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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民族文學》漢文版2021年第11期|潘靈:太平有象(節選)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1年第11期 | 潘靈  2021年11月18日08:48

    潘靈,布依族,云南巧家人,生于1966年7月。大學本科文化,現為云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邊疆文學》雜志社社長兼總編輯,編審(專業技術正高二級)。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中宣部全國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云南省委聯系專家。出版有長篇小說《泥太陽》《翡暖翠寒》《血戀》《情逝》《紅風箏》《香格里拉》《市信訪局長》《半路上的青春》等八部,結集出版中篇小說集《風吹雪》《奔跑的木頭》等兩部,在全國文學報刊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作品多次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作品與爭鳴》等轉載,中短篇小說多次入選中國作協創研部等主編的年選,有小說被改編成電影和電視劇。作品曾獲第十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云南文學獎一等獎、云南省精品工程獎、《小說選刊》年度獎、《民族文學》年度獎等多個獎項。曾參與創辦大型文學雙月刊《大家》,編輯的文字圖書曾獲中宣部第七屆五個一工程獎、國家圖書獎、中國圖書獎。第八、九屆全國作家代表大會代表。

    《太平有象》創作談

    我的中篇小說《太平有象》,有幸被《民族文學》雜志首發,而且上了頭條,在讀者中引起了一定反響。在此,我要向《民族文學》表示感謝。作為一本在全國有重要影響的核心期刊,《民族文學》從來都是各民族作家的高地和精神家園。

    我想寫《太平有象》,始于五年前。我的初衷是要告訴外界,云南人是怎樣保護野生動物的。但真正催促我拿起筆,給予我創作沖動的卻是今年夏天云南大象北上的故事。

    今夏,十數頭亞洲野象,結隊離開西雙版納的熱帶雨林,一路北行,上高速公路,進田園沃野,大搖大擺,穿街過巷,進村入戶,差點就進了省城昆明。亞洲野象一路上得到了云南各族人民的精心呵護,云南人民的動物保護意識讓外界驚嘆,讓世界動容。

    但大家不一定知道,云南的各族人民,為了生物多樣性,為了人類環境,在保護野生動物中的努力、付出、擔當和犧牲。為了達成人與動物和諧共生的關系,他們得克服野生動物對家園的驚擾、損害,很多時候,都得承受精神壓力和經濟損失,有時,甚至不得不犧牲自己的家園。但他們無怨無悔,深知自己的付出、隱忍和犧牲,都有價值和意義。

    《太平有象》是一部致敬性的作品。我致敬的是那些為美麗云南義不容辭保護野生動植物并為此努力甚至不惜犧牲自身利益的各民族兄弟姐妹。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太平有象,萬物安寧!

    太平有象(節選)

    ◎潘 靈(布依族)

    01

    公雞已經叫過三遍了,太平村依舊沒有醒來的意思。霧幔像個熱戀中的癡情男孩,緊緊摟著村子,就像摟著心上人一樣,怎么也不愿松開。沙瑪在公雞叫頭遍時就醒了,他睜著眼賴在床上,反復回味著昨夜米酒的香甜。昨夜他喝高了,他精心飼養的黑山羊,下了小崽。那是故鄉烏蒙山的黑山羊,是父親一年前托人遠道送來的。想著他的黑山羊,沙瑪睡不住了,他一骨碌下了床,披衣推開門,探頭看一眼,見一片朦朧,就罵,有本事你就罩一天!邊罵邊回身去,將昨夜狼藉的飯桌上的半碗殘酒倒進了肚里,就獨自背了院里的背籮,準備下地去。一方面他想去巡視他的甘蔗林,更重要的,他想給那對羊母子,尋一籮肥美甘甜的青草。

    沙瑪人還沒走出院子,黑狗大王就汪汪地叫了兩聲,意在提醒,它愿意給他作伴。沙瑪側身,表情嚴肅,聲音威嚴說,不準亂咬人。黑狗就搖尾巴。沙瑪又說,不準咬牲畜。大王猶豫了一下,勉強又搖了一下尾巴。沙瑪說,都記住了?大王狠狠地搖了一下尾巴。沙瑪緊繃的臉松動了一下,掠過一絲淺淺笑意,手一揚對大王說,前面帶路。大王就興奮地竄出了院門。出院門的沙瑪朦朧中看見,大王一出門,左右鄰居出門的狗,都驚慌地竄回自家院落了。

    沙瑪見此,就笑出了一臉皺紋。這條叫大王的黑狗,兇得很。它見什么都咬,什么都不怕,它咬生人,也咬家禽牲畜,還咬同類,甚至連驢友開的大吉普,它也追著咬。它有一股莫名的狠勁,沙瑪就是看中了它的這種狠。它的狠,無意中樹立了沙瑪這個村主任在太平村的村威。

    沙瑪手握一把月鉤似的銀鐮,一路上尋著又綠又嫩的青草,割了就扔進背上的籮筐里去。草尋了半背籮時,霧也悄悄散了,早晨的陽光把整個山谷照得金晃晃的。這時,沙瑪和黑狗大王,一起到了甘蔗林邊了。

    敞胸露懷的沙瑪,身背背籮,手握銀鐮,看著長勢蓬勃的甘蔗林,心中有了王者的榮耀,臉上泛起征服者一樣驕傲的笑容。這個打小就在苦寒的烏蒙山區種蕎麥的沙瑪,如今硬是在滇南的山地上,帶著大家種出了連本地人都羨慕的優質甘蔗。這份成就,不自豪都不行。他的目光,就像這早晨的陽光,明亮而溫暖地掠過這像士兵一樣齊整地站立的甘蔗。他把籮筐放下,將敞開的衣服紐扣扣上,還用手梳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畢竟,將軍是不能隨便的。

    但黑狗大王,卻不合時宜地汪汪大叫起來,被叫聲粉碎了將軍夢的沙瑪正心生不快,痛罵了一聲死狗,就見大王像一道黑色閃電撲進了甘蔗林。沙瑪以為黑狗發現了什么野物,趕忙伸手提起背籮,一甩手背到背上,也跟著撲進了甘蔗林。

    蔗林里面,是一幅慘不忍睹的景象。

    如此不堪的場景,怔得沙瑪手一發抖,手中的銀鐮就掉地上了。他也顧不得也沒心思去撿拾,木樁一樣地呆立著。黑狗在他身邊,吐著紅得像火焰的舌頭,喘著粗氣,眼中盡是悲傷。一大片甘蔗林,被壓得七零八落,像一個經歷了戰火卻又沒來得及打掃的戰場。沙瑪甚至聞到了被折斷的甘蔗散發出的腥甜氣息。那氣息撲進鼻孔,仿佛是鮮血的氣味。聞著這氣味,沙瑪就像爛泥一樣癱坐在了甘蔗的尸身上。他撿起一根攔腰折斷的甘蔗,含著淚,用力去撕咬這半截殘蔗,蔗皮割破了他的嘴唇,他把那還未成熟的甘蔗汁液和著臉上流下的淚水和嘴里冒出的血水一股腦兒咽進了肚里。

    黑狗大王驚詫地看著自己主人瘋狂的舉動,又突然汪汪地大叫起來。沙瑪捏著半截甘蔗,欲擊打黑狗大王出氣,卻見大王大叫著,撲向了十幾米處的被壓倒的甘蔗林地。沙瑪只見大王去處,嗡的一聲,驚起一片黑壓壓的綠頭蒼蠅。蒼蠅飛起處,大王圍著啥東西,一邊繞圈一邊聲嘶力竭叫喚。

    沙瑪趕忙起身,奔赴過去,看到了一大團血肉模糊的東西。濃烈的血腥味,熏得沙瑪眼睛一陣刺痛。沙瑪定了定神,將這沾著血跡的白色怪物抱起來,放進了籮筐里。

    沙瑪感覺到,自己抱起的,仿佛是一個軟塌塌的面團。

    02

    太平村起個大早的,除了沙瑪,還有兩個被致富夢想鼓舞的年輕人,一個叫阿嘎,一個叫木呷。他們倆相約去雨林深處,看他們的發財寶貝。一年前,阿嘎從州職業學院大專班畢業,沒像其他的畢業生那樣在州府或縣城找工作,而是心急火燎回了太平村。回到太平村的阿嘎,放下行頭就去找兒時玩伴木呷。木呷取笑阿嘎,說你怎么放著城市人不做,回來當農民。阿嘎說,你懂啥?盡說沒見識的話,未來屬于鄉村,不趕早回來,致富先機就是別人的啦。再說,我們彝族人,跟那些傣族拉祜族基諾族的人待在一起,就像山羊混在綿羊里,人家天天想吃糯米團,我卻想我的苦蕎粑。

    阿嘎告訴木呷,他學會了在大樹上種鐵皮石斛,吸大樹的營養,是極品中的極品,市場上價值不菲。阿嘎一鼓動,木呷的血就熱燥了,說不學做畢摩了,跟阿嘎學樹上種石斛。

    木呷放棄神職醉心于俗事,這讓做畢摩的父親烏火惱火透了。烏火認為阿嘎這幾年去州里不是讀書,而是修煉魔法。是他讓自己的兒子著了魔,走上邪道了。他對兒子說,木呷,你不學做畢摩,太平村今后就沒畢摩了。木呷說沒就沒吧。兒子的不以為然激怒了老子,烏火咬牙切齒說,你要太平村失去神的庇護嗎?沒了畢摩,太平村的人,就沒人傳達神的旨意了。木呷搶白說,在我心中,阿嘎才是真的畢摩,他帶給了我發財的旨意。

    在烏火看來,這阿嘎太討厭也太討恨,他蒙蔽了自己兒子的心靈。當清晨阿嘎去叫木呷進雨林時,躺在床上的畢摩烏火用詛咒的語氣大聲說,今天可不是什么好日子,從樹上掉下來,人會砸成爛雞蛋的!

    一路上,阿嘎一邊揮舞砍刀砍著阻擋他們前進的藤蔓和樹枝,一邊調侃木呷,你今后腰纏萬貫,不會怪罪我斷了你的通靈路吧?木呷說,要真發了財,我向阿爸推薦你,讓你做畢摩。阿嘎說,你想得美,我們發了財讓我侍奉神靈,你去花天酒地?

    于是他倆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在靜謐的雨林里,兩個年輕人的笑聲,清越而爽朗。說說笑笑的兩個年輕人,不知不覺就進到了雨林深處。

    雨林中,突然傳來了一聲恐怖的叫聲。阿嘎和木呷像遭了電擊,釘子一樣釘在了地上。叫聲掠去了他們臉上的笑意,驚嚇讓他們的頭發瞬間豎了起來。

    阿嘎心中嘀咕,難道是畢摩烏火的詛咒顯靈啦?

    叫聲再次響起。這一次,擠進他們耳朵的,不僅僅是恐怖,還有悲愴、蒼涼和絕望。

    木呷定了定神,對阿嘎說,是哀鳴聲。

    阿嘎點點頭,用手示意木呷跟著他往聲音響處走。他倆小心得像怕踩死螞蟻那樣,放輕了腳步,像偵察兵一樣往聲音傳來的方向挪。

    洪鐘一樣渾厚的叫聲,讓木呷膽怯得小腿都打顫了。阿嘎,不會是鬼怪吧?要不,我們別往前了,還是回去吧。

    阿嘎回過頭來,看一眼驚魂未定的木呷,他語氣輕蔑地對木呷說,早知道你相信世上真有鬼怪,我不該約你來種石斛,你就該跟你阿爸學做畢摩。要想回,你就回去吧。

    阿嘎自顧又轉回身,徑直往前走。這次他沒放松步子,而是腳步堅定地往前走。看阿嘎態度堅決,木呷搖了搖頭,只好也跟了阿嘎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木呷發現褲管被草葉上的露珠浸得透濕,步子也變得沉重了。

    怕就回去吧,阿嘎頭都沒回說。

    木呷說,我可不愿做膽小鬼。

    木呷邊說邊大步往前邁,他想證明自己并不膽小,不愿躲在阿嘎身后,但他剛要超過阿嘎,卻被阿嘎一把拽了回來。

    噓——

    阿嘎一個指頭立在嘴邊,接著又用力將木呷按蹲下去,隨即自己也蹲下,用眼神示意木呷往左前方看。

    木呷看到,在左前方,一頭野象正在用長鼻往草叢里撥弄著什么,它似乎發現了什么東西,想用鼻子把那東西給卷起來。野象似乎很心急,它粗重而短促的鼻息,讓木呷讀出了它的焦慮。

    它像是丟了啥東西。木呷對阿嘎說。

    阿嘎白了木呷一眼說,這是大象,又不是人,身上有錢包手機?

    但它真的很著急,木呷搶白說。

    沒錯,阿嘎點頭說。它都急得發狂了,快看,它正用腿刨泥嘞。

    木呷說,它身子前好像是個深坑,它想下到坑里去。

    阿嘎說,我看那是偷獵人挖的陷阱。

    聽阿嘎這么說,木呷急了,那它不能下去,陷阱下面布置有竹尖子,會受傷的,我們得阻止它。

    他邊說邊騰地站了起來。

    但他立足未穩,又被阿嘎拉扯了蹲下來。

    想找死呀?你以為那是你家廄里的肥豬?這是兇猛的野象!阿嘎瞪一眼木呷說。

    它要下去了真的會受傷。木呷用手拍了拍地面說。

    大象可不像你那么笨,它聰明得很,會主動避開危險的。

    還真像阿嘎說的那樣,大象用腳刨了一陣,沒再刨,而是昂起頭,吃力地把長鼻伸向空中,又叫了一聲。

    這一聲跟先前阿嘎和木呷聽到的聲音比起來,顯得疲憊,卻更加悲愴絕望。

    那聲音在阿嘎和木呷聽來,不是叫聲,更像是哭聲。

    它叫完,將頭垂下,將長鼻又伸進坑里去,這次它沒試圖把什么東西給圈拽出來,而是在撫摸什么。清晨的陽光斑駁著透過樹的縫隙,照亮了它眼角的淚珠。

    木呷說,它好像很傷心。

    阿嘎揉了一下自己的眼角,誰都看得出它很傷心。你木呷真像一個長舌婦,討厭死啦!

    野象似乎放棄了對坑里的東西的努力,它收回長鼻,沉默地圍著那坑,繞了一圈又一圈,最后邁著疲憊而沉重的步子離開了,消失在了雨林的更深處。

    阿嘎和木呷奔向那土坑,想看看坑里有什么東西。

    奔到坑前的他們愣住了。

    坑里是一頭小野象。

    倆年輕人如果不是看到小野象身邊漫開來的血跡,一定都會認為這小野象是睡著了。它的樣子看上去憨態可掬,安詳而享受,像是正被一個美夢縈繞。

    土坑確實是獵人挖的陷阱,里面有用茅草和芭蕉葉偽裝起來的尖如芒刺的竹尖子。木呷嘗試著想下到深坑里去,卻被阿嘎喚住了。

    阿嘎說,木呷別費心了,小野象死了。

    木呷說,你憑啥說它死了?

    我在州里念書時,聽我的傣族同學說過,母象特別護崽,如果它沒死,野象媽媽斷不會離開。阿嘎手撫木呷肩嘆息說,我們剛才聽到的,是野象媽媽的呼救聲。

    木呷盯著深坑看了一陣,眼淚珠子就從眼角滾落下來了。阿嘎,木呷癟了嘴說,你別笑話我,我就是心軟,想著它這么小,我就想哭,都說大象大,可它卻這么小,還沒頭半歲的仔豬大。

    阿嘎輕拍了兩下木呷的肩膀,哽咽了一下說,哪個的人心是鐵打的?我心里也不好受,只是人死不能復生,象也一樣,我們回去吧。

    木呷說,阿嘎,我想再看看它。

    阿嘎沒說話,他移開摟著木呷肩膀的手,從上衣口袋里摸出煙,但卻沒摸到打火機,他索性把一支煙揉得粉身碎骨,拋地上了。

    動啦!

    木呷驚叫了一聲。

    啥動啦?

    阿嘎好奇地問。

    木呷說,我看到象鼻前方的芭蕉葉動了一下。

    他邊說邊手指土坑里的偷獵人用來作為偽裝的芭蕉葉。

    阿嘎朝木呷手指的方向看去,見那芭蕉葉,比這頭小野象躺得還要死。

    你眼花了,木呷。

    我沒有,那芭蕉葉真的動了。

    要真動,也是風。

    坑里哪有風,象鼻子前的芭蕉葉動了,說明小野象還有呼吸。

    木呷邊說邊縱身就跳進土坑里去了。

    當心竹尖子!

    阿嘎心提到喉嚨喊。

    03

    沙瑪背著不知為何物的腥臭東西,三步并作兩步往太平村走。一路上,濃烈的血腥味招來了大如蜂群的綠頭蒼蠅,它們像一群轟炸機,嗡嗡地在沙瑪的頭上邊飛邊鳴。黑狗大王沖蠅群汪汪大叫,但它低估了蒼蠅對腥氣的執著。

    沙瑪一身汗水吭哧吭哧背著一團腥臭來到太平村口時,遇到了畢摩烏火。畢摩烏火用手扇著自己的鼻子說,沙瑪,你背的是大糞嗎?都快臭死人啦,我說過多少次了,不干不凈的東西別往村子里背,不吉利的。

    沙瑪將背籮往路沿坎上一放,喘著粗氣說,烏火,閉上你的烏鴉嘴,別仗著你是畢摩,就信口雌黃。

    烏火聽沙瑪數落,也不生氣,只是皮笑肉不笑地說,沙瑪,我知道你那點心思,總覺得我這畢摩的身份礙著你了,要不你拿去,這樣,你這村主任就身兼二職,成土皇帝了。

    于是,兩人就真真假假斗上了嘴。

    烏火,你這是假大方,我要真奪了你畢摩的職,你就啥都不是了,我怕你哭天搶地去告神靈和我們的老祖宗。

    沙瑪,你這是門縫里看人——把人都看扁了。我烏火不當畢摩哭天搶地?怕是你沙瑪不當村主任才會捶胸頓足、尋死覓活吧?你也就只會當個小官,還有啥能耐?我烏火不當畢摩還能做彝醫。

    現在西醫那么發達,誰會待見你那草草藥打天下的彝醫。

    沙瑪,說你沒見識,輕了,你這是真沒覺悟!這是民族醫藥,連國家都得重視,你竟敢說它不受待見,我看你這村主任,是不想當了。

    ……

    他倆使的雖都是嘴上功夫,僅是唇槍舌劍,但也彌漫了刀光劍影,心與心都碰了個火花四濺。

    斗嘴斗累了,烏火就走近沙瑪放在路沿上的背籮,探頭想看個究竟。

    但撲鼻的腥臭氣熏得他差點兒沒暈過去。烏火轉身,呸呸呸地沖地上連吐三口唾沫。他一邊用腳用力搓著地上的唾沫一邊沖沙瑪表情嚴肅地說,不祥之物,不祥之物!沙瑪,這是不祥之物呀!

    烏火!沙瑪也語氣嚴厲地說,別跟老子裝神弄鬼,我沙瑪是嚇大的?不祥之物?你有本事就告訴我,這到底是啥東西?

    不祥之物!不祥之物!烏火語氣肯定地說。

    是什么不祥之物?沙瑪又厲聲問。

    我也不知道,反正不祥,沙瑪,不吉祥呀!

    沙瑪氣得上前揪了烏火的衣領,咬牙切齒地對烏火說,你們這畢摩世家是不是就只知道這三個字——不吉祥!烏火,你曉得不,這三個字害苦了我沙瑪家!

    沙瑪邊說邊用力一推,把烏火推倒在了地上。

    被推倒的烏火,皮球一樣蹦跳了起來,跟沙瑪扭打成一團。

    村主任與畢摩互毆,這消息太令人興奮,興奮得比山坡上的風還要快地傳遍了全村。于是村里老老少少都蜂擁了來看。

    黑狗大王也汪汪叫喚著,伺機去幫主人忙。沙瑪見大王欲撲過去咬畢摩腳,就大吼一聲,死大王,滾一邊去,不關你的事!

    黑狗大王就喪氣地搖了搖尾巴,溜到一邊,張了嘴,伸長了舌頭專心看它的主人與畢摩廝打。

    圍者眾。畢竟他倆都是村里有身份的人,不好意思再拳腳相加下去,加之又有村里老者勸,一場好斗,也就悄悄收場。

    全村人的興致,迅速轉向沙瑪背籮里的怪物。

    村子里兩個體面的人物,像一對斗氣的小孩做出如此不理智的事,內心都有了強烈的羞恥。畢摩烏火抹了一下嘴角流出的血水,跺了一下腳沖沙瑪說,翻百年老賬,真是心胸狹隘的東西。他就一甩手上的血水回家去了。

    沙瑪覺得自己確實有些過分了,他紅著臉,沖好奇的眾鄉親說,一團爛肉,看啥看?

    沙瑪原本想哄著眾鄉親,卻沒想被眾鄉親圍住了。他們問沙瑪,這些是啥?沙瑪說,我要曉得是啥,還會跟烏火打架?

    沙瑪邊說邊伸手去摸被烏火踢傷的腿。

    有人說,這看上去像豬肚。

    就有人反駁,有這么大的豬肚嗎?啥眼力?這怎么會是肚子,我越看越像胎盤。

    眾人就轟笑,人群中的閑言碎語又陰又損。

    胎盤?是你家老婆肚里掉的吧,要那樣,她生的八成是個神兒子。

    什么神兒子,生下來能做你兄弟。這么大的胎盤,生下來還不是成人?

    沙瑪聽不下去,火頭上的他,沒有任何幽默感,他用當村主任的威嚴吼道——

    誰再嚼舌頭,我就連同這臭東西把它扔山箐里去,一起喂狼!

    但他的威嚴在此時已完全失效。村民中依舊有人嬉皮笑臉,說沙瑪,這東西扔山箐里可惜,你背回家去,這個月你家都不用買肉了。

    他邊說邊伸手,欲把沙瑪背簍里叫不出名的那大團東西提將起來。就在此時,黑狗大王像一團黑色閃電撲過來,重重地一口咬向他的手臂。

    村民們首先是驚呆了,繼而就是各自抱頭鼠竄。看著珠子落地一樣四散開去的村民,先前給沙瑪和烏火勸架的老者,搖搖頭嘆息一聲,然后走向沙瑪說,一幫幸災樂禍的烏合之眾。

    幸災樂禍?沙瑪看著老者說,什么災?什么禍?不就一團臭肉?

    沒那么簡單!老者故作高深地搖搖頭說,怪物現世,必有災禍。沙瑪別再往家背了,埋了它吧。

    沙瑪態度堅定地說,我就不信它是什么帶災帶禍的怪物,我要弄不清它是什么東西,它就是把我家臭成茅廁,我也不扔它埋它。

    老者搖搖頭,嘆口氣徑自走了。

    沙瑪重新將背籮背上,往家的方向走。黑狗大王一陣小跑,緊跟上主人。沙瑪突然轉身,說,誰讓你咬人的?難道你還不嫌亂呀?

    04

    沙瑪背著沉重的背籮,推開家的院門,站在院子里叫喚著自己的老婆。他粗脖大嗓地要老婆給他倒蕎麥燒酒喝,卻遭了老婆一頓奚落。

    我還以為是英雄回來了!老婆語氣中帶著鄙夷說,彝家太平村村主任與畢摩打架斗狠,傳到旁邊的拉祜、傣家、哈尼寨子去,還不把人家的牙給笑掉了。

    酒沒喝著,卻遭一頓奚落,沙瑪窩火極了,但又不好發作。他把背簍重重地放在檐坎上,臉陰得像夏天雷雨前的天空,徑直進了里屋,木樁一樣倒在床上。

    沙瑪頭才沾枕頭,老婆就沖進來了。老婆沖他歇斯底里,說你要不把那背籮里臭烘烘的東西扔出家門去,我就死給你看。沙瑪擺擺手,說惡婆子,你真比母蚊子都惡,耍啥潑?出去出去,老子困了,想睡覺。

    老婆就罵,說沙瑪,大中午的,你睡啥覺?早死三年,你背上都能睡起青苔。你一天就只想村子里的甘蔗、菠蘿,什么時候想過家?什么時候想過我?什么時候想過兒子阿嘎?阿嘎成天往深山林里跑,哪天被豹子吃了,被毒蛇咬了,我看你用什么傳宗接代?你現在又得罪了畢摩,他可不會替你給你那些逝去的老祖宗求情開恩的。

    嫂子大聲八氣地說我什么壞話呀?畢摩烏火在院子里大聲說。

    說曹操,曹操到。沙瑪老婆被嚇了一跳。沙瑪小聲對老婆說,烏火要問起我,就說我沒在家。

    沙瑪這一說,徹底激怒了自己的老婆,她尖著嗓門厲聲說,沙瑪,你安的什么心?你不在家?你要讓畢摩以為,我剛才是跟野男人說話?咹?!

    討了個這么認死理的婆娘,沙瑪只能服了。他一骨碌起床,披上衣抹了臉,推搡開站在自己面前的老婆,出了里屋。

    院子里,站著笑得像彌勒佛般抱著一個酒罐的畢摩。

    畢摩烏火看一眼哭喪了臉的沙瑪,說沙瑪哥,宰相肚里能撐船,還生我先前的氣?

    你太高估自己了,沙瑪哼一聲,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找我干啥?

    畢摩烏火雙手用力往上揚了揚酒罐說,找你喝酒,順便告訴你那背籮里是啥東西。

    沙瑪斜睨了眼瞅一眼背籮說,你知道是啥?你真知道是啥?

    當然!

    畢摩烏火點頭說。

    你憑啥知道它是啥?

    因為我是畢摩嘛。

    沙瑪老婆見倆人又斗上了嘴,不是冤家不聚頭,要打嘴仗,到堂房來,當著列祖列宗,讓他們評評你倆,哪個更行更能。

    畢摩烏火進了沙瑪家堂屋,往火塘邊木凳上一坐,打開了酒罐。蕎麥酒的清香,就在堂屋里彌漫開來。

    聞到酒香,沙瑪的火氣立馬就散了。

    沙瑪拿來兩個土碗,往火塘邊一放,烏火往倆土碗里倒滿酒。沙瑪端起酒碗,也不跟烏火碰,一仰脖將一碗酒倒進了嘴里,他喉結聳動了一下,滿滿一碗酒就美美地進了肚里。他把酒碗往原處一放,說烏火,你別誆我,真知道我背回來的是啥東西?

    烏火將酒碗湊到唇邊,抿了一小口,說好酒要慢慢品。

    沙瑪說,我問你話。

    烏火說,胎盤,是大象的。

    大象的胎盤?沙瑪有些驚異。

    烏火點點頭。

    為何先前不跟我明說?沙瑪又有些生氣地說。

    烏火又抿一口酒,說,我是畢摩又不是神仙,也是才知道的。

    搬這里好幾年了,沒聽說這里有大象呀?沙瑪皺了眉頭說。

    是沒聽說。烏火應聲道。

    太平村來了大象,沙瑪思忖了一下說,太平有象,按說應該是好事。

    是不是好事,要觀了天象再說。烏火用職業的語氣說,他看了看沙瑪,嘆了一口氣,又說,是麻煩事那是肯定的了。沙瑪哥,你我都招惹上麻煩了。

    麻煩?你說我招惹了麻煩?沙瑪搖著頭說,烏火,我搞不懂有啥麻煩。

    不是你,是你和我,不,準確點說是四個人,還有你兒子阿嘎,我兒子木呷。

    烏火的話聽起來像繞口令。

    沙瑪越聽越糊涂了。

    沙瑪兄,倆孩子攤上了大麻煩。

    烏火語氣不再像先前那么沉穩了。

    到底啥事,你能不能說明白點?這又不是你做法事,裝啥神秘?

    你兒子和我兒子,弄回來了個象兒子,你說麻煩不麻煩?烏火攤了攤手無可奈何地說。

    你是說,阿嘎和木呷,弄回來了一頭小象?沙瑪被驚到了。

    正是!烏火重重地點了點頭,說,要不我怎么知道你背回來的是大象的胎盤?在廚房里忙活著給沙瑪和烏火準備下酒菜的沙瑪老婆端一盤油炸花生米進堂屋,聽說兒子弄回一頭小象,驚得一盤花生米全傾倒在堂屋地上了。

    偷獵大象,那是犯王法的呀!她膽戰心驚,又無比擔憂道。

    烏火說,不是偷獵,嫂子,倆孩子事實上是救下了一頭小象。

    沙瑪老婆說,那是做了積陰德的事,有啥好擔心的?

    話雖這么說,道理也是這樣。烏火端酒,這次沒抿,而是一口干下了大半碗酒說,但誰能證明他們不是偷獵是施救呢?怕就怕……

    烏火,你怕啥?沙瑪說,我們彝家人,獵就是獵,救就是救,光明磊落得很。

    但人家不會這么想。人家講的是證據,你兒子我兒子,大清早就進雨林去,是不是去看他們挖的陷阱里困沒困住獵物?烏火皺了皺眉頭說。

    沙瑪老婆說,他們是去雨林里看種在樹上的石斛。

    嫂子,你知道他們是去看他們種的石斛,沙瑪哥也知道是這么回事,我也清清楚楚,但人家執法的人會相信我們的話?烏火邊說邊搖搖頭,我怕的是,黃泥巴掉褲襠——不是屎也是屎呀。

    沙瑪思忖了一下說,烏火的話有理,你巴望清清白白,卻會越抹越黑。小象現在在哪里?

    烏火回答說,在后山背陰地阿嘎育石斛幼苗的窩棚里。

    ……

    節選自《民族文學》漢文版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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