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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外華語作家小說專輯】 《江南》2021年第6期|盧新華:米勒(節選)
    來源:《江南》2021年第6期 | 盧新華  2021年11月19日05:43

    推薦語

    “我”在美國為了養家謀生,曾在賭場做發牌員,米勒是“我”牌桌上的客人,卻樂善好施,有種很自在的常樂我凈狀態,讓人心起恭敬?!拔摇闭彰鎸€桌上流淌著的金錢,既迷惑又掙扎,為此痛別賭場,其后專心寫作和講學,同時兼做慈善事業。若干年后,“我”與米勒在跳蚤市場不期而遇,成了他攤位的買客。疫情之年,還促成他與失散了近半個世紀的妹妹的重逢,由此推開了一扇沉重的記憶之門……這是一篇極具感染力的小說,語言暢達,細節鮮活,故事跌宕起伏,思考深沉鋒利。在現實與回憶交匯的多聲部敘述中,米勒的形象栩栩如生,張揚著人性的復雜和優雅。

    米 勒(節選)

    □ 盧新華

    心本是柔軟的,但世事聽得太多,見得太多——尤其涉及到人性中那些陰暗和灰色的層面:比如欺騙、告密、誣陷、誹謗、恐嚇……慢慢地,心也就一點點變硬了。

    然而,心的一點點變硬,對人性、對世界的失望乃至絕望,也會經歷一個“相當長的歷史階段”——就像河里的水要結成冰,也需經過春夏秋冬四季的嬗變和歷練。

    然而,挨過了寒冬,到了春天,自然界里的許多冰還是會融化的。

    人心亦如此。

    有一天,我忽然夢見他,渾身滴著水,像尊雕塑,立在云端。

    他是我所見到的蕓蕓眾生中很特別的一個。我們相識的地方也很特別,是著名的洛杉磯卡莫司撲克牌賭場。那時,我是賭場發牌員,他是我牌桌上的玩家。我在牌桌上給他發過很多牌,他在牌桌上也丟給過我不少小費。而當我離開賭場若干年后,又與他在塞布瑞斯市的一個跳蚤市場不期而遇。不過,這時我們的身份已經反轉,他是市場里的商家或者說小販,我則成了他的顧客。他賣給過我青竹、鐵海棠和松紅梅等,我付給過他美元現鈔。

    人們常說,“百年修得同船渡”。

    我有時會想,我和他的緣分至少不少于三百年吧。

    往事如水般漫過我的心頭時,我隱隱約約地又看到云端他那張圓圓的肉肉的臉和那雙黑黑的柔柔的手,以及左手那根殘缺的小手指……

    我是五年前攜夫人逛一個離家約三十公里的跳蚤市場時,意外與他再度相遇的。

    那時,我們新買了一處山半坡上的三層樓別墅??钍揭呀浻行╆惻f,窗戶還是老式的鋼窗,樓梯也只是水泥板上鋪了一層薄薄的地毯,踩上去硬硬的;墻壁雖然新粉刷過,但大約刷得太馬虎,邊邊角角的地方已經隱隱顯出黑色、黃色甚至還有暗紅色的瘢痕。但后院很大,差不多有兩三畝地,而且方方正正。美中不足之處是山地斜坡,蓄不住水,只能長些說不出名來的荒草。那草也很像是菜,我們初時以為是薺菜,于是滿心歡喜,以為日后吃“薺菜餛飩”可以不用花錢去買,只要在院子里隨便拔拔就是了。未料轉眼間那些菜竟長成半人多高,而且渾身上下生著毛茸茸的小刺。妻子于是有些失望地說:“是油菜吧?”我立馬搖頭否認,“不,不可能,油菜會開花的,黃黃的一片,我見過的?!闭f完,還扭頭朝她眨一下眼,笑笑道:“你不是在黑龍江兵團農場待過嗎?油菜也沒見過?”

    “是啊。我還真沒認出來?!逼拮有τ卣f,忽然話鋒一轉,反唇相譏:“哪有你見多識廣,還能‘拔苗助長’呢?!?/p>

    我的伶牙俐齒一下子就卡了殼,只能自我解嘲地聳一聳肩,“好尷尬啊!”

    我當年是回故鄉插隊落戶的。那里如今無論上了年紀還是與我素昧平生的孩童見了我,總不忘當著傳奇一樣嘻嘻哈哈地當面揭我當年“拔苗助長”的短??晌耶斈甏_實是很認真的,是懷著一股敢想、敢說、敢干的革命熱情,想要在我的故鄉做成一番偉業的。我的“科學實驗”項目說起來其實也很簡單,就是在麥苗行將抽穗之前,將麥稈往上稍許提一提,拔高大約半寸或者一厘米。我指望這樣能縮短麥苗的生長期,同時讓麥穗長得更粗大些,實現畝產超萬斤的目標。

    我們決定先用田埂兩旁的麥苗做實驗,如果成功了,再去大田里推廣。誰知第二天清晨到地里一看,那些經過人為拔高的麥稈非但沒能保持繼續向上躥高的姿態,反而一個個耷拉著頭,像是被霜打過的莊稼。

    我才知道闖了大禍。

    ……

    搬進新家的那天,很晚了,我還在星光下的院子里轉來轉去,有時還蹲下身去,摸摸地上的草,草下面有些潮濕的泥土。

    我是靠勤勞、靠發牌、靠踩三輪車致富的?,F在,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在我的土地上隨心所欲地刨、挖,想要一個坑就挖一個坑,想壘一道墻就壘一道墻,想開一條溝就開一條溝,可以完全以我個人的意志和想象去畫我心中最新最美的圖畫:菜園,果園,花園,草地……

    稍覺遺憾的是,隨著時光的推移,我在家中的話語權早已每況愈下,幾乎一切均要聽“賢內助”的。盡管如此,我還是在妻子規定的主要負責庭院建設的職責范圍內,發揮了一個搞文學的人最大限度的想象力,愚公移山,僅憑一把鍬、一把鎬、一輛膠輪小推車,在三年不到的時間里將門前的山坡地削平,并壘好堅實的擋土墻。在鋪下最后一塊擋土墻碩大的磚塊,感覺著“戰天斗地”終于大功告成時,我曾摸了摸手上堅硬的八個老繭,覺得它們都是肉做的勛章,忍不住用嘴唇親了親,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勝利者的自豪和喜悅。

    然而,地雖然被削平了,但我想做成菜園加果園和草地,并指望能夠經常吃到新鮮的玉米、蠶豆和地瓜的天真構想,卻都在雖然賢惠卻也越來越霸凌的妻子當空揮手一砍的斬釘截鐵的手勢下煙消云散了。

    我于是只能及時調整自己的心態,加以妥協了。

    這是一個好辦法。每逢我讓步后,妻子便不再咄咄逼人,甚至還會獲利回吐。她于是說:“好吧。你不是要種竹子嗎?這個我可以同意?!?/p>

    可是,買到這種只有亞洲居民尤其中國文人才如此心儀的青竹,卻讓我大費周章,煞費苦心。我幾乎踏遍家周邊二十公里以內的所有苗圃,也未能找足需要的青竹。

    忽一日,我想起以前住過的阿梯夏市附近有一個很大的跳蚤市場,好像也見過賣花木盆景和青竹的,便決計前往踏勘一番。

    說是“跳蚤市場”其實有些名不副實。從體量上來講,它就是個超大型的超市或集市,正牌貨和冒牌貨等量齊觀,舊貨和新貨魚龍混雜。它原是塞布瑞斯大學的一個巨大的停車場,只在周六和周末才對預約和登記過的小商小販們開放(當然肯定是收費的)。

    我們在路邊停好車,我戴上西部牛仔和園林工人常戴的那種草帽,妻子打著傘,一起頂著烈日的暴曬,在一個個攤位間穿行,可惜都沒見到青竹。這不禁讓我感慨:美國人雖然食有肉,卻居無竹,這該是人生怎樣的一個缺憾和悲哀啊。

    正失望之際,陡然卻聽妻子大叫一聲:“老公,你看!”

    我急急地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見幾盆瘦瘦、長長、高高的青竹的竹尖搖曳在大約五十米開外。

    “多少錢一盆?”生怕被別人搶先一步買走,我撇下妻子,小跑著趕到那攤位前,只稍稍看了看那三盆青竹,便氣喘吁吁地向攤主詢價。

    那攤主正埋頭給一盆杜鵑花換盆,聞聲抬起頭朝我看了一眼,“四十五?!?/p>

    說話間,我們忽然都愣住了。

    “你是——米勒?對了,Buda(佛)!”我脫口而出,跟著急急地問:“還記得我嗎?”

    米勒盯著我看了看,忽然開懷地笑了,雙臂抬至胸前,左手掌心朝上,做一個握牌的動作,然后快速地甩動右手,學起我當年在牌桌上發牌的樣子。

    “還記得我的名字嗎?”我忍不住大笑著問,同時興奮地握住他滿是泥土的手——那手剛柔兼備,肉是柔軟的,皮是糙的,骨節是堅硬的。

    他抬起另一只手摸著頭皮瞇著眼睛想了一會兒,但遺憾地搖搖頭,“Sorry,記不清了。”

    “Terry(泰瑞).”我說。

    “對對,Terry?!彼f,情不自禁地更加握緊我的手,又問:“你還在卡莫司上班嗎?”

    “不,十多年前就離開了?!?/p>

    “是嗎?我后來也很少去賭場了?!?/p>

    這時妻子趕過來了,見狀非但沒有高興,臉反而一沉。她是個有潔癖的人,有些不滿意我正握著一只沾滿泥土的臟手。

    我就趕緊抽回手,急急地轉過身興奮地告訴她,“這是一個朋友,而且比朋友還朋友!我只要想起當發牌員那會兒的事,第一個就會想起他?!?/p>

    妻子于是朝穿著一件黑汗衫,臉曬成古銅色,有些佝僂著腰,雙手正在胸前不住地互相搓拭著,同時咧著嘴,嘴唇朝上彎成月牙形笑著的米勒乜了一眼,目光里滿是疑惑。

    我于是又急忙對她解釋說:“他可是我遇到的小費最好的客人,沒有之一。我寫的那本《財富如水》,啊啊, 不瞞你說,也受到他的啟發?!?/p>

    妻子依舊疑竇叢生,只有我才能從她那目光中明白無誤地聽到她心里在嘀咕:“哼,鬼才相信你呢,拉什么近乎?還不是想砍價!”于是,她顧自看了看那幾盆青竹,并伸出手去摸了摸迎著風瑟瑟發抖的竹葉,然后問我:“多少錢一盆?”

    “四十五?!?/p>

    “你準備砍多少?”

    “不砍?!蔽衣曇艉茌p,但語氣堅定,不容置疑。

    “什么?你再說一遍?”

    “不光不砍,我還要付他五十塊一盆。”我又說。

    “你發高燒了,瘋了是不是?”妻子伸過手來要摸我的額頭。

    我一扭身閃開了,嘴里跟著又咕噥一句,“是的,我就是瘋了,就是要付他五十塊一盆,差價從我的零花錢里扣?!?/p>

    我的話,我說話時十分反常的固執態度幾乎讓妻子真的以為我腦子出了什么問題。她張著嘴望著我,又望望身旁瑟瑟發抖的竹葉,仿佛那是我在顫抖。

    然而,破天荒地,她這次竟沒和我爭辯,并且聽我的了。

    不過,付好錢,裝好車回家的路上,她終于還是忍不住警告我:“生人以后不準握手?!?/p>

    “米勒是熟人。”

    “熟人也不行。你知道人手上的細菌有多少嗎?而且,他手那么臟?!?/p>

    “可他人好。”我故意狡辯,心里則在想:“幸虧你沒如愿做醫生,真要那樣,我恐怕得戴防毒面具才能出門了。”

    “人好也不行。回到家你記住,第一件事就是得先給我把手洗了?!彼脩饒錾现笓]官慣用的那種不容置疑的命令的口氣說,同時又追加一句:“三十秒不行,這回要多加點洗潔凈,搓一分鐘,指甲里也要用舊牙刷刷洗刷洗,少一秒也不行!”

    “行,遵命?!?我幾乎是有些諂媚地點頭應允,心里卻在想:“哼,你又不會在一旁看著我?!?/p>

    但忽又聽她似乎有些不放心地問:“米勒真是你朋友?我怎么從沒聽你說起過?”

    “這——”我猶豫了一下,含混地說,“說來話長。回家我再告訴你。”

    “不行,現在就說,省得開車打瞌睡?!?/p>

    我于是扭頭看了她一眼,提了個條件:“不可以秋后算賬?!?/p>

    “可以。我答應你。不就是多付了五塊錢嘛,我沒那么摳門?!彼儆械卮蠓胶退斓卣f。

    我第一次見米勒,還是我在賭場作為一年級新生發牌的時候。

    那時,賭場的生意越來越紅火。可以這樣說,雖然市場上百業蕭條,賭場卻一枝獨秀。

    客人越來越多,名字在登記排位的布告牌上蝌蚪般擠得密密麻麻。

    老板于是將賭池上面一段寬寬的走廊也利用起來,統統擺上了牌桌,一下子就多出了差不多二十余張。但因為是加桌,還要留出行人的步道,畢竟還是有些逼仄,所以也只能開些賭資比較小的科目,服務對象則多半是來自建筑隊或者餐館、衣廠的工人,也有一些是身上所有器官功能幾乎都已衰退卻依舊賭興不減的退休老人,其中不乏已屆耄耋之年的老婦人,和坐著輪椅的殘障人士……

    周五晚上開始,通常是賭場人氣鼎盛之時。遠遠地看過去,走廊上二十幾張并排擺放著的牌桌倒像是餐桌,全部坐滿了人,熱氣蒸騰,煙霧繚繞(那時賭場還沒有禁煙)。賭客們很像是圍著爐臺品嘗韓國燒烤,發牌員手中悠悠地發出去的每一張牌則像是鏟出的一塊塊肉餅或者一張張面餅。當然,有些還留在牌桌中央繼續不斷地被翻烤著??傊?,每一副牌發下去,通常都會伴隨著來自世界各地口音不同、腔調五花八門的叫聲和吆喝聲:“愛司,愛司!紅桃,紅桃!梅花,梅花……”不一會兒,又是叫好聲或者叫罵聲此起彼伏,“Good!Wonderful(太棒了)!”“Fuck,bad beat(媽的,真倒霉) !Bad dealer(真臭的發牌手) !”也有人開始起哄,不住地嚷嚷著:“Change dealer(換發牌員) !Change dealer !”真是“一家歡樂數家愁”。以至于我每天上班只要車子一開進浩瀚的似乎望不到邊的停車場,看到賭客們的車子從四面八方魚貫而入,耳邊就會響起一種像永不消逝的電波一樣的旋律,但那歌詞則是我新填寫的——“豬啊,羊啊,都到哪里去,送給那賭場老板去呀剝皮……”

    我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夜晚,在五光十色的燈火的輝映下,走進有著鍍金門框的賭場西大門,經過有著人高馬大的安全保衛人員守護的員工通道,刷了卡,上了二樓,進到發牌員專用的lock room(儲物柜間)。然后,我便被丟進每天千篇一律的工作程序:換好白色的胸前帶皺褶的襯衫,系上黑色的蝴蝶領結,套上嫩藍的綢緞背心,端起像討飯盆一樣每天必備的籌碼缽盆,最后回到發牌員休息室,聆聽領班點名并高聲宣讀當天的排班表。

    那天,我是從走廊東側盡頭的一張“德州梭哈”牌桌開打。我看看墻上的鐘,再有五分鐘便要接班了,便快步下了樓,在對內部工作人員開放的cashier(現金兌換)處補充好籌碼,然后急匆匆地奔向那會讓我的荷包鼓起來,也會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卻必定會讓許多人“出血”的屠宰場一樣的工作崗位。

    發牌員這種工作和許多拿固定周薪或月薪的行業是不大一樣的,賭場老板通常只提供法定的最低底薪,主要收入則靠牌桌上的小費。正常情況下,一副牌發下來,贏家都會根據贏得的數額的大小多少給以相應的小費,有時扔給你一個黃籌碼(五毛),有時丟給你一個藍籌碼(一美元),有時也會推給你好幾個藍籌碼。但這也是一般而言,不能一概而論。因為有些桌子的面額限制比較小,小費自然也高不了。有些面額很大的又屬于VIP 牌桌,賭客都是些人精,常年泡在賭場里,即使贏不到錢,也要按時間計算繳費或每副牌抽頭,所以他們通常都在給發牌員的小費上節儉,能不給就盡量不給。

    所以,我們能夠掙到錢的通常都是那些3—6或4—8限額的“德州梭哈”科目,客人滿員時,每副牌下來桌中央堆起的籌碼都很可觀,故玩家們給起小費來也比較隨意。然而,也有特殊的情況,那就是當你碰到牌桌上有一個甚至幾個stiffer(不肯給小費的吝嗇鬼),而你發的每副牌偏偏又都讓他們贏。那就只好自認倒霉了。

    當然,領班安排的排班路徑也很重要,什么桌子能夠找到錢,什么桌子你不僅找不到錢還會弄得一肚子氣,多半已由排班路徑所決定。但一晚上下來收入好不好,關鍵的還是要看你是不是發牌發對人。所以,在賭客的眼里,發牌員的手似乎是一雙命運之手、上帝之手,可以決定他們的輸贏、快樂和失落、興奮和沮喪,故他們有些人常常一輸錢——尤其在滿以為能贏,卻在最后一刻因為發牌員丟出一張妖牌,讓大好形勢急轉直下,贏家陡地變成輸家,剛升到云端里忽又被抽梯子摔下來,于是氣得臉都青了,嘴唇也不停地顫抖,眼珠漲得血紅血紅的,開始遷怒于發牌員,嘴里不干不凈地罵個不停。我不懂韓文,也不會說越南話,時間長了,卻也清楚越南人的“西不隆”和韓國人的“漏馬”,都不是什么好話。但賭場有規矩,對于客人任何過激的言語,甚至是辱罵,員工都不能奮起反擊,只能保持沉默,逆來順受。因為在這里,客人就是上帝,是沒有什么人權和民主可講的。

    和每個賭客一樣,發牌員上了牌桌后能不能掙到小費,掙得多還是少,其實也得看運氣。通常我們都是根據各自的個情,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女孩子長得好看些的,嘴甜的,會和客人拉近乎,搞公關的,自然小費收入就比較可觀。我沒有這些優勢,只能靠發牌、讀牌以及計算桌上籌碼的速度和精度取勝。半個小時一桌,別人最快大都只能發十二副牌,而我卻可以發到十四副以上。以一副牌能多掙兩塊錢小費計算,一晚上發十二張桌子,我就可多掙二十多元小費。只是我有時會心不在焉、心猿意馬,思緒常常會無端地從牌桌上生發開去,比如桌上的一枚枚固態的籌碼在我的心目中忽然會變成一滴滴的水,而那一摞摞的籌碼則變成一汪汪的水,眼底鋪著綠絲絨的牌桌則成了一個個財富的荷塘……贏家和輸家們走馬燈一樣換來換去,給我最直接的感受卻是牌桌上的籌碼在流來流去……當然,有時桌上忽然有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坐下,我也會熬不住要拿眼去瞟一瞟……這樣,就常常會忙中出錯,以至于欲速則不達。

    但賭客們有時遇上我似乎也很苦惱,我聽得最多的他們抱怨我的話,通常都帶著可憐和哀求的語氣:“嗨,Terry, 慢一點,慢一點,死也讓我們慢慢死,好不好?”

    當然,這都是些題外的話了。

    那晚,我push(接班)的是一位越南裔女孩,她有著嬌小玲瓏的身材和能見縫插針并且見風使舵的大大的眼睛。當我按照發牌員間約定俗成的習慣,抬起手,在她的肩上輕輕拍一下,表示交接班的時刻到了時,她回望了我一眼,點頭微微一笑,便馬上回過頭去俯身收拾起桌上的牌和籌碼。等她端起籌碼缽盆,從專供發牌員用的可以旋轉的座椅上站起身時,忽然將嘴湊到我的腮邊,對我悄悄耳語道:“給6號,小費特別好。”

    我點點頭,同時也對她眨眨眼,表示謝謝她的好意,但心里卻止不住想:“我又不是上帝,怎么能想讓誰贏就讓誰贏呢?”

    但當我故作氣定神閑地在椅子上坐下后,還是忍不住朝6號座位上的客人瞟了一眼,并送去一個友好的微笑。

    那客人正是米勒,他那時贏了好多錢,面前堆滿了籌碼,正用看上去有些粗大、肥厚但又有些笨拙的手一點點細心地將它們摞起來。他見我朝他微笑,本來就喜笑顏開的一張臉就更加喜慶了,嘴角微翹著向兩側延展開,像是天裂開了一條口子,顯露出兩行整齊潔白的雪峰般的牙齒,而那倒置的高原般的下巴也微微翹起,以至于黝黑的圓圓的臉龐也像天的穹窿一樣整體彎曲起來,額頭上滲出的細細的汗珠則如繁星般閃閃發光。

    我有些走神,總覺得此人似曾相識,卻一時記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后來又聽到桌上有人叫他Buda, 我才恍然明白——我其實見過的并不是他,而是遍及中國許多寺廟,通常端坐在山門第一大殿,總是張著嘴笑迎天下香客的彌勒佛。

    他敞懷大笑時的樣子真是和彌勒佛別無二致,以至于杭州靈隱寺山門上的那副對聯一下子也像“飛來峰”一樣突然飛到我的腦海里——“佛闡發無邊,看我伲袒腹露胸,終歸一笑;峰飛來何處,愿人們下心低首,普度眾生。”可是,此時此刻,讓我覺得有些荒誕和好笑的是:這個音容笑貌、言談舉止皆有彌勒佛之相,甚至名字也叫米勒的人,竟然公然違背了佛教的戒律,成了坐在我牌桌上一個賭客!

    但我不得不承認,那晚的確因為有了他,牌桌上的氣氛忽然一反常態,比平時和諧友好得多。

    發牌的間隙,我拿眼瞅他,越看越覺得他真像彌勒佛,情不自禁地也就想起曾經親近過的西來寺一位高僧的話:“給人信心,給人歡喜,給人希望,給人方便?!?/p>

    米勒在賭桌上雖不一定能給人信心,給人希望,給人方便,但我親見他的存在至少是一直“給人歡喜”的。

    他那晚在我手上贏過幾副牌,也輸過幾副,但他似乎輸贏全不在乎,得失亦不系掛于心,總是嘻嘻哈哈地笑著,一副“無所住而生其心”的樣子。

    他這種很自在的常樂我凈的狀態,也使我在心里對他起了某種程度的恭敬之心。

    這倒不獨因為他那晚至少丟給我差不多十幾塊美元的小費,而是以我多年的人生經驗:大道常在污濁低洼之處,高人亦很少居于尊位。

    但我畢竟不能免俗,在我完成了這張牌桌上見不到一滴鮮血,還一片祥和甚至喜氣洋洋的殺戮,將要轉赴另一張“屠宰桌”時,還是忍不住輕聲提醒已轉換到我右側緊挨著我坐著的9號位上的米勒:“You'd better go(見好就收吧).”

    “What's the better(什么是好)?”他忽然抬頭對我凝神一望,笑問。

    他坐得離我這樣近,他臉上的汗毛和閃爍在汗毛中的油光閃閃的微細的汗珠,我都可以看得很清晰,甚至我還能感受到他瞳孔里那個豌豆粒大小的白色的亮點,此刻正放射出一種罕見的亮光。

    我不覺愣了一下,感覺到他話里似乎有話,正想著該如何作答,卻聽他忽然又說:“謝謝提醒!不過,”他又補充一句,“我不是來賭錢的。”說完,朝我眨眨眼。

    “在賭桌上玩牌,卻不是為了賭錢,那來干什么?”我疑惑地看他一眼。

    后來,我已經在相鄰的另一張牌桌上發牌了,心里還在想著剛才他說的那句話,總覺得里面有玄機,也覺得他似乎是一個很有些神秘的人,于是情不自禁地又讓自己的視線越過膚色各異、性別分明、幾家歡樂幾家愁的賭客們的頭頂,向鄰桌的他瞟過去一眼。

    他剃著光頭,剛才離我很近的時候,我還記得可以看到他頭頂有幾個不很分明的疤痕,掩映在稀疏的黑色的發根之間,可現在,那光頭卻全然不見了那黑,甚至環繞著他的頭頂,還呈現出一道弧形的有些朦朦朧朧的彩虹般的光暈。

    我就呆住了,忙抬手揉了揉眼睛,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

    但我幾番看過去,那光暈竟一直還在。

    “這一定是個很有來歷的人。東方人?或者——墨西哥人?土生土長的印第安人?”我手中發著牌,卻越來越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因為我生命中曾遇到不少奇奇怪怪的事和奇奇怪怪的人,可還從未遇見過米勒這樣的人。

    “不管怎么說,這一定是個高人?!蔽液髞磉@樣想。

    在賭場工作的人,通常都有雙重的身份——同時是員工,又是客人。尤其我們這些發牌員,在賭桌上經??吹接腥瞬艓赘迸葡聛恚矍氨愣褲M了籌碼,想想自己辛辛苦苦地發牌,有一搭沒一搭地掙那點小費,心里常常很不平衡。尤其每天端著籌碼盆在牌桌間穿梭,有時真讓你覺得那就是個討飯碗罷了。那些從客人手中丟過來的一枚枚籌碼,雖然是塑料的,落在桌面上聲音也很輕,我卻總能聽到硬幣或銅板落在破碗中“叮叮當當”的聲響。更重要的是,你還必須對客人始終低聲下氣,賠著笑臉。他們輸了錢朝你摔牌,嘴里不干不凈地罵你,你都得忍著,而絕不能回罵過去。所以,發牌久了,我們中的大部分人,尤其如我一樣賭興和賭癮一點也不匱乏者,下班后或者休息日常常也會到牌桌上去玩上幾把或者幾個小時,享受一下做“上帝”的感覺。雖然是贏少輸多,卻也樂此不疲。

    不過,話可說回來,如果沒有妻子對我的種種鉗制和耳提面命,我今天的賭名比文名還響也未可知。

    記得有一個休息天,妻子要去逛賭場附近的奧特萊斯,我于是猶猶疑疑地提出想去賭場玩一會兒。她知道我一向不喜歡去購物中心,跟在身后有時很煩人,會不斷地催她回家,弄得她很掃興,所以也就恩準了。但底線是不能輸過五十元。

    我馬上應允,高高興興地來到賭場。剛坐下打完第一副牌,就見身邊一個衣服上濺著白油漆點子的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輸光了籌碼,在口袋里東摸西摸了好一陣兒,似乎再也找不出可能遺漏在口袋某個角落處的鈔票了,方才意猶未盡摸了摸頭皮,起身離去了。

    發牌員是個臺灣女孩,見狀忙舉起手對巡邊員招呼道:“Seat open(有空位)!”

    于是,不一會兒,就有人從身后走過來,緊挨著我坐下。

    我扭頭一看,竟是米勒,忙和他打招呼,還和他碰了碰拳頭。

    “今天休息?”米勒坐定后,微笑著問我。

    我點點頭,也問:“你剛來?”

    “來一會兒了,剛剛在走廊上?!彼f,將手中的幾枚籌碼丟在桌上,又從褲子口袋里摸出三張皺巴巴的二十元鈔票遞給發牌員,“Deal me in(給我發)!”

    這樣近距離地和米勒坐在一起玩牌,一扭頭就可以看到他臉上毛絨絨的汗毛,眼角因長時間微笑或大笑而生出的深深的魚尾紋,我心里忽然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說真的,如果不是因為他左手的小拇指好像被截斷了一小節,留下了一個很鮮明的缺陷,我真會以為我是和彌勒佛坐在一起玩牌呢。

    他大概也注意到我在看他,轉過臉來對我會心一笑。

    我忽然記起那次在他頭部看到一個紅紅的光暈的事,就幾番瞇起眼睛在他的頭頂反復搜索,可惜未能再見。

    但我卻有了一個新發現,就是他和不久前亞洲牌戲部入口處擺放的一尊鍍金財神像也很像。我甚至懷疑那財神像就是以他作模子澆鑄出來的——弓著腰笑呵呵地背著一只大大的口袋,上書“黃金袋”幾個大大的中文字,引得每個走過他身旁的客人都忍不住要伸手摸摸他那慈眉善目的臉蛋,和背在他肩上的“黃金袋”,希望能沾一沾他身上的喜氣或財氣。

    我曾聽人說觀音菩薩能現三十二種相,彌勒佛是佛,肯定會示更多的相,而其中的一相也許就是財神吧。

    果然,自打米勒在我身邊坐下后,我就連贏三副牌,面前一下子堆滿了籌碼。

    “You'd better go home(你最好回家吧).”米勒于是悄悄對我說。

    這本是我以前曾經勸告他的話,他現在竟輕飄飄地還給我了。

    可我很少有這樣贏錢的機會,正期望借著財神的助力“宜將剩勇追窮寇”呢,就頭也不抬地說:“啊啊,我剛來,椅子還沒坐熱呢?!?/p>

    “哦?椅子熱了便好么?”米勒忍不住兩眼盯視著我,意有所指地說。

    “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蔽夷X子里猛地蹦出《紅樓夢》中的《好了歌》,就隨口說出來,但馬上覺得有些不對勁,又立馬打住。

    他于是有些詭異地再次朝我一笑,并眨了眨眼。

    我未加理會,專注在牌局上,滿心以為今天可是鴻運當頭、財源滾滾的日子,要抓住它、抓住它,緊緊抓住它,絕不能讓它從我的手指間輕易滑過,不僅要贏、贏、贏,還要將以前輸掉的錢統統追回來!所以,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幾乎忘記了他的存在。等我再注意起他的時候,發覺他似乎已無心打牌,而是時不時地對著發牌員發愣。

    這是我們賭場新招進來的一位長相很孩子氣的員工,皮膚白白的,眼睛大大的,腮幫鼓鼓的,長得很有些像著名歌星鄧麗君,所以,我們都叫她“小鄧麗君”。

    “你中學畢業了嗎?”“小鄧麗君”中間洗牌的時候,米勒忽然開玩笑問她。

    “你說什么?”“小鄧麗君”臉一紅,不好意思地道。

    “我看你像是童工呢?!泵桌沼终f,同時問:“你不會是從柬埔寨來的吧?”

    “不。臺灣?!?/p>

    “唔?!泵桌章犃耍坪跤行┦?,還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大約有什么觸動了他的心事,自此,他好久都沒有再說一句話,發在面前的暗牌常??匆膊豢淳蛠G了,唯有兩眼仍時不時地上下打量著“小鄧麗君”,弄得她都有些臉紅了。

    “怎么?是不是長得像你的初戀情人?”我忍不住將嘴巴湊近他的耳畔,輕聲問。

    他微微一驚,但不以為忤,反而平靜地轉過臉望望我,道:“不,是妹妹?!?/p>

    “妹妹?”我望一眼“小鄧麗君”,“你們可長得不大像啊。她可是我們賭場出了名的冷美人,你妹妹也很少笑嗎?”

    “嗯。”他點點頭,復又凝神望了“小鄧麗君”一眼,喃喃道:“不過,我妹妹沒她這么白?!?/p>

    “你妹妹多大了?”他的話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忍不住又問。

    “哦,那都是很久前的印象了。”他說,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也在美國嗎?”好奇心驅使著我繼續問。

    “我把她弄丟了。好多年前。”他幽幽地說,不僅臉上笑意盡失,圓圓的很喜慶的臉龐上還襲上一絲若有若無的哀愁。后來,像是要掩飾內心的什么痛苦似的,他忽然用右手握住左手那根短了一截的手指不住地摩挲起來。那手指沒有了指甲,指尖禿禿的,平平的,紅中泛白,已經磨出厚厚的一層繭子。

    這可是我從沒見到過的米勒的狀態。

    他大概也發覺了自己的失態,并注意到我在留意他的手指,就又轉頭對我微微一笑,道:“人很容易丟失自己的。丟失別人也是丟失自己。”

    說完,他似乎再無心玩牌,就收拾了面前的籌碼,捧起在手中,站起身,彎下腰,恭恭敬敬地放進“小鄧麗君”的籌碼盆,并道:“我今晚不想輸給別人了,就輸給你這個小妹妹吧?!闭f著便起身離開了。

    “小鄧麗君”一時很驚訝,一桌的人也很錯愕。

    于是就有一個白人老頭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咕噥著道:“他,總是這樣的?!?/p>

    “怎么——總這樣?”有人似乎不明就里,問。

    “我把賭場當家幾十年了,就見過這么一次。有次中了jackpot(大獎),還拿出來分給同桌的人,并說‘謝謝大家眾緣相助’……”

    老頭的話既在我的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于是,我就又記起他剛剛說過的那句話:“人很容易丟失自己。丟失別人也是丟失自己?!?/p>

    說來也怪,米勒走后不久,我就開始手背,贏來的籌碼很快又全倒回去,還搭上了我的本金。真是應了那句老話,“來得快去得也快。”

    然而,雖然輸了錢,我那天心里卻是挺愉快的,甚至還覺得失中有得——盡管我一時還不清楚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

    幾日后,中途休息時,我習慣性地抱了一本《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坐在靠西門入口處的單人沙發上靜靜地閱讀著。

    這是我成為賭場發牌員后漸漸養成的一個習慣。

    我們通常工作兩三個桌子后,便會有半個小時休息。所以,一晚上差不多有兩個多小時可以自己自由支配。這時候,同事們多半在員工休息室里看電視,或者閑聊,或者到游戲室在游戲機上丟幾個硬幣,開開跑車或者釣釣玩具熊什么的。我卻覺得這是個讀書的好時光,上班時通常都會帶上一本英文小說或者中文類雜書,厚些的會放在locker(儲物柜)里,薄些的則揣在褲兜里,以便隨時翻閱。

    正看得聚精會神,忽然有人從背后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

    我吃了一嚇,回頭一看,竟是米勒嘻嘻哈哈地笑著站在身后。他個頭比我原來印象中的要矮些,大約也就一米六出頭吧。我也發覺,他個子不高的原因主要是腿不夠長,而我過去所見的他通常都是坐在牌桌上的,所以感覺不出來。

    “這么一個烏煙瘴氣、鬧哄哄的賭場里,還有人坐在這里讀書,真是稀罕??!”他說,又好奇地問我:“什么書?”

    “有關Buda的?!币驗樯婕暗剿膭e號,我意有所指地笑笑道。

    “Buda?”他一愣,兩眼朝我手中的書又瞄了一眼,又問,“是中文的?”

    我點點頭,但也忍不住問他:“你肯定讀過佛經吧?”

    “這——我需要讀嗎?”他對我笑笑說,又道,“連你也常常喊我Buda, 哪有Buda 還念自己的經,看自己的書的?”

    “啊,是這樣?!蔽乙残α?,忍不住又問:“那——《圣經》讀過嗎?”

    他就更大笑起來,“哪來的佛經和圣經,都是名佛經和圣經。”

    他這種表達的方式和我在《金剛經》中讀到的很像,可以說屢見不鮮。比如:“須菩提,眾生眾生者 ,如來說非眾生,是名眾生?!庇秩纾骸绊毱刑?,所言善法者,如來說非善法,是名善法。”所以,我能大致推斷出他不僅讀過佛經,而且還有著非同尋常的領悟力。

    我就忍不住問:“你學過佛嗎?”

    “不,不,我不學佛。哪有——”

    我知道自己又問錯了,忙道一聲“對不起!”

    他卻不以為意,顧自笑嘻嘻地道:“佛,怎么能學得到呢?”說著,更指了指我手上的書,半是結論半是推測地道:“這書上,好像也沒有什么佛吧?!?/p>

    “你從哪里來?”我抑制不住好奇心,又問。

    “啊,我從來處來呀?!彼χf,兩眼瞇成一條線,還對我做了一個鬼臉,聳聳肩。

    “你大概又是來看你漂亮妹妹的吧?”我忍不住和他開起玩笑。

    “漂亮妹妹?”他一愣,但馬上又笑了,“我早把她弄丟了,你怎么倒一直放在心上?”

    我一下子就卡了殼。冷不丁地就想起自己也曾有過一個不是血緣意義上的漂亮妹妹的……

    這樣想著,忽然瞥見墻上的電子鐘跳躍著閃爍出一組紅色的新數字,知道還有一兩分鐘就要上桌子了,于是趕緊站起身,半是自言自語,同時也是對他說,“該push 了?!?/p>

    “唔。你這工作真的挺不錯,不僅可以讀書,還可以讀牌、讀籌碼呢?!彼f,朝我狡黠地一笑,然后揮揮手,“一會兒牌桌上見!”

    我接下來push的一桌是3—6限額的德州梭哈。這本來是一張小費通常比較可觀的牌桌,可是,當我站在前任發牌員的身后,拍拍他的肩膀,預備接班的時候,猛然發現8號位上坐著一個每個發牌員見了都會心里發怵的賭客。那是一個黃頭發、大鼻子的猶太青年,看上去也就二十幾歲,很像是一個還在就讀的大學生。但他可是我們賭場的???,出了名的stiffer。好在大概他今天的牌運不怎么好,面前的籌碼已經所剩無幾,我只要稍稍加把勁,再殺他一盤,就可以讓他再無心戀戰,打道回府了。

    我這樣顧自想著的時候,忽見他從牌桌上抬起頭,雙目與我在空中撞個正著。于是,他那張本已輸成菜色的臉像是突然遇到救星,忽地有了生氣,竟腰桿猛地一直,脫口叫道,“Good, very good!”跟著,又沖正在發最后一副牌的我們通常戲稱為“瞌睡蟲”或“菲律賓老爹”的發牌員大喊大叫道:“ Change dealer!Change dealer!”

    他的叫聲不僅叫得我心里有些發毛,而且他對我這種病急亂投醫式的莫名奇妙的信任,更在無形中給我添加了巨大的心理壓力。因為說實在的,只要我在桌上發牌,他贏錢的概率還是比較高的。當然換一種說法,也就是只要他在桌上,我總是會走夜路遇到鬼,專殺小費給得好的客人,卻把贏錢的機會送給他。為了抵制這種心理恐懼,我禁不住按了按褲口袋里的《金剛經》,心里默默祝禱:“佛啊,菩薩,幫幫忙,可千萬別讓這龜兒子在我手上復活過來……”

    然而,怕什么卻偏偏來什么。我接手所發的第一副暗牌,就給了他兩張最大的牌 A(當然,這是這副牌局結束后我才了解到的),接下來發出的三張明牌中則又有了一個A, 這樣,他已經配成了三個A,贏面很大。于是,他率先加注。其他五個人見狀,看看各自手上也都有牌,就跟他。接下來我發turn card(第四張牌),翻開后是張紅桃。這樣,加上原來桌面上已有的兩張紅桃,臺面上已經出現了三張紅桃。有經驗的玩家心里都清楚,這時很可能有人手上有兩張暗牌紅桃,已經做成了五張牌即可論輸贏的“同花”。而同花肯定能贏過“三條”的。果然,輪到坐在1號位置上一個韓國大叔發話時,他毫不猶豫地下了注,后面2號和7號位上的兩個青年是我們華人同胞,眼睛緊盯著韓國大叔看了好一會兒,似乎有些不相信他已經做成了同花,而是使詐,就互相使了個眼色,繼續跟注。

    說起這兩位同胞,其實還都是我的上海小同鄉。一個眼睛小些,人稱“綠豆眼”;另一個長得很白凈,也比較帥氣,但聽人說是“賣豆漿的”。起初,我還真以為他是在哪個大餅油條店做,時間長了,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因為只要見他臉上有菜色,走路時不時要去摸腰,“綠豆眼”就會打趣他:“怎么,晚上豆漿賣多了吧?悠著點!”說完,還會對我們熟悉的人擠擠眉、弄弄眼。因為是同鄉,也知道我出國前寫書有些名氣,他們二位對我平時還算客氣,小費給得不能算好,但至少還是給的。但有一次桌上他們說上海話,商量著出老千,我只能按照賭場規矩和要求提醒他們:“English only (必須說英語)!”未料卻因此開罪了這二位。我下了桌子以后,“綠豆眼”馬上找到我,強烈地表示他的不滿,“儂幫幫忙好吧,胳膊肘怎么總往外拐?難為情吧!”

    “賭場有規矩的。我不能不說?!蔽艺f。

    話音剛落,“綠豆眼”便立刻搶白我:“什么破規矩呀,老美在世界上就喜歡到處定這些狗屁的規矩,其實只能糊弄戇大,有的是空子好鉆。別說我們,當頭頭的鉆得比我們還厲害呢。不鉆他們的空子我們怎么發展?嗯?儂呀,別當叛徒和漢奸,以后看到我們這個——明白嗎?就睜只眼閉只眼算了?!蔽衣犃?,只能聳聳肩,笑笑,很無語。

    我于是心想,這二位平時牌打得還是比較謹慎的,能夠跟注手上必定不是有了兩對,就是有了一張比較大的紅桃或者三條了,正指望著桌面上再來一個紅桃,或者兩個對子中的任何一張,這樣就可以以大“同花”或者“俘虜”(三張加一對)反敗為勝了。

    “德州梭哈”雖然發出的暗牌和明牌加起來共有七張,桌上的五張明牌卻是公用的,每個人都可以根據發到手上的兩張暗牌去搭配成五張最佳的組合。然而,牌雖七張,卻變化多端,尤其最后一張明牌是關鍵,常常會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將王子變成乞兒,丑小鴨變成天鵝。

    猶太青年見狀有些猶豫。他雖然已經拿到三個A,但如果最后一張river牌發出,桌面上不能再有對子出現的話,他的命運和拿了三張最爛的牌并無二致。他想了想,又盯著我發牌的手看了看,忽然嘴里叫一聲:“All in(全進)!”然后便將面前所有的籌碼悉數往前一推……

    ——真是妖啊,竟讓他心想事成!最后從我手里發出的牌讓臺面上出現了一對2,這樣,他就以三個A帶一對2的“俘虜”,成為這副牌局最終的贏家。本來已經拿到“同花”的韓國大叔見狀,氣得將手中的牌朝桌上狠命一摔,從座位上猛地跳將起來,嘴里“西巴,西巴龍”地罵個不停。而我的兩個上海老鄉此時也對我怒目而視,“綠豆眼”則晃了晃手上的老K紅桃,對我恨恨地叨叨著:“儂看看,儂看看……”“賣豆漿”者則不住地搖著頭:“妖啊,妖啊,你這手真妖!我算服了你了!”

    唯有那個猶太青年此刻卻喜笑顏開,開心地收攏著暴贏來的一大堆籌碼,像是農民收獲著一地莊稼。然而,雖然我的眼睛一直瞟向他,他卻低頭裝作沒看見,既沒丟給我半毛錢小費,也沒道一聲贏家們通常會掛在嘴上的“謝謝!”。

    我就只能自認倒霉,怪自己的一雙手不爭氣了。

    1號位的韓國大叔罵罵咧咧了一會兒,盡管氣不順,終于還是拍拍屁股,也像是要拍去這個桌子——尤其我這個發牌員——帶給他的霉氣,氣恨恨地走了。

    我于是馬上通知巡邊員桌上有了空位,需要補員,并開始發下一副牌。

    然而,剛發出第一張牌,忽聽到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從七八步開外傳來:“Deal me in(給我發)!”

    我循聲望去,竟然是米勒!

    于是,灰暗、陰霾的心情像是陡地遇到陽光,忽又敞亮起來,就像是沉淪在股票熊市的苦海中,忽然聽到西班牙公牛急速奔跑的踢踏聲,我由不住想:有米勒這樣的笑佛在桌上,今晚我掙錢的運氣應該不會太差,只要能讓他贏上三兩副牌,也就可以堤內損失堤外補了。

    然而,真是奇了怪了,接下去的二十多分鐘時間里,我發出的每副牌雖然都不盡相同,創造出的贏家卻始終只有一位,就是那位大鼻子的猶太佬。想想看,幾乎是連續十一副牌啊,副副都是他贏。哪怕是他拿兩張再差再小再爛,上下左右全不靠的暗牌,我都會讓它們湊成桌上唯一的“順子”“對子”或者“同花”,以至于到后來,整個桌子上籌碼幾乎都像發了瘋的“粉絲”一樣,朝他蜂擁而去,再經過他忙碌的手壘砌成了長長、高高、厚厚的一面籌碼的墻。

    我心里那個恨啊,想了諸多辦法,包括多洗牌,或者起牌起得更深或更淺些,期望藉此能改變自己的霉運和他的鴻運。甚至到后來給他發牌時,我還在心里恨恨地不停地詛咒著——“死吧,死吧,去死吧……”

    然而,即便我用盡自己的十八般武藝,也絲毫無法改變他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似的暢旺的牌運。

    我橫掃了桌上幾乎所有人的籌碼,只推送給一個頑固地堅持不給我小費的人,同時也開罪了幾乎桌上所有的人,以至于大家都對我橫眉冷對,有的眼珠子幾乎都要彈出來了。

    這是一個怎樣黑色的夜晚啊,我對自己真是絕望透頂,差不多就要崩潰了!——老天爺為什么要安排這樣一出荒唐的牌局,讓我來承受這似乎比在地獄里接受酷刑還要痛苦的折磨和煎熬呢?我的眼睛不時地恨恨地盯著自己的手——這個不爭氣的東西總是做些親者痛仇者快的事,像個內奸和叛徒!尤其看到米勒就在身邊,我卻無法讓他贏得一副牌,還眼睜睜地看著他眼前的籌碼也被我大掃除一樣掃得所剩無幾,真恨不得將這雙不聽我心念支配的手剁了。

    然而,我卻注意到坐在身邊的米勒臉上依舊掛著笑,他好像真不是來賭錢的,而是來賭桌上看西洋鏡的。但那笑容后來卻也越來越淡,像是快被太陽曬干的秋露。

    忽然,他直起腰,手腕擱在牌桌的扶框上,右手輕輕捏著左手那根殘缺的手指,兩眼則專注地凝視著那猶太青年,像是要洞穿他的五臟六腑。

    “嗨,小伙子,你要給小費的,他們靠這謀生和養家呢?!彼Z氣平和但卻是很堅定地說。

    但那猶太青年聽后卻裝糊涂,根本不予理睬,顧自低著頭繼續壘砌“財富”的墻。

    米勒于是又笑瞇瞇地提醒他:“小伙子,你就是不給小費,也不能永遠保住你那些籌碼的。它們都是水,會一直流來流去的。”

    那青年這才抬頭看了他一眼,但還是很頑固地搖搖頭,“No, it will bring me bad luck(不,給小費會給我帶來霉運的).”

    這回輪到米勒搖頭了,“唉,真是看不穿,放不下啊。”說著,他忽然扭過頭突如其來地問我:“發牌員,你的書呢?”

    他這話說得很輕,估計別人都沒聽清,但在我卻是如雷貫耳!我就忍不住下意識地伸手去摸了摸褲子口袋,發覺那書鼓鼓囊囊的還在。

    可在剛剛過去的那二十幾分鐘的時間里,我早已將它忘得一干二凈。

    我忽然想到,發牌這工作相對而言,收入還是比較可觀的,養家糊口完全沒有問題。而且,作為一個高級發牌員,我也已經攢下不少錢,銀行的存款數額更一直在快速增長??晌腋蓡徇€要讓一個不給小費的客人弄得我心煩意亂,甚至狂躁不已,就像是掉在油鍋里備受煎熬呢?

    我就朝他點點頭,“在呢?!比缓?,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仔細收拾起自己亂糟糟的情緒,靜下心來預備發完我在這張桌子上最后“收官”的一副牌。

    然而,牌將要發出手,米勒卻忽然道:“Deal me out (不要給我發)!”接著滿面春風地對我笑一笑,將面前剩余的二三十塊錢籌碼,統統推到我的籌碼盆里,同時站起身,舉起雙臂伸個懶腰,“今天累了,不玩了?!闭f完,便起身離桌走了。

    我有些瞠目結舌地望了望他推在我籌碼盆里的籌碼,又望望他的背影,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手中握著的牌也差點忘了發……

    那個晚上后來成為我人生道路上的一個很重要的節點。

    我發現我當時的精神狀態已經越來越遠離我當初選擇去賭場發牌的初衷。

    我是在一家金融公司上班休息時,因為羨慕一位同事很專業和嫻熟的發牌技巧而與賭場結緣的。

    當時,他隨意從桌上拿起一副我們中午休息時玩的牌發起來,每張牌都像是箭一樣彈射出去的,又像天女散花,卻一點也不凌亂,并妥帖地落在一處,堆成一堆。我看得呆了,打聽下來才知道他曾在賭場做過發牌員,因好賭,掙的錢總不夠輸,最后才放棄了那份工作。我聽后,不由想起中國人的一句古話,叫作“賭桌上選女婿”,于是就動了去賭場發牌的念頭——尤其聽說發牌員的小費很不錯,抵得上七八萬的年薪,好的甚至在十萬以上。而我那時做期貨、金融和股票都輸了不少錢,正尋思著能找一個可以“短平快”地賺錢養家的活兒。兼之想到賭桌上可以閱人、閱牌、閱籌碼,看人們在與金錢的搏擊中浮沉,一會兒喜,一會兒悲,一會兒上天,一會兒入地,一會兒財源滾滾,一會兒千金散盡,很有趣,可以觀察人生百態……

    可我萬萬沒想到,一旦置身其中,并且全身心投入,我的心也漸漸為賭桌上流淌著的金錢和財富所迷惑。小費,小費,更多的小費……這些都成了每天牽引著我前行的一些再具體不過的念頭。我已經很長時間不寫日記了,但每天小費的收入我卻一天不落地記下來,并每月做一個統計……

    這大概也很像我在報社做記者、編輯,或在大學做教授的一些同學一樣,寫文章歸寫文章,做學問歸做學問,怎么掙更多的錢也同樣成了大家生活中的頭等大事。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在正經的工作之外都還有著“灰色收入”?;蛘邘蛷V告公司操盤,或者幫畫家、作家、歌唱家、舞蹈家、體育明星等寫吹捧文章……為了保住鐵飯碗,為了升遷和多掙錢,他們也都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經常臉不紅、心不跳地說一些違心的話,做一些違心的事……而我當初出國的本意,是希望可以換一個視角看時代、看社會、看自己,并能自由而嚴肅地思想并寫作……然而,我現在卻領悟到:自由的本質在于人心的自在和超脫。人心不自在、不超脫,一切外在的自由都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充其量只是自由地從一個牢籠走進另一個牢籠……看看現在的我吧,還有能力繼續思考和寫作嗎?

    因此,在新世紀的曙光照射進賭場新落成的燈火輝煌的賓館大樓時,我終于抓住一個機會,揮一揮手,和賭場告別……

    那以后,我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自由撰稿人,經常往返于中美兩地,一邊寫作,一邊講學,同時也兼做慈善事業,不僅遠離了賭場,甚至也遠離了有關賭場的所有記憶,直到與米勒在跳蚤市場偶遇。

    打那以后,我再次見到米勒,差不多又是五年多過去了。

    這時,整個世界像是患上了漸凍癥,幾乎所有的國家、所有的人類成員都被看似小小的新冠肺炎病毒控制住了、限制住了,再不能隨心所欲地出游和探親訪友,甚至也不能如先前那般暢快地呼吸,人人的臉上都蒙上了一只醫用口罩。

    米勒也不能例外,一只長方形的嫩藍色的口罩遮住了他圓圓的臉,同時也掩住了他那笑口常開的月牙般的嘴巴。

    那天,他正從一輛深藍色的道奇面包車上往下搬一袋種花草用的泥土,見到我,忙從梯子上下來,將塑料袋放在地上,對我伸了一下拳頭,算是打招呼。

    幾年不見,我發覺他衰老多了,不僅頭上的發根幾近全白,眼角和額頭的皺紋也明顯多了起來。唯有他那雙眼睛依舊明亮,即便戴著口罩,你依然能夠感受到他內心的微笑,眼神里的和善和充滿睿智。

    “生意好嗎?”我問他。

    “啊啊,也就那樣。不過,我喜歡鼓搗花草樹木,和你當初喜歡發牌一樣。”他笑著說,忽然咳了一聲,差點咳掉掛在耳朵上的口罩,于是忙伸手去扶,不想手上沾著的泥土卻將口罩弄臟了。他索性就將那口罩摘下來,擦擦手后扔進一旁的垃圾桶,然后重新從褲袋里掏出一只戴上。

    我留意看了看他,發覺他似乎比以前黑多了——臉是黑的,胳膊是黑的,套在黑色塑料拖鞋里的一雙腳也是黑的,粗看上去幾乎與黑人兄弟無異了。嘴里靠上方的門牙也已經掉了兩顆,而且也不如從前白,黃黃的,像是喝茶喝多了生出許多茶垢。

    “你多大了?”一旁的妻子忽然問。少年夫妻老來伴,自從新冠肺炎大流行后,我們無論到哪里幾乎都是同進同出,如影隨形。

    “七十三。”米勒說。

    “啊,我們中國人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喊自己去,你可要當心呢!”妻子不假思索,隨口就來上這么一句。

    我忍不住瞪她一眼,責備道:“有你這么說話的嗎?真是烏鴉嘴!”

    她卻對我回瞪起眼:“我說錯什么了?沒錯啊?!?/p>

    米勒見狀,從我們的語氣和態度大概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笑笑道:“閻王是我兄弟,我可以和他打招呼的。就是真去也是他太想我了,你們不用擔心?!彼χf,還合掌對妻子作了一個揖。

    妻子于是也就笑了,認真而且誠懇地說:“你一看就是個嘻嘻哈哈的笑佛。我可最喜歡彌勒佛了。我老公給我買的吊墜啊,玉的、金的都有,都是彌勒佛。我們家櫥柜里還有一個很白很白的玉石雕的彌勒佛呢。閻王的法力哪有彌勒佛大?他還指望著你收他呢!”

    一句話說得米勒哈哈大笑。

    “可我有些不明白,你為什么看上去一直這么開心?”妻子又像小孩子似的問。

    “這——”米勒似乎愣了一下,低下頭摸了摸有些隆起的西瓜般的肚皮,笑道:“可能是我肚子里存不住不開心的事吧?!?/p>

    我忽然就起了一個有些促狹的念頭,并馬上付諸實施,因問道:“那么,你現在還有煩惱嗎?”

    問完,我心里頗有些得意,因為這是一個陷阱,你若回答說有,便還是個凡夫俗子;如果說沒有,那就更不對了,因為禪宗六祖惠能在《壇經》里曾講過“煩惱即菩提”。沒有煩惱,人怎么會覺悟呢?

    可米勒想也沒想就馬上答道:“有。但來了就去?!?/p>

    “啊,你說得真好,太妙了!” 我忍不住拍手稱奇。

    “你是哪里人呀?”我正由衷地贊嘆間,忽聽妻子又問。

    這話我曾經問過幾次的,但米勒從來都沒有正面回答過我,好像這對他是個不方便回答或者難以啟齒的話題。

    但這次他似乎卻不過妻子的情面,竟認真地答道:“是哪里人我一下子也說不清楚。我在泰國、法國、希臘、意大利和西班牙都待過,能說七國語言。不過,我的出生地卻是柬埔寨?!彼f,又補充一句,“當然,三代以上應該也有中國血統?!?/p>

    說到這兒,忽然有顧客來詢問擺放在一旁塑料活動桌上的碟片的價錢,米勒就忙走過去打點了。

    “現在人人都上網看電影了,誰還會買這些碟片?”妻子很疑惑,問米勒。可他忙于招呼客人,可能沒聽到,就沒有作答。我于是拉了一下妻子的手,“人家忙著做生意呢,別耽誤他。我們先看看這些花木盆景吧。”于是,我們便在那些盆盆罐罐間來回走了走,后來看上了一盆漂亮的鐵海棠。妻子忙要問價錢,可見米勒又在和一位似乎很相熟的顧客說著話,只得作罷。

    我見狀,就又拉妻子圍著米勒那輛深藍色的道奇面包車轉了一圈,并拍了幾張照片。

    車子已經很舊,肯定還是上個世紀出廠的,車牌首位的數字還是2打頭。車頂肯定改裝過,四周用鋼管焊接起來,中間放置著各式各樣的花盆,其中一盆仙人掌和兩盆蔥蓮正迎風招展著。車后門開著,車廂里堆著許多也許是用來搭架子用的鐵管,還有一些大小不一、高低不等、形狀各異的花盆,以及黑色的可用來拌土的扁扁的塑料盒子。駕駛室和副駕駛室的門也半開著,看上去斑駁陸離的方向盤下方,油門和剎車的旁邊,放著一個大大的汽車電瓶,看樣子還是新的,但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車后座上則凌亂不堪,堆滿了衣物和毯子之類的雜物,只留出可供一個人坐的空隙。

    “怎么?你們在參觀我的家呀?”米勒忽然扭過頭,對已走近他身邊的我倆笑道。

    買碟片的男子剛剛離去,他左手捏著幾張一美元的鈔票,正要放到褲口袋里去。我透過那鈔票的一角,瞥見他那根殘缺的小手指忽然變得黑乎乎的,像燒焦了似的,也像是沾滿了黑色的泥土。

    “這是你的家?你就一個人?”妻子忍不住又好奇地問。

    “哈哈。我哪有家,早出離了。”

    “你跟你老婆離了?那——孩子呢,孩子歸誰?”

    “哈哈——”米勒就更大聲地笑了,笑過后,很認真地對妻子說:“你把我都搞糊涂了,弄不清自己到底有家還是沒家?!?/p>

    我這時忽然記起在國內時,曾參訪過一個晚上睡覺“不倒單”的老和尚,他住在四層樓頂層加蓋出的一個大約六七平方米的房間里,幾十年來一直長坐不臥。于是,我忍不住指指他車后座的空隙處,問:“你就睡這兒?”

    米勒點點頭。

    妻子于是更大為訝異,同情心也立刻被激發起來——“睡這兒?這么巴掌大的地方,身子都放不平!”

    “非要放平身子才能睡覺嗎?”米勒又笑了。

    妻子就有些糊涂了。但她的思路突然跳到另一方向上,“你不是七十三了嗎,早到了退休的年齡,為什么不申請退休金或養老金?如果收入低,還可以申請加州白卡,免費看病,一分錢也不用付呢!”

    米勒聽了這話,忽然少有地收斂了笑容,很認真地說:“能用自己的雙手掙錢養活自己,不是一件更幸福的事情嗎?”

    我聽后,心里不由一動,感到身上有什么地方又被他無意間觸碰到了。

    當年浪得文名后,我曾有過世人眼中的大好前程,甚至還是廳級高官,管分配的老師苦口婆心地規勸過我三次,可我左思右想,還是婉言謝絕了。

    我最好的朋友和同學,當年曾是國內頂級文學雜志的編輯部主任,現在每天幫人裝修房子、修理電器,卻也甘之如飴。還有印象很深的寒山與拾得兩位大師,都是佛教史上著名的詩僧。兩人一個居住在石窟中,一個在天臺山國清寺負責洗碗碟。我曾見過一些拾得的畫像,個子矮矮的,甚至還有些駝背,總是嘻嘻哈哈,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相傳寒山有一次曾問拾得:“如果世間有人無端地誹謗我、欺負我、侮辱我、恥笑我、輕視我、鄙賤我、厭惡我、欺騙我,我要怎么做才好呢?” 拾得一聽,仰頭笑道:“你不妨忍著他、謙讓他、任由他、避開他、耐煩他、尊敬他、不要理會他,再過幾年,你且看他。” 故我再仔細看米勒,用心回味他剛才說的那些話,竟覺得他身上也很有些拾得的影子。

    這世界上有些人人想要的東西,其實并不適合你。

    這世界上真正的幸福,其實也并不受外在因素的支配,而是能遂自己的所愿率性自在地活著。

    我的目光后來也忍不住長時間注視著那株鐵海棠,并將它買下。回到家后便將它種在地里最醒目的位置,并經常對它流連忘返。

    鐵海棠玫瑰紅色的花朵那樣嬌艷,身上的骨刺卻無比堅硬——仿佛是造物特意打造成的柔中帶剛、剛中有柔的模樣。

    疫情比較緊張,感染者人數狂飆的一段時間里,我們很少外出,只有去超市買菜和必要的生活用品時,才會一起出門。而我們去得最多的當數被稱為“大包裝間”的Costco 超市了。

    那日,我和妻子正從熟食柜子里取出新出爐的烤雞放到推車里,忽聽到身后有人叫道:“Hi, Lily!”

    我們不約而同地扭頭看去,原來是當年幫我們買房子的房產經紀人圖圖(Toto)。她來自柬埔寨,就住在我們身后的山頭上,疫情前我們還見過。她是個爽朗的且能說會道的女性,還會說中國話,雖然有時說得磕磕碰碰,還夾帶著南方口音,但她和妻子交談時仍然喜歡說中文。

    因為防疫要求,人們除了必須戴口罩外,還必須相隔六英尺,圖圖也許怕我們聽不清她說話,所以嗓門有些高——“嗨”,知道嗎?你們的房子已經漲了二十多萬了!怎么樣?要不要我再幫你們賣出去?”

    我就笑了,和妻子交換了一下眼神,道:“我們好不容易才收拾好,不賣了。再說,賣了我們住哪里???”

    “這怕什么?我再幫你們買就是了!二十多萬,可不是個小數目呢!”

    “算了,我們不想再折騰了,打算就在這房子里養老送終了。再說,賣的房子漲了,買的房子也不會便宜的?!逼拮舆@時插進來說。

    “說得倒也是。不過,你們親朋好友中如果有人想買或者賣房子,都告訴我一聲,我拿最低的點,也會給你們回扣的?!彼f,見我點點頭,就又轉身對妻子問:“怎么樣?你那后院收拾好了嗎?嗨,你們那房子啊,風景本來就好,現在被你們這樣有品位的夫妻一收拾,一定更漂亮了。”

    這話很中聽,妻子于是急忙從身上取出手機,從圖庫中調出幾天前才拍下的后院的一些照片展示給圖圖看。

    “啊,真棒! 瞧這噴泉,還有涼亭!這片竹子也很漂亮,像個屏風,把下面那戶人家的房子的平頂擋掉了?!彼f,手指在屏幕上不住地一張張點著,“啊啊,這個棧橋設計得也很有特色!還有這個噴泉……”她不住口地贊美著,忽然一下子卡了殼,瞪大雙眼,頭一低,同時將手機朝眼前猛一拉,差不多都要貼在眼睛上了……然后,她一臉詫異地抬起頭,手指著一張米勒的照片問我們:“這個人你們認識?哪兒見到的?”

    妻子探頭一看,見她手指的正是我們最近一次見米勒時拍下的他的正面照——其時,他正坐在一張方凳上,鼻子以下的部分罩在湖藍色的口罩里,粗黑的雙手掌心朝下分擱在雙膝上,微弓著腰,上身穿一件有LEVI'S標記的黑色圓口T恤衫,下身著一條嫩藍色的牛仔褲,面如滿月,睛若晨星,雖半個臉被遮住了,但透過他低垂下來的淡淡的雙眉和瞇縫起來的雙眼,你還是能感覺出他正開懷大笑著。

    “怎么,你認識他?”妻子有些疑惑地問。

    “哦——這個?看起來很眼熟。不過——”她忽然一反常態,欲說又止。

    我見狀,便將我怎么認識米勒的經過簡要地告訴了她。

    但她好像沒有認真地聽我說話,只是兩眼反復盯著米勒的照片極仔細地看了又看,嘴唇長時間張開著,似乎都忘記要合上。

    “你剛才說什么?你們最近在哪里見過?”她深長地呼了一口氣,將手機還給妻子。

    “一個跳蚤市場,二十多英里路,5號高速公路一直向南開,大約三十幾分鐘?!蔽矣谑钦f。

    “可以把這張照片轉發給我嗎?”她又說,手指了指手機的屏幕。

    “好呀——可你要他的照片干什么用?”妻子滿懷疑慮地問,同時留了個心眼道,“不過,你來美國也好多年了,可能比我們還清楚——美國可是法制社會,如果沒有得到米勒的允許,我們就將他的照片給了你,若你又派了商業方面的用途,那可就侵犯他的肖像權了。”

    “No,no, 不是這樣,這——三言兩語一下子—— I can't 說清……”圖圖忽然一反伶牙俐齒的常態,中文夾著英文磕磕巴巴地說。

    我一旁看了,忍不住問:“你是不是認識米勒?他好像也是你們柬埔寨人呢?!?/p>

    “唔,這——”她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抿著嘴唇想了一會兒才道,“我嘛——應該,好像,好多年過去了,也可能會認錯人。”

    “嗨,那倒不要緊,如果你覺得面熟,我們可以約個時間一起去一趟跳蚤市場,不就搞清楚了嗎?”我于是說。

    “好,可以。”她說,忽聽到挎著的小拎包中的手機鈴響了,忙掏出來接聽。接完電話,她仿佛有些恍然,定了定神,才對我們說:“對不起,一個客戶打來電話,現在就要去看房,我先告辭了?!?/p>

    然而,她急急地推起購物車向收銀臺方向走了沒幾步卻又停下,回過頭問:“明天你們方便嗎?”

    “方便。當然?!逼拮诱f。

    她就道:“我想來看看你們漂亮的房子和院子?!斎唬蚕朐俾犇銈冋f說米勒的事?!銈儸F在就這樣叫他,對吧?”

    “是的?!逼拮用屩c點頭。

    未料我們從Costco回到家,幾乎前腳剛跨進門,圖圖后腳就跟進來了。

    還不及打招呼,她便氣喘吁吁地提出要再看一看我們手機里米勒的照片。妻子于是忙打開手機,翻到有米勒照片的那一頁遞給她。

    “是他,肯定是他,就憑他左手這根殘疾的小手指就錯不了。不過,也老了,老了……”她說,從手機上抬起頭,紅著眼睛看看我們,又道,“我真沒想到你們會認識米勒……這真太不可思議了!太令人難以置信了!你們肯定不會想到,我就是米勒的妹妹,盡管我們沒有血緣關系……”

    “妹妹?”我忽然想起以前賭場里那個臺灣女同事“小鄧麗君”,忍不住就盯著圖圖多看了幾眼,發覺她雖已是六十開外的人了,眉眼和微微鼓起的腮幫間多少還可以看出一點當年鄧麗君的影子,但經不住歲月的摧殘和折磨,眼袋已經下垂,眼角布滿皺紋,腮幫也有些松弛,遠沒有那種豐滿和圓潤的感覺了……

    “嗯。不會錯的。我在心里差不多每年都會為他畫一張像,為的是有朝一日即便是在大街上偶然碰到,也不會當面錯過。他就是我想象的那個樣子。我算了一下,從1977年初起,我們失散了差不多有四十四年了。在Costco 猛一看到他的照片,我就大吃一驚。后來帶客戶去看房的一路上,我也一直心神不定,集中不了注意力。那個要買房的客人問我這樣那樣的問題,我一句都聽不進去,很快就把他打發走了……唉,想起來也是命數,我這輩子好像什么都離不開你們中國人,受苦離不開,戀愛離不開,賣房子離不開,尋人也離不開……我本不是個迷信的人,但苦受多了,奇奇怪怪的人遇多了,也就不能不迷信了。就說眼前吧——嗯,我真的特別激動!謝謝你們!謝謝!你是個作家,我真想你有一天能把我哥寫出來……當然,我更想你們今晚就能帶我去看看我哥……”

    “可是,我們沒有他的電話呀,要見也得等到周末呢。”我說。

    “不要緊,不要緊,我就是這樣說說——反正,唉,我只怕夜長夢多,他忽然又消失了,不見了?!?/p>

    “這不會的。他說過他每個周末雷打不動都會在那里的?!蔽矣终f。

    “那就好,那就好。這我心里就踏實了。周六不就大后天嗎?我能等的,可以等的。我找他找了都快半個世紀了,這點時間我能等的?!?/p>

    “那——房間里有些悶,我看你們還是到陽臺上坐坐吧,我這就給你們沖咖啡去。”妻子見我們還站在進門處,于是說。

    我就引領著圖圖穿過門廊和餐廳,然后打開朝東的落地玻璃門,來到陽臺上。

    太陽還沒有落山,遠處起伏不平的山脊、近處錯落有致的房屋全部被夕陽涂上一層金色的余暉。在這冬春相交之際,這是一抹可以給人以種種遐想和迷思的暖色。

    我們的房子是圖圖作為經紀人幫我們購來的,她對這些景色大約很熟悉,所以也不以為意。但當她手按著陽臺上白色的鐵欄桿,目光掃視到下面的庭院,看到我們院子里綠茵茵的草地,竹林,噴泉,木制的中國古典涼亭,曲曲彎彎的棧橋時,還是忍不住連聲贊嘆:“啊, 你們收拾得真漂亮,真的,太漂亮了!”

    說著話,妻子已經端著兩杯咖啡走出來放在茶幾上,我們便在可以旋轉的一對柳條編織的搖椅上面對面坐下,妻子則另端了一杯咖啡,另拖了一把木椅,與我們成等腰三角形加入進來。

    “說說你哥哥吧。我特別想聽呢?!笨雌拮右沧潞?,我說。

    圖圖低下頭去呷了一口咖啡,然后將杯子捧在手中,眼睛看看我,忽然有些猶疑,似乎一下子不知道該從哪里開始。

    “啊,嗯……我其實一直想找個人說說我哥的?!彼K于開了個頭,然后接著道,“怎么說呢,這世界上找一個理解你的、愛你的人難,找一個能夠傾訴的人也很難。也要看緣分呢……我最近常去西來寺,那里的師父差不多都是女尼,聽說每個人都很有故事的。她們對我說得最多的也就是‘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這話我哥從前也對我說過,可我那時根本聽不懂。現在才明白,人生有善緣,有惡緣,也有孽緣……我坦白地告訴你們,我哥,唉——他的名字其實一直還在柬埔寨全球通緝的名單上……唉,也是我……如果沒有我,也許……”她說,忽然一下子停頓下來,胸脯急劇地起伏著,兩行熱淚滾滾而下,接著竟捂著臉嗚咽起來:“……你們不知道,唔唔,我現在真想馬上見到他……他是我哥,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可,可我——嗚嗚嗚……”

    妻子見狀,眼圈也早紅了,趕緊返身進屋,拿了一個紙巾盒出來,抽出幾張遞到她手中,“哦,圖圖,別,別這樣,要是你心里太難受就不講了,好嗎?”

    圖圖身體急劇地聳動著,點點頭又搖搖頭,好不容易才讓情緒一點點平復下來。然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淚光閃爍地告訴了我們如下的故事。

    米勒其實本名叫喬森,生在金邊郊外的一個鄉下,父親是個鄉村教師,在學校里教英語,家境還算殷實。

    柬埔寨是一個佛國,就像相鄰的泰國和緬甸一樣,寺廟和僧侶特別多。在他三四歲的時候,有一天,他和村里一幫小男孩捉迷藏玩時,不小心掉進了村頭的一個池塘,被一個四處托缽化緣的游方老和尚看到,及時救了上來。那老和尚很怪,后來一定要收他做徒弟。他父母開始時不肯,架不住老和尚三番五次登門軟磨硬纏,聽說這孩子只有跟著他,才能免除殺身之禍,才終于首肯。

    老和尚不住廟,平時總是著一身灰色的袈裟,穿一雙布鞋或者草鞋加綁腿,隨處而宿,隨緣而居,大樹下,草堆上,橋洞里,石灘上,哪里方便他就在哪里行腳和歇腳。他在那一帶很有名,是專修一種叫做“無漏法門”的。聽說這個法門很難修,在柬埔寨幾乎已經失傳。所以,熟悉他的人都稱他是“無漏和尚”或“無漏大師”。他對相術、醫術和草藥也很精通,常在行腳的時候幫人看病或看相,每每都能藥到病除,言多應驗,以至于許多不了解他的村民還以為他是一個走街串巷的郎中或算命先生。

    佛門有一個流傳已久的說法,便是徒弟找師父難,師父找徒弟更難。年過半百后,無漏大師也開始將尋找接班人作為頭等大事來抓。找到米勒——人們后來都稱他“小無漏”或“無漏小和尚”后,他那顆一直懸著的心才終于放下了。

    此后,老和尚決定不再四處游方了,而是安居下來悉心帶徒。正好有一個道友圓寂,空出了叢林里的一所庭院式的小廟,他便帶著小無漏在那里住下來,每天除了種種莊稼、打理打理菜園外,便是教他認字、打坐和修煉佛家“無漏法門”,有時也為他講解佛經,尤其《心經》《金剛經》《楞嚴經》,并告訴他:練功固然重要,念經更不可或缺,只有悟透了佛經的要旨,才能真正理解“無漏法門”的內涵和要義。而“無漏法門”也可以說是學佛修道的最高境界,通常需要累世的修行才能達到。

    “那我已經修過很多世了嗎?”小無漏有一次問。

    老和尚點點頭,然后告訴他,“燃燈佛住世時,你就開始修煉了。不過,一直有因緣打岔和干擾,以致你至今一事無成。不過,你當成就在今世?!?/p>

    “可是,師父,怎樣才算修到無漏之身呢?”小無漏那時才不到十歲,忍不住問。

    “這個嘛,現在說給你聽你也不一定懂。就是你修成后,會于世間法和出世間法都圓融無礙,滴水不漏。當然,對你來說,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標志,就是一滴精液也不能流出來,哪怕夢里流了也不行?!?/p>

    小無漏那時還不懂什么是精液,就問:“師父,精液是什么東西?”

    “你現在還小,長大后自然會知道的。”

    “但精液會從哪兒漏出來呢?”小無漏有打破沙鍋問到底的習慣,便又問,同時還在自己身上上上下下不住地捏摸著,希望能找出那個漏洞。

    師父便忍不住笑了,道:“因緣尚不成熟。因緣成熟了,你自然會知道的?!?/p>

    小無漏這才將此念放下了。

    也是因緣際遇,十一歲那年他和師父外出,路上偶遇一個衣衫襤褸、面色蠟黃,已經餓得皮包骨頭的小女孩。小女孩也就四五歲的樣子,問下來原來是她在林子里挖蘑菇的時候,遠遠看到有兩個強盜闖進她家,就沒敢回去,躲在一個樹叢后面,后來看到兩個強盜背著兩個大包裹慌慌張張地走了,才趕緊跑回家。結果發現父母都被強盜用刀捅死了。她抱著一動不動的父母哭了好久,后來就睡著了。醒來后怕強盜還會再來,不敢再待在家里,就跑了出來……

    再了解下來,發覺小女孩附近也沒有親戚可以投靠,小無漏便向師父提出來收留她。老和尚開始時有些猶豫,怕因為有女子氣場的干擾,日后會壞了他的修行。但轉念又一想,出家人慈悲為懷,怎可見死不救?況且這也是小無漏命中的因緣,干預不得的,就答應了。

    就這樣,一晃好多年過去,小無漏與那小女孩之間相處得很融洽,就像親兄妹一樣。他隨師父打坐念經時,她在菜園里捉蝴蝶,拔草玩;師父做飯他燒火時,她就在一旁七手八腳地幫著添柴火。吃完飯后,她還會站到矮腳凳上幫他一起刷鍋洗碗。日子雖然過得很清貧卻很快活,尤其小無漏的臉上總是洋溢著抑制不住的笑意。

    但大概因為父母雙親倒在血泊中的慘象給小女孩印象太深,她從來都不愛笑,或者說是笑不出來,但她盯著一只螞蟻、一只小鳥,甚至一株野草或一朵野花,卻會靜靜地看上半天。有一次,她望著草地上蹦蹦跳跳的鳥兒忽然問無漏:“哥,鳥兒會死嗎?”不等他回答,又仰起頭望著天空自言自語地道,“我要是鳥兒就好了,可以飛到天上去找爸爸媽媽?!?/p>

    小無漏聽了,鼻子一酸,差點落淚,就抬起手一遍遍撫摸著她的頭,安慰她:“不要緊,你還有哥哥我呢,哥哥會永遠保護你的?!?/p>

    “可我也想要一個家,哥哥,你將來會娶我嗎?”她忽然抬起頭來,很認真地問他。

    “這……”小無漏臉一紅,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才好,但怕她失望,還是猶豫著點點頭,“好的,好的。哥哥答應你?!?/p>

    老和尚恰好從他們身邊走過,聽到這些,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搖著頭喃喃道:“唉,佛力總是大不過業力啊。”

    后來,臨終之前,他將已經十七歲的小無漏一人叫到床前,對他道:“你還是讓她走吧?!?/p>

    “師父,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他吃驚地問。

    師父望望他,好一會兒才說:“我注意到你床上的被單,你已經有漏了。”

    他于是大驚失色,趕緊跑到自己的床上去看。果然,被單的中央不知何時已然留下來銅錢大小一塊褐色的瘢痕。這才想起頭天晚上做夢時自己一直騎著馬在叢林里焦急地尋找妹妹呢,那馬一顛一顛地奔跑著,顛得他很舒服也很難過,忽然就覺得身上有什么東西流了出來。醒來后,他用手摸過去,粘粘糊糊的一攤,還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以為是尿床了。原來……

    “怎么辦?這可怎么辦?師父!”

    “我也不知道怎么辦。不瞞你說,師父我——其實也是漏過的。不過,都是在夢里漏的罷了。唉,這么多年下來,我也有些明白了,無漏非無漏,是名無漏,不能太執著的。”說完,師父便口念一聲“阿彌陀佛”,閉起雙目,不再說話。

    一會兒后,小無漏端了一碗涼開水去喂師父喝時,發現師父已經往生了。

    小無漏從此便與妹妹在小廟里相依為命。

    日子一年年過得很快,有一天,他忽然發覺妹妹越長越漂亮,甚至可以說是如花似玉了。而她對他言談舉止間也漸漸發生了一些變化。他念經或打坐時,她常常會靜靜地瞪著大大的眼睛有些羞澀地長時間望著他……

    有一晚,好像是秋天里一個花好月圓的日子,月亮從婆娑的樹影中一點點升起來,然后高高地掛在天上,白色的云彩也像輕紗一樣,纏掛在月亮皎潔的面龐上。鳥兒好像都已經返巢了,四下里安靜得很,只有秋蟲經久不息地“唧唧唧唧”地鳴叫著。

    他們用過晚飯后,見月色這么美,就雙雙坐到院子里一塊青色的石凳上仰起脖子看月亮。

    但后來,他忽然發覺她不是在看月亮,而是在看他。

    “你看我干什么呀?又不是不認識!”他說,抬起手用食指輕輕地戳了一下她的額頭。

    她就有些生氣地嘟起嘴巴,好一會兒不肯理睬他。

    “你是不是有心事?都在想些什么呀?”他問。那時,他已經二十二歲,她也過了十六歲生日。

    她乜了他一眼,不吱聲。

    “你說呀,我是你哥,你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你不對我說,還能對誰說呢?”他有些著急地催問。

    她就是不說話。

    后來,在他再三的詢問下,她才鼓起勇氣抬起頭含情脈脈地看看他,然后又低下頭去,像蚊子一樣輕聲但卻很清晰地說:“哥,我想知道——你打算什么時候……娶我……”

    “什么?”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什么時候說過要娶你?”

    “你說過的。是我在菜園里抓蝴蝶的時候說的。你不能賴!”

    “可——那時候你還很小,就算我說過,也是哄你玩的。你難道不知道,我可是你哥呀!而且……”

    “又不是親哥哥?!彼狡鹱齑健?/p>

    “可你說過,我比親哥還親的呀!”

    “那是兩回事?!?/p>

    “不行。這肯定不行!”

    “你耍賴,你騙人!”她捏起拳頭在他身上捶起來。

    “啊啊——娶你?這怎么可能呢。師父還指望我修成無漏之身呢。”

    “你已經有漏了。從你身上流出來的。那天師父和你說話時,我在門口聽到,他說你床上已經有……”她紅著臉說。

    他的臉一下子紅得比她還要厲害,因為這漏雖然是在夢中發生的,也無人看見,無人知道原由,他心里卻清楚是跟找她有關系的。而現在,妹妹正瞪著那雙充滿信任和期待的眼睛望著他,就像是已經窺破了他夢中的秘密一樣,一下子弄得他心里很慌亂,也不知該說什么才好。但后來,他還是努力穩住自己,很堅決地對她搖搖頭:“不行,就是不行。師父說我已經修過無數世,再加一把勁就成功了。我決不能前功盡棄。就是真有漏了,我也要及時堵上。”說著,他走過大殿那邊去,對著佛像深深地作了個揖,并鞠了一躬。

    但那晚他卻幾乎徹夜未眠。

    第二天起床做過早課后,他本想和妹妹好好談一談,徹底打消她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但看到她眼圈都哭腫了,又有些不忍,幾次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最后還是妹妹先開口對他說:“你不用再安慰我,我都明白了。我從小心里就盼著將來能有個家,一個真正屬于你和我的家,可我卻忘了你是個一門心思要出家的人……放心,我再不會逼你的。我只求你讓我永遠守在你身邊,不離不棄,就算做你的護法……”

    他聽了,很感動,很想能像她還小的時候一樣將她抱在懷里親一親,替她擦一擦眼淚。但他還是努力克制住了。

    吃早飯時,他下了很大的決心但又有些躊躇不安地對她道:“妹妹,我昨晚夢到師父了。師父在夢中對我說了好幾遍:‘徒兒啊,修行如行船,不進則退,你可不能半途而廢啊!’所以,醒來后我就一直在想著要做一件事,來感恩師父和堅定我的道心。”

    “你想做什么?”她不明就里地問。

    “燃指供佛?!彼f。

    “燃指——供佛?”她聞所未聞,瞪大眼睛望著他。

    “師父以前就對我說過的,《楞嚴經》里佛也講到過:‘若我滅后,其有比丘,發心決定,修三摩地,能于如來形象之前,身燃一燈,燒一指節,及于身上,爇一香炷。我說是人,無始宿債,一時酬畢,長揖世間,永脫諸漏。’你想想,永脫諸漏什么意思?不就是無漏的境界嗎?”他說,眼睛里閃爍著一種很奇異的光芒。

    “你是說要燒自己的手指頭去供佛?”她這回是聽清楚了,眼睛也瞪得更大。

    “是的?!?/p>

    “怎么燒,手指頭又不是樹枝和柴火,怎么點得著?”她半信半疑。

    “師父對我說過的,他從前在吳哥那邊的大廟里掛單時,見過有人燃指供佛。就是用線或紗布將要燒的手指頭捆緊,讓血不流通,過三四天后拆開,看皮肉已經發黑,刀子戳上去也不感到疼時,再重新包上,倒上香油,點上火就可以了?!?/p>

    “你說得倒輕巧,那還不得疼死人哪!而且,火燒過后手指頭肯定會廢了,以后還怎么做事?”她還沒見他真做,就是聽著,已經心驚肉跳了。要知道,平時即便她被螞蟻咬一下,也會疼得叫起來的,更何況是一直用火燒呢?她簡直不敢置信。

    “不要緊,我可以用左手的小拇指,燒過后也就是會短一截,不影響修行和生活的?!彼首鬏p松,好像就和喝幾口熱粥一樣容易。

    她心知肚明他決心已定,再也無法反對和試圖動搖他,尤其看到他眼睛里透露出來的那種狂熱的獻身精神,對修成“無漏之身”無比向往的擇善固執,更讓她明白他絕不僅僅是要燃燒一根小手指頭去供佛,而是將整個世俗的身心都準備放在與有漏告別的大火中去熊熊燃燒了……而她這個做妹妹的充其量能做的也只是當個助理或護士,幫他準備好線頭、紗布、濕毛巾、香油、鹽水、香灰等就行了。

    他選擇了四月初八佛誕節這天來燃指供佛。

    那天天剛蒙蒙亮,他便起床沐浴。他本來是計劃去他們經常所去的離家很近的凈水潭洗浴的,但那段時間因為老是下雨,凈水潭里的水有些渾濁,不夠清凈,就改為從院子中央一口圍著石頭井欄的古井中打水,然后將盛滿水的小木桶舉過頭頂,一遍遍澆灑下來。在他確認身體已經潔凈過后,才用一塊新毛巾仔細擦干,然后換上干凈的袈裟,點上香燭,面對著大殿里的彌勒佛像長跪,并一遍遍持誦《大悲咒》《楞嚴咒》和《藥師佛心咒》……直到云開雨霽,太陽升起,陽光普照,大殿里一片光明時,他才開始讓她幫他在左手的小拇指上重新纏上紗布,并在第一指關節處用棉線一點點捆緊,然后再用小瓷勺從點長明燈的香油碗里舀出半勺香油,一點點仔仔細細地滴灌在已然面目全非的左手小手指上。

    火柴是她為他劃亮的,但頭兩根沒點著,她因為太緊張,手抖動得厲害,以至于火種還沒送到他手指上便熄滅了。

    “別緊張,我都沒當回事呢。你想想,能‘永脫諸漏’,你該為我高興才對呀!” 他安慰她說。

    她這才眼睛一閉,狠狠心將第三根燃燒起來的火柴往他朝天矗立著的那根小手指頭上輕輕一戳。那火一碰到香油,便哧的一聲燃燒起來,很快便形成橄欖大小的一團火苗,看上去很像是老和尚經常半睜半閉的一只亮晶晶的慧眼。

    火焰剛起時,也許隔著幾層紗布還未曾觸及肌膚,疼得還不厲害,無漏還面帶笑容,但很快他臉上的笑容就一點點褪去了,額頭也開始溢出了大顆大顆的汗珠。跟著,那種火燒火燎的疼痛,從燃燒的手指上一下子擴展到相鄰的手指和手背上。她見狀,趕緊拿過預先準備好的濕毛巾幫他敷在小手指的周邊……

    大約五六分鐘過后,空氣里開始彌漫起皮肉燒焦后嗆人的味道。

    于是她趕緊對他說:“哥,好了吧?我看應該可以了。”

    可他卻堅決地搖搖頭,“不,我說了的,至少要十五分鐘。”

    于是,她只能繼續不斷地按照他的吩咐,往那漸漸萎縮下去的手指上澆注香油。漸漸地,香油和手指上滲出的肉油混合在一起,不住地發出“絲絲”和“哧啦哧啦”的聲響……

    對于無漏而言,那疼痛肯定是巨大的,可她一時間卻覺得她心里承受的疼痛比他還要巨大。因為他的疼不僅很讓她心疼,而且他的這一舉措更讓她絕望——燃燒的雖然是他的手指,熄滅的卻是她心里殘存的那一點希望與他結合并有個自己的家的燭光……他在向“無漏”的至上境界跨進一大步的同時,卻也在他和她之間砌上一堵又厚又高,并將很難推倒的精神和身體的墻。

    因此,如果說無漏是在疼痛難忍、大汗淋漓的狀態下最終完成了燃指供佛的壯舉的話,她卻是在眼里流著淚、心里滴著血的狀態下,雙手顫抖著為他清理完創口。而當她最后拿起他焦黑的手指放進一碗鹽水中消炎時,看到他嘴唇已被咬破,牙齒和牙齒之間也發出咯咯咯的磕碰聲時,她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

    (全文詳見《江南》2021年第六期)

    【盧新華 ,1954年生人,1982年畢業于復旦大學中文系。大學一年級時,曾在上海《文匯報》發表短篇小說《傷痕》,后獲1978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是新時期“傷痕文學”的開山之作,并被翻譯成英、法、德等多國文字。1979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曾于《文匯報》文藝部做記者,1986年自費赴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就讀,獲文學碩士學位?,F以自由撰稿人身份往返于中美兩地,主要從事創作和講學活動。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森林之夢》《細節》《紫禁女》《傷魂》,長篇隨筆《財富如水》《三本書主義》,中短篇小說《魔》《米勒》《傷痕》等?,F為國務院扶貧辦所屬“友成企業家扶貧基金會”高級顧問,國際新移民華文作家筆會會長,澳中文化基金名譽主席?!?/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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