都潮濕,好幾個地方痕跡模糊,即使我掙扎著把字句念出聲音,也忘卻了它們原本的含義。

    最終的出發名單在一周以后公示出來了,上面沒有我的名字。我的班主任老師對我說我不能去。他說我不遵守日常行為規范,去了會給班級學校老師領導丟臉。

    他教我們數學,東北人,據稱是大慶子弟,冬天里也堅持穿短袖,每天在游泳館翻騰三十五個來回。除了重視自身鍛煉,他也很關心我們的身體素質,終年帶著全班人在掛滿冰凌的校園屋檐下集體奔跑,全年級其他人看我們都如同看馬戲,聲勢浩大,很隆重很壯觀,還不需要收門票。傳言說他曾經蟬聯多屆沈陽市健美青年組錦標賽冠軍;傳言說他家里三個兒子出生在上海,十幾歲了仍然一口遼沈普通話;傳言說他辦公室桌子上珍藏的照片,是他與“雪龍號”北極科考隊員的合影,隊員們肅立在冰天雪地之中,統統身著羽絨服臉上佩戴著防風的口罩,他還是短袖長褲的和他們扎堆在一起,一口牙齒明亮如美國加州南部滋養椰子樹的太陽光。

    他說我的紀律不好,不遵守班集體規矩,不團結友愛同學,逃避跑步逃避值日逃避打掃寢室衛生,上主課看課外書,晚自習不寫作業,影響大家學習。他說他教了這么多年學生,最早的一屆畢業班許多人都已經生了小孩,這么多屆學生里沒有像我這樣難帶的人。他說這是為我好,像我這樣心中沒有集體觀念的學生,要是和大家一起出國會惹麻煩。

    我站在他的辦公室里發著抖,眼淚鼻涕一道往下流。春寒料峭,一排教室辦公室火柴盒一般擁塞在一起,只有他這間窗臺底下的熱空調外機風扇沒有轉。他管熱空調叫暖氣,除非氣溫到零下他絕不會開。他說同樣是現在這個時候北方房子里早就斷氣了,女生們穿著短裙打底襪就敢出門上學去,只有你們南方人還在喊冷。你們南方學生的毛病,大部分都是慣出來的。于是我不敢向他喊冷,假裝烈士一樣緊咬著牙關嘴唇。他說不在名單上的同學可以自費,往屆許多成績沒達標的同學,都是自費去的。

    哪怕海水西流明天的太陽不再升起,我都不敢和家里人提自費的事。我甚至能想像出我爸爸那張因為憤怒而扭曲成怒海波濤中礁石一樣顏色和形狀的臉。德國,你要我出錢送你去德國?不讀書,玩一年?他向來都很容易動氣,對錢財又格外小心。每個月我最恐懼的時刻不是數學月考,而是我的電信賬單郵寄來家的那一天。每當他扯開信封包裝紙,哪怕只是移動網絡的使用費超支了一點點,喊罵聲就貫徹門戶窗簾朝我席卷而來。起初午睡中的妹妹會迅速被憤怒的叫喊聲所驚醒,后來她似乎逐漸習慣了他無規律的怒吼,即使在詛咒和狂怒的喊聲中也可以繼續沉睡。

    大概就是在妹妹快出生的那個暑假,為了躲避居委會無微不至的目光,我們舉家遷居到了距離市區兩個半小時車程的海島上。兩個大人花了很多力氣,從臨近的島嶼請來許多工人,把遲暮中年的全部熱情投入到翻耕土地、開鑿魚塘與修建新房上,最終把荒蕪的水田改成了碧綠的瓜地,我們在其間養魚養鵝,還有許多雞鴨和山羊。大海環繞的小島上沒有沙灘,沒有通往市區的橋梁,想要前往市區采購用品,還需要每天等待那一班銹跡遍布的輪渡鐵船。海水也不是課文里說的一碧萬頃、湛藍如天空、撫慰少年人胸懷,海水是臭的,渾濁的激流里夾雜著泥沙和魚蝦海鳥尸體,還有數不清的各色品牌的煙頭,我認出有熊貓、利群、黃鶴樓、紅塔山,我蹲在蘆葦叢中,仿佛撿拾貝殼一樣把這些煙頭收集起來裝在盒子里。雖然當我從高高的蘆葦叢中向遠方望去的時候我并不能看見人跡,隔著流動的濃稠海霧我什么也看不見,除了飛鳥的陰影與西沉的太陽。

    我的妹妹還不會說話,終日在襁褓之中酣睡。爸爸和媽媽把她交給我,每天在田間地頭投身于農事勞作。我抱著妹妹每天坐在家門口的板凳上,他們說這樣長時間曬太陽有利于兒童身體健康。家門口正對著一道水,水塘連通地底渠潮,渠道縱橫紛雜,潮水暗流洶涌,一圈圈延伸至大海。每一個不上學的白天,我和妹妹都直面著這連綿的網羅,雙雙沉陷在沉默的禁錮之中。時不時妹妹會醒來,大哭流眼淚,我一般會輕輕搖晃她的身體,唱幾句關于睡眠的兒歌。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會意識到自己原來還是能夠發聲的,每天三餐的時候我也幾乎不和家人說話,田地里的事情我不關心,他們也同樣不大關心我在書里讀到什么新鮮的事情。家里四個人三雙筷子,吃飯的時候只有筷子嘩啦啦響,叮鈴咚隆敲打著碗沿。這種沉默的局面一直持續,直到后來有一天電信公司的人終于想起這片幾乎被所有人遺忘的土地,派來員工乘船渡海穿越洋流來到小島上,給我們安裝好了網線寬帶路由器,專門辦理了新的通話套餐和遠程通信業務,從此家里的電腦終于可以連接上外部世界了。在此之前家里那架中古臺式機的唯一作用是被爸爸用來播放模擬的次聲噪音,他用這個來驅趕吃西瓜的鳥群。

    群鳥雙翅撲扇聲與電信號的噪聲掠過灰暗水流與學校屋脊,在我耳旁發出聲響。我聽見水鳥啄食屋瓦邊緣的聲音,瓦片從高處下落,仿佛春日里山澗瀑布融化,垮塌下來無數冰凌。在想像出來的噪音與噪音的回聲之間,我聽見自己對著我班主任山脊起伏般的后背,從齒縫里擠出話語,我說我不可能自費,但是我知道《浮士德》。

    他回頭看我,我說《浮士德》。

    他說什么?我說我已經孜孜不倦,對哲學法律連同醫典,令人遺憾的還對神學,全都進行過鉆研。他笑了笑。我說照舊是可憐的蠢材,又何嘗明智稍勝當年。他手從鼠標上松開,全身轉過來徹底面向著我。我說自稱碩士,更自稱博士,牽著一伙學生的脖子。我說游遍了古今南北東西,眼看著十個年頭飛逝。我流著眼淚說《浮士德》,歌德的《浮士德》,往下五十行我都能背,《威廉·邁斯特的漫游時代》我也讀過六七遍,也差不多快要到能夠背出來的程度,你做班主任帶過十年學生,往上往下三屆,你再找不到另外一個像我這樣的人。往上往下三屆,沒有哪個同學比我更應該去德國。

    他讓我再往下背背。

    我真的又往下背了三四十行,到差不多第五十行的時候我問他我是不是可以了。

    他大聲笑起來,哼哧哼哧像風箱扇著火。

    他說我會后悔的,他說我到時肯定寧愿自己沒去過,他做班主任帶過十年學生,往上往下三屆再找不出一個比我更加不靈光的人。

    于是我和全班剩余十七個同學一起,坐上了從上海浦東經停阿姆斯特丹前往德國的飛機。我坐在汗水氣味與咳嗽聲繚繞的經濟艙里一直傻笑,仿佛自己置身于奇異星球。全班十八個同學散落在客艙各處,在帶隊老師授意下統一穿著校服,好像一支準備出發前往國際賽事當炮灰的男女混合足球隊。有些同學事先結伴換好了登機牌,因而可以緊挨著坐在一起。

    沒有人提出要和我結伴,和我一起到機場的是媽媽。她把妹妹丟給爸爸和其他工人,十分難得地離開小島一天。她和我一同站在飛機場的傳送帶上,挽著我的胳膊開始暢想我往后一年里的美好生活,她說德國啊,德國香腸德國啤酒,還有黑森林蛋糕和巴伐利亞風味烤蘋果派,可以吃好多好吃的東西,回來的時候我肯定要圓成一個球。她說起這些食物的時候眼睛放光,一對腮幫子圓突著鼓出來,整張臉已經先于我團成一個球的模樣。不小心懷上妹妹前,她在上海市烹飪業余學校學了三年的西點,就在學習期滿快到考核拿證的時候我們舉家搬去了小島上。她也試著在常年飽受潮水侵襲的土地上栽種了羅勒、肉桂、迷迭香,各種西式餐點常用的原材料作物,種子落地還沒有完全生根就爛光了,有些甚至永遠也沒有發芽。她在舊屋廚房里前人留下來燒柴火的土灶里嘗試發面包,面團臥在黝黑的大鍋里,蓋子揭開來水蒸氣散去,一鍋一鍋都扭曲糾結在一起,像婦產科醫院里死掉胎兒的形狀。

    她陪我托運行李,取登機牌,一路步行到安檢口,嘴里還在說傳統黑森林蛋糕的三種形制。等到我排到登機口人群的隊伍中時,她仿佛從什么恍惚的夢中醒來一樣,忽然抬頭問我說,你真的要去嗎?

    都到這里了,不去做什么呢?

    我很吃驚地看著她。登機牌和護照在我手中揉皺了,不斷重新被汗水所浸。

    她伸出雙臂圍攏住我的身體,雙手擺蕩,在我手臂上春藤纏樹一樣抓撓。抓撓的同時她雙眼直勾勾地看向我,哀求的神情不斷涌現。我把她在我右邊胳膊上的十根手指一根根抽開,轉身將行李搬上傳送帶。我持續往前走,在地勤人員指引下跨上了通往客機的走廊,行走的時候再沒有敢回頭一顧。

    直到我踩著金屬踏板登上飛機客艙,她最后的話仍然在我耳邊嗡嗡直響,別去了,在島上陪家里人過暑假,過春節,像往常一樣陪她和陪妹妹多好。她說你爸這個人脾氣怎么樣你也知道的,家里少了一個撒氣的人他指不定會對剩下的人……你妹妹年紀又小,現在你走了的話,我就只有我一個人了。

    就只有我一個人了呀。

    像往常一樣多好。

    我看著客艙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回想起小島上無邊的潮水和晦暗的海霧,海霧仍然在那里,即使我登上前往異國的航班,即使我已經身在客機之上。最后在媽媽跟前,我只是告訴她說全班同學在飛機上等著呢,我還是先走了,有事打電話吧。我還提醒她我辦過全球通了,跨國打電話不額外再收跨境費用,爸爸他不會發脾氣的,我已經長大了,是可以去獨自面對世界的人了。

    因為換票時間晚了一點,我坐在客艙靠后非常角落的一個地方。當我把頭靠在飛機內艙壁的時候,我甚至能隱約聽見被托運的寵物狗在籠子里喘息和吠叫。它們漂洋過海,頭頂蒙著遮光布,承載和裝運它們的飛機滑行、爬升、起落架收起、在天空中顛簸的氣流之間穿行,然而它們對此一無所知。陪伴這些籠中狗群的只有頭頂和眼前遮蓋住囚籠之外一切光線的帷幕,以及帷幕之外黑慘慘霧沉沉的世界。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身體左側能夠強烈感受到飛機機體的轟鳴。飛機震顫著躍遷入云層,割舍掉一切晨昏晝夜。我開始按照面前電子顯示屏上示意的時間調整手表,十一個小時后就到阿姆斯特丹了,現在的歐洲是東二時區,時間要往前調七個鐘頭,我伸出右手,將大拇指與食指指甲圍成一個圓環,雙指嵌進左手上鐘表的右側旋鈕夾縫之中。第一次將手指嵌進去的時候,旋鈕受到手指指腹的反作用力并沒有成功彈起來,仍然嚴絲合縫地停留在原本的位置上。于是我加大力度再次將兩個手指擠進去,然而指甲太短了,很淺的一點月牙形的邊緣根本未能形成足以撬動整個旋鈕的力量,更何況飛機在氣流之間穿行,持續著微小的顛簸。我又反復試了許多次,汗水不斷從手心與手指尖端的毛孔滲透出來,它們橫溢、流淌,聚集在旋鈕之上一圈圈螺紋的每一道凹痕之中,形成了一塊塊明亮而狹長的細小水塘,看起來就像島上田地里下雨的時候一樣。每當雨水過后田地里就會擠滿許多水,稻穗枝條和西瓜藤蔓之下形成深淺不一的河流,有蝌蚪青蛙螃蟹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水生昆蟲游弋其間,它們游走、轉彎、停留,就好像作為觀察者的人類并不存在一樣。

    除了銀色的旋鈕之外,手表的表面材質都是硅膠和塑料,透過半透明的表殼你可以看到各種顏色的機械零件,它們旋轉、伸縮,又再次復歸到原來的位置上。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就喜歡長久地凝視表盤,想像著自己一直都生活在細小微物的陰影之間,是一位狹窄王國的居民。一圈又一圈,我身在銀光流溢的齒輪之上隨之旋轉,一圈又一圈,多層天穹的陰影覆蓋我頭頂的每一寸光明。我在陰影之間看不見自己的雙手,震耳欲聾的齒輪咬合聲覆壓住我的耳膜,仿佛我沉睡在瀑布之畔或者星球軌道之旁,任憑那天體運行的聲音流瀉奔涌,浩浩蕩蕩,直穿我的胸膛。

    直到飛機抵達法蘭克福,我們全班人在酷熱的夏日陽光下登上大巴車時我仍然沒有調好我的表,右手指甲和皮肉粘連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有好幾次我使出全部力氣,幾乎就要將旋鈕拉扯開,可就在這時候總有各種意外打斷我——飛機爬升了,空姐開始分發酒水飲料了。我頭腦昏沉不知前方所向,腸胃里攪作一團,也不清楚現在是到了哪個國家的飯點。飛機餐一共發了三輪,滾燙的鋁箔紙一次次揭開都是炒蛋,蛋液沒有全部熟,零星幾點凝結在鮮紅的禽肉表面,更多的黃色液體蜿蜒流淌,最終坍塌在切成塊狀的蔬菜之上。我拿起叉子伸向蔬菜,塑料叉的尖端只在巖石般堅硬的外殼之上留下了些許淺淺的凹痕。仿佛客機乘務員早已預料到從上海出發的旅客朋友們難以適應這些看上去猶如災難現場的潦草烹調,每個裝有鋁箔紙飯盒的托盤上還搭配了一個看上去親切友好的三明治。三明治專門加熱過,隔著薄薄的一層塑料紙我能感覺到潮濕的溫熱水汽。我把三個三明治裝在校服口袋里,靠著無邊昏睡度過了剩余的長途。

    三、牛奶

    晚間的燒烤派對沒有取消,場地仍按照原定計劃,選在離城鎮不遠的郊野公園。專門用來舉行派對的庭院顯然是戰前建筑,由舊時貴族荒廢的產業改建,紅瓦黃墻,像所有老房子那樣兩翼前伸出去,擁抱著大片池塘與草坪。池塘連通河水支流,暗潮向著遠方山谷延展,一路上隔著層層工業尾氣所形成的霧靄疊嶂,可以看見許多顏色晦暗的屋脊,它們隱沒在丘陵杉樹與平原草海的陰影之中,房舍窗沿斜掛的標識與紋章依稀可辨,它們原來屬于馬廄與伐木工人的居所,戰前同樣曾是莊園屬地,而如今雕欄尚在,只是不再出入一個活的魂靈。

    我的許多中國同學都來了,為了讓我們這些中國來客不至于太局促,他們很好心地安排我們圍著長桌盡頭坐在一起。下飛機到德國那天以后大家被分散在小鎮與外圍農舍的不同角落,各自跟著家里的伙伴上學放學。這些伙伴在學校里分屬不同的班,選修的課程也不盡相同。除了在中方老師組織下共同制作節令食品分發給德國同學的春節和中秋,還有零星幾次德國境內的集體研學出游,我們這些中國同學在這么多個月里也很少有私下里長時間聚在一起交流的機會,偶爾在上學路上的火車站和校園里遇到的時候我們也不過是點點頭,相隔遙遠地揮一揮手。于是趁著共同就餐的契機大家盡情交談起來,場面非常火熱,有的人和自己的住家一起去外面的山里郊游,有的人和伙伴去了交誼舞會,認識了很帥的男生,有的人參加了學校里的社團活動。

    起初我聽得很投入、很積極,時不時在討論間隙頻繁插入自己的經歷,我點頭、微笑、時不時發出驚呼,跟著熱烈的集體笑聲一起搖擺身體,但是很快發現我投放的所有話語和舉動都并沒有得到回應,就好像我在從水底或者空氣稀薄的宇航員空間站里對大家說話一樣。我費了很多工夫,告訴大家今天下午我和我的朋友在采購途中走失了她的狗,告訴大家我們在超市里所遭遇的許多風波,然而某個同學忽然像驅趕蒼蠅一樣飛速朝空中揮了揮手,火車扳道員一樣將交談的主題重新引回了原本正在討論的皮膚問題。有人說來的時候只帶了一瓶保濕的水,現在每天早晨起來已經習慣了臉很干;有人說和住家的伙伴一起去過幾次賣藥妝的地方,買了許多便宜的噴霧和身體乳準備帶回國;也有人抱怨說皮膚干是因為這邊的人沒有燒開水的習慣,除了氣泡礦泉水之外找不到什么可以下口的東西,而氣泡礦泉水又始終喝不慣。有人就談到可以喝牛奶,許多人開始附和說這里的牛奶很便宜,比水還要便宜,而且味道很正,比國內的感覺要新鮮。

    他們說話的時候黃昏在浮云背后逐漸暗下去,暮色籠罩的公園郊野脫離日間光線,慢慢顯露出自然本身的氣息與形跡。我長久地望向黑暗中林莽與湖水之間分界的邊緣,仿佛再次看見島嶼、大海與自家的農場與池塘,爸爸的身影從池塘深處的淤泥里升起,踩著膠鞋與水衣沿著河岸而來,蘆葦叢里燈光閃爍,我們在草棚下翻攪瓦罐,水浪翻卷,形成乳白色的漩渦。我們朝著小型的漩渦深處伸手,不斷打撈出沉積的乳渣,渣滓濕滑黏膩,勢要吞沒手上每一條掌紋。突如其來的回憶使我沉浸在更多關于牛奶的生活細節里,在四面海水環繞的小島我們養育了許多牛和羊,在島嶼生活的每一天黃昏,我都會踩著夕陽斜射之下林間不斷延長伸張的陰影,將成群的牛羊趕回圍欄。在水塘冰結道路被積雪覆蓋獸醫無法趕來的冬天,我們全家人會在圍欄里守候初生的牛羊幼仔。脫離了母體的小山羊去除血水之后純白無垢,干凈得有如天上的一朵云。我們凝視,微笑,口鼻之間不斷吞吐乳白色的水氣,沒有一個人會開口講話,大家都十分莊嚴十分肅穆,仿佛在圣誕夜伯利恒的馬棚觀禮。個頭小而虛弱的牛羊幼仔降生下來就面臨著激烈的同輩競爭,他們夠不到母羊與母牛的乳頭,往往在進食的時候會被兄弟姐妹壓在身下。在這種時候我們會把它們抱出來,剪開從超市買來的袋裝牛奶給它們喝。普通袋裝牛奶一袋有差不多二百五十克那么重,三周內的小牛與小羊一天可以喝兩包。每當我將開口的包裝袋抵住動物的上顎時,我總能感覺到毛皮表層之下柔軟的心跳。然而我并沒有和餐桌上的任何人分享我的這些經驗。

    也沒有人繼續追問我們在超市走丟的狗,沒有人關心狗走失以后去了哪里。我決定不再作聲,只是靜靜地看著大家說話,熟悉的中文語言隔著食物調味料的香氣和刀叉閃光的餐桌遠遠地朝我傳遞過來,而我沒有開口。短暫的沉默之后大家大笑起來,很快就有新的人接續了原本的話題,好像空白的間隙從未存在過一樣。我看著他們所有人談笑、互相嘗對方盤里的餐食,感覺好像我們全班一行人還在上海,還在學校,還在體育館中,大家按照體育老師的指示做著傳球練習,球一路傳下去到我這里中斷了,當我彎腰俯身將球撿起來的時候體育課的下課鈴聲響了,我抱著球抬頭站起來,發現活動室里只剩下我還在原地。

    我開始覺得好笑起來,質問自己為什么會覺得僅憑十幾個小時的共同飛行和在德國不到一整年的居留時間,我和全班人的關系就能得到翻天覆地的改善。一時之間我想到我媽媽,我想起她在登機檢票口突然抓緊我的胳膊。不要走,不然就只剩我一個人了,她說。

    白色的桌布海浪和雪山峰巒般層層疊疊相互纏覆在一起,十幾把刀叉切斷熟肉的聲音,我看向長桌兩邊的歡聲笑語,左邊是中文,右邊是德語,兩邊的交談都熱烈無比,流淌著濃稠又綿密的質地。陌生的熟悉的話語緩慢流動,在我的左右腳邊疾落而下,形成了一道不可視的深淵。我沉默無語地翻攪著沙拉碗里取來的不知名蔬菜,感覺自己好像是人體免疫系統中被排除出去的什么菌群。千島醬之類的黏稠汁液在蔬菜菜葉中穿梭回旋,最終葉片難以承受汁水的重量而倒伏在瓷盤上,醬汁順著傾倒的根莖同樣落下去,坍塌成一座小型的鹽湖。

    我的朋友問我是不是不舒服。

    她坐在我右手邊,同我一樣保持著奇異的沉默。我透過她腦后的頭發望過去,右側的長桌盡頭圍坐著許多德國家長,他們同樣語速飛快,同樣笑鬧時很大聲。男人女人們縱聲談笑,討論倫敦、羅馬和巴黎,時不時談起我們這群中國學生,他們聊貨幣儲蓄、外匯交易、股市行情和各國的對華政策,好像他們所在的公園并不位于普法爾茨州西南面的偏僻小鎮,而正處在紐約證券交易所的交割中心一樣。我所掌握的德語很快在地名的輾轉之間耗盡了,剩下的談話內容也都是一些我完全無法理解的語言。我和我的朋友坐在長桌正中央的地方,有什么看不見的界限如同兩個半球拼合后的縫隙般分隔開我們,我們各自望著我們無法理解的世界,試圖從對方零星的英語翻譯中理解一點那個世界的吉光片羽。是的,他們一起去登山。是的,時差的感覺慢慢不在了,最開始來的時候大家會在半夜或凌晨突然驚醒,以為馬上就要去上學,但是現在基本上不會了。是的,他們覺得你們面包很硬,菜里沒味道。是的,他們覺得你們刀叉用法很奇怪。是的,他們覺得你們在廁所里待的時間太久了。

    我們只是互相傳譯,并不把聽來的翻譯結果再分享給身后的人群。所有人在談話中都非常投入,以至于他們之中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我們盤子里沒動過一塊肉。出于懺悔或其他難以言說的心情,我們一直拿叉子叉著沙拉里的各種草。即使如此,超市庫房門后屠宰場的氣息也仍然在那里,每當我聞到一點肉味的時候我都感覺自己腸胃翻涌,喉嚨深處滾動著許多不知名的水流。

    再一次開始傳遞蘋果汁和可樂瓶的時候,公園廣播里有樂聲響起,起初是《哦蘇珊娜》,一曲終了又開始播放《莉莉瑪蓮》。這大概是他們都廣泛喜愛的一首歌,許多德國家長都放下手中刀叉站起來,兩兩結伴著來到草坪中央的空地上。夜幕之下這些德國人一齊扭動身體,中國同學們掏出手機開始拍攝,有些人在鼓掌和吹口哨,閃光燈飛動,光明與光明一陣顫擺。在快門聲的間隙里,一個仍留在席上的叔叔突然問我要不要跳舞。

    他是用英語問的,我和我的朋友交換一下眼色,轉頭看看我身后的同學又回轉過來看向他。在他手勢加話語的交相輔助之下我確定了他只是在問我一個人,

    于是我點點頭說好。

    草地中央比我預想的還要遙遠,往回看餐桌時只能看見星星點點的燈光。叔叔的外套已經脫下來,留在了椅背上。他的領口與袖管門戶大張,胳膊與胸膛上無數細軟纖長的絨毛顯露出來,跟隨著他的身體動作一道齊刷刷地抖動。

    看到我還在原地發愣,叔叔非常友好,連聲說不要緊張,不要緊張,我們德國人不會吃人。不會吃人,他一面重復一面搭配上一個大快朵頤的手勢,于是我只好回應地笑了笑,伸手伸腳,開始同他一起在草坪上滑行。我們的腳一會兒分開,一會兒并攏,時不時伴隨音樂聲我們的上半身也逐漸靠近,裙擺拂過草地,發出輕微摩擦的聲音。隨著舞蹈的不斷進行,我開始意識到他為什么邀請我,我是在場中國人里唯一穿半身裙的人,其他同學都穿著牛仔短褲。來到德國快有一年了,我仍然穿著自己從國內帶來的衣服,不習慣將自己的皮膚大面積暴露于人前。

    在歌曲切換的間隙叔叔我問來德國感覺怎么樣。我告訴他我覺得這里好極了,很希望以后能再來。我沒有告訴他超市里發生的任何事。他很滿意地點點頭,繼續問我說,你感覺這里的空氣怎么樣?是不是比你來的地方好多了?我朝他微笑起來,我說我感覺還不錯,挺好的,很新鮮。

    叔叔用德語朝草坪上的人群大聲喊,她覺得這里空氣比中國好多了。大家都笑起來了。我的視線移向遠方萊茵河水的支流,兩岸大小陶瓷作坊林立,燒制瓷片的火爐里煙塵翻涌,一點一點彌漫向高空。我決定不告訴他們我來德國之前,住在海水包圍、杳無人跡的島嶼上。

    他們不再跳舞了,許多人背朝著繁榮的工業群落原地站定,在音樂聲中盡情談笑,為歐洲共同體發展獻計獻策,時不時評點著中國政府的污染治理效率與環境保護主張。有個奶奶走過來對我說她感覺我的英語特別好,聽不出什么東方人的口音。她開口的時候,好幾個帶r的單詞仍然保留著不自然的卷舌。

    我沒有告訴他們,來德國之前,我唯一擁有的電子產品是一個沒有屏幕的蘋果MP3,每周五坐輪渡回一次我海水環繞的小島上的家里,每個周末在離家之前,我都會在MP3里下滿新一周的BBC英語新聞。我每天晚自習的時候聽,在食堂排隊打飯的時候聽,在聽主席臺講話的時候聽,在做廣播操的時候聽,播放器里的英國中年聲音沉著而洪亮,覆蓋掉每一個體操動作的節奏點,直到我高中畢業的時候我也不能獨立完成一個伸展運動的八拍。

    我只是搖頭說哪里哪里,我還有許多要學習,我的英語頂多比在座諸位的中文好一點。

    他們又都笑了。

    許多人開始問我吃得習慣嗎,有沒有想過以后從上海搬來這里定居。我一一作答,笑聲一陣接著一陣,我感覺自己在這臨時形成的舞池中央表現得風趣又幽默,發音平穩流暢而自然,絲毫沒有剛才在左邊同學堆里前后掣肘的困窘感。明明兩邊討論的話題可以說是完全一樣的。我說我睡得很好,吃的也完全合胃口,除了想念筷子之外沒有一點不適應的地方。大家都笑了,我也跟著笑起來,聲音爽朗而高昂,一時之間我感覺聽起來十分陌生,就好像說英語的時候我其實是在扮演著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廣播里再次一曲終了,一個我非常熟悉的旋律響起來,小提琴牽引著風笛,逐漸勾勒出明亮的前奏,借著廣播的電訊號和山谷溪流之間的回響,樂聲仿佛遍照四野,顯得歡快又悠揚。

    就好像聽到了歸家的信號一般,大家開始集體走回席上。就在我們也要往回走的時候,那個叔叔突然想起什么來,從外套前胸的衣兜里掏出手機和我講起去年這個時候鎮子里來過的一個中國馬戲團,他說他們全家人都去看了,非常有趣非常精彩,孩子們都很喜歡,他還專門錄下了一些視頻。他說真可惜,我如果早點來就可以親眼看到了。

    他問我在中國看沒看過馬戲。

    我搖搖頭。

    許多年以前太陽馬戲團第一次來華巡演的時候正好場子設在上??萍拣^對面,離我原本的家不遠。我從科技館面前匆匆走過去的時候能透過被風吹起的帳篷角落窺見一點點小孩子嬉鬧的場景。他們戴上獅子老虎或者非洲部落圖騰紋樣的假面,從喉管里發出連串野獸嘶吼般的聲音。這就是我對馬戲團的全部印象了,但我沒有和他這樣講。

    我不確定他所說的馬戲和我回憶里的殘片是不是同樣的一件東西。

    他拍過的視頻很多,翻找起來格外花時間。趁著搜索的間隙叔叔又問了我許多問題。關于個人生活所引發的文化差異話題在方才的舞蹈時間探索殆盡之后,他將興趣轉向了更加形而上的一些層面。他問我信什么。我說我什么也不信。他問我說佛祖也不信嗎。我點點頭。他問我全中國人是不是基本都這樣,什么也不信。我點點頭。他問我是不是很少在城市里見到清真寺、佛寺或者教堂,像他們的沃爾姆斯大教堂那樣的哥特式、石磚鋪成、有彩色窗花的。我說在中國明朝時就有具有影響力的傳教士進入宮廷,上海最著名的交通樞紐之一徐家匯就是由一名中國的教徒命名,徐家匯的天主教堂很大,是上海市知名的旅游景點。

    他搖搖頭,神情顯得很悲傷。就在我準備表示歉意的時候,叔叔很興奮地說找到了,視頻找到了。他把手機遞給我說,看看吧,很有趣的,你朋友那天也在場,她和我們一起去的。我說艾莉也一起去了嗎,他說對,艾莉和他們一起去的。我說她從來沒和我講過。他說艾莉看得可開心了,當時還想再買第二天的門票,可惜當時已經賣完了。

    艾莉是我朋友的名字。

    我將手機接過來拿在手里,畫面上光線昏黃,場地之內沒有我想像中的獅子老虎與紅焰飛揚的火圈,也沒有大力士與身體連在一起的姐妹,昏暗的光線之中我看見一個形貌猥瑣的侏儒男人與穿著白色旗袍的高個女人,他們清朝人一樣的發辮盤在腦后,臉上妝面隨著汗水化開了,在眼角與太陽穴之間暈成模糊的一團,就好像有子彈穿過一樣。在喝彩、口哨聲與雷鳴般的掌聲之中,我看見那個侏儒男人在喝牛奶。說是喝其實并不準確,那桶一公升牛奶瓶瓶口所對準的地方,是鼻子而不是嘴唇。他緩慢而小心地將瓶中的白色液體灌注到右邊鼻孔的狹小洞穴之中,時不時牛奶逆流朝洞口上涌,打濕了他的胡須和馬褂。仿佛嫌氣氛還不夠熱烈似的,女人在他的身旁開始了奇異的歌舞,她旋轉、疾走、劈叉,身上并不服貼的旗袍一點點裂開,雪白的綢緞之下袒露出火紅的肚兜一樣的貼身衣物。觀眾席上爆發出驚呼的聲音,但是我看不到驚呼者的臉。手機攝像的鏡頭始終對準著那一對中國男女,鏡頭不斷推進,男人的臉越來越大,我看見牛奶噴涌,男人將奶桶摔在地上,他的一雙眼睛暴漲得通紅,已經全然不似人眼。白色的、黏稠的液體,緩緩地從他的雙眼中流出來,滴落在女人赤裸的雙腿之間。

    當我從手機屏幕上抬起頭的時候,餐桌左側的同學們仍然在笑鬧和歡叫,大家吃完了,所有人都在自拍、合影,到處尋找信號更強的角落。他們的餐盤里散落著殘損的無花果干與肉皮,玻璃杯里只留下一圈一圈葡萄汁的紅色水漬。紅色的水珠在杯壁上艱難滑行,齊刷刷躍入杯底。

    我拿著手機站在黑暗之中,雙眼看向我朋友在燈下明亮的臉龐。她身后的餐盤與玻璃杯之上也都跳閃著溫柔的銀光,假使有人不小心在上面打翻牛奶,此刻的明亮也不會減損分毫。我長久地凝視著她的臉,就好像海中溺水的旅人在遠方海浪包圍的礁石上望見燈塔,只要我再向前,再向前一步就可以脫離叔叔的范圍回到她身邊了,而我沒有朝前走。我沒有朝前走去,只是仍然望著她,站在原地聽著身后萊茵河水的聲音,黑夜降臨大小河流一道上涌,黑暗中漲起無數不可視的波濤。濤聲之間我感覺自己仿佛懸浮于宇宙之中,身體無法移動,只能眼巴巴看著我的朋友。她趴在椅背上也朝我這邊看過來,頭發不知道什么時候沾到夜晚的露水,之前豐盈的劉海如今因為難以承受負重而垮塌下來,一輪一輪地壓在太陽穴以下的地方。我想起她今天在超市走廊間流下的淚水,想起我自己的,無數的淚水匯集,牛奶一樣橫溢流淌,最終匯成銀白色的水流,銀河那樣寬廣,銀河那樣隔絕,我們在天體規模的沉默里互相看一眼,彼此之間原本想要互相傾吐的語言被碾壓成一塊塊綢絹,平展開來在太空中飄揚飛舞,逐漸喪失邊緣和色彩,直到形狀也統統完全消融,就好像絹綢本身從未存在過一樣。

    德國大人們也不再進食了,他們跟著廣播里的樂聲左右搖晃著身體,最終他們不約而同齊聲跟唱了起來,即使是陌生的德語,在反復輪唱之下我也終于成功辨認出了這首歌的歌詞:親愛的朋友,讓我們舉杯痛飲,恭祝友誼地久天長,無論你人在哪里,無論你身在何方,友誼萬歲,友誼地久天長。

    四、蛋炒飯

    我們在鎮中心唯一一家同時會做毛血旺、胡辣湯和水煮魚的中餐廳里吃午飯。這里和全歐洲所有的中餐廳一樣建在火車站旁,時不時能聽見火車呼嘯而過的聲音。

    也許因為是工作日的午后,飯店里除開我們兩個人之外并沒有其他的客人。所有員工放了班,脫下圍裙制服圍坐在角落里一張桌子上一起看球賽。德甲,拜仁慕尼黑客場打多特蒙德,伊杜納爾信號公園球場四周人聲鼎沸,觀眾席上旌旗橫幅翻涌,滿目一片金黃。同電視機里端坐在看臺上的威斯特法倫州主場球迷一樣,飯堂角落方桌上的中餐館員工們也激動異常。他們搖頭,咒罵,揮舞雙手,捶打桌臺,玻璃板上的油鹽醋瓶被震得跳起來,這些人不以為意,只是靠在一起擺出祝禱的真誠姿勢,仿佛早已將自己的全副身家押注到賽場球員的腳上。后廚的排風扇一直響,時不時餐館之外還會傳來火車穿過鐵軌的回聲,這些響動和他們看球的聲音相比起來,就好像露水消融在清晨的葉片之上一樣。

    我的朋友坐在我對面,她抬手招呼來老板娘,十分嚴肅地向她提出了自己的疑問:比賽昨天晚上不就結束了嗎,為什么看個重播回放也能這么緊張?

    自從燒烤派對以后我們除非萬不得已很少主動談話,也從未談起烤肉派對、馬戲團視頻和走失的狗。借助詞匯量可憐的德語,我最近一直都在設法從她和別人的對話當中打撈她的想法。老板娘是中國人長相,穿深紅青綠色的裙裝。她回頭看一眼她正在看的那群伙計,笑一聲:看球不就是圖個開心,哪管它什么辰光。

    平翹舌聲音的起落很微妙,一聽就知道是上海人。我透過白熾燈管灼熱明光下老板娘染成紅棕色的發梢朝她耳后望過去,福祿壽招貼畫與關二爺香火明滅閃爍,輝映著半墻的羅馬數字掛鐘,倫敦巴黎,紐約香港曼谷,每一臺鐘都在自己的時區內均勻行轉,而老板娘立在當路,抱臂叉腰俯身看著我們,在離散時間匯成的亂流之中向所有人宣告著唯一的主權。她是她這一方領域內唯一的主人,統帥著神仙皇帝、柴米油鹽和一切時間,還有縮在飯桌一角白臉黃臉非洲人臉的所有餐廳員工,就連眉目深鎖的關二爺,也是受了她的香火和供奉,不得不委屈自己喊她一聲老大的。

    一時之間我對她的崇拜之情無與倫比,于是立刻也拿上海話回應她:儂放這幫人看電視,不怕伊拉心思飛特,不高興再做生意了嗎?

    她很深地看我一眼,使我立刻后悔起自己剛才的決定。上海市多年推廣普通話進校園,同輩人和老師中根本沒有講滬語方言的人,我的祖輩往上也是從上海以外很遙遠的地方遷居而來,我根本就沒有和誰講過滬語。事實上我哪里的話也不會講,在家里我們全家上下所有人也都是講普通話的。我從小唯一能接觸到的方言,是每天下午三點以后本地電視臺的情景喜劇,一群單身、神情仿佛喪偶的中老年男人,他們開超市,開奶茶店,試圖在人生的后半途從頭再來,努力追求一份真摯愛情。我每天聽,每天看,夢想著自己其實是他們早年浪蕩生涯的一個不檢點行為的遺留品,一個在醫院被抱錯了的私生女,在未來的某一天說著和他們一樣的語言在電視熒屏之前跟他們相認,一起扮演一個收視率很高的大團圓。還沒有等到我認真考慮如何將這個白日夢想付諸行動的時候這個節目就被取消了,五點檔被割讓給新聞,四點檔變成更受孩子們歡迎的卡通片,而我始終沒有學會滬語。

    我聽見老板娘重新開口,她說你們兩個倒還蠻有意思的,明明是禮拜五卻不去上學,還操心別人錯過比賽時間。

    她調整了發聲位置,不再有那種牙齒唇舌激烈摩擦的吳語特征了,腔調更像是一名北方人在說英語。

    啊,上學沒意思。我的朋友飛快說。

    我也點點頭用英語附和說,上學沒意思。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看到了我們在超市走失狗那天的當地小報,在頭版頭條歐洲貿易區同中國企業關稅談判的新聞之下,有一個地方印著我的臉,是我蹲在超市保安們的面前,一件一件掏個人物品的照片。一開始我的朋友會跟人積極解釋說這是誤會,我沒有拿東西,我們當時在找狗。起初大家都點頭說ach so,原來如此,知道了,一派的安靜祥和心悅誠服。但是每當我們走進走廊、教室和食堂餐廳的時候,我總是能感覺到脖頸發涼,到處能感受到旁人灼燙的目光。

    我們開始在上學前自己準備三明治,兩個人在午飯時間不去食堂,而是爬到頭頂天臺上單獨吃。天臺上沒有別人,四面合歡樹環抱,影子沙沙響,遠遠還可以看到尼伯龍根大橋與城內大小教堂。我們一邊欣賞風景一邊撕開紙包,將清晨廚房余溫留存的面包皮塞進嘴里,頗有一種苦中作樂的滋味。德式三明治的做法簡單粗暴,火腿生菜芝士,淋上醬料不由分說加在一起就可以開張。我們的處境多少是因我而起,出于愧疚悵恨的心情,我主動承包每天制作三明治的任務。第一天她咬下一口和我說還不錯,第二天她也吃個精光,正當我飄飄然以為自己無意間發揚了中華民族悠久深厚的美食傳統時,她在第四天吃的時候把火腿片就著蘿卜西芹一道吐了出來,白色汁水橫斜流淌,就好像她還沒吃進去一樣。

    于是我們只好在午間穿越校園,在臨近的街道上游蕩。尼伯龍根橋往海德堡方向的公路離我們隔著一道水,萊茵河兩岸的碼頭上??恐簧儆未?,許多小販從亭子里轉出來,一條船一條船走過去販售自家的櫻桃與氣泡酒,氣泡酒在太陽下發亮,一圈圈跳閃著縹緲的白光。我們在光亮里生出怯意,遠遠望見過一次便不再敢前進了。由正東面往北方的柏林人街上偏轉,穿越古城墻便可抵達猶太人聚居的家園,猶太人生活墨守成規,飲食起居習慣照著《舊約》要求千年不變,貝殼類海產是不行的,水里無翅無鱗的也不可烹食。我們連吃了三天鷹嘴豆泥和拉法費,在松子蘑菇芝麻醬之間變換了幾次澆頭之后就再也提不起勁了。

    后來仿佛是約定俗成似的,我們不再將吃午飯作為一件每天必要的功課。我們還是例行在中午休息時間離開校園,在雙子廣場或者圣三一教堂的馬路前的冰淇淋車一人買一個蛋筒就算是吃過了,因為預算從一頓正餐縮減成一個蛋筒,我們手上的零錢頗有余裕,于是我們經常點兩個球三個球,有時候興之所至我們會點四五個球,巧克力香草覆盆子一路疊上去,仿佛可以直通上遼遠的天空。點了一兩次以后便不再點了,冰淇淋在陽光下消融的速度遠快于我們的進食,大部分融化的汁液都留在了衣服上。

    習慣于午飯時間走出校園之后,我們逐漸開始不適應在午后回到校園了。有時候我們從很遠的地方趕回學校的時候,原本熱火朝天的教室會漸漸安靜下來,只剩下每個人所穿的衣服織物褶皺之間相互摩擦的聲音,好像一排看不見的駝背小人在里面無聲齊舞。德國人,藍眼睛的綠眼睛的德國人,他們都盯著我,仿佛在用目光給我周圍所籠罩的沉默賦形,在雪原和冰河之旁高高升起一道道透明的圍墻,我在難以名狀的全景監獄之間無所藏匿,只好一直低頭看著每個人的鞋子和腳。

    后來大學本科的時候網吧里很流行美國暴雪公司的一款射擊游戲,《守望先鋒》,在可供玩家選擇的十多款人物之中,有一名來自未來的中國極地科考隊員小美。她有一把可以隨時制冷、將敵方或自己包裹在堅硬冰層之中的手槍,能量攢到最高潮的時候她甚至可以憑空創造一座厚實的冰墻。每當小美掏出手槍的時候我就能在網吧耳機里聽見她充滿喜悅和希冀的聲音:“冰墻,升起來吧!”

    每次玩這個游戲的時候我都很希望這把武器能夠在現實世界之內量產。

    然而在當時并沒有這個游戲,除了苦大仇深的春麗和被喪尸追趕的艾達,那時的游戲角色里也不會再有中國人。我的朋友往往站在我身前,盡管她總是血脈賁張對所有人的斜視擺出盡可能的抗拒姿態,大家還是會用眼角余光向她傳遞著發自內心的同情——她的狗丟了,這就是當你在家收留一個在超市里行竊的中國人時會發生的事,中國人都吃狗,這是全球公認的事實。

    來中餐館的這天我們在離家時本來真的做好了一系列上學準備,我們在書包里裝上生物課本與白手套,根據課程表我們今天要解剖小型生物和默寫拉丁文。當我們沿著古登堡街一路朝學校方向走去的時候我的朋友仍然在全心全意地記背動詞變位,一路上許多同行上學的人,我盡情凝望著所有行人的后腦勺,竭力不去理會身前身后的各種目光。在鐵軌前等紅燈的時候我發現了和我一起來的中國同學,烤肉當天她也在場,向她遞過杯盤和碗碟她還和我說過謝謝的。我伸手去拍她的肩膀,用中文喊她名字。

    她取下耳機線轉過身來看見是我,渾身陡然一震。旋即她像什么也沒看見一樣地轉過身去,她和她的同伴開始小聲用英語聊天,然后很快一道穿過了軌道和斑馬線。他們的步子邁得極大,幾分鐘的工夫就隱沒在川流不息的上學隊伍之中。

    火車轟隆隆開過來,阻隔在我們之間。

    我原地站著沒動,直到再次綠燈亮起,擋板升起來時,我對我的朋友說我不想去上學。她說她本來也不想去解剖兔子與青蛙,要逃還是趁早逃吧。于是我們坐在這間中餐廳里。我點了湯,點了西紅柿炒蛋和蛋炒飯。

    后廚的排風扇嘩啦啦,滋滋的油鍋里有聲音,蔥花清淡的香氣與蝦皮苦咸的熱情漫過后廚布簾緩緩飄入餐廳。沒有其他客人,盤盞很快上桌,油渣和蛋碎金黃金黃,仿佛一層層融化的月亮。湯隨后送上來,油汪汪一壇水里有冬瓜浮沉,一派空游無所依的氣象。

    我先吃炒飯,后喝湯,我舀了一勺米飯到嘴里,慢慢地吞著口水,連著蝦仁和花生米一起嚼。我的朋友也學我,放下并不熟練的筷子,拿調羹把米飯放進嘴里。我們就這樣緩緩地嚼著,米飯的溫度加持下碎油渣在嘴里化開,和炒蛋一起融化成一片黃金原野。我們將炒飯就這樣含在嘴里,再慢慢地將湯勺送到嘴邊,就好像一口一口正吞吃著月亮。兩個人仿佛貓咪舔碗一樣,將調羹內壁里的每一粒米飯納入體內,隨著咀嚼的不斷進行,什么堅硬的東西好像也逐漸化開。有風穿堂吹進來,我聽見窗外鐵路聲隆隆,萊茵河水不斷上涌,逐漸地我感覺自己和眼前目光所及的一切都能相互聯系在一起,我和所有的油鹽醬醋,和所有的時間和鐘表都心意相通。在豁然開朗的思緒之中我開始想起自己最初的心意,為什么要來這里,為什么要從上海坐飛機到幾千里之外的德國。

    我開始在體內醞釀那個早已想好了的答案,那個和所有其他中國德國同學都無關的答案。當我準備好了的時候,我對我的朋友說我有話要和她講。她點點頭說她也有話要說。

    我們腳步飄搖,從中餐廳步行至鐵軌道旁,一路都仿佛步行在水上。在午后的白日之下她躺下身去,后腦勺直接枕在枕木上。

    于是我也躺下身去,臉緊靠著枕木,鐵軌之下密布的巖石經過太陽暴曬,濕潤而溫熱,散發著面包糠一樣的芳香。

    我們臉對著臉,額頭抵著額頭,兩個人在微風里沉默許久,只是靜聽著遠方信號燈明滅的聲音。終于開口的時候兩個人也是不約而同地開始發聲,我比她稍微快那么一點。

    我說我來這里之前沒有什么朋友,同家庭與親人之間也可以說是非常疏遠,能認識你實在是太好了。我說我最近時常做夢,夢見我們從小就互相認識,就住在不遠的臨街,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一起上學放學,同坐在一間教室里看天上流云,醒來時總是會感到十分惋惜。

    她聽完我的話之后一副深受感動的樣子,非常吃驚地看了我很久。就在我拉起她的手準備繼續發言的時候她開口說話了,我聽見火車隱隱駛來的聲音,轟鳴聲籠罩一切。撼人心魄的巨響之中我看見她在朝我吞吐話語:結束了,都結束吧,早就該結束了的。

    ……

    (未完,全文見《上海文學》2021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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