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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芙蓉》2021年第5期|龔曙光:一棵老樹
    來源:《芙蓉》2021年第5期 | 龔曙光  2021年11月17日08:15

    入行做出版,沒能趕上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井噴期。跨過世紀頭幾年,噴發暫息。我入行,恰好就在那個清冷時點。

    世上好些小行當,行外人看著不起眼,行內人看來卻英才蔚起、風云際會。出版就這樣。初進集團那幾年,我的日課之一,就是認數祖宗牌位。除了清末王先謙、葉德輝等湘籍出版家,更多的,是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在業界攻城略地的“右派軍團”“四騎士”,等等。其時他們多已作古,健在的也已退休,一時風流云散、星辰寥落。關于他們的傳說,卻始終都在。但凡談及湖湘出版的種種榮光,這些人依舊是話題中心。倘與外省同行聊天,你若講不出三五則有關他們的掌故,必遭質疑和鄙棄。

    這種同行間的閑聊,談及最多的,是鐘叔河先生。

    頭幾年,我和鐘先生同住一個院子,后來我搬去近郊,先生仍舊住在院子里。先生所居的“念樓”,就在集團辦公樓后面宿舍的二十層。照說可以時常不期而遇,其實相見一次很難。先生平素不散步、不串門、不聚餐、不送客,除了偶爾上醫院查體或看病,幾乎不下樓。如想見他,必得跑去念樓。

    先生同城交往的圈子小,除了朱健、朱正幾位同輩舊好,便是周實、王平三兩個忘年之友。先生不歡喜他人造訪,假如事先未約妥,貿然跑去念樓,任你將那扇油漆斑駁的門敲爛,門里的保姆也不會把門打開?!疤旄蔁o露水,老來無人情”,先生視這種往來應酬為浪費生命?;蛟S正因世事通達,他才不愿糾纏在虛與委蛇的人情世故中。

    頭回見先生,是我剛接手集團的董事長,去做禮節性拜訪。辦公室聯系了好幾次,先生才給了見面時間。乘梯上到二十層,樓道里光線昏暗,很費勁才找到那塊竹刻的小門牌,上面是先生手書的“念樓”二字?!澳睢弊殖耸恰柏ァ钡闹C音,應該還寄寓了先生的情感或者事業上某種心心念念的東西。先生深藏于心,外人也不敢妄加猜度。

    保姆將我讓進念樓,領入客廳,說先生馬上就出來。客廳顯得有些窘迫,家什雖不多,但每樣體量都大,若與房間的面積匹配,已屬超大配置。叫雖叫客廳,看得出這里除了會客,還有更混雜的用途??梢?,會客在先生的生活中,是件頗不受重視的事。東西兩墻擺滿書柜。柜里的書,開本、版本駁雜,且多為舊書,有的已破損,間或幾本新的,都是先生自己或老友新版的著作。書柜頂上,掛著或擺著裝裱過的友人手札、條幅,都是文化界聲名顯赫人物的手跡。媒體做報道,必談先生與上輩、同輩文化名人的交往,大抵與記者在此所見的這些手跡有關??蛷d的正中,擺著一張英式斯諾克球臺,臺面深綠的絨布已褪色,看上去像一片久無賽事的足球場。球臺的木框有些磨損,可見球臺并不是一種擺設。先生有經常比賽的球友嗎?好像過去是夫人,夫人走后,先生就很少開桿了,偶爾打打,那也是先生自己與自己比。這是先生主要的體育運動,但我猜想,或許更是一種精神運動。一個人屏蔽身外的世界,只把自己當對手,倒是令人生出些絕世劍客的想象??看?,有一套皮質沙發,款型老,坐著也不舒服。先生不換,可能是刻意為之,他不希望客人舒舒服服坐在那里閑聊,浪費自己的光陰。

    先生從里屋出來,一件白紗T恤,一條寬寬大大的藍布短褲??齻ネΠ蔚纳眢w,幾乎把門洞塞滿。

    未等我開口,先生便用地道的長沙話搶先開腔:“不要來唦!咯熱的天。”雖是客套,卻也是心里話,表明他對這種禮節性拜訪的不在意。先生在沙發上坐下,問我要不要開空調。季節還在夏天的尾上,有些熱,屋里只有一臺老式風扇,躲在房角靜靜地左右搖頭。我說不用。我知道上了年歲的人,天再熱,也不可驟冷受涼。

    那年先生七十六歲,看上去也就六十的樣子。說話聲音不高,但每個字都帶胸腔共鳴,聽著中氣十足。似乎覺出了氣氛的些許拘束,先生旋即轉移了話題。我感覺,先生對某件事不屑或不悅,便會制造一點尷尬讓你感知,然后話題一轉,將談話變得輕松融洽。去見先生前,有同事告訴我:先生賊精,見人人話,見鬼鬼話,全無老學究式的古板乖張。我倒覺得,先生的精明圓通中,依然心有所秉,“性有所任”,只是讓人有感即止,不會把人做絕,把天聊死。

    先生照例說到周作人,繼之是胡蘭成、林語堂、張中行、汪曾祺那一路作家。我知道,他是周作人的忠實擁躉,早年便與之通信。這也是先生掛在嘴上的榮光。先生的文字,倒未必受到了多大的影響,但文化的旨趣甚至處事的態度,卻頗受熏染。后來先生主持編輯了周作人的多種文集,每一種,從編輯體例、入選篇目到前言后記,都見出對周作人的獨到見解。我沒有附和先生的觀點,便說現代散文,周氏兄弟各自開啟了一個源頭,且各自高聳成峰,至今無人企及。對這兩座高峰,各人可有偏好,但若就文學史的意義言,拿兩兄弟的文章彼此否定,則顯偏狹和短見,古典散文現代化,這兩條路或許永遠并行不悖。先生聽完,并未贊同或反駁,眼睛卻為之一亮,余下的談話,明顯少了先前的生分。

    話匣一開,先生不是一般地健談。他能將圣賢經典、稗官野史和民間掌故糅作一團,廟堂江湖、學界文壇的舊事新聞如數家珍。初聽覺得信馬由韁、隨性散漫,回頭一品,卻句句都扣在話題上。尤其先生的記憶力和思想敏銳度,幾勝青年。這一功夫,我只有在長先生幾歲,自詡為湘西老刁民的黃永玉先生身上見到過。大概人活到相當年歲,文化做到相當功夫,都會具有某種生命的超越性。俗話說樹老成精人老成怪,先生躲藏在念樓里,似乎已將自己修成一個精怪。

    先生自稱少時頑劣,讀書隨性雜濫,能在兄弟輩中勝出,全憑幾分靈性。高中未畢業,便跑去《新湖南報》當了編輯和記者?!拔淖挚刻?,文章靠練”,記者天天要出稿,那期間先生的文章得到了嚴格訓練。

    1957年因言獲罪,被劃右派。那幾年,先生的確對新聞乃至政體談了些意見。嚴格地說,那不是什么思考嚴謹的政治洞見,只是書中讀到的一些常識。先生覺得當時的許多做法,違背了新聞和政治的某些常識通則,需要修改矯正。以先生當時的學識和見識,還認識不到所有常識和通則,都只就某種社會制度和文化秩序而言,任何旨在破壞一種舊體制和舊文化的體系性革命,所有常識通則都將被擊碎。

    如果不上升到反社會反主義的政治高度,僅就一般意義上的思想意識而言,先生的確算得上一個右派,我甚至認為,先生整個的人生態度,都是右傾的。在一個正常秩序的時代,左、中、右三類人維持了社會的基本平衡,左派是社會的激變力量,右派是社會的錨定力量,左派要維新,右派要守常。先生卻在一個變動不羈的時代里,始終干著守常的事。當然,歷史上常有以左派的動機復古,以右派的動機變革的案例,但究其基本人生態度,左派終究是左派,右派終究是右派。先生是一個本色的右派。因為本色,所以不可以教訓,到了“文革”那種萬馬齊喑的年代,先生仍忍不住發表了“污蔑攻擊”的言論,最終被判刑勞改十年。

    說到當年的右派,曾有兩個生動的比喻:六月蚊蟲遭扇打,吃了嘴的虧;飛蛾撲火自燒身,上了火的當。就先生來說,前一句是合適的,先生也曾坦言:自己好以言逞強;后一句則未必恰當,至少先生成為右派,說不上是受騙上當。右傾的人生態度,加上隨性頑劣的個性,先生不當右派,誰當?

    先生平反出獄,被胡真作為“右派軍團”的戰將招至旗下,安排在湖南人民出版社當編輯。(胡真其時為出版局局長,對新時期湖南出版而言,這是一位總架構師和操盤手)??纯聪壬岬倪x題對象:曾國藩、周作人、清末旅外作者群……以當時人們的認知,哪個不帶右傾色彩?后來許多人說,這些選題顯示了先生的政治敏感和職業勇氣,其實只要先生當編輯,不論未來的政治與文化走向往右往左,他愿提出的總會是這些。在當時,這類選題都有些犯忌。先生的過人處,不在于有膽識提出這些選題,而在于有辦法將這些選題做成。他不僅沒有因此獲咎,反而掙得了很多榮譽。有個恰好相反的例子:先生手上有一本《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舊書,他拿出來讓好友朱正出版,朱因此受了嚴厲處分,多少有點責怪先生。先生聽了一點不負疚,說朱受處分是因為操作不當,如果是他運作,不僅不會受處罰,而且會賺很多錢。他說自己會把這部書做內部參考資料出,先收錢再發購書票,最后憑書票領書。定價50元一本,根本不需要賣得吆喝喧天,社會影響不大,經濟效益不小。先生的操作方法的確雞賊,說得朱正只得自認操作不當。先生與政治,就像一對貓鼠冤家,斗得越久,老鼠變得越古靈精怪,到后來,先生的確有了一種游戲心態。和朱正這種“砍倒樹了捉八哥”的刻板學者相比,先生算得上是個云淡風輕、拿得起放得下的老江湖。

    1988年先生提前退休,原因是在社內一次公開競聘中落選。當時先生已調至岳麓社任總編輯。因為社長和總編輯都是正職,工作上兩個職務總有些磕磕碰碰。先生的落選,固然與選題取舍、社務管理有關,但根本的原因,應該還是先生職業眼界高,加上性情耿介,多少有些曲高和寡??梢娤壬乃^精明,并未真正用到日常為人處世的細節上。以先生當時的地位和影響,他當然可以執拗地為落選討說法,不退不讓斗爭到底,也可以讓上面重新安排領導崗位,但先生選擇了提前退休。這其中自然有不與為伍的傲世心態,更重要的,還是先生人生抉擇的大精明,即屏蔽社里的是是非非和社會上的紛紛擾擾,躲進念樓,一心一意搞自己的編輯和寫作,以退為進,以舍為取。當先生完全退守念樓,反而成了一個高居云端、可望而不可即的出版傳奇。

    右派后來變成了許多人的一件人生華服。似乎當年能被劃為右派的,都是政治上有大見解、文化上有大建樹、人格上有大節操的人。右派中這樣的人當然有,但絕非人皆如此。當然作為一種人生補償,人家經受了那么殘酷的打擊甚至迫害,回頭作為一種人生資本未嘗不可,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視為一種時代公正。只是鐘先生沒有裹著這件華服安享晚年,他以每日不輟的編輯和寫作,開啟了人生最篤實而華彩的時段。先生少時的頑劣秉性,悉數被熔鑄到事業中。先生的“頑”,表現為對事業目標的執著堅守,三十余年如一日,領著社里的年輕人,編輯“走向世界叢書”,編輯周作人先生的文集;先生的“劣”,表現為不從流俗,不循定評,將自己對中國文化史、中國近代史,以及對中國近現代對外交流史的思想率直表達,使他的那些敘論和散文,成為考據有獨徑、立論有獨見,文字老樹精靈、思想超拔飛揚的文化精品。先生的文章乃至人生,由頑劣而至于精怪。

    這三十余年,先生雖“閉關”在念樓中,聲名卻日漸隆盛,影響卻日漸深遠。在當代中國出版界,先生應該是極少數走出了行業圈子的人。出版是名山事業,一輩子青燈黃卷地冷坐,也許能換來后世的些許聲名,但也大多囿于讀書界,如先生這般能走出文化人圈子,被當世奉為公共人物的,實在鳳毛麟角。有一回汪涵見到我,請我幫忙找套書,竟是先生主編的“走向世界叢書”初編。社里沒找到,最后逼著一位藏書家割了愛。汪涵得書,感激不已,說鐘先生是他最崇拜的文化元老。叢書100本出齊,汪涵策劃將先生的故事做主題,在其節目中為叢書做了一次聲勢浩大的推廣。汪涵主持的是娛樂節目,我擔心鐘先生在非知識界受眾中缺少影響,汪涵卻信心滿滿:先生已是跨界偶像,小朋友們十分崇拜這種文化活化石!節目的收視率果然高,證明了汪涵的眼光和判斷。除了各類媒體的報道,出版界也接二連三推出了《眾說鐘叔河》《鐘叔河書信集》等圖書,助推先生成為一個具有時代標記的公共文化話題。

    作為一代文化偶像,先生的影響,一方面來自其編輯和寫作,另一方面來自他與前輩和同輩文化名人的交往。先生編輯的多種圖書中,影響最大的是“走向世界叢書”。在改革開放大門欲啟未啟的那一刻,先生將鴉片戰爭之后半個世紀中國人走向世界的文字記錄編輯整理,將那段悲摧時光中國人忍辱負重走向世界的堅韌毅力、坎坷心路展示出來,為當時的改革開放提供了一種豐沛原真的精神參照,同時也為中國近代史、外交史、教育史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與素材。這個工程浩繁的史料集成項目,耗費了先生半輩子的心血。尤其是親自撰寫的二十余篇敘論,凝聚了先生的思想、學問和才情,是中國當代既研究有據、又立論高蹈,既憂國憂民、又趁才縱情,既專注精深、又天馬行空的史論。先生素倡短文,所著的散文,亦多短小精悍,而這些敘論卻洋洋灑灑,都是非盡意而不收筆的大塊文章。與清際作者的文字一并,今古互鑒,堪稱雙絕。

    在與前輩名流的交往中,先生是位有心之人。所謂有心,一是真誠討教之心,二是終生銘記之心,三是名師高徒之心。先生與周作人、錢鐘書夫婦等的交往過從,對先生的編輯與寫作形成重大影響,同時也對其聲名形成了重大影響。先生不斷講述這些故事,展示這些信札,讓人明確感受到先生交集之高倫、取法之高蹈,所謂學問有源、師從有脈。公允地說,先生對世道人心見識通達,在如何運用人生資源上絕不迂腐。先生雖看不上編撰故事去做名人秀,但也不愿把真實的過從交往故作矜持遮遮掩掩。一個文化人,要想走出圈子,除了卓越的學術或藝術建樹,重大事件在不在場,著名人物入沒入眼是很重要的因素,也就是要有故事可講,并能把故事講得精彩動聽。讀讀黃永玉先生寫沈(從文)老,余秋雨先生寫巴(金)老、黃(佐臨)老的文章,我們便能理解鐘先生的這種“有心”之舉。當然,由此也可以見識鐘先生古靈精怪的另一面。

    “走向世界叢書”初編出版后,重大的社會影響與清冷的市場反應形成了反差,擬定出版的另外六十多本是否續出,出版社基于經濟利益的考量有些猶豫。鐘先生告訴我,另一家出版社愿出,問集團是否允許轉讓選題。事后有同事說,這是先生欲擒故縱,意在以此催逼叢書的出版。不管先生是否用心使計,我覺得這套書必須按策劃如數完成。當即找來岳麓社社長,令其加快推進叢書編輯出版,并承諾撥付專項經費。集團每年掙十多億利潤,如果因為經費使叢書殘缺不全,甚至被人搶走,我覺得不僅是自己的失職,也是湖南出版的恥辱。有了“不差錢”的底氣,先生領著曾德明、楊文輝等年輕編輯,于2017年將叢書100本全部付梓,先生平生最大的一樁心事,終于如愿以償。

    我知道“走向世界叢書”早,大約是在叢書剛剛立項的時候。鐘先生有一個交誼甚篤的朋友,名叫朱健,當年是“七月詩派”成員,后來被打了“胡風分子”,復出后在瀟湘電影制片廠工作。我認識朱健先生在先,鐘先生的好些故事,是從朱先生嘴里聽來的。比如有一回在舊書店,鐘先生看中了一本民國版《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但書已被人搶先得手,那人正在掏錢付款。先生靈機一動,說書是家中孩子偷出來的,專程跑來贖回。書店老板和付款人一聽,覺得既是書主不舍,只好讓先生把書“贖”了回去。叢書編輯的信息,也是從朱先生處得知的。但真正找來叢書閱讀,卻晚了好些年。

    一年在青島,偕友拜謁康有為先生故居,得知變法敗后亡命,他曾經游歷海外三十余國,我便心生好奇與向往,于是找了他的《歐洲十一國游記》來??涤袨樵疚恼鹿P走龍蛇、勢若江河,辯史鞭辟入里,狀物栩栩如生,加上感時憂國的那一腔義憤,讀來自然上癮。之后我又將叢書初編中的大部分讀了。由此我理解了鐘先生編輯叢書的深意:中國如何走向未來,取決于中國如何走向世界!我領悟到,一個現代人,如不了解世界的來路與現狀,便永遠活在古時的夜郎國里。從此我將海外游歷當作重要的人生課程,不僅帶著身體,而且帶著靈魂上路,先后游歷了數十個國家和地區,并仿康有為,將所歷所思記錄下來,后來編輯成了一本散文集《滿世界》。

    因為我的游歷和記游與叢書相關,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時,提議請先生作篇序言。我拿了書稿去念樓,心中頗忐忑,不知先生是否看得上。先生若不入眼,雖不會直挺挺說文章不行,但一定會找一個得體的理由婉拒。先生愛惜羽毛,在圈里早有口碑。我戰戰兢兢說明來意,先生果然悵然一嘆:“唉!你早幾個月來,這事都好辦!給你寫篇序也是應該的,但現在不行了,因為我已宣告年事已高,不再為人作序!”隨后起身找來一本雜志,果然在他的一篇文章中,有“自此不再為人作序”的宣示。于情于理,我不能強求一位年近九十的老人食言,于是收回了請求。

    大約過了半月,辦公室主任小賀樂顛顛跑來,雙手遞過一張紙,其上有蠅頭小楷所書的一段文字,竟是先生為《滿世界》所寫的“感題”。先生沒破“不再為人作序”的規矩,卻還是為我的新書站了臺。這便是先生的精怪處。先生做事,大到政治操守、文化理想,小到待人接物,規矩是不肯破的,但是他總能想出一個辦法,既不自毀規矩,又能把事做周圓了,讓方方面面于情于理都過得去。

    感題用毛筆正楷寫就,且評價遠超期待。先生說:“比康圣人游十一國時的眼界要高,是現代人在觀察現代世界,思考現代中國了”;說“文字洗練干凈,的確很好”!我滿懷感激跑去念樓致謝,先生說:“看過書稿,感受就是四個字,的確很好!如果不寫幾句話對不住,不是對不住人,而是對不住文章。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你這般年紀,能寫出這樣一手文章,真沒想到!”

    又過了三四天,記得那天下大雪,先生再差人送來一張紙,是改過的“感題”。所改之處不多,且都是增刪兩三字,文氣卻更為順暢了。其后先生又改了兩次,也都是一兩個字。一篇三百字的短文,先生竟前后改了四稿,這事令我感慨萬端!先生對文字的講究,確已入魔成癖!應該有一個月的時間,先生都在為這短短的三百字推敲琢磨。我知道先生睡眠不好,常常子夜醒來便不再入睡。想象先生有二三十個夜晚,躺在床上為這三百字思來想去,心中十分歉疚。

    先生素倡短文,所輯國學選本,都是寥寥數語、字不過百十字的短章。自己所撰散文,亦多一事一記,即起即收,文字如斧斫刀刻,絕無丁點拖泥帶水。我讀文章,凡遇好文字,必先吟誦數遍,然后動筆逐字修改。既是好文章,當然可以刪削更改的地方不多,但偶有一處,于作文便是大收獲。讀文章不如改文章,改文章如同你自己寫了一遍,且是用遠高于自己水平的標準來寫,其心得當然也高于平常的隨性寫作。我讀鐘先生的文章,亦時常試圖動手刪改,卻每每不能遂愿。好些次,搜腸刮肚更動一個詞,比較來比較去,到頭還是改回先生的原樣。以前只道是先生的文章渾然天成,“感題”之后才明白,除卻過人天賦,先生的文字是焐在心里慢慢磨出來的。這似乎與先生的趁才隨性相左,然而世上的大師或大家,哪位又不是多晶面的矛盾體,哪位不折射出赤橙黃綠的多彩光輝?我揣摩,所謂的大家,大就大在能將彼此矛盾的人性因素和人格側面,渾然天成地聚為一體,他們無須執白棄黑、得一舍二,也不會捉襟見肘,真正是他們個性的尺度、人格的空間遠大于尋常人。

    年初,先生為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編了一本國學讀本,題名《學其短》。所選篇目均為百十字短文。每篇所配點評,文字雖精短,卻足見先生性情的特立與文字的老辣。插畫由著名畫家蔡皋先生精心創制,畫文相配,可謂絕世雙璧。但此書以兒童作為目標讀者,定位卻不精準,若要品出該書的精妙,須有相當年齡,因而我覺得是一本難得的青年國學讀本。因為疫情,不敢造訪念樓,便給先生寫了一封書信,建議再版時,在定位上做些調整。我同時要求集團把這本書發給編輯,人手一冊,作為文章和文字的研習范本。先生回信致謝,不是因為頒令發書,而是因為我對定位的建議和對該書價值的認同。

    因為一再請求,兩三個月前,省委同意我卸任在集團的所有職務。移交前的最后一項工作,便是去念樓看望先生,并落實先生文集的出版。先生聽說我可以從經營管理事務中解脫了,由衷高興。先生說:“像你這樣的董事長,盡管日后很難找,但再搞下去,對你個人損失太大,其實這也是文學界的損失。”先生以己作喻,說自己真正有價值的人生,是退休后的這三十多年。

    從第一次登念樓,至今差不多十五年了。我和先生,由同事變成了朋友、文友。作為一個晚輩,先生認可我,或許不是因為我和同事把集團做成了中國出版業的龍頭,做進了世界出版的第一方陣,至少主要不是。先生更在意的,應該還是文章,尤其是文字。作為一位出生在湖湘的讀書人,先生當然不會忽視我的商業成就,因為求其事功,是湖湘讀書人共同的追求。然而先生畢竟是讀書人,以文章揚名立萬,自然在茲念茲。據此推論,先生取名念樓時,無論還有什么具體寄寓,但其心心念念的,必定還是學問和文章。

    先生依舊健談,思維活躍一如往常;先生依舊健朗,身板挺拔一如往常。先生雖已年屆九旬,然而氣色與精神,的確不讓花甲。我問先生是否常打斯諾克,先生說偶爾打打。他信奉人的健康主要靠精神運動。俗話說人活一口氣,那是指精神要完足飽滿。

    臨別,先生送我一本《編輯鐘叔河》。書是香港出的,由著名電視人彭小蓮策劃和主撰。這位素具文化反叛精神的湘女,將自己生命的最后時光,交給了這本書,交給了鐘先生。如果不是身患不治之癥,她應該會用鏡頭來記錄這位她所敬仰的文化前輩,后來只能用文字,應是有些遺憾的。通過這部“紙上紀錄片”,她塑造了一位跨時代、跨世紀的文化斗士,她強調了個人與時代沖突中命運的自主性,個性與潮流沖突中選擇的自主性,她將自己的文化情愫與姿態,較多地敷色給了先生,讀來有點高大全的陌生感。彭小蓮一直在用鏡頭和筆追記她童年經歷的那個時代,而先生卻已經從那個時代走出來了。她或許很難理解,一個左右逢源而又操守自持,一個萬欲皆具而又無所不輕,一個意在有趣而又終有所用的文化精怪,比一位執劍荷戟的文化斗士,于當世于未來,應該更有意義和價值。

    回首近世湖湘的文化大家,王船山、魏源、陶澍、曾國藩、王闿運等,雖都是義理與事功兼求、學問與世事皆通的人物,然鐘先生與之相比,依然顯得超邁與靈異。先生的學問與文章,說到底不是做出來,而是活出來的。先生的人生軌跡,幾乎與他人截然顛倒:人家發蒙苦讀,他卻縱情玩耍;人家積極上進,他卻消極右傾;人家委曲求全,他卻自投囚牢;人家謀取權位,他卻退守書齋;人家安享晚年,他卻奮發編著……先生以其前半生,嘗遍、悟透了人生的苦樂悲欣,僅用半輩子,走完了遠比他人一生更加坎坷漫長的人生旅程。余下的半生,他便躲在念樓里編輯和著述,確乎避世很遠,卻又入世很深……

    先生是不可模仿的。因其逆行的人生,他已成為一個時代的文化意外和例外。

    先生起身送我,立在門邊顯得蒼勁而偉岸,仿佛一棵老樹。在天山、長白山、阿爾卑斯山和熱帶雨林中,我見過那種歷經風摧雷劈、樹干滿是疤痕,卻依舊挺拔遒勁、生意倔強的老樹。當地人會在樹上掛滿紅色的布條,隔三岔五供奉跪拜。在他們的心中,老樹已修成精怪,變作一種不可思議、不可褻瀆的靈異之物。眼前的先生,不就是這樣一棵老樹,一棵歷難不死、成精成怪的文化老樹嗎?

    【作者簡介:龔曙光,湖南澧縣人,作家,文學評論家,出版家。湖南省人民政府參事,第十二屆、十三屆全國人大代表。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天涯》等期刊發表文學作品逾100萬字。著有散文集《日子瘋長》《滿世界》等。曾獲韜奮獎、中國出版政府獎、CCTV中國經濟年度人物、全國五一勞動獎章、全國文化體制改革先進個人等榮譽?!?/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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