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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網文”是怎樣誕生的:文學會成為工業化產品嗎?
    來源:《探索與爭鳴》 | 許苗苗  2021年11月22日08:03

    網絡文學曾是形態多元的概念,如今卻成為統一在“網文”名下的通俗長篇小說。在“網文”誕生過程中,資本以讀者需求為名忽略并壓制其他無利可圖的文體;學術話語借命名之機規訓新媒體現象,并拓展文學話語權力;不同級別媒體也通過確立選擇標準和表述方式,從各自需求角度出發,加劇“網文”對“網絡文學”的替代和簡化。統一面貌下網文數量的不斷增長,是流水線式規模化生產、通俗小說寫作技巧的教學傳授,以及人人皆可成“神”的造夢說辭共同運作的結果。資本主導的基于數據分析的生產方式,一方面將網文讀者納入作者行列,在消遣模式下生產;另一方面,這種“玩勞動”雖看似受制于資本,但從“本章說”等形式中言論方向不受控制的演變來看,網民個性化的使用和演繹,也為突破數據權力提供了可能。

    說起網絡文學,人們首先聯想到打著“玄幻”“仙俠”“贅婿”“瑪麗蘇”等標簽的“網文”。這些窮小子暴富、灰姑娘打臉的勵志故事,不僅帶動流量、創造收益,甚至承擔起中國當代流行文化輸出的重任。然而,變身“網文”之前的“網絡文學”,原本是一個更多元的概念,它擁有無窮的變體,也引起無數的爭議。是什么導致這個寬泛的大概念日益狹窄,最終歸附于形式最簡單、題材最傳統、受眾最普泛的通俗小說?我們不妨將這一變化過程,看作新媒體文化的簡化。

    信息時代,基于數據分析的新型生產模式醞釀著新的文化力量格局,表現在網絡文學中,即文學的限定性日漸減弱,后續產業的技術和資本要素日益加強。這種力量與態勢的變動,使得以往難以定論的試驗概念“網絡文學”變成人人參與的大眾概念“網文”。網絡文學及其參與者經歷了從文學創作到文化生產,從受制于資本到利用數據反制的歷程。在這個民眾與專家爭奪發聲機會,作者和讀者攜手生產內容,新媒體和舊平臺力量交互,決策權和話語量權重不斷傾斜的場域之內,網絡文學的每一次變形、簡化、擴張,都反映出大眾文化的生命力和革新的動力。

    從“網絡文學”到“網文”

    20余年前,青春愛情小說《第一次的親密接觸》將“網絡文學”一詞帶入公眾視野,文學就此迎來了新媒體時代的紛爭。雖然在當時的“網絡文學”名下,可讀作品寥寥無幾,但人們卻并不滿足于“第一次”里的青春與愛情,而是將對新技術和文學傳統關系的想象投射在“網絡文學”這個概念上:它可能經由媒體發言的自由,導向民間創造力的大爆發;它可能借聲光色和超鏈接,突破詩與畫、形與音的邊界;它可能利用雙向交互、即時溝通,在表述與交往中達成思想的共同體……然而,如今的網絡文學卻不再充斥著“可能”和“不確定”,而以幾大文學網站類目下的玄幻穿越、霸總追妻等網文為整體面貌。從“網絡文學”到“網文”,其間的轉換是一場挾讀者之名、本傳統之源、借媒體之勢的權力爭奪。

    通俗網文之所以成為網絡文學主流,是由于它具備高創收能力,且對技術要求極低。因此,資本挾讀者之名,推動其繁榮壯大。在網絡文學諸多類型中,最先實現付費閱讀的,就是網絡小說——那些分節發布、按字定價、先讀后買、量大價低的連載網文。連載文的原型是論壇帖子,在原創內容匱乏的時期,帖子只要有一定可讀性就能吸引網友目光。而篇幅長、更新多,則會讓帖子隨點擊不斷被推上榜首。大量閱讀留下的記錄不僅造就熱門話題,還激發進一步傳播,使帖子成為網站的招牌內容。到了付費文學網站時代,這種思路得到延續。作品的點擊量和口碑不僅來自情節、懸念,還依賴曝光率的增加,唯有將閱讀變成習慣,才能綁定讀者,為網站贏得收益。網文漫長的情感陪伴式閱讀造就其龐大的篇幅,而付費閱讀半買半送的思路,更加劇作品篇幅膨脹,最終達到平均幾百萬字的規模。對于需要考慮發行、儲存成本的印刷品來說,篇幅冗長是極大的弊病,但在網絡上卻不然,等待更新是一個煎熬、磨練甚至培育情感的過程,它能篩選真正有興趣的受眾,促使其啟動付費。由于長篇互動多、頁面瀏覽量大,并可能帶來長期收益,所以這類網絡小說是頗受網站青睞的主推類型。

    網絡小說不僅帶來收益,對技術也幾乎沒有要求——文學網站只需具備基本的發布系統和極少的存儲空間。早期網絡文學也曾探索過炫目的特效和精美的視圖,然而,過高的技術含量卻屏蔽了大眾的參與,反而是最簡單的純文字形態一路留存了下來。從電腦屏幕到手機短信,從2G數據包到5G流量平臺,網絡小說的基本呈現界面始終沒有大的變化,盡管其間充斥著錯別字和亂碼,閱讀感受極差,但被故事情節深深吸引的人們卻毫不在意。收益的高漲和技術門檻的降低,使純文字長篇小說成為網絡文學中最有利可圖的形式,由此賦予收費網文合理性。而使之徹底取代其他文類的,則是投向網絡文化產業的資本。對資本來說,品位不分高下,文體沒有差異,一切的出發點在于自身增殖。通俗小說具備講故事、造人物的優勢,非常適應媒介改編,因而是資本著力追逐的對象。在資本推動下,網頁點擊量與報刊發行數類比,后續衍生產品的受眾也被歸攏為源頭網文的吸引力,這樣,提供大量通俗網文就相當于響應和滿足讀者需求,因而具備正當性。資本挾讀者之名扶植通俗小說,但其真正需求卻非作品本身,而是網文的知名度和引流能力。“IP化”的本質是剔除原著血肉的簡化過程,因此,讀者常常失落地發現,他們喜愛的作品成為IP并改編為新藝術形式后,不僅沒有更上一層樓,反而被“魔改”得支離破碎。新媒體文化產業需要資本支撐,但資本無情,與令讀者滿意的質量相比,它更在意回報的數字增量。由此可見,網絡小說簡化并替代網絡文學的過程,很大程度上是資本蕩滌網絡文化領域,為平臺填充內容,達成擴張欲望的過程。

    雖然獲得了市場的保障和資本的助力,但網文畢竟是文學,需要文學傳統和文化價值的確認。專業學術話語以傳統通俗小說容納網絡文學,是一個為新媒介現象找依據,助網絡小說在中國文學傳統內扎根的過程。命名即規訓,如何稱呼網絡文學,內涵與邊界如何劃定等問題,始終是學術論爭的焦點,也是文學傳統在新媒體時代變形、延續及勢力扎根的方式。傳統文學寫作者往往因“影響的焦慮”而顧慮重重,但在網上寫作卻百無禁忌,不受所謂文學專業話語的規訓。網民們洋洋灑灑、下筆萬言,其故事往往取自文化與生活的各個角落:有廣播里的評書戲文,有電視上的家長里短,有道聽途說的奇聞軼事,更有港臺的武俠言情……如蕭潛的《飄邈之旅》便因其中的修真練級體系與《蜀山劍俠傳》由人升仙的思路不謀而合,曾在首發站點“幻劍書盟”被指責抄襲;蕭鼎的《誅仙》中的青峰竹林、師徒門派乃至正邪虐戀等情節,難免讓人聯想到金庸筆下的張無忌、蕭峰和光明頂等;江南的《此間的少年》、今何在的《悟空傳》等,都是基于名著改寫的同人創作;而諸多穿越小說則將故事線索建筑在真實歷史朝代的現成事件上。傳統文化和當代都市傳說的融合,使網絡小說讀來似曾相識,卻又似是而非,很難將之劃入任何現成體系,因而也特別容易引發爭議。

    學術研究界通過系譜探析、文本溯源等,將網文中仙俠與神魔雜糅的表現,功業與愛情并重的追求等,與民間故事、評書曲藝等類比,從大眾文化源流出發,發掘網絡小說與通俗類型小說的親緣,由此認定其源出傳統文化審美積淀。如黃發有認為,網絡小說蘊含美好“寧馨兒”的品質,又帶有“混世魔”的動蕩與邪惡,展示出傳統民間審美的多元張力;范伯群、劉小源在有關同人文與現代小說的對話中,揭示了看似新鮮的網絡文類背后的傳統根源;何平則認為網絡小說繼承了現代文學中被壓抑的通俗文學傳統,可與由港臺帶動的大陸原創通俗文學復蘇相聯系。

    作為網絡文學類型化的堅定支持者和倡導者,邵燕君反復強調網絡小說與通俗文化、東亞大眾文化的親緣,為突出網絡寫作的時代差異和青年文化的獨特性,她甚至主張將小說從龐大的“網絡文學”中獨立出來,單以“網文”名之。

    由此,以往曾試圖掙脫學術規范,卻無力與精英話語對壘的網絡文學,如今在對位通俗類型小說的過程中找到了傳統文化、民間文藝這些依據和源流;而學術話語面臨新的媒介變局,也必須拓展自身視野、吸納新案例,以總結梳理當代文學的新動向。有關“什么是網絡文學”之類的命名問題,始終是學界的關注點;既然試驗性、無功利的多元網絡文學已經消退,海量激增的網絡小說作為頗具影響力的當代文化現象已成事實,學術話語必然要為其尋找合法性,通過分析、溯源、評比和經典化等手段,將網絡文學納入文學言說和規訓的范圍。在雙方合力之下,曾經寬泛多元的“網絡文學”統一成為“網文”,而與通俗小說相類的網文則由此具備了傳統審美趣味的當代繼承者地位,當代文學的版圖也從此得到拓展。

    學術界本傳統之源,促成通俗小說地位的提升;資本借讀者之名,推動網絡小說數量的增長。除此之外,作為公眾認知新概念的主要途徑,媒體表述的轉換和側重也導致網絡文學內涵的變化。網絡文學文集的入選篇目、大眾傳媒的報道和論爭、官方宣傳的側重等,合力塑造了網絡文學的形態。對研究者來說,有關“網絡文學是什么”的答案,不僅來自網絡上的作品,也來自同行評定,作品選本的面貌以及選擇的標準,是文體觀念的體現。“中國網絡文學年選”是漓江出版社自2000年起推出的系列讀物,可謂與我國網絡文學發展同步。這一系列書籍的最初編選者是倡導“生活·感受·隨想”的“榕樹下”網站,如今則由學院派批評家、學者操刀。文選是文學作品經典化道路上的重要備份,連續出版的選本篇目更可直接用作觀察文體流變的案例。入選“漓江年度最佳網絡文學”的篇目,20年前是“榕樹下”精雕細刻的短文隨筆,如今則是商業網站上動輒幾百章的通俗小說片段。

    不同媒體的立場和導向,不僅反映網絡文學面貌,還起到敦促其自我規訓的作用。早期集中關注網絡文學的媒體,主要是《文藝報》和《中華讀書報》。二者分別從創作和出版市場層面展開觀察,報道多集中在作者訪談、創作討論等方面。隨著網絡文學數量增加,其市場業績引起諸多行業媒體關注,相應作品評論與新作家群體報道等也見諸報端。網文在公眾特別是青少年間影響力的提升,也成為意識形態領域不能忽視的問題。“有高原、缺高峰”和“正能量”等也被用以評價網絡文學——“網絡文學如何傳遞正能量”,“網絡文學也要有高峰”,“網絡文學:既要高質量也要正能量”等醒目的標題,自2015至今連續見諸《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國家媒體。輿論導向還為網文提供了文學和市場評價標準之外的宣傳點,如“正能量”一詞,竟成為“小白文”的金字招牌。這類作品往往將主角設置成吃苦耐勞、勇者必勝的形象,恰好具備某些方面的“正能量”。通過對主流意識形態的主動配合,“小白文”從原本單薄幼稚的“打怪升級”,轉變為不屈不撓、熱血昂揚的樂觀主義文本。由此,在資本、學術話語以及媒體三方合力之下,“網文”一舉終結有關網絡與文學的討論,成為“網絡文學”的代名詞。

    數據主導下的“網文”生產

    從“網絡文學”到“網文”,不僅是“名”的轉換,更是“實”的變遷,而支撐網文從零散篇目向量產飛躍的,正是互聯網的數據力量。網文是網絡上的通俗類型小說,它的流行離不開小說自身的魅力,但新媒體提煉了其契合大眾趣味的部分,使之更徹底地成為面向市場的產物。同時,在線寫作的輕量級和低門檻,吸引了大量免費自愿的勞動力投入其中,極大提升了網文的數量和普及率。如今,為網文源源不斷貢獻內容的,已經不再是印刷媒體時代的個人創作,而是進行數據收集、信息處理的工業化生產。在網文生產過程中,基于文本的關鍵詞對比分析,將構思、撰稿與潤色進行分拆搭配的合作流程,以及定向教學、流量為王的生產思路等,均與以往源于個體神思的文學創作不同,這反映出新媒介文化生產機制的轉變。

    近代印刷技術的成熟和交通運輸的提速,降低了出版成本。大量實用性經典、課本和歷書的出現,提升了平民大眾的識字率,也促使地方報紙等紙媒從政要專享的新聞載體變成面向大眾的讀物,同時也成為小說連載的平臺。通俗類型小說一誕生就以市場銷量為目標,注重實用性,迎合大眾審美趣味,甚至可以說,通俗小說就是經濟與技術聯手,將文學推向大眾的產物,因而其發行量極大。然而,印刷品難免受到油墨紙張、運輸勞力等的限制,需要成本投入;且大眾口味難以捉摸,熱門類型也有遇冷風險,一旦過時不僅是廢紙一堆,還占用儲存空間,媒介的物理形態制約著印刷時代小說的生產。互聯網則徹底解除了印刷媒介的物理制約。文學網站只需提供最簡單的發布平臺,純文字界面的呈現和存儲也幾乎不占用空間。網站內容由注冊作者主動上傳,稿費則來自讀者訂閱打賞,平臺居中抽成,可謂零風險。至于如何精準找到網民喜愛的熱點,讓作品贏得更大收益,則由電腦負責。電腦如此智能,借助應用下載、話題選擇、頁面停留時間等揣摩偏好的 “猜你喜歡”,從而精準預測市場對文藝作品的需求。文藝作品是否吸引人,并非取決于視聽效果,而是基于個性感知,人工智能能模仿大腦機制,創建個性感知模型。每個人的電腦都是數字世界里獨一無二的化身人腦,是“中樞神經的延伸”,它與眼睛或耳朵等感官不同,沒有外在測量標準,而是深入人的內心,探究“吸引力”之類因人而異的隱秘問題。數字人文囊括傳統經典,展開基于文本和語言功能要素的對比分析;大數據時刻監測受眾行為,統計網文的熱門段落、廢話和金句——借此,以往不可捉摸、難以預測的市場閱讀需求在如今有了科學依據,數據分析使網絡類型小說獲得銷售保障。

    在以需求為原動力的通俗小說創作中,作家自發的寫作轉為書商預定的寫作,而延伸到網絡文學領域,呈現的則是徹底從個體創作到組織生產的變革。文學創作源出于個人的生命體驗,這一過程無法復制也不能預測,帶有神秘色彩,所謂靈感、頓悟以及藝術家的巔峰體驗,都可謂求之不得、無跡可尋。因此,人們往往認為文學不是產品,創作和生產、藝術與技術之間存在形與神的鴻溝。然而,通俗小說卻是例外,既然面向大眾,其供給就必須與市場匹配,要有清晰可測的產品標準和統一可控的生產流程。類型小說不提供出人意料的情節,而以符合閱讀預期的穩定套路取勝,便于分解、概括甚至跟風仿寫,這也為其大規模產出提供了可能。隨著文學走向大眾,偉大作家的不朽作品在種種渠道中面臨銷售業績的汰選,在學科專業的審視和大眾媒體的詮釋之下,經典不再獨一無二,而被越來越多的通俗文本當作原型接納、稀釋并演繹。

    文學作品從渾然天成、妙手偶得,日漸成為大眾文化的一分子,而索緒爾的語言學對能指與所指的區分、普洛普對民間故事要素的分析、敘事學對結構意義生產規律的把握等,則為類型特點的強化和批量內容的產出開辟了道路。雖然文學本身日益被祛魅,但大眾文化中的文學要素卻無處不在,這種演化與增長來源于寫作的職業化培訓和教學:無論羅伯特·麥基的《故事》、雪莉·艾利斯的“開始寫吧”系列,還是其他諸多文學講稿或作品鑒賞,都對寫作予以指導,并手把手地傳授推理、驚悚、科幻等類型寫作經驗;投身寫作的學員們有信心通過模仿、聯想和類比,使自己擁有生產合格創意文本的能力。在這樣一系列以寫作合格為目標的教與學過程中,曾經專屬具體作品的感染力,被提煉為語句、結構與節奏等元素,而寫作行為則是各元素按思維導圖規劃順序排列的結果。這種目標清晰、定位精準、按需制作的文本生產方式,早在后福特時代,就通過市場調研獲得了數據支持,支撐起國外通俗暢銷書產業。

    互聯網在物理世界之外,搭建起一個前所未有的“平行宇宙”,比起印刷品和影視屏幕,無處不在的電腦和手機更需要大量內容填充。早期論壇文學式微的很大原因是內容缺乏,而網文之所以成為打通付費模式的產業,一個主要原因就在于它能穩定提供大量產品。互聯網強大的樣本采集和信息分析匯總能力,使讀者需求得以明確,網站輕松探知文本各要素的吸引力權重,類型小說定制生產的流程在網上更加暢通。加之在線寫作消耗低廉,大量網民樂于嘗試進入故事生產領域,導致作者也即網文勞動力數量大幅度增加,網絡寫作幾乎成為網上的“全民運動”。

    文學網站則通過傳授寫作技巧、簡化發布流程等方式,不遺余力地擴大寫作隊伍,力爭將每一個用戶都變成作者、變成合格的網文勞動力,從而最大程度提升產能:17K網站總編輯“血酬”親自撰寫《網絡文學新人指南》《網絡小說寫作指南》,飛庫網培訓師“千幻冰云”結合寫作經驗編輯《別說你懂寫網文》,橙瓜網積極開發“碼字助手”并大量轉發征文信息,起點網與作協聯合舉辦網絡作家培訓班,中文在線則創建了網絡文學大學……“100條百萬收入作家的網絡小說寫作經驗”“爆款小說創作必須做好的13大關鍵點”等秘笈被業內“大神”慷慨公之于眾,目的就是最大可能發掘新人。文學網站對“大神”作家成功經歷的表述方式也別具一格,“大神”們成功的關鍵不是天資聰穎或家學淵源,而是全勤、忍耐和“堅持多年不斷更”;其他如“工作十幾年工資不過千,寫作一年月入十萬”“群嘲啃老、靠創作買房逆襲”“從撲街到月入7萬”之類的宣傳案例,全都是逆襲式的路數。網文寫作被表述為人人能寫、人人能紅,因而值得人人參與的活動。從精英的思想試驗轉向全民的致富道路——網絡文化體系借助低準入門檻、高未來預期、無背景要求的話術,從實體產業中搶奪了勞動力和注意力。

    通過對受眾興趣點和閱讀行為的數據收集,平臺和算法提煉出文學作品的魅力元素并加以拆解、分析,從而使網絡具備產出更切合市場需求的文本的可能,通俗類型小說一舉成為網絡世界里最有潛質的市場寵兒。類型小說遵循審美套路,其慣性結構和大眾化的語體可模仿、易學習,而脫胎于影視編劇和創意寫作教學的網文培訓,則將寫作轉化為可控制、可復制的生產過程,便于產出與網站風格一致的文化產品。邊工作邊上網的摸魚式寫作,知名IP一夜暴富的誘惑等,引得大量網民加入網絡寫作隊伍。由此,網文步入大批量產業化生產所需的自由勞動力(網民)、生產資料(審美要素)、生產工具(電腦、手機、互聯網)已全部具備,人腦獨立創作轉換為按超級數據指導進行的類人腦生產。

    “玩勞動”與“反生產”:反制數據權力的可能

    在網絡文學由創作向生產的轉化過程中,在線閱讀和接受行為也被歸類、分解——網站搜索欄里,“甜”“虐”“熱血”“王者”之類快感要素被直接標注成引導閱讀的標簽和關鍵詞。關鍵詞和標簽化意味著,對網絡閱讀來說,故事本身豐富與否無關緊要,情節的爽點、對話的笑點和形象的萌點才是必需。這些“點”使原本連貫一體、自帶召喚結構的大敘事,轉換為松散、獨立、可拆解的各要件,與其說網文讀者在讀故事,不如說他們“單獨就與原著故事無關的片段、圖畫或設定進行消費”。“由于受眾的興趣在于故事的片段與設定的集合,傳統的線性敘事就遭到肢解”,當代受眾對網絡文化產品的關注,從大塚英志所謂追隨故事的大敘事即“物語消費”,向東浩紀所謂凝視片段的萌要素即“數據庫消費”轉換。

    數據庫消費鐘情的是那種特點明確、易于辨識的文本,它們具備媒介轉換所必需的特性,即成為好IP的潛質。IP原指知識產權,但在中國網絡文化語境中,卻多指網文具備的跨媒介轉換能力。它之所以受重視,是因為只有產權明晰,后續才能改編開發,進行利益分配。因此,IP也可以看作網文經過內容簡化后剩余的,有利于媒介改編的要素組合。這些要素必須具備能脫離故事整體結構的獨立性和明確辨識度,而數據庫消費的“片段、圖畫或設定”正是特征明顯、差異分明的。因此,IP生產恰好對接數據庫消費。數據庫消費的文本不必有邏輯清晰的緊密結構,卻必須有具備獨立特性的審美要素;在IP的媒介轉換視野中,由于不同媒介訴諸感官序列不同,也需要重新調整敘述次序,因此結構同樣是隱退的。對IP生產和數據庫消費來說,具備共識性和開放性的審美要素不可或缺,而制造這類要素必須充分熟悉網絡語境,具備高超的“造梗”“吐槽”能力,同時能夠與青年文化流動的熱點同步。

    熱門網文《大王饒命》就是一部具備以上特性的作品:它結構平淡甚至松垮,但在角色搭配、能力設定和對話吐槽等點狀要素方面,卻十分突出。《大王饒命》發生在靈氣復蘇世界,開篇是溫情脈脈的“小確幸”,以夸張的“反差萌”吸引讀者,故事不斷有輕松搞笑的小高潮,結局試圖對日常瑣碎進行升華,但實則有失空泛……作為一部網文,《大王饒命》具備輕松解悶的基本娛樂功能,但始終缺乏強有力的標志性記憶點,因此,就故事本身來說,即便在作者本人的創作成果中也難登榜首,而使它脫穎而出得并在網文歷史上留名的,是其空前的人氣。《大王饒命》連載時,恰逢起點中文網設置“本章說”功能,即一種類似頁面批注的功能,讀者可以將評論標注在小說每一段之后,不必轉到文后的留言區集中討論。這一功能為讀者提供了對作品進行評點、生發感想、衍生意義的機會。打開起點中文網的《大王饒命》鏈接,每段文字之間幾乎都顯示著數字“99+”,即“本章說”的回復量。這部作品以“單章評論量1.5萬”,“網絡文學史上首部在原生平臺擁有超150萬條評論”的記錄而一舉成名。網絡讀者空前的熱情,使作者“會說話的肘子”在連載期間即一舉躋身“白金作家”行列。當談到創作經驗時,他認為秘訣在于每次看到有趣的段子都會反復琢磨、融會精髓并運用到寫作中。不難發覺,與其說“會說話的肘子”自身具備天才,不如說他是把握住了網絡語言的魅力:幽默的言辭和對時事的改寫與投射,反映出與生活同步的網絡段子強大的意義張力;在現實與虛構之間形成互文,搭建起文本內外的共時性橋梁。

    《大王饒命》在讀者中引發的狂歡式回應,表明隨著網絡時代生產合作程度的加深和傳播技術的開掘,文藝生產已從個體化走向集體化乃至大眾化。口傳時代,人們傳頌靈光一現的獨家經典;印刷時代,人們試圖通過拆解和學習再現大師的魅力;網絡時代則與兩者皆不同,重心轉變到了以IP生產串聯的勞動泛化和生產力提升上。借助新媒介多維互動的傳播方式,網絡將消費者轉換為生產者。人們只需簡單地注冊賬號即可變身網文作者,但即使不注冊、不原創,只是瀏覽、點贊或轉發,也能參與網文制造。可見,在碎片化敘事、數據庫消費模式下,再少的時間投入、再細微的興趣,也能被數據資本攫取并予以開發利用,為內容生產貢獻力量。在網文速成培訓和人人皆可參與的召喚下,大眾原本自發的散點性碎片化敘事,被納入網絡文化工業整體之中,成為資本運轉的一個環節。

    針對這種現象,有理論家將其稱為“平臺資本主義”或“玩勞動”,認為媒介平臺借助數字資本引導民眾深度卷入,以娛樂為名榨取其工作。近來從廉價走向免費的網文可謂旗幟鮮明地實踐著這一思路:網民獲得了大量免費閱讀的網文,但他們廢寢忘食的瀏覽和刷屏行為,實際在為系統填充數據、篩選題材、解析熱點。這樣看,似乎上網越快樂,剝削就越嚴重,互聯網的綁架令人身不由己。但事實上,我們也許不用如此悲觀。當前網文確實受技術支持,并攫取大眾的免費勞動展開自我生產,但大眾也并非毫無知覺、無從擺脫,只能被動地跟隨著資本走向被操控的終點。仍以《大王饒命》為例,將其推上流量巔峰的“本章說”,其形式的散漫、意義的瑣碎、話題的延宕等,其實與網文資本的開發重點即IP媒介轉換并不相符。“本章說”功能的本意是評點,開發者希望利用它生產輔助數據的網絡原生評價話語,從而為統計結果提供解讀和分析。然而,《大王饒命》雖帶動百萬回復,其中卻只有“點”,少見“評”:類似情節聯想、句式拓展之類的對故事發展有價值的回復十分稀少,更多是與內容完全無關的簽到、排隊、搶沙發……在頁面上蓋樓的讀者揮灑著點狀詞句激發的情緒。他們開創出與文本并行的群體書寫空間,這一空間游離于故事主干,有很大隨機性,并不有助于網文自身的完備。“本章說”雖然熱門卻并不掙錢,它們不可遷移也無益于開發,除為原網頁帶動流量外,可復制利用性很低。網絡媒介雖擅長數據分析,但由于“本章說”發起隨機、文字瑣碎,對其進行闡釋需要大量基于文化背景和時事動態的語義分析,而試圖從中提煉意義線索或挖掘新的審美要素,其投入遠遠大于產出。不僅如此,這些話語的變動性讓原本薄弱的小說結構更松散,使原本受數據引導的故事在散漫的話題中趨于失控,使不利于產業開發的內容翻轉成流量,而這絕非開發者本意。“本章說”雖然調動網友參與,增強首發站點的黏著度,但商業價值貢獻較低,不僅沒有減輕后續媒介的轉換投入,反而可能由于議論的差異性發展提升操作難度,它甚至使IP原本清晰的價值轉為模糊。

    促使故事結構和審美要素進一步分離的熱門功能“本章說”,一方面再次證明網絡文學中群體協作大規模生產的可行性;另一方面也說明,在文化產業視野下,小說的價值已從文本對讀者的吸引力,轉向激發讀者主動參與和行動的能力。而網絡使用者是天然的話題生產者,因此網絡小說比起以往印刷媒體的文本,天然具備進入公眾議程的優先性,更容易成為熱點。隨著越來越多人的參與,網絡文學在文學專業體系、網絡資本、宣傳和輿論中左右搖擺,而集讀者、論者、消費者和免費勞動貢獻者于一身的網民的力量,在網絡文學面貌的塑造中不可小覷。那些活躍的一線“網生評論家”曾利用自由發言的機會,以第一手的閱讀感受和文本實例將評判作品優劣的權力從專業評論家的研判體系中解放出來。在網絡小說成為類型生產之后,從讀者變成消費者或“玩勞動”生產者的網民,同樣擔負起與網絡資本和權力話語對峙的責任。在“玩勞動”的陷阱中,大眾熱議的IP確實能夠引流資本,通過對審美要素的全面開發攫取利潤,但投資一擁而上也可能導致其過度曝光而遭到網民厭棄。在興趣迅速遷移的網絡環境中,淘汰話題的速度與生產一樣快,集中搶奪和過度開發的結果是資本的內卷損耗。對資本來說,新功能是否能夠獲得持續投入和存續,要看它是否能夠貢獻收益。類似“本章說”之類較低數據可控度的功能,雖然已偏離了資本的預期,但仍是一項人氣頗高的應用,留有大量“本章說”標注的網頁已升華出類似網絡文化紀念碑的功能。這種超出實際使用的意義,使得它在數據生產之外具備了新的不可量化的價值,也使這一低收益的應用功能暫時不可能被資本輕易停用。通過大量使用,為喜愛的網絡應用賦予經濟以外的價值,或許可以看作一種意外收獲,即網民使用“玩勞動”的剩余精力,反向利用資本,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擺脫屈服于數據的宿命。

    結語

    “數據收集—偏好分類—模擬配比—按需推送”,是一個將個體文學創作轉換為工業化文學生產的流程。作為技術進步產物的大數據和算法,精準地將網絡小說從文學創作帶向文化生產,使網絡文學成為文學與多媒體、故事與數據庫、獨特性與普遍性相結合的綜合體。而民眾的選擇孕育了多種形式的網文,使技術、資本和其他不同的價值維度暫時和平共處,形成動態穩定局面。在網絡文學20余年發展中,簡單明了又隨性的簡稱“網文”逐漸替代飽含爭議、不易概括的原名“網絡文學”,使之更加親民,從專業領域徹底轉為人人皆可言說的大眾文化。與此同時,普泛性的新媒介文化日漸暴露出審美的平庸和標簽化等特征。以點贊和省略語為特征的網絡文化,引誘我們日益患上馬爾庫塞式“單向度人”的肯定性癥候。然而,從大眾對網絡文學的創造、“本章說”的顧左右而言他中,我們似乎又可看出一些主動性的狡黠:也許在新媒體時代,批判和否定性已經不再是唯一的力量。以往的媒介受眾,如今的寫作者、生產者、參與者們,正通過肯定、支持加曲解的演繹方式,讓新媒介形式通過營取流量從工業化的同質性中脫穎而出,進而獲得資本支持而強大起來;在此基礎上,通過戲仿、言說和曲解,生產自己的新的意義。

    談論網絡文學,既要考慮其自身特質,也要顧及傳播中的損耗變形。它已不再是穩定媒介場域中的固定對象,而是一個在話語權紛爭中掙扎,在替代與遮蔽中不斷變換、生成的概念。穿過蕪雜語境,重回歷史現場,校正誤讀并厘清每一個關鍵性節點的變化與動因,才是我們當前判斷網絡文學整體面貌亟須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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