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1年第11期|田鑫:回鄉清單(節選)
每次回鄉下,帶一些東西回去,返回城市的時候,再帶一些東西回來。
帶回去的是可見的,帶回來的卻是巨大的空虛和回憶。
這一來一去中,記憶的口袋里,東西變得越來越多,時間一長,就有了一份雜糅了食物、藥物、植物和動物的清單。
它們有的具體,有的抽象。它們像臍帶一樣,串聯著鄉村和城市,記錄著我的來處和去處。
食物篇
回鄉下,除了和親人鄉鄰相遇,還有一長串味蕾熟悉的食物在等著你。每次回來,心里都有一份隨季節變化的食物清單,在經過鎮上的時候,一一收集。
秋天的食單上,白菜是最重要的食材,一次性需要十斤,附加粗鹽兩袋。留守在鄉下的祖母,要用它們腌制整個冬天吃的咸菜。在我的飲食習慣里,咸菜不僅是下飯菜,還是祖母的智慧。她用一個壇子,讓冬天寡淡的吃食變得有味道。
辣椒和蒜若干。祖父生前愛吃辣椒和蒜,家里的辣椒罐和蒜罐里,總有祖母用熟油拌好的辣椒和蒜。祖父去世七年,家里的辣椒罐和蒜罐從來沒有空過,吃飯的時候,它們擺在餐桌上;不吃飯的時候,它們被祖母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那里供著祖父的遺照。鄉下的日子本來就艱辛,祖父喜歡吃辣,我一直懷疑他是想用這濃烈的味道抵消生活的苦。至于是不是,祖父已逝多年,我不得而知。
胡蘿卜三斤。我們那時候吃胡蘿卜,從不去鎮上買,每家的菜園子里,最不缺的就是它。孩子們在巷子里捉迷藏,餓了又不想回家找吃的,就到附近的菜園子里隨意拔一根胡蘿卜,在腿上蹭掉泥,土腥味還沒除干凈就“咔嚓”一嘴咬下去,甘甜在嘴里蔓延。那時候,我們經常模仿大力水手吃菠菜的樣子吃胡蘿卜,然后兔子一樣在村莊里胡蹦亂跳,似乎永遠不知道疲憊,后來才知道,胡蘿卜素有保護眼睛、改善皮膚、預防夜盲癥等作用。這粗糙的大地饋贈給勤勞的人們的食物,竟然藏著如此神奇的功效。
買回家的胡蘿卜本來是腌咸菜用的,有了胡蘿卜,咸菜就會咸里帶著甜,這跟鄉下生活之味一致。可祖母卻把胡蘿卜切成丁,在面條上撒一些,在白米粥里撒一些。她怕吃慣城市口味的重孫女們不認鄉下的粗茶淡飯,想著看到黃黃的胡蘿卜,一定能多吃幾口家鄉飯。可孩子們的味蕾根本不是一根胡蘿卜能打發的,這用了心的胡蘿卜最后讓我吃了。
饃饃十個。父親、妻子和女兒們各一個,我一人吃好幾個。“饃饃”是鄉下人的叫法,是餅和花卷之類的統稱。我那時候在鎮上上中學,全靠饃饃護佑我的胃和正在發育的身體。時間長了,我就成了饃饃肚子,幾日不吃饃饃就會想。我最喜歡在饃饃剛出鍋的時候吃它們。鄉下人都說,新媳婦的舌頭和臘月里的豬肉最好吃,我那時候不知道新媳婦的舌頭是什么滋味,只吃過臘月里的豬肉,我覺得剛出鍋的饃饃比臘月的豬肉香多了,咬一口,應該像新媳婦的舌頭一樣。
豬肉三斤。在祖母這一輩人的意識里,招待客人不能沒有豬肉。我們一年回來一兩次,跟客人一樣,飯桌上也必須有豬肉。我通常會買肘子和豬頭肉,肘子留給父親和孩子吃,豬頭肉綿軟,祖母嚼得動。肉提回來,祖母全部分解后,滿滿幾盤子端上來。我笑話祖母,這是豬開會還是豬亮相,她笑罵我嘴貧,說豬肉也塞不住我的嘴。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們村的豬肉是按規劃吃的:豬蹄子和肘子年三十晚上煮,豬頭肉年初一吃,說法是稀里糊涂吃吃喝喝,過年啥吃法,這一年就都這么吃。豬身上其他地方的肉可是要嚴格按照規劃來吃的,節儉的人家,一頭豬能從臘月吃到來年的端午節。那時候沒有冰箱,豬肉就被炸成肉臊子,壓在缸里,做飯的時候用勺子挖一點出來,和在飯菜里,就當吃了肉。鄉下的素淡生活就這樣帶上了葷腥氣。
現在,兩盤豬肉擺在餐桌上,兩個女兒的吃相很像小時候的我,而牙齒松動的祖母已經不大吃肉了。她看著我們吃。我突然想起小時候過年,一家人圍著一盆子豬肉大快朵頤,祖母也是這樣在一邊看著,不時遞鹽和醋過來,就是不吃肉,我們以為她不餓。是啊!難怪她永遠那么瘦弱。祖母似乎就沒有餓過,這么多年,她靠什么活著啊?
藥物篇
以前,祖母靠什么活著,我說不清楚,現在,她靠藥物活著。
祖母有個隨嫁的木匣子,以前裝她的嫁妝——一對銀手鐲和兩副金耳環,以及春節要發給孫子們當壓歲錢的嶄新人民幣,舊年里留下來的糧票,爺爺的煙鍋嘴,叔父們參軍前拍的照片。現在,這個木匣子變成了藥盒。盒子里的藥分別涉及心血管、牙疼、中耳炎、腸胃不適等多種疾病。
這個生于1932年的老人,身體已經到了靠藥物維持的階段,可是她坐在我面前的時候,完全看不出垂老的樣子。我老覺得她像泥塑的菩薩,多少年了,一直是那個樣子,面色紅潤。只有當我近距離觀察她的時候,才發現那紅潤是老年斑在聚集。
健胃消食片,是我所熟悉的藥。我們小時候不但沒挨過餓,還經常把自己吃撐。每每這時,胃就跟調皮的小孩子一樣折騰人,祖母便拿出健胃消食片給我們當糖果吃,吃了胃就舒服了,飯又能多吃,循環往復,這味藥幾乎伴隨了我整個童年。現在,輪到祖母用它喂養自己已是暮年的胃了。她的胃忍受過好幾年的饑餓,忍受過槐樹皮的粗纖維,忍受過剩飯的亞硝酸鹽,這顆鄉下千千萬萬母親共同擁有的胃,在本應該頤享天年的時候,卻開始反酸、脹氣、糜爛、潰瘍……積攢了八十多年的毛病統統出來作祟。祖母只能靠健胃消食片來安撫它,與它和解,可是,八十多年的委屈,胃還能承受多久?
阿莫西林分散片,是我不熟悉的藥。請允許我照錄說明書:阿莫西林適用于敏感菌所致的下列感染:1、溶血鏈球菌、肺炎鏈球菌、葡萄球菌或流感嗜血桿菌所致中耳炎、鼻竇炎、咽炎、扁桃體炎等上呼吸道感染。2、大腸埃希菌、奇異變形桿菌或糞腸球菌所致的泌尿生殖道感染。3、溶血鏈球菌、葡萄球菌或大腸埃希菌所致的皮膚軟組織感染。4、溶血鏈球菌、肺炎鏈球菌、葡萄球菌或流感嗜血桿菌所致急性支氣管炎、肺炎等下呼吸道感染……這么多年,生活的不幸沒有讓這個小腳老太太趴下,而溶血鏈球菌、肺炎鏈球菌、葡萄球菌、流感嗜血桿菌……就輕易讓她臥床不起了。我們最怕秋天,總覺得秋天的祖母隨時像山上的植物一樣,可以被大地收容。我們老跟她開玩笑,要是撐過這個秋天,又能多活一年。
祖母是否熬過一個又一個秋天,還要靠感冒清熱顆粒和銀翹解毒顆粒。祖母最嚴重的一次感冒,半個月沒下床,我們一邊給祖母治病,一邊忙著準備壽衣和棺材,想著祖母這一次是躲不過了。被一場感冒撂倒,從此和疾病、痛苦、孤獨告別,這是村里很多老人求之不得的死法。可我們并不急著讓祖母死去,她活著,老院子就有生氣,老家就還是家,如果她死了,老院子撂荒,老家就不是家了。祖母爭氣,二十天后下地走路,我們趕緊把壽衣和棺材藏了起來。
硝苯地平緩釋片,主治各種類型的高血壓及心絞痛,也是我熟悉的藥。祖父活著的時候,它是家里的常客。我還記著它的屬性:薄膜衣片,除去薄膜衣顯黃色。口服,每日1次,初始計量每次20mg。童年有很多個周末的下午,我陪祖父躺在炕上聽秦腔,每每聽到《血淚仇》唱“手托孫女好悲傷,兩個孩子都沒娘,一個還要娘教養,一個年幼不離娘,娘死不能在世上,怎能不兩眼淚汪汪”時,祖父就哽咽了。他是我見過的最剛強的男人,也是我見過的淚水最多的男人。我母親去世那一年,他沒有當著眾人哭,但是一個人的時候,總悄悄落淚,有幾次也不顧忌我,聽到傷心處就淚流滿面。看見我,他哭得更兇,許是悲傷過度,面色也起了變化,呼吸緊促起來。我趕緊下床,拿來他常吃的幾種藥,倒了一把送進祖父嘴里,這其中就有硝苯地平緩釋片。這藥救過祖父的命,現在繼續救祖母的命。
其實,這些年祖母最大的病,在心上,這病的名字叫孤獨,是一種任何言語都醫治不好的病。她十幾歲嫁到我們村,開枝散葉到最后,孤身一人守著四合院。兒孫們一個個離開,一個個成為心頭的牽掛。她的寂寞,只有土狗喜喜知道,結果它還死了。夜里,滿屋子的孤獨。祖母說,天不黑她就睡了。她不是瞌睡,她是怕這夜一樣巨大的孤獨。天亮了,孤獨變成了陽光,壓在她身上。她想告訴我們,可除了接聽鍵,她不知道用手機怎么才能和兒孫取得聯系;她想告訴喜喜,這只狗活著的時候也孤獨,現在死了,一了百了;她出門去找人說,村莊里多數的四合院都落著鎖,兩扇大門冰冰涼涼;好不容易遇到個人,不是忙著趕路,就是和祖母一般年紀的,耳朵基本上成了擺設,喊著說話,只給你個冷漠的表情。孤獨無處可去,只好裝在祖母心里,壓在祖母身上。
藥物諸君,已經不是清單上簡單的名字。它們替我們這些做兒孫的,維持和照看著祖母的身體。它們責任重大,替我們保護我的祖母,不能出任何意外。
……
(節選自《回鄉清單》,詳見2021年《美文》十一月號)
【田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四十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著有散文集《大地知道誰來過》,曾獲丁玲文學獎、寧夏文藝獎等獎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