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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1年第12期|鐘兆云:與草為伍(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1年第12期 | 鐘兆云  2021年12月10日08:18

    鐘兆云,出生于福建武平,主要著作有《劉亞樓上將》《辜鴻銘》(三卷本)《葉飛傳》《國之大殤》《父子僑領》《鄉親們》(三部曲)《我的國籍我的血》《項南畫傳》《谷文昌之歌》等四十多部,曾獲首屆中國人民解放軍圖書獎、首屆華僑文學獎、中國傳記文學優秀作品獎、福建省政府社科獎等。

    與草為伍(節選)

    鐘兆云

    “點石成金”只是美麗的傳說,“點草成金”卻成為美麗的現實。這個故事前所未有、清新脫俗;這個現實故事來自中國,流傳至非洲和南太平洋島國。故事的主人公,是國家菌草工程技術研究中心首席科學家、“世界菌草之父”、科技特派員林占熺。

    ——題記

    少年心和中國“治沙新武器”

    風還在呼嘯,卻再難興起漫天飛沙走石;沙漠和沙浪還試圖群魔亂舞,卻望綠興嘆,在步步為營、妥妥扎寨的百來公里草叢中,再難造“翻江倒海山為摧”之災。

    人還是那個人,卻不再是五十年前那個身板挺拔的少年。他——福建農林大學國家菌草工程技術研究中心首席科學家林占熺,一路撫摸過眼前高過自己的一排排芳草,并時而無限深情地眺望,那一刻感天動地。任性的沙子、調皮的沙浪,似乎已偃旗息鼓,且聽風在歌唱,且看草在婆娑起舞。年少時他讀劉白羽的散文《長江三日》,記得有句“綠茸茸的草坂,像一支充滿幽情的樂曲”,他相信今后有作家寫《黃河三日》或《沙漠三日》時,也能為他培育的草場放歌。

    這個在黃河邊飲過風、咽過沙的人,歷盡滄桑,誰道“舊游無處不堪尋,無尋處,唯有少年心”,五十年后,他初心依舊,“敢教日月換新天”!

    一九七一年,剛從福建農學院畢業不久的林占熺到黃河邊考察,黃河流域觸目驚心的水土流失,成了他解不開的心病。他立下愚公移山志,要早日讓這里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風華正茂的年輕人,意氣風發時指點江山、揮斥方遒也是常情。有人聽了卻不免瞠目結舌:“你的志向也太遠大了吧?”還有人揶揄:“你不在那里工作,喝的又是閩江水、汀江水,遠在十萬八千里的黃河關卿何事?那里再飛沙走石,也吹不到閩江去,落不到你的飯碗里,只怕你縱有凌云志,也鞭長莫及!”

    黃河在咆哮,笑他的不自量力;飛沙在肆虐,要吞噬他的志向。

    誰能相信,這個人并非只是說笑,此去經年,為實現這個愿望,走到哪里都癡迷于尋覓良方,出門帶的書包或公文包乃至懷里,總揣著一根又一根草。

    他還常常朝至沙漠地,暮宿黃河邊,深感時不我待。拿內蒙古西部阿拉善盟的烏蘭布和沙漠來說,近四十年來,由于氣候變暖和人為破壞等原因,流沙東進南移的擴展速度異常驚人,已逼近黃河岸邊。其東部八十五公里的河段,近些年每年都有上億噸沙流入黃河,成為黃河全流域飛沙走石最嚴重的地段,照這樣下去如何得了!

    沒日沒夜,他與風和飛沙比速度。十五年之后,他終于培植出了一種叫“菌草”的植物。在對新草種千萬次、千萬里的追尋中,他終于選定了一種根系長達九米的草,作為先鋒植物在黃河沿岸沙地上種植,“欲與天公試比高”的希望由此升起。

    與黃河和沙漠的決斗,成了他這輩子自找且最難啃的一塊硬骨頭!有一年,千辛萬苦種下菌草,喜看綠茵千重浪了,卻被一場八級大風毀于一旦。現場慘不忍睹,團隊隊員失聲痛哭。那天他在黃河邊一坐半天,差點兒把牙齒給咬碎!

    替岳父“出征”黃河和沙漠多年的小女婿,睜著被風沙打得紅腫的雙眼欲哭無淚:“難道老天不佑,逼我們收兵?”

    “不,絕不能知難而退,更不能繳械投降!”

    從不服輸的他,親自蹲守此地,對十多種長根系草種反復篩選,認定了可以死而復生的一種。帶著團隊種啊種啊,吃風咽沙整四個月,親眼見證了烏蘭布和沙漠南部長出一片綠洲,繼而摸索出了一套以菌草治理生態的技術。中科院、中國工程院、北大、清華組織強大的專家隊伍論證后,歡呼中國治沙誕生了“秘密武器”,烏蘭布和被國家定為開展種植菌草、固沙防沙研究的示范區。

    他和團隊種下的這些菌草,適應性強、生長快、根系發達,一舉固定沙丘,與肆無忌憚的沙漠成了歡喜冤家。而收割之后,菌草還可以作為牛羊的飼料,也可用來制作生產食用菌的菌袋,助力貧困地區的扶貧減困、產業發展。

    讓他高興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七十周年之際內蒙古阿拉善盟菌草治沙基地試驗的經濟效益——鮮草畝產量平均達十五噸,一畝地可收入近五千元;更讓他欣慰的是,中國治沙暨沙業學會給出的社會效益評價:“菌草技術填補了黃河流域種植多年生菌草的空白,為在黃河全流域建立菌草綠色生態屏障開辟了新途徑。”

    這個橫空出世的生態屏障,正是這位老共產黨員向建黨百年的獻禮。

    于是,你會明白,幾近“素顏”的國家菌草工程技術研究中心會議室,墻上一幅鑲嵌著一個個紅五星的中國地圖為何分外耀眼,上面標記的正是沿黃河各省而設的菌草種植示范基地。這也是林占熺的菌草治黃作戰地圖,但他謙稱自己并非將軍,只是一名有進無退的過河卒子。

    從二〇一三年開始,這個“卒子”和他拉起的團隊,就在阿拉善駐扎至今,風吹不走,棒打不散,“撼山易,撼‘林家軍’難”。

    他開創的菌草技術已漂洋過海、影響世界三十多年。他也因此早早成為“全國十大扶貧狀元”,繼而在二〇二一年榮獲“全國脫貧攻堅先進個人”、全國“最美教師”稱號。

    二〇二一年六月上旬,受邀參加中宣部中外記者見面會時,連日的勞累使他在北京不慎崴腳骨折。他忍著劇痛連夜到醫院打石膏,翌日上午坐著女兒買來的輪椅,若無其事地出現在中外聚焦的演播廳,手拿一張圖告訴世界:“經過三十多年的不懈努力,菌草技術已經拓展為以草代木發展菌業、以草代糧發展畜牧業,開啟了菌草菌物肥料、菌草生物質能源、菌草生物質材料等領域,尤其是在菌草用于生態治理方面取得了一系列突破。這張圖展示的,就是在中國四大沙塵地之一內蒙古阿拉善的菌草防風治沙基地用菌草治沙取得的突破性進展,以及產生的經濟效益……”

    他已是中外共追的科技明星,也是熱播電視劇《山海情》中那個輾轉千里傳授菌草知識、帶領寧夏百姓脫貧致富的凌教授的原型,而他的經歷,要比劇情更曲折也更動人。

    會后,他又堅持坐著輪椅從北京趕往烏蘭布和。面對勸阻,他說:“緊趕慢趕這么多年,要在黃河泛濫區筑起千里生態安全屏障,建黨百年前不趕去看個究竟,我沒個數,哪能安心?”

    在常人眼里,草是平凡甚至渺小的,但他卻“點草成金”,以他發明的菌草技術治理風沙,還能養菇致富、發電造紙,成為全球反貧困的急先鋒。

    “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小草》仿佛是為他量身定做的歌,讓他情有獨鐘,百聽不厭。他與草為伍,未成曲調先有情,從一棵寂寞無人識的小草到獨步天下的“林草”,爾來至今,不覺半生。

    一次考察帶來的

    “異想天開”和“走火入魔”

    一九八三年,草長鶯飛二月天,福建省科技扶貧考察團來到著名的老蘇區閩西長汀縣,驚見一片“赤地千里”的“火焰山”。河田鎮一帶,地表溫度最高達七十度以上,加上這里千溝萬壑、支離破碎,故有“火焰山”之稱,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初便名列全國三大重點水土保持試驗區。與山丘荒禿、耕地沙化共生的“懸河”,高出兩邊耕地近兩米,猶如一條沙石筑成的渡槽,如鯁在喉般阻撓著百姓邁向幸福安康的生活。

    走進一戶“五老人員”低矮的土屋,四十歲的林占熺見到了令他觸目驚心的一幕:寒風順著墻縫猛灌,一家人瑟瑟發抖,說睡覺時床上僅有的一條破棉被根本不夠,只好蓋上蓑衣偎依著取暖。

    正覺難受,一雙瘦弱的小手怯怯地拉住他的手:“叔叔,我餓……”

    林占熺的心和手不由得一起顫抖,轉身問縣里的陪同人員:“想辦法給他們弄點兒吃的?”

    “不是沒想過辦法,可解決了上頓,還懸著下頓,這樣的情況比比皆是……”陪同人員黯然轉過頭去。

    長汀是福建較早開始栽培香菇之地。改革開放之初,香菇種植更是點燃了這里百姓脫貧致富的夢想。由此人們競相砍樹伐木,日復一日加劇著當地的水土流失。而生態的惡化、土地的沙化,又使得當地的貧困不減反升。

    這一夜,林占熺嚴重失眠,痛心不已。“菌林矛盾”再度困擾著他!

    一九六八年,他從農學專業畢業后下放到寧化水茜公社插隊,一九七一年九月被選調到福建三明地區真菌研究所從事食用菌研發和生產。蘑菇、木耳種得越多,消耗木材就越多,造成的毀林事件就越多,這成了日益突出、有你沒我有我沒你的世界性難題。有什么法子能對救窮治窮和修復生態雙管齊下?憂心忡忡的他早早就琢磨開了“林木栽培香菇”的替代方案。

    長汀這一夜他輾轉反側,眼前不由又浮現了十多年前在黃河邊的所見所聞,隨著當年的誓言在耳邊回響的,還有白居易的詩句:“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看似卑微的草,卻有著不可小覷的蓬勃生命力,不懼土地的貧瘠,且能阻止生態的惡化。要是草能變成食物就好了!思緒如滔滔汀江水,一股強烈的沖動在他心頭回旋、升騰。

    一次考察,影響一生。人們開始驚奇地發現,這個全校最年輕的處級干部外出時常常掉隊。往回找,總見他盯著路邊幾株野草出神,或為移植山野中那些不知名的野草而忙碌。每次出差回來,總少不了帶回些綠肥紅瘦的花花草草。

    他們不知道,林占熺那次回到福建農學院后,便開始私下用芒萁、五節芒等野草作原料栽培食用菌的研究。他從廢棄的自行車車輪上取下幾根鋼絲,按尺寸磨光后做成接種針,又向同事周教授要了二十根試管,就這樣在簡陋的設備下分離菌種,開始以草代木栽培食用菌。

    這可是個破天荒的課題,以此來致富一方兼治理水土流失,更是異想天開。看到他一頭扎進野草育菌的夢幻王國,同事善意地提醒:“世界上通用的方法都是伐木培菌,以草代木聞所未聞,可別走火入魔……”他則自信滿滿地說,此舉若成,不僅可以緩解消耗森林培養菌類的菌林矛盾,還能讓農民在生態種草的同時獲得經濟效益,實現生態和扶貧一把抓。

    以草育菌的困難接踵而至:別說沒有現成的經驗借鑒,也別說沒有研發單位的立項、沒有可供研發的實驗室,就連研發資金與設備也無處著落,甚至研發時間都沒辦法保證。

    他遞上的立項報告,因為不是出自正式科研單位而被退回。無法獲得科研經費,有人就婉勸他及時止損。他卻這樣安慰人家,并給自己打氣:“沒關系,只要能拿出成果,有關部門肯定會支持!”

    如何解決研發問題呢?他以私人名義向學院總場工程隊借了五萬元資金,計劃蓋個三百平方米的實驗室。妻子一聽可就急了:“占熺啊,你搞菌草科研我不反對,但你想過沒有,我們的月工資加起來也才一百元,你借的可是一筆高出我們全家月收入五百倍的巨款,萬一研發搞砸了,拿什么去還?”

    林占熺說:“沒有退路可走,辦法總比困難多,砸鍋賣鐵,押上一輩子總能成功。現在絕不能猶豫和動搖,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得盡早定下場址!”

    真要第一個吃螃蟹了,有人大潑冷水,說一沒前例,二沒實驗室和經費,三沒身份和人員編制,舉債做研發豈能長久,真是“省著花被不睡,偏去烏龜殼上翻跟斗”。

    他也笑:“說得也對,我就是要翻翻跟斗給世界看,路都是人走出來的嘛!”

    種種困難都沒攔下他,他不僅要“翻跟斗”,還決定辭去行政職務,做“草民”,專事“草”科研。

    在“學而優則仕”自古成信條的國度里,戴上官帽是許多人夢寐以求、光宗耀祖的頭等大事。林占熺夫婦都難忘他“升官”后回鄉那一幕:父母家人一臉喜悅,鄰里鄉親的眼睛里都是羨慕。只是,這位更愿意彎下身子走進田間的農家子弟,所求和所抱負的卻是另一極:不求做大官,但求做大事——領著更多農民致富。他作了首打油詩,末句是:“仕途或有涯,科學闊無邊。”

    從閩西老家農村一同走來的妻子最是理解他。好長一段時間,他每天都需要處理大量行政工作,試驗和研發時間只能鎖定在每晚中央電視臺《新聞聯播》后至子夜時分、每天清晨五點半起床至上午八點上班前,以及周末和節假日。他起早貪黑做試驗,吃飯和睡覺都只是草草應付,時間上連省帶擠。看到他兩眼經常熬紅、黝黑的臉龐日益消瘦,妻子心疼至極:“占熺,可不要玩命啊!”他卻笑答:“要想在科學技術方面有所創新和突破,僅靠正常的上班時間遠遠不夠,非得用上八小時以外!”

    人與人的差距常在八小時之外,但林占熺如此破釜沉舟,還是讓不少好友擔心不已:這家伙沒發瘋吧?

    一天凌晨,窗外鳥聲啁啾,一晚上盡想著菌草研發實驗室的林占熺睡不踏實,索性起來去選場地。那地方差不多是個亂葬崗,看了將近兩小時,才找到一塊較為理想的平地,不料一腳踩空,跌入一處被青草覆蓋的大墳坑。他摔得鼻青臉腫,左腿疼得要命,只好單腳跳著往回走,累了就休息一會兒再跳。

    這次摔傷,比起他面臨的精神壓力、試驗磨難壓根不值一提。

    借錢蓋起的實驗室,除了前面提到的自制接種針、要來的玻璃試管,再有就是他扛來的飼料粉碎機——作為替代品,將選中的野草粉碎后用作培養基。因陋就簡,卻也讓他頓生韓非子當年“墾草創邑,辟地生粟”之豪情。

    草乃百卉,林林總總,不計其數。林占熺首先要突破的是選擇能替代木材的理想草種。于是,上古神農嘗百草的故事在他身上變相重演了。

    經一番綜合觀察、論證與篩選,最終確定把芒萁作為代木首選和突破口。這種野草質地與闊葉樹接近,木質素含量較多;而且困難時期曾被作為另類“瓜菜代”,他就曾吃過用芒萁和面粉混合做成的餅干,可見有一定營養成分。他把它加工成食用菌培養基,植入香菇菌種,就此正式開始“野草變菇”的研究。

    這場缺乏設備的試驗,注定得在科技創新的路上艱難前行,平日的生活只能潦草而過。以實驗室為家既久,他不時也拿辛棄疾《清平樂·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之句自況。無數個日夜、無數次的失敗換來讀小學的大女兒一頓埋怨:“當初就不該借這么多錢搞研究!”

    林占熺開導女兒:“失敗是成功之母,真正的科學就在于可以經受反復試驗的考驗,爸爸堅信能取得成功。冬梅啊,我們的老家是革命老區,過去那么多人為了老百姓的幸福而拼命,爸爸是黨培養的科技工作者,今天不用到戰場上拼命,但為了給老百姓增加收入,自己給自己加點兒壓力,拼一拼還是應該的。”

    冬梅童言無忌:“大道理我也聽不懂,我只知道這錢不是為我們家欠的,別想著今后讓我和妹妹還。”

    妻子讓女兒別這樣和父親說話,林占熺卻自嘲:“孩子還小,不懂事,以后會明白的。”

    居家的日子里,不管女兒愿不愿意聽、聽不聽得懂,他總不厭其煩地誨人不倦:“事情再難,只要思路、目標正確,一百次挫折、一百個問號后可能就成功了。”說罷,他還哼唱起了那時正流行的歌《小草》,“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

    好在還有妻子明白他那一片初心,也讀得懂他那喃喃“草語”,支持他屢敗屢戰、比對分析、悉心調配菌料,東山再起。

    一九八六年春夏之交的一天晚上,妻子帶著兩個女兒來到“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的簡陋實驗室送飯。一進門就聽見男人的哭聲,像是受了無數委屈。

    小女兒吃了一驚:“爸爸,你怎么哭了?”

    大女兒大步奔過去:“爸爸是不是又失敗了?對不起,我收回之前的話,我們都支持你!”

    林占熺起身,邊擦眼淚邊喜悅地招呼著她們:“冬梅,春梅,你們看芒萁上有什么?”

    姐妹倆靠前,像發現新大陸似的異口同聲說:“香菇!”

    林占熺招呼妻子也來看,妻子湊近細瞧,菌種瓶瓶壁上有個物體讓她眼睛一亮:“沒錯,長出了一朵香菇!”

    兩個女兒歡呼雀躍:“爸爸,這么說,試驗成功了?野草真的能‘變出’香菇!”

    林占熺正是為此而哭——香菇等食用菌是木腐菌的傳統理論從此被更新,木、草、菌的學科界限從此被突破——他能不哭嗎?哭聲中透出的卻是成功的喜悅:“是,爸爸沒當草包,終于從成千上萬種野草中找到了能夠培植香菇的菌草!今后菌草不僅能‘變出’香菇,還能‘變出’蘑菇、毛木耳、白木耳等各種食用菌。”

    妻子喜極而泣,三年來的酸甜苦辣,一下子全部涌上她的心頭。

    林占熺擦著眼淚,欣喜若狂地宣布今天是個特別日子——菌草技術作為一門全新學科從此誕生!當然,他也深知萬里長征才走完第一步,今后還將面對大面積試點和推廣的挑戰。

    他乘勝出擊,又開展了新一輪試驗,改用塑料薄膜袋來栽培香菇,分別裝入芒萁、類蘆、五節芒等野草,竟然都長出了香菇,而且首輪試驗的八十筒全告成功。他依葫蘆畫瓢,拿到農戶家示范生產,同樣大功告成。一輪輪、一處處的成功很是振奮人心,說服力爆棚。

    一九八七年四月二十六日,《福建日報》在頭版顯要位置向世界宣布:“野草可以種植食用菌。”

    就在前一天,林占熺的研究成果經福建農學院組織專家鑒定,結論為:“成果為國內外首創,在其同等條件下產量較木屑栽培高、質量好,經濟效益顯著……開辟了一條不受林木資源制約的發展食用菌生產的新路,具有應用價值和理論意義。”菌草作為一門新興學科,開始邁進科技殿堂。

    “官宣”僅一周,跑在時間之前的林占熺就于勞動節這天在福建農學院辦起了首期“野草栽培食用菌”培訓班。滿懷興奮與期盼從十多個縣趕來學習的菇農,作為第一批菌草技術的引進者和示范者,多年后仍記得林占熺發自肺腑的話:“我真是恨不得盡快將這一科技成果傳授給農民兄弟們,早點兒讓大家的錢袋子鼓起來!”

    一九八八年三月,經福建省省長肯定批示,“以草代木”發展食用菌正式被列為“福建省科技興農項目”。

    一株草的艱難誕生和意外效應

    很長一段時間,林占熺兩頭跑,上午忙完學校的事,馬上坐車或搭船奔農戶家,和他們一起下地栽種,還要免費開辦培訓班。為了讓菌草盡快從實驗室走進農民地里,他不斷跟自己較勁。被農戶們需要、農民兄弟們愿意嘗試,成了他最大的幸福。

    全國重點林業發展縣尤溪縣的一個村子被選為首場試點,村民們猶豫不決,顧慮虧本了怎么辦,甚至還有人懷疑他是騙子。無奈之下,他鄭重承諾:“虧了由我賠,賺了我一分不取,全歸你們。”好說歹說,才有二十七戶愿意嘗試。

    經他手把手教種,這二十七戶都用菌草“變出”了香菇、毛木耳、白木耳,當年就獲得成功。尤溪縣“以草代木”種菌的農戶由此與日俱增。幾位青年農民點著那時難得一見的百元大鈔告訴林占熺:照這樣下去,一年脫貧,兩年致富,三年蓋新房,四年娶媳婦不是夢!

    看到他們的高興樣兒,他恨不得使出渾身解數,讓“這棵草”馬上蔓延到全省、全國,帶著廣大農戶實現脫貧夢。

    一九八九年從閩西北回福州的公路上,長途客運汽車喇叭持續鳴響,好不耐煩,顯示著山區公路的擁擠、嘈雜。跟隨他下鄉試點兩年多的助手忍不住抱怨:“來時好好的,沒想到從尤溪回福州的路卻不通了,要改經南平回去,多走這么一段冤枉路!”

    林占熺卻釋然:“這次既指導了學生做畢業論文,又教會了村民們種菌草,算是滿載而歸。”

    助手動容:“您連夜里的夢話都離不開菌草,也只有您有這樣的菩薩心腸,就沒想過萬一……”

    客車在崎嶇不平的小道上盤旋而下,車門哐啷響,咚咚的倒地聲伴著“啊……”的喊叫。緊接著同車有人驚呼:“師傅師傅,快停車,有人掉下車了!”

    司機急喊:“大家快抓住扶手!”

    在刺耳的急剎車聲中,響起更恐怖的叫喊聲。客車在一個急拐彎處失控,轟隆隆地朝右邊十幾米深的山溝翻滾下去。

    車終于停下來,哭聲和叫喊聲一片。助手連叫“占熺老師,占熺老師……”找到人事不省的林占熺后,邊搖邊哭:“占熺老師您可不能走啊,您一走我們的菌草計劃可就泡湯了……”

    旁邊人喘著粗氣道:“八成是不行了,前頭那兩個人也死了……”

    不知過了多久,傳來急促的呼喊:“急救車來了!快送醫院!”

    一番施救,看到林占熺在醫院緩緩睜開眼,助手驚魂甫定:“老天保佑,您終于醒了!”

    林占熺吃力地說:“真要這么早就完了的話,還不被我父母罵慘,說我是不孝之子,心里只想著菌草,他們連草都不如,哎喲……”

    助手又慌了起來:“怎么了?”

    “疼,疼,腰那里痛掉老命,醫生,這是怎么了……”

    一旁的醫生說:“你左肋骨斷了兩根,骨膜都給刺破了,能不痛嗎?”

    林占熺問:“不死就好,什么時候出院?”

    “剛做完手術,至少要在醫院觀察七天。”

    林占熺連說不行,培訓班在等著我,不能浪費農村學員們的時間。爭辯中,不覺又一聲哎喲,疼!

    手術后在醫院只待了四天,回家前,林占熺把一身的消毒水味道,還有血跡,全沖洗了,衣服也洗干凈了。如此保密,為的是不讓妻子知道后擔驚受怕,今后對他大念“緊箍咒”。

    提前出院那幾天,林占熺像上足了發條的時鐘那般工作,疼痛錐心刺骨,直到動彈不了時,才悄悄叫弟弟陪著上醫院,在妻女面前卻裝得若無其事。一天晚上,妻子隨意問他想不想看文藝演出,他罕見地滿口答應。路上碰到熟人打招呼,一向熱情大方的他卻愛理不理,整場下來都一言不發。

    如此一反常態,妻子以為他不情愿陪自己看演出呢。回家一嚷,林占熺只好說:“一開口就牽動肌肉,全身疼……”在逼問中,他如實招供車禍前后發生的一切:“這幾天我痛得要命,心想怕是沒啥活頭了,必須無條件地答應你的一切要求,與時間賽跑,多一點兒時間陪你……”

    對他的“自作自受”,妻子既心疼又心酸,哽咽道:“看來你不僅會種菌草,還擅長做地下工作。”

    折騰了好久,他才恢復正常。一天當兩天用不說,還一人當兩人用,一心掛兩頭,足跡幾乎踏遍尤溪的所有村落,六年間舉辦了上百期免費短訓班,參加聽課的農戶近兩萬人。團隊人手不夠,他還把研究生畢業后分配到省農辦的六弟林占華拉進了團隊,給這個“草臺班子”注入一股活力。

    一場又一場推廣后,選擇“以草代木”種菌的農民,從最初的一個試點村,到遍及全縣各鄉鎮一百多個村莊四千多戶。“尤溪效應”推動著“這棵草”以星火燎原之勢“蔓延”到全省、全國。

    當時國家科委農村中心和福建省科委組織驗收的數字顯示:一九九一年到一九九五年,福建共示范、推廣菌草食用菌十二點三九億筒,累計增加產值二十二點四六億元,節約闊葉林木材五十一點二六萬立方米。而隨著這項科技興農項目在全國數百個貧困縣大范圍鋪開,對扶貧減困、生態保護、綠色能源發展所起的作用日益凸顯。

    阿基米德說:給我一個支點,我可以撬動整個地球。

    林占熺說:給我一株草,我可以改變世界。

    為了這個改變,他甘愿輾轉難眠無數個夜晚,付出難以計數的代價。

    …… ……

    吹盡狂沙始到金,草色遙看近卻無

    “地上不長草,天上不見鳥,風吹石頭跑。”民謠說的是寧夏回族自治區的戈壁灘。一九九八年,林占熺率團隊輾轉來這里種草,對此眼見為實。

    一年前的一九九七年四月,在銀川召開的閩寧對口扶貧協作第二次聯席會議上,菌草技術被列為福建對口幫扶寧夏項目。四月十五日,林占熺和助手便帶著六個滿裝菌草草種的箱子,從東海之濱來到寧夏固原市彭陽縣試種。

    現實條件比想象的要惡劣十倍。貧窮、寒冷,最低氣溫達零下二十多攝氏度,氣候條件與福建截然不同,生態環境相當脆弱。在這樣的地方以草種菇,不可能照搬照抄,但再大的困難也沒有限制林占熺和團隊的創新。

    實地考察后,他們也從當地特點中發現了優勢,如農作物秸稈豐富、勞動力充足、海拔高、氣候干燥等。林占熺創造性地提出,何不錯開福建主產區的出菇季節,生產反季節菇類?何不選取當地放棄的窯洞,來個“窯洞種菇”?

    這個“點草成金”的人,腦子里總裝著金點子。

    猶如當年在尤溪示范生產時那般,團隊也在當地首選二十七戶農戶作為試點,以此為日后示范。為了確保戶戶成功,他和同事們每晚都沿著崎嶇山路,借著月光、打著手電筒挨家挨戶察看菌草菇的生長情況,關注菇情,就地解決問題。

    細心呵護中,二十七個示范戶沒有一家落空,“福建菌草”在彭陽縣成功扎根。

    翌年,二月春風似剪刀之時,林占熺又帶著技術員來到位于騰格里沙漠邊緣的永寧縣閩寧村。閩寧兩省規劃建設中的菌草技術扶貧示范基地,正等著他指點迷津。

    這是個在荒漠上建起來的移民村,也是福建省幫扶寧夏的最大的一個吊莊。兩萬名移民,男女老少,莫不懷著強烈的脫貧愿望,對黨和政府的造福工程深信不疑,卻又對玉米秸稈種蘑菇的承諾心懷疑慮。林占熺從他們的眼神中讀出了那一份渴望和疑慮,也再次掂量出了肩頭責任之重。在他率先垂范下,團隊全都不住賓館酒店,而是進村駐戶住菇棚,一對一、人盯人,以方便全程服務。經他們的指導和幫助,菇房星羅棋布地建起,多數都得挖到地下一米多深,半地窖。

    “我這邊的蘑菇死了!”

    “我這里的也死了!”

    這樣的對話發生在第一次超大沙塵暴之后。大風起兮,狂沙亂飛,遮天蔽日,好不嚇人。你再怎么關門閉戶都無濟于事,總有細沙輕松突破防御。頭發和衣服口袋里沙子比比皆是,飯碗和茶水里也是灌滿沙塵。翌日醒來,房間滿是不請自來的沙子,更別說他們下榻的簡陋蘑菇房。

    但整個團隊誰也沒有后撤,在與沙塵共舞中觀察氣候變化,記錄蘑菇的生長情況,交流心得體會,摸索種植規律。

    “林老師您怎么流鼻血了?”

    林占熺感覺鼻子有異常,起初還以為是天冷催生的鼻涕,經隊員一說,用衛生紙一擦,紅透紙背。剛用紙團塞住鼻孔,就發現對方也開始用紙擦鼻血了。

    全隊上下幾乎無人幸免,這里的氣候與東南確實大不一樣,有人自嘲:“看來,不流點兒鼻血,都不算來過寧夏!”

    相顧之中,誰也沒有大驚小怪。人和蘑菇一樣,都水土不服,但得克服。嚴重時,有人的鼻血像泉水一樣,滲透紙團直往下滴。

    手上和衣服上沾著血,死去的蘑菇上點點滴滴也是血。染血的菌草能不更嬌艷?記錄本上那些沾著血的文字和數據,像紅色的音符一樣在替小草歌唱。

    在無數陋室下艱苦轉戰的林占熺,對劉禹錫的《陋室銘》表達的境界情有獨鐘,還特別喜歡他那句“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他這些年與草為伍、為百姓造福的經歷,與此何其相似!

    吹盡狂沙,不負“金草”美名!看到那些菇房紛紛長出新鮮肥美的蘑菇、木耳,日思夜想致富奔小康的農戶們,很快紛紛跟種。

    閩寧村第一次種植菌草,畝產鮮草十二噸,是當地玉米產量的三倍。“菌草技術真是好!”農民兄弟歡天喜地跟種,問題卻也緊隨其后:生產出來的大量鮮蘑菇必須盡快銷售,否則就會腐爛發臭,讓半年辛苦歸零!

    面對農戶們臉上滿布的陰云,林占熺主動表示,不僅提供技術,還負責包銷種出來的蘑菇。口說無憑,特與當地政府簽訂協議。

    團隊成員便又忙開了,八仙過海分組跑銷路。每個人各顯神通的背后,是另一首奉獻之歌、愛民之曲。兩百多個示范戶的產品及時銷往西安、上海、廣州等地。如此自加壓力,為誰辛苦為誰忙?誰個不知!

    這事被作為重大新聞謳歌后,有的記者問林占熺:“您和團隊從福建到寧夏,在幫助農民擺脫貧困的過程中,過得苦不苦啊?”

    林占熺爽朗地回答:“我們本來確實可以過輕松的日子,不那么艱苦,但你這樣問,我就想說,讓更多人過上好日子,也是科技工作者的責任,幫老百姓擺脫了貧困,也等于我們過上好日子了。”

    西北百姓種蘑菇的原料問題及蘑菇銷路的解決,到底還是其次,更重要的是林占熺此行為荒漠變綠洲找到了一條新路。

    “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借助岳飛震古爍今的《滿江紅》之句,林占熺早早就知道賀蘭山,沒承想會在世紀之交的一九九七年帶領一支“輕騎”千里來此,讓山下的荒漠披上綠裝。

    這一年,距他參加工作已三十年。在賀蘭山回望三十年間飛揚的塵土以及一路相隨的云月,他沒想到功名,只是不泯初心地把菌草扶貧的夢想照進了現實。

    林占熺團隊班師回福建時,閩寧村的農戶們要請他們吃飯。但國有國法、團有團規,林占熺早有規定,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不到農家吃一頓飯。在農戶三請之下,開發區主任也跟著發話:“閩寧一家親,你們必須去,不能傷了寧夏百姓的心。”他才帶著七人小組赴宴。十四個農戶圍著他們又蹦又跳、敬酒、送錦旗的場面,連同他們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樸素感情,讓他終身難忘。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他帶去的菌草,在寧夏有了“閩寧草”“幸福草”的命名。春風化雨,生命的綠色在恣意涂抹茫茫戈壁時,幸福的滋味潤物細無聲。人走了,茶不涼,對寧夏的幫扶,至今依舊如火如荼。僅二〇二〇年,林占熺的身影就多次相伴塞上風雨,躬身實地指導菌草、蘑菇種植。

    在河南、四川、青海等中西部地區,菌草扶貧的腳步也從未停歇,截至二〇二〇年,全國各地種植菌草累計三百多萬畝,產值已超三百億元。

    菌草凝聚的力量,就這樣把中國特色的科技扶貧發揮得淋漓盡致,在扶貧濟困的春秋史冊中書寫情深似海。

    二〇二一年春,一部反映閩寧情深、福建援助寧夏的電視劇《山海情》在央視黃金時段熱播,林占熺所作貢獻在藝術呈現之中,再次觸動了全國人民的心。

    “植物特使”的榮與哀、驚與險

    都事關國家

    二〇〇〇年七月五日,福建省政府舉行了一場頒獎會,時任省長的習近平為五十八歲的林占熺頒獎。

    這是福建省有史以來第一次對做出貢獻的科技人員記一等功。林占熺備受鼓舞,大膽提出建立國際菌草技術研究發展中心的建議。習省長馬上表態省政府要支持。很快,中心成立了,政府還特批一百萬元,建起了全球第一個菌草科學實驗室。這個實驗室后來發展成為三個國家級的創研中心和國際菌草技術交流合作培訓中心,引領世界菌草技術研發和產業發展。

    二〇〇〇年十二月,林占熺當選“一九八六 — 二〇〇〇科技扶貧杰出貢獻者”,全國十五年才十五個!赴京領獎接受表彰的特大喜訊傳來,時間卻發生了沖突:埃及總理特使剛好來福建,找他商量赴埃及種植菌草事宜。

    上級領導頗感意外:“埃及特使真會選日子啊,那怎么辦?”

    林占熺不假思索地說:“黨和政府授予的榮譽再高、再重要,也還是個人的,而外交代表的是國家大事,非洲朋友不遠萬里而來,我們不能失信……”

    為了顯示中國人的熱情以及客家人的好客,林占熺經報批,舉辦家宴歡迎,也回報當年他訪問埃及推介菌草栽種計劃時這位學生專門為他舉辦的家宴。

    埃及總理特使法吉是林占熺主持菌草國際培訓班時的學生。一九九五年,由中華人民共和國外經貿部主辦的首期菌草技術國際培訓班正式開班,將菌草技術無償分享給全人類。首期國際培訓班十六個學員來自世界各地,離開時所有的學員都依依不舍。不少學生回去后又要來讀研究生。法吉和林占熺結下深厚感情,他為能到老師家做客而感到榮幸,還謙遜地說:“您才是名副其實的‘特使’——‘植物特使’,或叫‘菌草特使’!”

    林占熺呵呵笑道:“謝謝你賞給我一頂‘植物特使’帽。你和貴國政府的工作效率,讓我感動之余,更堅信菌草會盡快造福埃及。”

    法吉說:“謝謝林老師和中國政府的用心幫助,我這次受命來中國,就是要親自迎接您到埃及指導栽種仙草,讓埃及人民早日受益。”

    眾人在“中埃友誼萬歲”的歡呼聲中又一次碰杯,隨后法吉離席在客廳打了很長時間電話。林占熺悄聲問一旁的翻譯:“我看特使臉色不太好,是太累了還是沒倒過時差?”翻譯也感覺不太對頭,若有所思中,客廳傳出沉悶的倒地聲,特使摔倒了!林占熺上前努力扶起法吉,并讓家人快速通知醫院。

    然而法吉沒能搶救過來。林占熺邁著沉重的腳步回家,心事重重地對焦急地等候在家門口的妻子說:“我好心想為國家做事,沒想為國家出難題了,總理特使死在家里,這可是外交大事……”言罷,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醫生對林占熺的診斷是:“主要是勞累,加上壓力突增,血壓才升得這么高,另外得注意已有的腔隙性腦梗死癥狀。”

    處理善后時,法吉家人十分體諒,說他此前已有病情,那天最后的電話還說可能舊病復發。他們希望林占熺不要過分自責,保重身體,只希望林占熺能幫助法吉完成遺愿。

    林占熺和法吉生前既定的菌草治沙計劃,先從尼羅河開始,再向撒哈拉大沙漠擴展。處理完法吉的后事,林占熺第二天就帶領中國菌草專家組趕赴巴布亞新幾內亞進行援助項目。

    弟弟林占森和妻子一樣,不太同意此行。

    林占熺道:“別胡亂聯想,這個援助項目代表著國家信譽,勢在必行,既能告慰特使,也能喚起非洲人民菌草治沙的信心!”他執意按計劃出行。

    赴廈門國際機場途中,林占熺上洗手間后良久不出,林占森進衛生間叫他,只見他坐在地板上,說抬不起腳來,沒法走路了。

    林占森嚇一跳:“怎么回事?”俯身觀察,驚叫一聲,“哎呀,腳腫得這么大!”

    林占熺解釋:“這幾天太疲勞,出發前又摔了一跤,腳崴了下,擔心你嫂子攔住我不讓出國,就瞞著她貼了幾片止痛膏,沒想到現在走不動了。”

    林占森好不心疼:“這樣出國怎么工作啊,還要在馬尼拉轉機,要不……”

    林占熺安慰他:“別大驚小怪,你先給我敷上止痛膏,屆時和司機小陳輪流背我上飛機,或者買個輪椅……”

    林占熺綁著繃帶被攙扶上飛機落座后,林占森不忍心看著哥哥受苦,林占熺卻動情地說:“非洲越來越多的國家認同我們的菌草技術,那邊的老百姓也指望我們的菌草能早日助力他們脫貧。能把菌草外交做好,我受點兒苦不要緊,中外百姓的笑容是治愈我的最好良藥。今后給你壓的擔子會更多,也更重,國外工作你可吃得消?”

    以哥哥為榜樣的林占森表態:“什么苦我都能咬緊牙關克服,生活條件再艱苦都沒問題,只要國家需要,只要能造福人民。”

    轉機,再轉機,長期疲勞、高原反應,再加上總理特使身故之后開展工作的不順,林占熺急火攻心,心臟一下子痛起來。要命的是,出國前省醫院配的藥找不到了。心臟痛了一個多月,曾停止跳動十幾秒,雙腳冷到膝蓋,甚至不省人事。他昏睡中想,這次可能就剩下一個骨灰盒回去了,再也見不到祖國、見不到家人了……

    他在巴布亞新幾內亞有驚無險地與死神擦肩而過,此后便把每一天都當成生命的倒計時,催促自己只爭朝夕,在世界有需要的地方多種幾棵草、多撒一份愛。

    “菌草爸爸”和世界樣板,

    誰拿命運賭明天?

    經國家批準“出口”的菌草技術以及漂洋過海的種草奇遇,林占熺和隊員們哪個不能談上三天三夜?

    多數種草的地方,都極艱苦、極荒涼、極落后,沒有自來水、電燈,更沒有電話、空調。他們白天頂著烈日跋山涉水調研考察,晚上在煤油燈下查找資料、整理數據,風餐露宿更是家常便飯。駐地沒窗簾,就把團隊帶來的塑料布拿來將就。比自然條件更嚴峻的是,一些地方社會不太穩定,隊員生命受到威脅。

    對一九九六年遠赴太平洋島國巴布亞新幾內亞東高地省傳授菌草技術之艱難,林占熺記憶猶新。那時巴布亞新幾內亞大部分地區還處于刀耕火種階段,充斥著原始野性氣息,但即使面臨生命危險,他和團隊都沒有退卻。他們看到了這里迫切期盼脫貧的村民和發展菌草業得天獨厚的土壤氣候條件。

    “人生難得幾回拼,為了完成國家賦予的援建使命,我們拼了!”林占熺并非動輒講大道理之人,卻喜歡以身作則。

    身上若無千斤擔,誰拿命運賭明天?他工作時的狀態便是“拼命”,甚至把拼命精神帶入到夢里。福建農林大學國家菌草工程技術研究中心的林應興記得很清楚,有一次他聽林占熺說夢話,問:“菇出了沒有,菇出了沒有?”

    有這樣一個時刻想著菌草、連做夢都念念不忘的頭羊,有這樣一個鐵心跟班的團隊,怎能不創造奇跡!在因地制宜中,他們利用遍地可見的咖啡殼和野草做菌草原料進行栽培,讓這里的人們一步步擺脫了貧困,蓋起夢寐以求的新房,更讓中國人民的友誼在此生根發芽。

    菌草種植只需十平方米的菇床,就能實現一家農戶脫貧。示范成功后,一九九八年一月十四日,巴布亞新幾內亞政府在東高地省召開五千人參加的慶祝大會,總督、副總理和八個部長參加。當《義勇軍進行曲》奏響、五星紅旗在三根旗桿中間最高那根冉冉升起時,林占熺激動異常,這是多少錢都不能比的,這是國家的尊嚴!

    菌草對巴布亞新幾內亞的改變是顯而易見的。有一種菌草成了東高地省非同尋常的植物,最高可以長到八米多,老百姓管這種巨菌草叫“中國草”,并以林占熺的姓命名它為“林草”,人們干脆叫他“菌草爸爸”。

    林占熺笑納這個新鮮稱呼:“這些草本來就來自中國,我也本來就出生在草根家庭。”

    東高地省的百姓還為菌草取了個特別的當地名字“布圖巴”,意指天堂鳥,也就是他們的國徽象征物,意思是“林草”對東高地省的百姓而言如同“布圖巴”那么偉大。人稱“巴新菌草第一人”的布萊恩·瓦義,通過視頻告訴世界:“自從來了‘菌草爸爸’林占熺先生,我們這里的菌草迷越來越多,有人自己改名叫菌草,有人用菌草給兒女命名,以寄托對幸福生活的憧憬。我兒子的全名就叫菌草·瓦義……”

    二〇〇〇年五月,東高地省省長拉法納瑪到訪福建,和時任福建省省長習近平簽署了建立友好省協議書和《福建省援助東高地省發展菌草、旱稻生產技術項目協議書》。此舉意味著福建送給友好省的禮物——菌草項目正式落戶巴布亞新幾內亞。

    林占熺說,越是落后、不穩定的地方,越需要中國的幫助,也越需要他們出色地完成國家賦予的援助使命,每一個項目,都決不能草草了事。他在異國他鄉的日子,開發了適應當地的新栽培技術。許多國家和地區借助這個“來自中國最好的禮物”換了人間。

    巴布亞新幾內亞的艱苦創業,贏來了三個世界第一:巨菌草產量第一、旱稻產量第一、宿根稻收割次數第一。巴布亞新幾內亞總理為表示感謝,專門到訪福建農林大學,種下象征友誼的菌草。

    巴布亞新幾內亞經驗花開錦繡后,二期、三期、四期項目不斷延續,乘風破浪擴展到盧旺達、南非、萊索托、斐濟等國。每個項目都有培訓班配套,招收這些國家派出的學員,來中國進行為期兩個月的技術培訓。

    二〇一八年十一月十四日,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對巴布亞新幾內亞進行國事訪問前夕,在該國《信使郵報》和《國民報》發表署名文章《讓中國同太平洋島國關系揚帆再啟航》,回顧了中國菌草助力巴布亞新幾內亞發展的佳話,文中寫道:“十八年前,我擔任中國福建省省長期間,曾推動實施福建省援助巴新東高地省菌草、旱稻種植技術示范項目。我高興地得知,這一項目持續運作至今,發揮了很好的經濟社會效益,成為中國同巴新關系發展的一段佳話。”

    所有的最好,都不及剛剛好。此時,林占熺恰好在巴布亞新幾內亞,不久后他迎來了七十五歲生日。東高地省省長彼得·努姆到場賀壽,并帶頭唱起了生日歌。林占熺當眾許下愿望:“希望東高地省盡快提前實現聯合國二〇三〇年可持續發展目標,成為全世界的樣本!”

    “巴布亞新幾內亞樣本”是菌草項目對外援助的縮影。菌草開發走向世界后,為全球扶貧事業、人類命運共同體構建提供了“中國方案”,以滿滿的成績耀眼全球。

    南非需要援助!

    盧旺達需要援助!

    斐濟需要援助!

    國際援助項目接二連三。林占熺縱有三頭六臂,哪怕是把一天當作幾天用,也愛莫能助。而在非洲、大洋洲這些環境艱苦、語言不通的地方創業,沒數年下不來。林占熺如能像孫悟空拔根毫毛轉眼變成數十個自己,他都愿意一個不剩,哪里最艱苦就往哪填空!分身乏術之下求人“出征”,也不能要求別人像自己那樣公而忘私、義無反顧,有時難免在用人方面捉襟見肘、束手無策。幸好,這個時候那些至親接二連三沖上來了。弟弟、侄兒、女兒甚至他們的對象,一個個和他站在了一起,聽任他調遣。他有時真覺得農民父母偉大,賜給自己這么多愿意風雨同舟、可堪大任的兄弟,繼而又慶幸能有這些根正苗紅的第三代,天助自己在這一生里完成對這個世界的許諾。

    海外基地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開在福州的菌草國際培訓班一年四季總在笑迎七大洲五大洋“草根信使”的到來。斐濟的蘇尼塔做夢也想不到,二〇一六年和二〇一七年,自己連著兩年在北京和福州參加技術培訓,回去時家鄉已完全不同。意想不到的還有,她和斐濟每個農戶的菌草菇棚,都由在斐濟開展援助工作的中國菌草項目專家組成員親自指導,他們拿著工具帶著農戶一起干。世上竟有無條件希望他人幸福富裕的人啊,中國人外,還會有誰?

    林占熺繞“草”周旋,草勁風疾,久而久之自成一套功夫。巴布亞新幾內亞、斐濟、盧旺達、萊索托、南非等十三個國家相繼建起了菌草技術培訓示范中心和基地,種著中國草,也收藏著翻譯成本國文字的林占熺所編的指導手冊《菌草技術》。

    林占森這些年深扎巴布亞新幾內亞、斐濟、盧旺達等國,代兄行事,建起了三個全球最好的海外菌草示范基地。他光在非洲就待了十來年,等到年過花甲,從哥哥那里得到的命令是:還得再堅持幾年!

    庚子年新冠疫情暴發以來,人心惶惶,誰不希望早日回到全世界最安全的中國啊,可林占熺這樣對弟弟等親人發話:“這個時候更應堅守,讓世界看到中國的援助志不可奪!你們在國外的每一天,都要責任在心,用實際行動為國爭光!”

    菌草計劃成為國家行動之后,為世界進步、人類命運共同體構建作出更大貢獻,成為越來越多的中國農業科技工作者的心愿。負責援助萊索托菌草技術合作項目的蔡楊星,就是其中的一個。經他和團隊的指導加資助,當地村民亞戈尼逐漸還清了多年的債務,蓋上了漂亮的新房。他們還多次幫助一個由三十二名貧困婦女組成的群體,引來她們異口同聲的稱贊:“中國人、中國專家是我們真正的朋友。”

    就這樣,林占熺帶著中國菌草團隊,以草的頑強堅韌在世間一塊塊貧瘠的土壤上扎根,以風的速度在大洋與大洲之間傳播,以菌的繁茂給不同膚色提供食用之源。

    與援助盧旺達的“菌草中心”相伴而生的,是當地菌草農戶直沖四千關口,從業人員以萬計,風生水起中,菌草產業一步步邁向當地新興特色產業的高峰。

    林占熺和菌草團隊每到異國他鄉,都和當地人民結下深情厚誼,他因為“點草成金”而成了國際英雄,被聯合國授予“國際生態安全科學院院士”稱號。他研究的“神奇之草”,相繼成了很多發展中國家的民生工程、扶貧工程、生態工程。繼巴布亞新幾內亞總理之后,圭亞那總統、柬埔寨國王等元首也專門到林占熺所在的福建農林大學,親手種下象征情誼的菌草。

    誰也沒想到,菌草技術架起了友誼橋梁,為外交事業做出了這么多貢獻。

    攜草“出征”

    菌草之歌響徹海外時,林占熺心頭始終沒有忘記黃河邊的承諾。二〇一一年七月,當他選定在海拔三千多米的西藏林芝米林縣甲邦村附近的沙丘作為菌草治理試點時,面對熟人提出的今后是功成身退還是繼續奔波的選擇題,他的思緒不由從世界屋脊飄向黃土高原。一九七一年考察時所見黃河流域水土流失那一幕,一直留存于他的記憶中。為了河清海晏、時和歲豐的承諾,在菌草的伙伴漸漸走遍天涯海角之后,他決心回頭還愿。這也是他年近古稀時的又一夢想——黃河可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啊!

    出題的熟人真是萬分不解:“人家在你這年紀早就退休了,你已功成名就,何必沒完沒了地折騰,交給團隊就可以了,也該享享清福了。”

    任人們如何吃驚、不解,他這匹伏櫪老馬,再一次不用揚鞭自奮蹄。

    與黃河宣戰之際,他招兵買馬,把博士女兒冬梅從新加坡召回,還勸說小女婿從華為那邊辭職“入隊”。他告訴親人們,黃河流域水土流失如何在一九七一年就成為他心里始終繞不過去的“一座山”,他如何立誓要用子子孫孫的努力移掉“這座山”。親人們都說理解,紛紛表示在“個人還是國家”這道選擇題上支持他,助力他實現又一個宏愿。

    因為這件事,他成了妻子眼中逢人就說的“成功人士”——成功地把全家人都拉下水跟著種菌草。

    妻子每每這樣戲說,林占熺每每這樣賠笑:“那怎么辦呢,自古不是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嘛!沒有你們的支持,我興許就走不到今天,更別說實現黃河千里菌草生態屏障。將心比心,有幾個人愿意在沙塵暴地區蹲守種草,別說工資低、環境艱苦,還可能失敗,出不了科研成果。但又必須要有人常年蹲守,只能派小女婿替我‘出征’,他在沙漠地帶一守多年……”

    事非經過不知難,幸好林占熺已在無數次的失敗中煉就了金剛不壞之身,更兼從小錘煉的不服輸精神,終使中國治沙誕生了“新秘密武器”,之后的系列成果也國際領先。

    妻子聽完他繪聲繪色的講述后,說:“我都想去內蒙古了,感受菌草的力量,見識你們心血的結晶。”

    已被任命為國家菌草工程技術研究中心副主任的大女兒冬梅聽了一笑:“是啊,我媽也叫昭君,說什么也要來個‘昭君出塞’。請昭君娘娘放心,這事包在女兒身上,烏蘭布和沙漠變綠洲,本就有您一份功。”

    “我從沒到過烏蘭布和,更沒種過一棵草,哪來的功?”

    “您把‘林草’伺候得健康長壽,就是最大的功勞!”

    風雨同舟半輩子的妻子主動表示:“把那邊沙漠給徹底制服的勝利之日,我一定好好釀一壇客家米酒,帶到黃河邊,陪你把酒臨風!”

    林占熺呵呵笑著說:“能有這一天,我死了也甘心,就埋骨黃河邊。”

    妻子無限動情,“我陪你!”

    林占熺謝過之后,補一句:“到時我們也帶上占華的照片。”

    人家是“家祭無忘告乃翁”,他是“家祭無忘告六弟”,總說“要是占華泉下有知我們近四十年的成績,該有多欣慰”。

    妻子話題一轉:“要是他知道他走后二十七年你一直如此玩命,也會心疼的。雖有冬梅他們來做幫手了,可你常常還是事必躬親。”

    林占熺道:“我總覺得占華在天上看著我,看著我們事業如何進展。我得抓緊呀!再說了,我多吃點兒苦,冬梅他們就能輕松點兒,革命還需后來人,可不能一下子就把我的博士女兒累壞了!”

    其實,誰跟著他不累呢?女兒曾經也是班花,從國外回來跟他種草才幾年,班上同學就說不敢認了。福建農林大學黨委葉書記看到她跟著父親輾轉世界各地,短短幾年白了少年頭,也心疼得掉眼淚。

    面對外界“憐香惜玉”的呼吁,林占熺卻語帶得意:“有這樣的老婆和女兒,我無比自豪,所以更應身體力行多做事……這就叫鐵漢柔情。”

    青草與珍寶

    林占熺確實是這樣一位鐵漢,簡單質樸得如其研發的菌草,不認識是草,認識了是寶。

    這些年,他始終在一線奔波。正如他自己所說的,從二〇〇一年心臟病把他帶到生死關口走了一遭后,他就把時間倒過來數,過一天算賺一天,而賺來的每一天,他都不曾虛度,始終追夢在路上。

    二〇一七年初夏,二十天內他兩次受邀,趕赴聯合國總部演講。

    五月二十六日,聯合國總部第六會議室播放的一個短視頻屢屢引發觀眾掌聲。短片講述的是,盧旺達首都基加利農民萊昂尼達斯參加菌草技術培訓班后,自創公司,把菌草培植的蘑菇源源不斷供給酒店、餐廳、集市,不僅讓兩個孩子上了好學校,還自辦起了幼兒園。他說:“每天早上,幼兒園的孩子們都能喝到蘑菇湯,解決了營養不良的問題。”

    萊昂尼達斯并非個例,全球像他那樣因菌草改變命運的貧困農民數不勝數。對他們來說,菌草意味著“點草成金”——將草轉化為美味營養的食用菌,帶來現金和尊嚴。

    斐濟常駐聯合國代表達烏尼瓦魯激動地說:“菌草技術使斐濟人民受益無窮。如果你給我一些菇,我只能吃一天,但你教會我種菇,就可以解決我一輩子的生路。”

    聯合國糧農組織紐約辦事處主任卡拉·穆卡維聽了林占熺的演講后,確信這一技術對農業可持續發展非常重要,在發展中國家推廣菌草技術有助于減貧和消除饑餓,聯合國系統對此表示贊賞。

    六月十二日,林占熺第二次現身聯合國總部發表演講,代表中國提交全球“消除饑餓”的“中國方案”。同時,“中國—聯合國和平與發展基金菌草技術項目”在紐約啟動,他和中國菌草團隊肩負新使命:如何利用菌草項目在各國建立的模式和取得的經驗,落實聯合國二〇三〇年扶貧減困、生態保護的可持續發展目標,從而讓菌草項目成為中國與各國共建“一帶一路”中為國際社會提供的一個“公共產品”。

    從最初的不被理解到研發成果被聯合國高度評價,林占熺的“這棵草”以燎原之勢席卷全球。這一步,他走了三十多年。回溯過往,他自己有時也覺得難以置信。出身草根的他還真有草的韌勁,草往往在掙扎中才能破土而出,菌草技術的萌芽、發展、壯大也是如此。

    二〇一七年的他,除了兩次聯合國之行,其余時間不是在貧窮國家推廣技術種草,就是在黃河流域和邊遠山區研究菌草生態。意志可以是鋼鐵,身體畢竟是肉做的,他在閩西漳平主持菌草產業扶貧項目時,一累一緊張,現場指導時就又摔坑里了,骨折進了醫院!

    那幾天他剛從斐濟回來。菌草技術援斐是中斐兩國元首共同確定、推動的項目,作為具體的負責人,林占熺得親力親為。不過,可以摔他骨折,但折不斷他的理想和志向,人這一輩子,哪個不是在摸爬滾打中成長和壯大起來的!

    二〇一九年三月,菌草技術列入“中國—太平洋島國農業部長會議”《楠迪宣言》。同年四月在聯合國舉辦的菌草技術高級別會議上,大會主席瑪麗亞·費爾南達·埃斯皮諾薩動情地指出:“通過菌草技術,中國給我們講了一個偉大的故事,這個故事現在已經分享到一百多個受益于這一創新的國家。在福建省點燃的火花已經顯示了一個創新的潛力,如果將其善加培育和部署得當的話,就能改變世界各地人們的生活狀況和改善他們的生計。”

    這個在戰爭與和平中喘息的世界啊,可曾記得一首中國流行歌曲?“有一個美麗的傳說,精美的石頭會唱歌……”面前這株穿越歲月風刀霜劍三十多個年頭的神秘菌草啊,再不被世界當成草,而是奉若珍寶。

    小草在歌唱。林占熺夫婦相視而笑,兩張布滿皺紋的臉上,綻開了花一樣的笑容。知夫莫若妻,她對他數十年如一日玩命式工作,雖然屢屢發出黃牌警告,卻也縱容著他的“屢教不改”,轉而寬慰各界關心者:“他若閑著,才容易生病。”

    所以,林占熺二〇二一年六月中旬在北京骨折后仍綁著繃帶去內蒙古,輾轉回到家里后,一路陪同的女兒話里有話地對母親說:“您若能勸說您夫君這段時間在家靜養,特別是明天不出席省里的新聞直播,算您立下蓋世奇功!”

    林占熺哈哈大笑起來:“我們的博士女兒學會貧嘴了!只是,你這樣‘挑撥離間’,只是枉費心機,你這趟跟我出去也累了,好好休息,準備過端午節吧。”

    女兒道聲“拜拜”,卻仍意猶未盡地激將母親:“媽,看您的了!”

    妻子心疼丈夫:“占熺啊,鐵打的身子也經不起這樣拼啊,既然骨折了,明天就好好……”

    林占熺卻道:“明天不能缺席啊,連題目都是我參與定的,這就是‘把論文寫在祖國的大地上’,省里為了照顧我,特地把直播改在我們福建農林大學呢,輕傷哪能下火線?再說了,我也沒那么嬌貴,就是一介草民嘛。”

    妻子嗔怪:“可是,你這根‘草’受傷了呀……”

    “又不是第一次!這把老骨頭還經得起幾個回合,老漢我愈挫愈勇!”

    “你就逞強吧,這輩子為菌草摔多少回了,還不長記性!不記得第一次骨折了?”

    “怎么不記得呢?三十多年了,那次是為了解決研發實驗室問題……”

    說來說去,口干舌燥了,妻子只能說:“時間不早了,洗漱下好好休息吧,明天還要電視直播呢。”

    林占熺一樂:“就這樣放棄女兒給你的‘誘降計劃’了?”

    妻子苦笑道:“借我十頭牛也沒用!”

    甘為孺子牛、奉獻見赤忱的林占熺,還真“養牛”。他的菌草技術拓展的領域里,就有以草代糧發展畜牧業。

    在這場特地放到福建農林大學的直播中,林占熺侃侃而談菌草扶貧和治理生態這些年的酸甜苦辣,語中不勝感慨:“軍功章也有我愛人的一半。”

    是啊,四十九種菌草栽培、五十八種食藥用菌、省部級以上成果獎二十九項、發明專利五十八項……在那些艱難攀登的日子,若沒有身后這個女人的甘苦備嘗、共克時艱,如何能取得?這些年披荊斬棘,率團隊在大半個中國開展菌草治理水土流失、治理荒漠化、治理石漠化、防沙固沙、改良鹽堿地、治理砒砂巖、治理洪積扇、修復礦山,以及濱海地區防風的研究與示范,攻艱克難,領先國際,能沒有身后這個女人最強有力的支持?這些年秉持“發展菌草業,造福全人類”的堅定信念,多次冒著生命危險,創造性地完成菌草技術援外任務,為服務國家整體外交做出特殊貢獻,又豈能沒有身后這個女人的默默付出?還有,這些年的家庭,他只是一個甩手掌柜,不僅后方安定,還能組織女兒、女婿及親友支援,并由后軍改作前軍沖在最前線,沒有一個識大體、相濡以沫的妻子行嗎?

    他這些年無私奉獻、嘔心瀝血,為著當年的諾言而不懈奮斗,身上散發著中國共產黨人和中國優秀知識分子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之光,可以說無悔于人生,卻總覺得有愧于家庭。他也只好打趣地說:“妻子嫁給了一株‘小草’。”

    與“草”為伍過了大半生的妻子,對當年這樁由父母包辦的婚姻,有時在熟人面前雖也倒過苦水,倒來倒去卻汩汩冒出了甘甜。因為,不管個人問鼎全國重獎,還是所在集體榮膺“國家西部大開發突出貢獻集體”,林占熺總會對她深情地唱那首歌:“軍功章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1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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