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王羲之《蘭亭集序》

書法是中國的一門古老傳統藝術，以“真草隸篆”的不同造型來展示詩文、表達思想、抒發感情，傳播文字的精神內涵和書法的外形美學。中國書法就是高級的漢字書寫，就是用毛筆蘸黑墨或金粉等，在竹簡、絹帛、宣紙等上面勾勒線條，構成千姿百態、藝術味十足的文書牌匾、中堂對聯條幅、書卷冊頁、碑帖等等，讓人閱讀并欣賞。

豐子愷在20世紀40年代，曾用物質生活、精神生活、靈魂生活這三個層次比喻人生境界的三層樓，釋解他崇敬并追隨的老師弘一法師李叔同的一生：小時候居住在第一層，過著富家子弟的世俗生活，孝敬長輩；青壯年時代上升到第二層，在詩、音樂、書畫篆刻、戲劇等藝術世界里作精神游弋，是謂精神生活；中老年遁入佛門，深入靈魂苦修，探究人生的終極意義，升華到人生的最高層、第三層樓的靈魂生活，從此，達到一種普通人難以企及的無我圣境，“一覽眾山小”。

我覺得書法也有三層樓讓人一步步攀登：從書技到書藝再到書道，從寫字匠到書法家再升華到藝術大師，以書法形式傳承并傳播中國的文化精神血脈。

第一層樓是書法的技術性，即書技。要通過臨碑帖練字，練好基本功，掌握對毛筆和墨的運用能力，提高書法線條的韌性、質地和成熟度，提高對章法結構等規則法度的控制力等，先成為一個成熟的寫字匠。清代書法家秦祖說得好：“書不師古，如夜行無燭。”學書法不臨摹古代碑帖，就像黑夜里行走沒有燭光，書法書法，書寫有法，“法”從何來，從歷代書法家而來，從對古帖古碑的臨摹而來。

中國書法泱泱幾千年，真草隸篆的書法碑帖汗牛充棟，而人的精力有限，臨帖最好選擇歷史最悠久的古代碑帖，選擇與自己有緣的經典碑帖。清代的梁巘《評書帖》說：“學書須步趨古人，勿依傍時人。學古人須得其神骨，勿徒其貌似。”如練行書，不臨摹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是不行的，同時有選擇地臨顏真卿的《祭侄文稿》、蘇東坡的《寒食帖》以及智永、虞世南、褚遂良、趙孟頫，董其昌、王鐸等人的；練楷書，不臨摹歐體（歐陽詢）、顏體（顏真卿)、柳體（柳公權）、趙體（趙孟頫）中的一種或幾種是不行的；而書寫隸書和魏碑，則須從《曹全碑》《張猛龍碑》《石門銘》《西狹頌》《鄭文公碑》《張玄墓志》《張黑女墓志》《爨寶子碑》《蘇孝慈墓志》等中選擇臨之。高手，還須跨越書體臨帖，以便真草隸篆各種書體取長補短，融會貫通，創出新意。

臨帖要實臨和意臨結合，前者對著碑帖蹣跚學步地臨摹，后者憑感覺、“意會”臨摹，特別是對一些重要的特色筆畫、線條和其中的神韻。臨帖是一件苦差事，一筆一畫、一撇一捺，照貓畫虎，線條粗細剛柔、筆墨濃淡變化，都要細細咀嚼研摹。一旦入門，樂趣自來。

王羲之在《筆勢論十二章》中說：“初學書類乎本，緩筆定其行勢，忙則失其規矩。”意思是說初學書法心態要平和，下筆一定要沉穩，過于心急草率就難以把握法度。所以，臨帖需要相當大的時間和精力投入才會有扎實的功夫，才能“功夫不負有心人”，鐵杵磨成針；臨帖也才能從形似到神似，從外在形象到內在精神，實現質的飛躍。

第二層樓就是書法的藝術性，即書藝。書法不僅是一種技術活，更是一門藝術創作。臨摹出來的字不是書法作品，只是仿制品。臨摹是入帖，創作是要出帖實現書寫創新，從入帖到出帖，要將自己的生命情感融入字里行間，將自己的才情、學養和生活的體會融入書寫中，要有自己的藝術參悟、自己的美學追求和精神追求，要將傳承來的線條寫活、傳神、溢出趣味，要創作出自己的書法藝術個性風格。

如果只是不斷地重復過去、重復別人、重復歷史，那不是藝術。沒有獨特個性的線條風格和筆墨情趣、意趣與諧趣，就不是書法藝術。書法是一種繼承書法傳統后的創作，一種從必然王國過渡到自由王國的成果，是筆墨功夫與胸懷、才情、學識的有機結合。

臨摹的功力深厚決定了書法技術的高低，而人的才華與品行學養決定著書法藝術的品級。人雅字也會雅，俗人寫不出高雅的書法。書法家若沒有書法以外的功夫，如文學修養、文化學養、哲學涵養等，其作品必然會缺少書法藝術的高度、深度和豐富韻味。書法大家的書法藝術，融入了性情、學養、風格或風韻，表現出千變萬化的美，或大氣磅礴，或拙樸高古，或狂放自由，或清純典雅，一筆一畫之間，神采飛揚、氣韻生動，讓書法不再是“寫字匠”的“工藝品”，而是活生生的藝術創作，是有血有肉的生命表達和學識外化，散發著豐富多彩的美學情趣。

在繼承創新方面，有一句話說得特別好：“傳承不泥古，創新不離宗。”只有當一個書家將才華、品行修養與功力完美結合的時候，才會產生讓人驚嘆的書法藝術。

書法的第三層樓就是以書演“道”。以書法演繹大道、傳播大道，即書道。“道”在這里包含大愛、仁義、和諧、勤儉質樸、哲理法則、東方君子精神、圣人思想等光明正大的能量。書法演繹或者說傳播“大道”，一部分可以在書法作品的形式上直接體現，另一部分則表現在書法作品的書寫內容上。

書法的黑白、奇正、潤枯、濃淡、收放等展現著陰陽合一的和諧自然之道，書法線條上的瀟灑、飄逸、高古、文雅，具有東方文明的靈秀之氣和文人志士的錚錚骨氣、俠客壯士氣吞山河的英雄氣等等，都可以滌蕩觀者的心靈，激勵人向善向上，努力脫去粗俗、淺薄、猥瑣的低俗惡俗之氣；而內容上寫的名言警句或美文妙聯，又能向世人傳達人生哲理，比如“上善若水”“大道至簡”“天道酬勤”“知行合一”等等。無論是書寫孔子、孟子、莊子、韓愈、范仲淹、魯迅等人的文哲經典，還是書寫唐詩宋詞、白話新詩的名篇美句，抑或自己創作詩詞、楹聯、詩文等，均可以從中體悟哲理思想、道德情懷、美學情趣，可以教育、引導人們向真、向善、向美、向圣，宣揚東方的道德情操、高雅意境和崇高的家國情懷。

當下已進入電子化時代，毛筆書寫乃至鋼筆書寫都已失去了大部分的用武之地，書法的藝術價值、美學美育價值、收藏價值及其形式上的美和內容上的善與智就顯得尤為可貴。因此，書法創作一定要堅持“守正創新”，以實現書法共性與個性的和諧共振，書寫形式與書寫內容的完美結合。要從書技、書藝，再到書道，從“硬件”到“軟件”，從形式到內涵，實現書法境界的層層遞進與層層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