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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州文藝》2021年第12期|鄞珊:我,171208
    來源:《廣州文藝》2021年第12期 | 鄞珊  2021年11月29日14:09

    我相信這是大醫院懷孕的胎兒,鼓起的肚子——一個完全獨立的地方,獨立得連手機信號都沒有了,是的,電話打不進,也打不出,沒有wifl,移動數據連接不上。這科室更像是套在大醫院里的小醫院,一個正兒八經的大門,五官俱全,需要再排隊掛號,護士導診。

    它這里排的隊更長,蜿蜒蛇行到露天院子,又從露天院子把尾巴繞到醫院走廊。不止一條隊,是兩條,當然是兩個不同的窗口、不同的目標,有一條長隊每個人都拿著A4紙樣的單子。我排了很久的時間,被指示拿著這樣單子后,護士指令到旁邊做題。

    瞄了一眼,我馬上覺得被戲弄:這么簡單的題,連腦子都不用動的,我排了大半天隊伍就給我這個?!我抬起頭,想我能跟誰說話,大聲抨擊這樣的兒戲!周圍那些站立著拿筆的人,跟我一樣必須做題,每個人都安分守己地用筆思考著勾劃著,好像這就是他們被安排的高考題目一樣,我只好低下頭開始用筆勾劃。這些題隨便得像裁剪剩下的邊角料打包,每一道都似是而非,繁雜啰嗦。大概是問你走路靠左還是靠右,下雨天打傘還是穿雨衣之類毫無意義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下雨天我手頭有啥東西可以遮雨。每道題我都猶豫著,我想真實地填寫,可我不知道哪種勾選才是真實,遺漏下來的那個答案其實也是真實的存在,沒法子,我只好拋棄一個了,這使我有一種負罪感。

    我不知道這些問題對測試我的心理、神經或腦細胞有什么作用。可見醫生他們不比病人思考得多。

    哦,我要說的,既然是醫院,這里就應該都是病人了。但這兩條隊的人,最不像病人,他們沒有包扎的傷口,沒有難受的咳嗽聲音,沒有捂住某個部位的痛苦表情,甚至沒有面黃肌瘦的臉色,他們跟排地鐵、排午餐的人無異。這個院子門口大大的那塊藍色底招牌他們也熟視無睹,我卻是第一次認真打量著它噴漆的黑色宋體字:

    精神病理科。

    醫生給我開的科室。我第一次踏進醫院這個地方,我奇怪的是,這個醫院我都打了近十年的交道,來回穿梭,路過這塊地方,也一直看到這些好端端的人們在排隊,就像排隊買東西,我不知道他們是來看病的。現在知道了,一直排長隊的人們,他們安靜地站在看似一動不動的隊伍中,像一條紐帶上等待嵌上標簽的產品。

    他們跟我一樣,現在。我看著他們各自看著手機,外界的一切與他們無關,他們按部就班,輪到了就對應著門診要求,好像他們對一切程序都已經很熟知。

    交了答卷,一共兩張,我已經墜入每道題的糾結之中,我覺得非此則彼的勾選讓我陷入兩難之間,我更不相信在鯉魚和鯽魚之間的選擇,就能劃出你性格和精神上的問題。還不如網絡上的某些測試,還有讓人思考琢磨的趣味。其實,我是忘了測試題里面的內容, 我只能按我的意思做比喻,剛才說的鯉魚鯽魚也即是比喻。我還忘了我是怎么找上這個科室的,我找熟人的?是的,他們醫院這門學科是這個城市這個領域的領頭兵,然后我是怎么跟他說原因的?不用擔心,真正的原因我會藏得滴水不漏。

    他給我介紹一位這方面的專家。

    現在,我坐著,跟我面對面的就是著名的精神病理專家了。在來醫院之前我已經做足了功課,查了他的資料,風評。他是博士學位,專家。中年人,有16年的從醫經驗。他的臉些微在動,意思是“你怎么回事了?”一種罐子里陳舊的氣息映照過來。那種氣息讓我腦子不停地旋轉,尋找著他該有的方向:他不像是從博士書本兌換過來,他黝黑的皮膚和馬虎揉捏成的粗糙五官,更像是從農田直接洗腳上陣。我談了前前后后我需要來這里看病的因由,我不是拎不清重點的人,我盡量在短時間內概括出問題,等待他切入哪個問題哪個端口,我再把窩挪到那個位置,配合醫生問、答。

    可他一直一臉的木然,那張粗糙的臉表情本來就僵硬,等他一開口,我更證實我沒有錯怪我對人的“貌相”能力。他從鼻孔哼出一點氣,我聽得到的,嘴角被氣息勾出了一絲淺顯的浮笑:你竟然相信了?

    從一邊鼻孔里噴出來的氣息就像一位從田地里轉到工廠的打工者般,帶著泥土氣,配合他牙齒縫里溜出來的話語。我絲毫沒有藐視打工者和農民的意思,我只是對博士學識表示懷疑,那一張文憑竟然被一個農民撿到了拿來醫院上班,就是這樣。

    我的述說還在繼續,他面無表情,除了剛才那一句話順帶上嘴角的嗤笑,他和外面所有排隊的人一樣。

    剛才,輪到叫我進來時,護士拿著厚厚的一疊單子和本子,放到他的桌上正上方,說是我的病歷,奇怪的是,我還沒看病就有這么厚的病歷?醫生心不在焉,翻看著上面的單子,估計是我剛才答的題。然后對著我,下巴朝我抬起來,大意是問你有什么問題。可是他的五官關閉著,不讓你的問題進入。

    我以為我講完了,他應該揪出里面的癥狀,或是發現某些結扎需要停頓,讓他深究下去,用他知識的挖土機掘進我靈魂的深處,或許能探究出什么時候掉進去的地雷或是某次意外手術忘了拿走的手術刀。

    他手里的筆在病歷上記著,五官并沒有抵達紙面,他漫不經心,靈魂不在場的輕盈狀態。我估摸他是不是記錄我剛才的話,在我說話的時候他坐著,用他一臉的茫然,現在他又用他不上心的手,讓筆端流下些什么,醫生必須記下什么,才表示他已經醫治了病人。記錄比醫治更重要,它留下證據,這樣對我卻是極不負責的,他的醫治在我的病歷上——我的病歷與我無關的,它與我甚至沒有肌膚的接觸,他的醫治并沒有實現在我的身上,我在猶豫要不要湊上前去看他寫的是什么。

    后來我有點懊悔,我錯過了真相,對于他我不用客氣,客氣得失去我的自由,我的精神我的隱私原來掌控在他手里,從此這一切成了醫生能知道而我蒙在鼓里的無辜者。

    我應該沒有什么毛病,我不是精神上有問題,我只是希望排解疏導自己的心里郁悶,我以為心理醫生有用,誰知道就進這里來了。我盯著他,我內心的那把長槍在強烈地與之對抗,他穩如泰山,紋絲不動。

    剛才我在排隊的時候,有點竊喜:我是潛伏在精神病理科的正常人,一院子忙碌的除了醫生護士都是病人,而我除外。當排隊時間長了,我仔細觀察每個人,一個靠墻的青年女子,穿戴很素淡,拿著手機和一打病歷,看出她是自個兒來看病的。她是精神病嗎?還是心理病?她比我還有耐心,他們的手機能上網?估計是我的手機不好。

    另一個十多歲的男孩子,旁邊那個應該是他的母親。他們輪流排隊,應該是男孩子需要看病,他是瘦了點,長個的孩子大多是瘦的,他跟母親說話交接時,也看不出有啥異常。

    拿著一袋豆漿還沒喝的青年男人,更像是上班溜號出來的,沒有什么異常。

    這隊排著排著,我就融匯在他們里面。

    我不就容易忘事?這應該不算是病。忘手機應該不算事,當我聽到某某又大聲喊:我的手機呢?我的手機呢?轉了一圈又在身上找到自己的手機,多少年了,就是這樣轉,這樣喊!我知道我沒毛病,當有人跟我一樣的時候,我就可以確定我是沒有毛病的人。

    打電話時,說著說著,我已經忘了我要說的是什么事,或是說的事兒,被告知剛剛才說了,剛剛?也就是我打電話時就說了?當女兒詫異地說:你已經第三次說這事了!你不知道?!她開始小心翼翼地問:“你不記得你已經說過了?”我說過了?我愣了下。當別人稍微提醒時,我很敏感,我會馬上發現哪些不妥,是的,應該說過了。我并非記得我說過,而是從別人的口氣里折射出真相。

    遺忘的事情和東西,它們也會自動地跑出來提醒我。我忘了吃的飯或菜就是這樣在下一餐現出冷笑的面孔。當我開始做飯的時候,才發覺上一餐做好的菜都忘了吃。它們以各種存在叫板著我的遺忘,或冷在鍋里,或在微波爐,或在餐桌上。遺忘菜肴的上一餐是怎么解決的呢?吃什么我哪記得了?反正我的肚子不餓,不餓就是吃飽了。我的心思不在菜肴上,好不容易做好豐盛的菜,心思卻一下子跑到某些事情上。當我們不缺飯吃的時候,飯已經退化到可以忽略了。我可記得我站在門口摸著肚子,飯飽滿足地問父親,什么時候咱又可以吃上米飯那一刻,我是能數著父親給予的許諾,數點著日子,一天不差地記錄著兩個月的時間。

    所以我相信我沒毛病,忘記的事應該有輕重被舍其輕,我基于對忘事某種嚴重性的恐懼,我把遺忘的擔心緊緊揪住,揪得我的生活恐怖橫生。最先的恐懼源頭來自孩子,人販子在市場上偷孩子最猖獗的時候,我的孩子很小,買菜時我寸步不離孩子,有次驚嚇得大叫:小草你在哪在哪?!

    孩子就在我的后面,她摸不著頭腦,我牽到她的手才安下心來。買的東西忘在哪里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孩子別丟了。20年后她還念著“你怎么總是一驚一乍的”?

    忘的事情多了,就像打印機沒墨,打到最后一團模糊,沒有線條,畫面之間互相滲透。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忘了什么事,什么事是我已經記得的。我忘了我的孩子已經蛻下了童年,穿過了青年,她赫然如模特站在我眼前。她就在我眼皮底下,而我忘了時間。

    時間是抽象的,我無法抓著它,而我能抓著具象的物品,我不能忘了。

    我確信我沒忘,我記得清清楚楚,而它們是故意與我過不去。我找的東西,我能確定它:某某件東西,我特別需要它,我必須找出來,我一直找,找得我精疲力盡,我坐下時,它赫然坐著桌上,嚇我一跳,我又驚又喜。我知道了,很多物品很多東西是能躲藏能走的。我老家的房產證它就是故意不出現,它是那么重要,可竟然隱藏在家里某個地方。我找遍了所有重要的、偏僻的地方,它就是不出來,它故意與我捉迷藏。兩三年后,它出現在我一個手提包里,一個沒有用的手提包,我要扔掉前打開了,它終于躲藏不住,被我逮了個正著。

    那些街道和地標,也會與我捉迷藏,當我又在體育西地鐵轉三號線,我竟然坐錯方向,平時都是這樣換乘的,居然會錯?那就轉到對面坐回來,誰知道坐回來又發現錯了。我開始迷失在體育西這個地鐵站里面。

    此時的體育西地鐵站是一個會旋轉的機器,罩住我,然后不停的旋轉,我很暈。我必須在天旋地轉中立下腳跟,保持鎮靜,讓大腦停頓。

    可上上下下依然是忙碌擁擠的人們,他們隨著這機器不停地轉動著,進進出出來來往往,我找不到靜止的人,一個都沒有,他們怎么那么傻?他們毫不覺察車流的錯向?他們甚至沒有覺察我的存在,我在努力證實方向的錯誤。我尋找著標記,看到一塊臨時改道的提示,可惜也匆匆過去了,我正尋找回程位置時,終于在一趟往天河客運站方向列車門口,遇到一個上點年紀的婦人,她衣著講究,這點給我印象很好,我是個重外表的人。她也跟我一樣看著地鐵上面的標識提示,邊四下張望著、希望得到指引,她喃喃自語說她坐錯了,她不可能有錯。

    她的抱怨使我踏實,我知道不是我有毛病。我很熱心充當指路人,我終于在茫茫人海中遇到了知音,是的,茫茫人海,只有在這地鐵的樞紐站我才能第一次體味到這詞的意義。我跟她接上話,告訴她我剛才看到提示,是地鐵臨時改道了。

    可是,我們再次上車后又發現錯了。一次正常的路程錯了三次,不是左就是右,無法再有其它選擇,奇怪的是沒人提示有其它變化,剛遇到的這個阿姨說她問了地鐵人員,說沒問題,地鐵沒有改道。她這么一說又把我說蒙了。那提示我是看到的,我親眼看到的,剛剛看到的。我開始猶豫,我需要怎么與這個阿姨指路?可我隨即發覺這個剛認識的阿姨轉眼就不見了,同一車廂,好好的說話,她哪里去了?雖然她有她的方向,可人海中就她與我一樣坐錯方向了。

    我給家里打了電話,家里人讓我馬上出地鐵站,到路面上打車回家。

    當然,打車很容易,可我已經在這里面轉來轉去,我不信這么個站,就轉不了回程的路。都是同一條線路,能錯到哪里了呢!我就這樣在地鐵站里面辨認著。人來人往,他們排隊,他們等待,他們就像醫院里的人們,他們比醫院里的人還匆忙,他們和醫院里的人群有什么區別呢?或許他們當中有很多就是醫院里出來的,有很多就是要去醫院的。

    我篤信。

    現在我在醫院里,我更加篤信我沒錯,錯的是線路,線路突然故意繞了,它就是專門繞給我看,讓我發暈的。不然,人山人海,誰都不會發現這個問題,可見這個線路是專門針對我的——還有另外的那個突然消失的阿姨。

    雖然它不是我家那些物品,可它既然是針對我,我可就得更加提防小心。

    我在與某某公司進行三方洽談的時候,談到分成問題,對方小心翼翼,首先提出:到時五五分,他的合伙人在旁邊,她預留著我會提多兩成,她再砍著,這樣就達成他們的預期:四六分——他們四成,我六成。可是,什么東西在呼喚著我,我腦子里搜索著,馬上浮現了家里那鍋豬骨湯,那個天然氣灶沒關,糟了,這下肯定是濃煙滾滾,我猛地驚醒:可以可以,你們怎么分都可以。

    他們兩個面面相覷,我大叫:我家里的天然氣忘了關了,這下肯定著火了。他們也慌了站起來。安慰我說,沒事吧!這邊你先敲定!我說行!合同都沒簽。

    我跑出去,打了車,這車也真是,還得繞道,因為是逆道,這下費了多少時間。我的時間在這里以秒計算著。到了樓下,我抬頭一看,還好,沒有濃煙。我的心定了下來。等跑上樓,打開門,直奔廚房,天然氣爐并沒有開。

    是上帝的手給關了。

    我癱倒在地上。

    這家公司到現在的款項,一分錢都沒劃給我,見了面好像忘了這個事,他們應該有問題,我懷疑他們的記性,律師說,這你得先跟他們要錢,要不了就是他們侵吞,這個可以打官司。五五分,我記著,可要錢的事我是說不出口的。他們有問題,我現在看來是這樣的,關氣爐這個才是大事。錢什么都是小事了,生命之外,都無大事。這是真理。

    我一說真理,他們就認為我有毛病,我終于明白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了,他的文字我都記著,誰能說出某個人物,某個情節?我這個能說出的反倒被認為錯誤。我知道魯迅先生諷刺的是當時黑暗的舊社會那些吃人的現象,跟現在是有根本性的不同。我打算以后再談魯迅作品。

    現在必須談的是,我的孩子,她不能落在家里,我最怕忘了她,我曾經忘了家里養的金錢龜,我在喂養它的時候,用了一個清末的筆洗當做它的住所,里面放著碎肉,白菜,都是我專門剁碎的。每天都給它送飯。

    我不知道究竟什么時候開始把它給遺忘了。某個時間突然記憶起,應該是大半年以后,我趕緊找出這筆洗,可是金錢龜已經剩下龜殼了。

    這是最無法目睹的時刻,我寧愿它逃走,我用筆洗也是希望它有個吃飯,睡覺的地方。誰知它禁錮在這里,餓死在這里面。

    有時這記憶得一再錘打,當它沉睡在某個地方的河床時,必須破冰般地劃開出口,它才能被喚起,這喚醒的劃口甚至很暴躁,被捶打是有痛感的,甚至劇痛,讓人的靈魂接受這樣一番痛苦,我是被動的無奈,那不是我的原因:

    這個男人從路的那一頭走過來時,遠遠地我就注意到他。要知道,在路上我是從沒注意過路人的,所以一直沒遇到熟人,導致過后被好多友人責怪,怎么見面跟你打招呼理都不理?當然時間久了也就沒有再找我質問了。那天因為路上沒有人,遠遠地迎面而來的這個人,一身的打扮實在怪異,要說多離譜嘛那倒是沒有,只不過不應該把衣服塞進褲子里,男人襯衣應該是放在褲子外面,即是放在里面也是可以的,但這個人這樣穿起來總覺得哪里怪怪的,我正琢磨著他究竟奇怪在哪里的時候,很快地這個男人已經走到我跟前了,他竟然在我面前站住了,也朝我瞪著眼看。

    他狠狠的瞪著我,圓目怒睜,是的,電影里才有的憤怒鏡頭,整個頭部集中著一個表情:怒目而視。我覺得好奇怪,這個路人不應該用這樣的表情對待另一個路人!我又沒招你惹你,我一臉無辜地看著他,他還攥起拳,幾乎要開罵的架勢。剛才雖然我覺得他穿的不好看,我甚至開始鄙視這個人的老婆,他老婆審美能力也是有問題,不應該這樣子就讓老公出門。但我僅僅是在心里面分析,他這個人怎么知道我心里面的想法呢?即使我心里看不過,他也不應該這樣怒視我,一副吵架的姿勢。

    突然,他暴跳如雷,沖我劈頭蓋腦地砸來語言的石頭:你怎么在這里——

    后面很多話語,我已經聽不清了,不是聽不清,而是整個人蒙了,一個陌生男人朝我大嚷大罵,這樣氣呼呼地,真是莫名其妙!其實我也是個膽小的人,這下子我都不知所措了。

    突然,我回過神來:眼前這個人是我老公。那熟悉的表情和熟悉的衣服!當意識到他是我老公時,我來氣了,他怎么能穿這樣子就出來丟人,我怒氣一下飆升,不,準確說是惱羞成怒:他給我丟人了。我也大聲責怪:你怎么穿這樣子就出來!

    人怕聲音大。我這聲音把他鎮蒙了,他打量自己身上:我這樣有什么問題嗎?

    記憶被揪出來,也一下扔還給了他。我已經氣呼呼地走了,留下他莫名其妙站在那里。

    實際上我并非只有遺忘,我把記憶狠命地留給承諾——我一直言而有信,言出必果,我不會背負失信的債務。當八點正在大門口見面的承諾后,我七點五十已經在等候。就為了這個人想借用我的東西,雖然我有點為難,還是準備停妥答應了,并且提前十分鐘以示敬重。可他一直不出現,八點過后我給他電話,他才匆匆忙忙應諾,說已經過來了,過了半個鐘頭后,我再電話,又是急匆匆的聲音。奇怪的是,這半個小時,我腦里面翻江倒海,對他的信任和好感的船已經完全翻轉,對他的善意已經顛覆,我知道我不會再與之來往,我上班之前再確定我把東西放回去,而不再理會他九點后打的N個電話。

    我就這樣篩掉一遍遍的人際,金錢的、物品的,人們都非常容易健忘,這與我形成對比對照,人們契約上的兌現,卻總只有我這邊,那邊再也無動靜。那么,有病的應該不是我,難道是那么多人嗎?精神病院的院門,我們應該往里看還是往外看?

    而我只有往自己的靈魂里面看,從里面觀看我的腦子。

    我的腦子被很多事情占據,時間被很多事情切割,睡眠一直霸道地占去我的大部分人生,并非我很會睡,恰恰相反,我必須和睡眠征戰,戰斗四五個小時才能被它覆蓋。而覆蓋我的不僅有黑夜,還有一個相同的夢——一個在相同場景上演繹各種情節的夢,夢中這個場景,可以出現白天,黑夜,可以出現各種各樣熟悉或不相識的人、發生的各種跌宕起伏的情節,但就是在同一個屋子里,每隔幾年或幾個月,我就會回到這個夢境中,我明白“夢境”一詞,指的就是我夢見的這地方。

    我又來到這地方,這是黑暗中的夜,什么是夜?沒有光的地方,連靈魂也沉溺在黑暗,為什么我會飛,飛在這個地方的溪邊,我還能記得這是溪邊一座橋,我開始躊躇,伸手不見五指,我怎么做找到那個屋子呢?就在我猶豫之際,前面遠遠地亮起了一盞燈,在這一片黑漆漆的街面,我一下子認出了我要去的地方,就是那亮光處,于是,飛翔的我一下子抵達。

    這盞燈也讓我透了一口氣,回到早晨的陽光底下。

    我生命的長度一半被夢所占據,說明那也是我的另一種生命形式。既然我的時間大部分在床上度過,那么我不應漠視黑夜。當我們的靈魂行走在這黑暗的夜,就在這夢中的境里。在夢境的生活,我覺得不能用“工作”一詞,但也不能用“生活”這個詞,究竟用什么樣的狀態來形容呢?我咨詢了幾位心理學專家,可惜他(她)們在我的問題面前顯得很外行,我說的外行,就是他們只進入他們的書本,并沒進入人們的內心。我自己扒開心理學厚厚的書,努力對號入座,可是找不到座位,我的抑郁癥朋友,也只有靠藥物,解決一下睡眠問題而已。

    護士又是匆忙進來,依然抱著一堆單子本子,需要那么多嗎?她把一張條形碼貼在我的就診卡上,說:以后,你認準這個碼!這就是你,憑著這個碼來這里復診,憑著這個碼來我這里拿病歷。

    條形碼上的一行阿拉伯數字,171208。對于數字,我馬上發暈。為什么我是一串號碼?,現在竟然把我變成一行數字?為什么人可以變成數碼?我更加相信醫院就是一個工廠,一個把人變成產品的工廠。

    171208,我心口堵得發慌,我搶在心臟病發作之前先把隨身帶的救心丸掏出來,口含舌下。那顆細小的東西管用嗎?我在看了N遍說明書,讓那些說明文字說服了自己的內心,最后確定它還是管用。這是我讓文字幫我戰勝內心的一種方法。可是數字,我容易被它打敗。為什么是171208?它有什么意思,還是照排隊的順序?為什么我就拿到了這么個卡住我心理和靈魂的數字:7,這個數字長著角——鋤頭的角,這種東西會絆倒人,會傷人的腳,在我這里,它卡在我心里,就像吞咽時卡在喉嚨的藥片或魚刺。我并不迷信,像某些人喜歡8,取它發財的發。恰恰相反,我非常深惡痛絕這種迷信和惡俗的講究。但我不喜歡7這個數字,那是它的形象,你不覺得它就像一塊角鐵么?寫起來都得拐個角。我喜歡圓潤的東西,如2、3等,當然還有8和6等,有個弧度把心包起來。對于鋒利有邊角的東西的恐懼,使我避免接觸剪刀、桌角等。我在生活里極大限度地繞開它們,桌角曾經把我絆倒過兩次,讓我躺在床上幾個月。可知我的敵視是有緣由的。

    我又發暈了,為什么是17?是不是表示年份2017年?可當下是2019年了,我不必深究數字的意義,或許它僅僅是毫無意義的排碼,我就是流水作業上隨機碰上的這個號,那我可以把它改成181208或么191208么?改成23456任何一個數字都行,僅僅改掉這個7字就行。抬頭護士已經不見了,醫生還是那具沒有血色的軀體,半截身子呈現在桌面上。

    他的一身白大褂,更增添了蒼白的冷意。

    下一個。

    我愣住了,我看著他,他并沒看著我,護士已經拿走了我的病歷,醫生的黑色水筆還在桌上進行著慣性的書寫,難道還在寫我?可是他關心的是下一個,下一個之后還是下一個。他不在乎眼前。每一個流水線上過來的螺絲都需要他的筆寫一下標記而已。

    他唯一的話語就是剛才嘴角帶著嘲諷意味的:你居然相信了?

    我熱切的眼神一直接納不到他的視線,眼睛不是靈魂的窗戶么?他的眼神游移在我的注視之外,我相信眼睛有一種超越物質、控制物質的能力,這不是網絡上吹噓的那種特異功能。這僅是人的潛能,我看著他,醫生也好,病人也好,護士也好,他們逃不過我的眼睛,誰是靈魂不在場的人?我們無法把躲藏的靈魂揪出來,但能檢測出一具身體是個空盒子與否。

    連植物都能感受到我眼睛的熱度,這關注的熱度使得它們的生長受到干擾。挪了兩盆多肉植物,都是朝東的窗口,一盆因著窗口不容易推開,我沒法每天看著它;另一盆因著近窗的方便,我能每天眺望遠方時,順便也看著它,看它怎樣接受陽光,怎樣一動不動地與我對峙。于是,它被我盯得都不敢動彈了。那盆沒接受我眼神關注的多肉植很快長出了枝丫,又從枝丫伸出了另一個分叉,可綁在我視線下這棵,它就是不敢伸展,可知我的關注壓迫了它,其實我是很希望它快點長大,只是它不讀不懂我的用意,只感受著我眼神的威懾力而不敢伸展。

    這個醫生也是一株植物,他不敢看我眼睛,或許是職業的習慣了,他不敢看病人的眼睛,他沒有那么強大的內心,或許他的靈魂一直不在他的心里面。我抓不住他的眼神,他的眼神也不在下個病人那里,他不在病房,病房只有他的軀體,那么能看出什么病來?

    我的眼睛能抓住某些形態,眼睛看到的與事實尚未拉上等號。但現在我必須把我眼睛看到的告訴說出來,雖然這個醫生什么都沒有問,可我要告訴他的非常多。我要告訴他,我曾經在人群中看到我的外婆,要不是她去世時我自始至終陪伴在她身邊:我看著她入殮,看著埋葬,那么我相信我外婆一定是逃入人海中。有時我還是會有這種想法,我懷疑她用另外一種方式生活了——重生在別人家里,或是偶爾下人間來,她跟我已經隔著某種不能相認的層面。

    我確實多次在人群中看到外婆,看到她去乘車,因為我確認我外婆是不會坐車,她從沒乘坐交通工具,所以我放棄了追逐她的念頭,我把眼睛落戶在她最后的畫面——山里的墓碑上,我多次用這個畫面中止眼睛繼續追尋她的蹤跡。

    我還在城市里看到我曾經在小鎮教過的學生——那個可愛的小女孩,很熟悉的面孔,我知道是她。可是,她不應該還是一個小學生的模樣,二十多年過去了,她應該是結婚的婦女了。可是,她為什么又扎著辮子蹦蹦跳跳地奔跑在路上。我又看到了她。

    我的眼睛唯一看不到的是我自己,誰能看到自己呢?除非在鏡子里。鏡子也是我恐懼的一個因素。我不照鏡子,我不是不愛美的人,我知道自己穿什么漂亮,這種漂亮必須從里到外。所以,衣服僅僅是一個因素,鏡子無法傳達這個整體,可是,鏡子卻傳達著各種零碎的畫面,它讓一個三維的空間折合成一個搖晃的平面。我恐懼于自己被裝進這個畫面中,把自己硬生生地擠入一個夢境。

    好吧,我是個講究中心思想的人,我不會扯遠,我馬上回到我的主題上,就是莊子與蝴蝶的問題,我無意糾結2千多年前的迷糊,我只是發現太陽底下無新事——這也不是我的發現。我怎么患起莊公的毛病了呢?可知探索精神問題的人,一脈貫通古今。我前面談到的夢境,現在談它跟現實的關系,我要說的是,夢會長腳兀自走到現實來。我在夢中多次出現了一種很嚴重的毛病:我的腿一條長一條短。我在夢中發現的:一條長一條短腿,讓我整個人失去平衡,我為無法走路而惶惶然。

    幸虧是夢中。夢醒了。

    可怕的是,我回到莊子的問題上:是蝴蝶在夢莊生,還是莊生在夢蝴蝶?白天走路的雙腳在不斷提醒我:我的兩條腿長度不一樣。幾番校正腳步之后,我得出意外的結論,那不是夢,我是真的存在這樣的問題。

    我首先查找是不是鞋子問題,發現我的鞋子后跟磨損了,兩只鞋子高低不統一,走路高低的感覺便出來。后來又發現不是鞋子磨損的原因,我穿新的平底鞋,走路更不順暢,兩條腿長短不一的感覺更明晰了。

    當然僅僅是我的感覺,沒人注意到我的,沒有人感覺到我走路的異常。

    我走路越來越不自在了,不是個別鞋子的問題,所有鞋子穿起來都不自在,我有三層的鞋柜,滿滿的幾十雙鞋子,這不算多,單單布鞋就有十多雙。在穿遍所有鞋子之后,我更加懷疑我的腿有問題了。

    我又一次的摔倒,給我的雙腿問題蓋上了紅色公章的結論。我并沒有走在崎嶇的山路上,并沒有擠在擁堵的人流中,而是在家里,一個人,什么都沒做,就摔倒了。上一次也是這樣。友人關心我的時候,我都不好意思說出真實的原因。這種毫無外來原因的摔傷情形讓人很感羞恥,沒有一點值得摔傷的理由。這腳傷的理由問題比腳傷本身更重要,我沒有一個可說出去的理由,甚至還談不上摔倒,左腳突然就出意外了,那一刻疼得山崩地裂,疼過一兩個小時后,紅藍色的腫塊旗幟鮮明地樹立在我的腳板至小腿上。每個腳趾都成倍增胖。剛調好的顏色便是如此,紅和藍互相滲透,在宣紙上氤氳恣肆——此刻我的腿成了生宣紙。

    拍完片,我已經挪動不了腳。晚上的醫院依然人來人往,可是肚子的叫聲比腿的疼痛來得更兇。

    我總是忘了初衷,忘了原先的目的。當我調和著顏色之后,發覺有的植物色很有趣,我開始著力自己制作顏色,制作過程中,我又變成了裁縫,后來我又進入玉石的打磨……這些事情之間有著聯系,可是我總是拐進了另外的胡同。現在,是誰告訴我“腦子平衡力問題”的?醫生?同事?親戚?我查閱著帕森金癥的相關知識,我懷疑是不是它的先兆,我懷疑自己繼續探究下去會變成一個腦科專家。我的美食專家便是這樣兌變來的,不過當我成為專家以后這些已經成為我不再提及的秘密。

    腦子和神經是不是同一個問題。我還未找到相應的數據,我還在查找中,我不想投入太多的研究,我知道我很快便轉移目標和方向。

    現在我只想抓住醫生的視線和他口里掉下的丁點話語。

    一個青年女子進來了,帶著陌生的略顯靦腆的微笑,進來了,看著我的座位。我站起來,我明白我該退了。

    她坐在我剛才的位置上,這椅子有我的體溫,醫生看著她,就像剛才看著我——實際上眼睛并沒看她,只是臉對著她,一副漠不關心的表情的延續。我從外面把門關上之前,朝醫生再看一眼,我交的專家費就這么一道流水作業?我明白他很無奈,在醫院里我們都是過客,而他才是精神病理科的常住人口,一個被釘在這個椅子上的精神病——醫生。

    他每天必須寫這些誰都不知道的東西,他記下什么估計他也不知道。

    我看著我的診療卡,我,171208。

    【鄞珊,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東省作家協會《作品》雜志社編輯。出版《日光底下》《塵間扉》《草根紙上的流年》《刀耕墨旅》8部,獲得第三屆三毛散文獎大獎,廣東省有為文學獎第五屆“九江龍”散文獎,從事非虛構文學創作,文章散見于《散文》《青年作家》《清明》《青年文學》《廣州文藝》等,被《散文選刊》《讀者》《作家文摘》等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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