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故事里的人間溫暖 ——評吳洲星的《碗燈》和“水巷人家”系列
自吳洲星大學畢業(yè)出版第一本長篇小說到現(xiàn)在,11年時間出版了三十余種作品,其中差不多一半是長篇,這樣的數(shù)量十分了得。
作家有不同類型,但概而言之無非是兩類,一類作家只寫自己熟悉的、與自己心性相近的故事,另一類作家卻不僅限于此。借用戲劇術(shù)語,即分為“本色”和“性格”兩類。“本色”和“性格”本身并沒有高下之分,本色演員和性格演員都可以產(chǎn)生經(jīng)典作品,作家也一樣。我樂意用“性格作家”或“職業(yè)作家”來定義吳洲星。她雖然年輕,但已稱得上是一位視寫作為事業(yè)的執(zhí)著的寫作人了。
吳洲星此次推出的《碗燈》和“水巷人家”系列五冊,故事發(fā)生的背景都在江南水巷。時間上,《碗燈》講述的是民國故事,“水巷人家”系列則相對比較模糊,總的來說,都可以“過去的”江南水巷故事稱之。《碗燈》里的小碗、燈兒,《白雪豆腐》里的小齡、《菩薩的孩子》里的寶壽、《鴨背上的家》里的草生、《漂流的紙船》里的小滿、《鐵花朵》里的鐺子,都是過去年代江南水巷再尋常不過的人物。乞討、挨餓、學戲、念書、與流浪狗相伴、狂廟會、做豆腐、賣豆腐、養(yǎng)鴨、放鴨、游泳、搖船、瞎子算命、拜菩薩,去鐵匠鋪學徒、把無力撫養(yǎng)的孩子送往尼姑庵等等,都是過去年代江南水巷隨處可見的尋常故事。唯其尋常,唯其普通,所以可信。在這些尋常故事里,我們又總能看到小主人公們面對磨難、坎坷、困境時的勇氣和擔當。
而這中間,讓人印象最為深刻的是散溢在字里行間的人間溫暖,有小伙伴之間的彼此溫暖、親人之間的彼此溫暖,還有非族類非血緣兩代人之間的彼此溫暖。點點滴滴,隱隱顯顯,無處不在。這種溫暖是普通人生存和生活下去的信心、動力和希望。
為了孩子的未來,瞎子爸爸下決心將小滿送到周老師家寄養(yǎng)。“小滿一聽,一下子就哭了:‘爸爸,你不要我了?’瞎子臉上笑著,心里卻一陣陣發(fā)疼,說:‘爸爸怎么可能不要阿滿?只是爸爸老了,不能再照顧你了。’‘那我照顧爸爸。’小滿眼淚汪汪地說。‘阿滿要上學,要去念書,’瞎子摸摸小滿的頭,‘阿滿,你不想上學嗎?’小滿不作聲了。”第二天,瞎子外出算命,忽然聽到有人叫爸爸。“小滿‘啪嗒啪嗒’地跑過來,她跑得很急,天一亮她就跑回水巷來了。她回來的時候瞎子已經(jīng)出門了,小滿就一直等著,等了一天好不容易才等來了瞎子。‘阿滿……’瞎子的聲音有抑制不住的激動。‘爸爸爸爸……’小滿撲到瞎子的懷里。‘爸爸,我好想你。’小滿聲音哽咽地說。‘爸爸也想阿滿。’瞎子說。”瞎子爸爸再次把女兒小滿送回到周老師家,從此便消失了蹤影,整個水巷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父女情深,感天動地。這是《漂流的紙船》(“水巷人家”之一)中的尋常故事。
流浪兒啞巴小碗被獨居剃頭匠老秦收留領(lǐng)養(yǎng),兩個孤獨的人走到了一起,彼此關(guān)心,彼此幫助,彼此撫慰,讓昏暗困苦的生活有了一抹亮色。小碗在老秦的呵護下,一天天長大,學會了剃頭,學會了生計,學會了感恩。老秦病后初愈想洗個熱水澡,小碗燒好熱水,為老秦剃頭、澆水、搓背。老秦好不享受,不由想到自己小時候給父親洗澡撓背的情景。小碗換上了第三桶熱水,輕輕地推了推老秦。“‘小碗,你要跟我說什么?’‘嗯……’一個小小的手指頭在他的背上游下來。‘這是什么撓法?’老秦覺得有點癢,咯咯笑起來。手指頭繼續(xù)在背上游走。‘喲,你這是在我的背上寫字呀?’老秦明白過來了,笑起來,‘今天學堂里學了什么字呀?’小手在老秦的背上繼續(xù)畫,似乎一直在重復著兩個單調(diào)的筆畫。‘你這寫的是同一個字吧?’老秦也感覺出來了。小手固執(zhí)又單調(diào)地在老秦的背上畫同樣一個字。一撇,豎彎鉤。老秦攤開掌心,也寫起來。一撇,豎彎鉤。寫完,老秦的手指頭懸在了那里。‘小碗,’老秦頓一頓,‘你莫不是……你剛才在喊我?’老秦屏住了呼吸,聽到背后傳來一個聲音,聲音小小的,有些害羞:‘嗯——’老秦終于明白過來了,原來小碗一直在喊他,可他沒聽懂,小碗就在他的背上寫了這么個字。老秦的眼睛濕潤了。”整個故事直至最后,也始終沒有說出“爸爸”兩個字,但這兩個字誰都知道。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小碗和老秦,不是父子,勝似父子,這是《碗燈》中的尋常故事。
人間溫暖是“水巷人家”系列的底色。
吳洲星的作品很少有大起大落、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但又總能引導、把握讀者的閱讀,她比較注重人物的性格發(fā)展、故事的邏輯和細節(jié)的把握處理,這恰是小說寫作者最不可忽略的基本功。吳洲星的小說創(chuàng)作有一個很清晰的定位,就是寫人物及其性格發(fā)展。這使得她的創(chuàng)作與不少只關(guān)注故事、不關(guān)注人物性格發(fā)展的同齡作者拉開了距離。《碗燈》中寫了小碗、燈兒、老秦、慧心等人物,小碗和燈兒是流浪兒,老秦是獨居剃頭匠,慧心是滴水庵的尼姑。作品中的小碗和老秦、燈兒和尼姑分別走到了一起,而小碗、老秦和燈兒、慧心之間又彼此有了來往和交集。從本質(zhì)上說,這四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都是孤獨孤寂的,都是缺乏撫慰關(guān)愛的個體存在,都是社會底層的討生活者。當孤獨孤寂的人遇到同類,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會產(chǎn)生怎樣的變化?這樣的設(shè)定為人物的性格發(fā)展提供了良好的探求、刻畫和塑造的空間。
故事的邏輯就是故事的合理性。對讀者而言,故事合不合理,意味著故事是否真實可信,是否符合特定空間里“就該如此”的藝術(shù)設(shè)定。前面提到的《漂流的紙船》中,瞎子爸爸與女兒小滿的別離故事之所以觸動人,就在于這個故事有合理性,符合邏輯。瞎子爸爸再次送女兒小滿回周老師家后不辭而別,這樣做是因為自己是瞎子,年老體弱,沒有文化,無法為女兒提供一個豐衣足食、接受良好教育的美好未來。盡管萬分不舍,但又只能如此。而自己所沒有的,周老師都能提供。周老師有文化有知識,膝下無兒無女,視小滿如己出,很樂意領(lǐng)養(yǎng)、培養(yǎng)可愛懂事的小滿。對于小滿,她不知曉爸爸的真實想法和動機,只知道周老師夫婦對她很好,但那是老師的好。她當然不能沒有爸爸,所以才從周老師家跑出來尋找自己的爸爸。這里的情感沖突和高潮點在于,小滿不知道這是自己與爸爸的最后見面,而爸爸則知道這是自己與女兒最后的見面,可自己偏偏又不能把這一切告訴女兒。在知情與不知情、隱忍與呼號之間,父女情深久久彌漫。
細節(jié)的挑選及精準把握,從來都是衡量作品成功與否的一個重要指標。吳洲星作品中的很多細節(jié)都可圈可點,前面提到的《碗燈》中,小碗幫老秦洗熱水澡,又在老秦背上寫字這個細節(jié),就讓人過目不忘。由于自己是啞巴,他無法用自己的嘴說出“爸爸”這兩個字,只能在老秦的背上反復寫兩個字。老秦說,小碗幫他撓背讓他想起了小時候自己幫父親撓背,小碗只是用“嗯”來回應(yīng)他。小碗輕輕推了推老秦,老秦問小碗想說什么,他感覺到小碗在自己背上不停地寫著相同筆畫的字,問小碗是不是在喊自己,他說再喊一聲、再大聲點,無論怎么說,小碗都反復用“嗯”的一聲來作回答,堅定而意味深長。那一刻,老秦的心里“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這就是細節(jié)的力量。
《鐵花朵》(“水巷人家”之一)中,鐺子給鐵匠師父當學徒,一開始感覺很新鮮好玩,后來才知道這活計太累太苦,打鐵鋪一天到晚爐子都是旺的,待的時間長了,身上的衣服都被汗?jié)裢噶恕f€頭鈍了,加熱后抻長一些,叫“拍”;拿鋼片貼在鑊頭面上,燒成熟火后趨熱捶打黏合,叫“鋼”;鋤頭磨薄了,將鋼片燒得蠟樣幾近熔化,趨熱涂抹在同樣紅熱的鋤面上增加厚度,叫“滲”。學會這些以后,鐺子以為自己能打鐵了,師父卻讓他先學拉風箱。師父說:“不是讓你學拉風箱,是讓你掌握火候。什么時候打熱鐵,什么時候打紅鐵,都講究個火候。火候掌握好了,能把兩塊鐵板粘貼得天衣無縫;掌握不了,鐵板雖然粘上了,可終是兩張皮。”鐺子這才知道打鐵有打熟鐵和打紅鐵之分。有趣的是,師父有時還一邊打鐵,一邊唱《十女夸夫》:“世上不如打鐵漢,鉗子錘子來抖威。先打大姐錛刨與斧鋸,后打二姐鑿子錘……”這是一個鐵匠鋪學徒眼中的打鐵情景,又何嘗不是底層民眾在艱難困苦環(huán)境下的職業(yè)操守、自我約束和樂觀面對世界的人生態(tài)度,同樣是細節(jié)的力量。
吳洲星的寫作正在路上,路雖漫長,但天地寬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