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當讓孩子知道,生活不總是圓滿
在我眼里,郭姜燕是一個以思想性見長的作家,也是一個相對“硬派”的作家,無論是她的童話《布羅鎮的郵遞員》《阿左》,還是長篇小說《離別之后》《南寨有溪流》都顯出了思想的深刻性與某種審美的“剛性”。
也許有人會說,兒童文學應該以情感為主,要柔軟。如果強調思想性,會不會流于說教?如果作品顯出剛性,會不會影響孩子們的閱讀?正是諸如此類的擔憂,讓兒童文學從創作到閱讀形成了一種潛在的審美定勢,甚至似乎是心照不宣地密謀好了——一起營造出溫暖、甜蜜、輕松、愉快的兒童文學天地。
其實,應該讓孩子適當地知道,我們的生活并不圓滿,我們的道路并不平坦,我們的努力并不都能開花結果,這個世界也并不是那么美好。我們固然需要愛、奉獻愛,但思考可能更重要。我們要“立德樹人”,要樹起很多的人,“思想的人”一定要樹起來,而且要樹得正、樹得硬。這樣的事孩子們要做,兒童文學作家更要做。如果說,兒童讀物陪伴兒童成長,那么它一定要陪兒童思考、思想。
這樣一說,就能看出《旋轉出來的夢》的特別之處了。殘疾兒童是兒童文學中常見的人物,12歲的孩子已經建立了自我認知,能夠進行自我評價與他人評價。柳一葦先天殘疾,動了多次手術,她還是無法從輪椅上站起來。她敏感、內向,好強又自卑,堅毅又軟弱,更重要的是,她會思考。
因為會思考,柳一葦比其他孩子看到了更多的世界,特別是內心世界。她了解自己,常常在自己的困境中體會生命的苦痛;她更了解他人,更了解這個世界是由絕大多數正常人組成的,他們有正常人的思維與生活方式,他們的感知與體驗是建立在正常人的經驗之上。
無數的場合,使她建立起了“一與多”的人際結構,這個“一”就是她,一個殘疾人,而“多”就是“他們”。這不僅是一種對比強烈的人際結構,更是一個讓她無法承受的結構。她不僅無法與“他們”以同樣的方式生活,加入“他們”的行列。更嚴峻的是,她要接受“他們”的評價。這種評價是語言,比如“癱子”,也可能是奇怪與厭惡的目光,甚至是一個不帶任何表情的轉向離去的動作。
復雜的情感使柳一葦對“他們”采取躲避的態度。她害怕讓自己處在人群中,身上落滿了別人的目光。為了真實而典型地表現這種情感,作品多次寫到一個細節,柳一葦無法自己上廁所,每次上廁所,她都需要別人的幫助。這對一個女孩子來說實在是一個麻煩事。
為了避免尷尬,她少喝水,盡量憋住。因為在他人的幫助中,她嘗到了太多的羞恥。小說這樣寫到班里為她安排的互助組:“她們總是很無奈,不愿意跟我多說話,推我去廁所的一段路對她們來說是一條艱辛之路。她們在門外等我的時候很不耐煩,語氣很沖地催:‘好了沒有啊,能不能快點啊!’我羞愧而無助,我說過無數次‘對不起啊’‘謝謝你們’。她們不在乎,這些語言是含糊又軟弱的,解決不了她們的問題,也解決不了我自己的問題。”
小說的硬度與剛性常常就體現在這些地方。這樣的細節不那么美好,但是具有情感與思想的說服力,這就是人性。作品中,奶奶對柳一葦疼愛有加,她是柳一葦的守護人,為孫女從無怨言。她說孫女聰明,她說孫女美麗,但每次說完這些,她總要嘆口氣。奶奶一嘆氣,柳一葦心里就一沉。
不能因為是兒童文學,我們就回避生活中的嚴酷;不能因為是兒童文學,我們就回避人性的復雜甚至幽暗。我們需要更為強大的力量,這力量來自思想。敏感的心讓柳一葦看到了生命的遺憾、生命的意義、世界的美好,發現了“我”與“他們”這個“一與多”的不對稱結構可以改變,比如劉老師、小魚主任、小許姐姐、萬爺爺……他們有著對生命不同的理解,這種理解是愛,也是超越了愛與尊重、理解與善意。
因為善于思考,柳一葦還在真實世界之外發現了虛構世界,在物質世界之外發現了語言天地。她知道了《老人與海》,知道語言所構筑的世界里有不竭的思想源泉。而正是這些激發了她內心的力量,使她超越了有形的身體與殘缺的生命,激發了創造力。
她讀書,她想象,她寫作,她快樂,她讓“他們”對她刮目相看。思想的力量如此強大,強大到她發現了自己的價值。小說給柳一葦安排了小伙伴李天真。這個來自貴州山區、會跳舞的小姑娘,卻因為一雙畸形的腳而羞于展示才藝。但在柳一葦的感召下,她從自卑與羞慚中走了出來。
在小說結尾,從城里到農家書屋做志愿者的小許姐姐對柳一葦和李天真說:“是你們給了我堅持來書屋的力量!”當兩個小姑娘問“也包括我嗎”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時,小說的思想得到了升華。
在郭姜燕看來,人應該是平等的。世界上有這樣一個群體,他們的身體雖然不完整,但他們同樣會帶來力量。當我們以為,是他們需要我們的時候,其實我們也需要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