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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花》2021年第9期|焦典:孔雀菩提
    來源:《雨花》2021年第9期 | 焦 典  2021年11月15日08:45

    車載收音機里傳來整點報時的聲音,已經是晚上九點鐘了。

    二手吉普在路上晃蕩著,“吱吱嘎嘎”的聲音,屁股怎么壓都壓不住。身體不舒服,晃蕩一下更難受,只好停車,熟練地撥兩片藥,涼開水摻著藥咽了,舌頭上苦絲絲的。下車抬頭看看天上,月亮被云罩著,透出暗暗的光。

    加里布埃爾回到車上,按鈕動兩下,調到一個音樂電臺,正在放老歌,童安格的《耶利亞女郎》:“很遠的地方有個女郎,名字叫作耶利亞。有人在傳說她的眼睛,看了使你更年輕……”

    “耶利亞神秘耶利亞,耶利耶利亞……”他咿咿呀呀地跟著哼起來,音調、吐字也全不管,發動車子,繼續在路上走。

    忽然一聲響,整個車子猛烈地抖一下,要散架似的。急踩一腳剎車,半閉著的眼睛猛一下睜開來,撞到個啥東西?在夜色下,灰黑色一個身形,直往雨林子里鉆。下車檢查,右側車頭凹進去半個巴掌那么大一塊。加里布埃爾實在是嚇得不輕,不停拍著胸口。不知道是黑豹子、野牛還是沒成年的野象?還好應該只是蹭到它的屁股,不然惹急了,朝人沖過來,那就慘了。

    再上車,使勁扭打火鑰匙,光聽“咔咔”響,車子卻發動不了了。剛才那一下,看著不嚴重,卻把車子撞壞了。“啐”一句,真倒霉,甩上車門前后望望,盡是黑色和灰色的影子。版納這一片的樹肥而不高,幾棵樹抱在一起就成一個小樹林,天色一暗就看不出來哪里是樹、哪里是路了。只得先把車丟下,自己邁腿往前走,沒走多遠,突兀地看見一個細細的身影在前面影影綽綽地晃。他起初一驚,別是遇到了野魅。加里布埃爾試探著叫一聲:“朋友?”“唉。”傳來一聲回應。加里布埃爾立刻放下心來,歡喜得跟什么似的,那不正是一個人嗎?

    三步兩步跑到近前,只見一身白色素衣,光光的頭在月亮下挺顯眼。哦,原來是個小沙彌。加里布埃爾拱拱手,恭敬地喊一聲:“小和尚。”

    小居士玉波罕笑著擺擺頭:“不是小和尚,是女孩兒呢。”

    搞了個小烏龍,加里布埃爾有些不好意思了,連說對不起,然后問:“不好意思,我是外國人,不太懂你們的禮儀,我該稱呼你什么呢?”

    小居士玉波罕歪著腦袋想了想:“你就叫我的名字吧,玉波罕。”

    加里布埃爾再次拱手,還是恭敬地喊:“玉波罕,請問你可以幫幫我嗎?車子壞了,附近哪里有村子?想找人修修。”

    小居士玉波罕抬手指了指路,順著望過去,黑黑一片,哪里看得見路,更別說隱沒在肥碩的樹木背后的村寨了。

    加里布埃爾雙手合十:“玉波罕,天太黑了,麻煩你帶我過去吧。”

    小居士玉波罕想了想說:“可以,不過今晚到不了了。林子密,穿不過去,眼睛看得見,腳是走不到的。”

    加里布埃爾提議到車上將就一夜,座椅放倒也算個床。小居士玉波罕卻不進車睡。問怎的,還怕自己是壞人不成?小居士玉波罕又搖頭,說自己這幾天在路上困了黑了都直接在林地上睡。不怕林子里的野物嗎?被大蛇卷了吞掉,或者是被過路的山豬、老虎咬了?玉波罕搖搖頭,說不怕,自己雖然沒有正式成為“來浩”1,但已經修習了足夠的學問,林子里的動物不敢近身。

    再想問些什么,又覺得有些冒犯,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小居士玉波罕以為加里布埃爾不信自己,開口說:“長阿含經、中阿含經、相應部經、增一阿含經、小部經、波羅夷品、波逸提品、大品、小品……”

    聽得加里布埃爾眼前已經轉星星了,小居士玉波罕仍繼續說:“法集論、界論、人設施論、雙論、發趣論、攝阿昆達義論、佛音、法護、佛授、彌蘭陀問經、島史、大史、小史、清凈道論……三藏經藏內三部藏外一部,我自己在家都念完了。”

    加里布埃爾當然聽不明白,但光聽這些名頭,就已經覺得沉甸甸了,自己一個人在家都能學這許多,要是進廟里跟著師父學,豈不自己也早就成了師父?

    本意是夸贊,卻惹得小居士玉波罕傷心了。她細細地說:“女孩兒不能進寺廟修行,都秀師父說,我們這里沙彌尼的傳承已經斷了,女人想學佛法,得翻過喜馬拉雅山去印度。”

    “真是遠,即使現在坐車坐飛機過去,也遠得很。難道這里一直沒有女人出家嗎?”

    小居士玉波罕說:“很久很久以前是有的。那時女孩兒的命很輕,養育了佛陀的姨母就率五百女眾出家。佛陀訂下了八條很苦的佛規想難住她們,但她們最終沖破了重重阻力,修行更精進。從那時起,沙彌尼就和沙彌一樣,在山林云下修行。”

    “后來呢?”

    “后來各種各樣的規矩越來越多,越來越細,沙彌尼就消失了,女人只能在家供養布施。”

    “很不容易。”

    “是……但是還好有白水寺的都香佛爺!都香佛爺四處化緣,積攢修建一座新的佛寺,寨子里的人都去幫忙。我還記得,那時佛爺正在搭大佛像的基座,抬起頭一眼就在人群里看見了我。佛爺摸著我的頭說,你靈性極高,必能得解脫。”

    加里布埃爾也忍不住高興地拍手:“佛爺都這么說,你肯定沒問題的,能讀那許多經書!”

    小居士玉波罕笑閉了眼睛:“是哩,都香佛爺還說,他建的佛寺,男女皆可出家修行,等建好了,我和玉星姐姐都去!”

    聊得盡興,跟著話頭不知不覺翻過了今天。加里布埃爾回到車上,搖下窗戶透著風,墊著座椅睡了。

    天擦亮,沒遮沒擋,早晨的濕氣和亮光一齊往眼皮里鉆。兩人不到六點就起來了,一起悶頭往前走。路蜿蜒得很,忽而往左,忽而又往右,眼見著是往上走的,回頭又到了下邊。不是走慣了的,還真要繞迷糊。兩人就這么走在路當間,除了他們再沒別人,寬大的葉子被風吹得微微動著。到了日頭高得不能再高,在樹葉縫隙間,一個寨子一點點露出頭來。竹樓零零散散地坐落著,順著山坡逐個排下來。

    隱隱地,聽到有鞋踩在沙土上的聲音,抬頭看,一個老咪濤2正抱著一頭黑羊走過來。穿著打扮一如普通農婦,不知又是從哪里扯來的一塊藍花布裹在頭上,身上的窄袖短衫已經有些破舊,河溝似的皺紋在臉上堆著。看見加里布埃爾嚇一跳,驚問,美國人?

    不是,法國人。舌頭打個圈,腦筋轉一下,加里布埃爾繼續說,我奶奶是你們這里人。

    哦,不是美國人就好,不是美國人就好。美國人說要世界末日,山都要塌掉,海也要把人全部都淹死,哄得寨里的幾家人把豬全都賣了。結果都是騙人的。女人停下來,說得直喘氣,黑羊在懷里瑟瑟發著抖。

    老咪濤轉頭又看見小居士玉波罕,咧嘴笑,好哩好哩,正好來個沙彌。

    “不是小沙彌,是女孩兒。”

    老咪濤稀罕地說:“多少年沒見著女羅漢了,今天竟然見著了。真是佛陀派來救人的?”

    問怎的,說寨里正喊魂呢,一家的女兒不知怎的,好端端地在家,突然腦袋一歪栽到地上。去縣城里的醫院看不出啥毛病,住院太貴,住不起,她家也不信靠打鹽水能把人治好,背回家一直睡在床上。

    跟著一起進寨子,不消說,加里布埃爾光那一頭黃發,就引得人人觀望。還沒有往里走幾步路,滿寨子的話就傳了開去。有美國佬來了!一個光頭男孩從寨子西面跑到東面,大聲叫嚷著。光禿禿的頭頂反著陽光,跟個探照燈似的,在寨子里四處照。不知是正準備送去寺里,還是剛還俗回到家3。順著一排排竹樓,屋里的人拿竹篙子撐開窗戶,抬起屁股往外看。

    他們也不多理會,跟著登上竹樓,一眼就看見躺在正中間的年輕女人。真不敢相信,有這么不吉祥的臉色,白慘慘的,還布著青紫色的血斑。喊魂的是一個白頭發老波濤,應該是這人的父親,聲音啞啞的,帶著哭腔,唱招魂詞招“兒女魂”:“今天是吉祥的日子,我來把魂叫。魂啊魂,爹媽愛的魂,別去躲在山洞獨自悲哀,別去躲在河邊眼淚汪汪,別鉆進樹林草棵,別去鉆在牛馬身上。頭魂要回到頭里住,牙魂要回到牙里居,耳魂眼魂要回到頭上來,皮魂要回到人身上,腳魂不要到處奔走……”

    問旁邊人,回答說從昆明讀書回來還活潑得很,父母高高興興地說了親,人家剛把幾大包禮送過來,這邊就病倒了,真是少福氣……眼睛左右看看,聲音壓得更低,又說肯定都是去那人家里惹的鬼。

    哪個人?

    指了指人群外面,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穿淺藍色牛津布襯衫,一條牛仔褲套著,格格不入地站在那里。再指了指腳,示意看那人的鞋,順著看過去,一雙白色耐克鞋蹬在腳上。旁邊人說,那鞋據說得千把塊,多浪費!腳下踩的一雙鞋能抵一頭羊的錢。寨子里的年輕人都喜歡找他玩,跟著他圍在播放機前看。也不知道每天在看啥。就那個,美國人拍的,里面的人都和你長得一樣,那里面說世界末日就要來了。洪水把大山淹沒的場景,看得人心里害怕。晚上回去,好多人都做同一個夢,夢見下很大的雨,河水漲老高,把橡膠樹全部沖斷了。佛爺怎么說的?要是大家都做一樣的夢,這就是世界大災難的前兆,是神靈在給警示呢!寨子里人心惶惶,幾家信得虔誠的,把家當都賣了,整日吸鼻煙。不然怎么?反正馬上都要一起死了,人再努力能擋得住天要毀了一切么?后來鎮上下來干部,才說這是沒有的事,整日用大喇叭喊,叫人恢復生產。

    這人嘆口氣說,真害人,還什么大學生,讀書讀得盡給寨子里招災。折財也就算了,把人害成這樣……要是不去跟著看那些鬼東西,魂能丟嗎……

    無論說什么也無濟于事了,年輕的女孩兒直直地躺在那兒,好像本來清涼的溪水,被攪動得沙土翻滾,人的魂兒混沌地沉在其間,打撈不上來。

    “讓這位小師父給念念經吧。”還是那個抱黑羊的老咪濤,言語間憂心忡忡,仿佛昏睡不醒的是自己的女兒,“咱們周圍這好多寨子,多久沒出過女師父了,這是機緣。”

    這話一說,圍著的人嗡嗡討論兩句,不用商量,就自覺地給小居士玉波罕讓了條道兒。玉波罕有些慌張,自己還沒正式出家,能把持得住這種局面嗎?忙搖頭說:“我還沒有正式出家呢。”“那頭發……誰給你剃的度?”“我自己在家剃的。”“有這顆佛心,不在廟里也是佛陀,害人的鬼見了都會怕的。”這就算把人給架住了,小乘雖不致力于普度眾人,但也講一個“善”。到了人家需要你的時候推脫,平日里的苦修還有個什么勁兒?

    小居士玉波罕只得點點頭,念經,經文跟花藤似的往上爬,伸手就能夠到一串,不知道是什么花,但扯下一串湊著聞聞,也覺得香氣清冽,身體里外被浸洗了一道。

    念了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藤子上的花不知墜了多少串了。圍著的人散的散,歇的歇,光剩小居士玉波罕的一雙眼睛還看著那躺著的人。忽然是什么亮了一下,兩雙眼睛彼此打了個照面,躺著的那雙眼睛欲言又止,又急急地閉上。難道是早就醒了?還是……根本就沒有丟魂這一回事?

    腦海里的經文依舊清晰,但再也擠不到嘴邊了。她停下,跟女孩的父母說:“清凈些好,還請大家都暫時離開吧。”

    那是自然,不僅佛家講求靜,漢醫也常說要靜養。靜像露水,鬧似驕陽,本來就生病的人,再被太陽烤上一烤,更要蔫下去。父親趕緊招呼著寨子里的人退出去,母親往床上戀戀不舍看兩眼,也悄悄地撤去竹樓外面嘆氣。

    小居士玉波罕站起身,里外探探,除了自己和那躺著的女孩兒,確實再沒有一個人了。松口氣,到床邊坐下,輕輕說:“人都走了。”

    女孩兒頓時像得了一道救命符,緊繃的身子放松下來,一雙眼又亮亮地睜開。

    “真是要了命了,裝睡睡得我腰好酸!”

    “躲著什么事?”

    “誰要嫁那什么人,我書還沒讀夠,畫還沒畫夠,連這張嘴,都還沒解夠饞呢!”

    女孩兒哈哈要笑,小居士玉波罕連忙拿手捂住嘴:別讓人聽見。手往女孩兒臉上一抹,好嘛,什么青紫色的血斑,不過是點臟顏料,還真是個學畫畫的。

    現在又該怎么辦?好好和爹媽說說吧?能說通也不會來這一出了。繼續裝暈倒?那能裝到啥時候?黑眼珠里閃過一道光,不如跑吧。怎么跑?你大聲念經,我從竹窗子往外一跳。但一個人能走遠?去找那個大學生,他一定會幫忙。往哪里跑?天地廣闊,哪兒都能去。

    那就繼續念經文,聲音愈加響亮,感覺這回藤子上墜著的不是花,而是一個個又沉又結實的果子。聽得人沉在甜絲絲的意識里,剛想伸手摘果子,外面傳來叫喊:“阿妹!”

    在自己的寨子里,哪條路上石頭多,哪片樹蔭涼快,都已經爛熟于心。不等呼喊自己的聲音追上,女孩兒已經跑遠。也許是故意抹粉抹的,也許是天生的,跑好遠了,白白的臉還格外醒目。

    竹樓下各種表情的臉都有,女孩兒的爹娘神色忽陰忽陽,好像雨季的天。

    “真是神跡!”加里布埃爾滿臉笑。

    女孩兒的爹說,這是怎么回事呢?

    醒了不好嗎?不然今天就得拿溫水把身子擦一遍,白衣白褲套上,白布袋裝一包飯粒給送走。

    女孩兒的娘說,這是怎么回事呢?

    跑了不好嗎?看那影子輕盈地跟只自在的小鳥一樣,你們女兒身體好著呢。

    女孩娘嗓子眼里再“嘰嘰咕咕”一陣兒,最后也只好說:“真好。”

    結束后要給些例錢,小居士玉波罕拒絕了,只請求幫忙修修車,就算作布施。兩個年輕人,騎一輛銀翔摩托車飛一樣地去鎮上。中午,他們接回來個修車師傅,晃里晃蕩拿個小包,跟著去修車。

    師傅用起子扳手鼓搗兩下,吉普車就“嘎嘎”地抖起來了,排氣管直往外噴氣。加里布埃爾笑說,果然越是小地方越是出技術大師,裝備有限,全憑一雙手。

    修好后,加里布埃爾拿破抹布擦了擦,紅色的車身亮亮地顯出來。這讓玉波罕覺得新鮮:她坐過幾回車,但大多是農用車,灰頭土臉,哪有這車子漂亮?

    小居士玉波罕說,真漂亮。

    倒是加里布埃爾不好意思了,自己租的二手車!

    我該怎么報答你呢?

    小居士玉波罕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大大一個日頭,正好在頭頂,自己的影子在腳下小小一個點。她想了想就說,那請您帶我去羅扎吧。

    加里布埃爾抬腿跳上車,走!并笑著幫她扣上安全帶。小居士玉波罕臉上現出不好意思的神色來,林子里的人坐車哪有系安全帶的。加里布埃爾跳上座位就開,走著不平的路,顛得腦袋直撞車頂蓋。也知道不系是不對的,但系安全帶總好像是件城里人才干的事。她伸手抻了抻緊緊貼在胸前的安全帶,問,這個能保護走在路上的人嗎?不可以,這是為了保護坐在車里的人。那走在路上的人怎么保護呢?加里布埃爾一時回答不上來了,只好說,保護不了,只能自己注意別被車撞到。小居士玉波罕于是又說,這是不好的。

    日光格外強,曬得車上的兩人直冒汗。路上偶爾遇到迎面開來的車,只好往路邊讓,讓來車斜著身子駛過去。也有人步行,背著籮筐,聽到車子轟轟的引擎聲就閃到一邊,站在路邊咧嘴。

    開車枯燥,加里布埃爾順手打開收音機,刺刺拉拉,聽不清楚,只好悶氣關掉。小居士玉波罕就唱起經文來,佛音裊裊,襯得彎彎曲曲的山路添了幾分蒼涼。等信號有些恢復時,一段經文也正好唱完了。

    小居士玉波罕說,方便的話,沿著河谷走吧。

    天上云低低地壓著,風穿過雨林吹來,夾著些樹葉的青澀味。河水不急,間或有幾個水波翻騰。河邊蹲著幾個人,“噼噼啪啪”地打著水,都是洗衣服或者洗澡的人。小居士玉波罕目不轉睛地盯著河水看,開多遠,望多遠,偶爾轉個彎,被山擋了視線,就垂下眼,露出沮喪的神情。

    加里布埃爾問,喜歡河?

    搖搖頭,不喜歡。

    只喜歡這一條河?

    這一條河尤其不喜歡。

    轉過彎,綠綠的河水又流進眼睛。小居士玉波罕瞪著眼睛繼續看,一眨也不眨。

    加里布埃爾覺得有些好笑,不喜歡還看這么認真?

    小居士玉波罕手抹一把眼睛,說,沒看河,在找玉星姐姐。

    忽然看見什么了,小居士玉波罕喊一聲停,打開車門跳下去,直往河邊奔。河當間有個白晃晃的東西,看不清是什么,被河水扯著走。

    小居士玉波罕躲在樹叢里,脫下素衣,仔細疊了放一旁。換一身筒裙,拉到胸前。雙手扯著筒裙上沿兒慢慢蹚進河里,水面不住地起皺,等身體完全沒在水下,筒裙也折成窄窄一條纏在頭上了。“噗嚕噗嚕”游到近前,伸手把那白晃晃的東西往懷里一扒拉,忽然又氣惱地甩下,憤憤地掉轉身。等上岸,草草穿了衣服,頭埋到膝蓋上,嗚嗚地哭。

    加里布埃爾在旁邊靜靜陪了一會兒,問,哭什么?

    小居士玉波罕說,以為是玉星姐姐。結果不是,一件破衣服,許是河邊洗衣的人漂走的。

    玉星姐姐是魚嗎?盡在河里找!

    小居士玉波罕哽著嗓子說,姐姐死了,寨子里的規矩,橫死的不吉利,得水葬。把尸體放進河里,順河漂走,才能用河水洗凈寨子的災禍。等自己聽到消息跑回去,已經連個水花都沒了。寨子里男人不興外出干活,只在家收拾些家事,此外便去打牌喝酒,女人負責下地干活。玉星姐姐結婚沒滿一年,挺個大肚子,上鎮里去擺攤賣芒果,肚子大躲得慢,被拉石頭的車壓得稀爛。拉回家,男人還醉著,滿屋子酒臭。

    接著是靜默。

    這條河,從小居士玉波罕家的寨子一直淌過來。傣家人愛干凈,整個寨子的人洗衣服都去河邊,稀里嘩啦的人聲水聲,一天都不停歇。河岸不高,搓衣的板子挨著岸放,恰好沉一半在水里,露一半在外面。到了雨季漲起水來,也不恣意亂流,旱季水一退,還有些來不及游走的魚困在灘上,撲騰騰打尾巴。

    那日來洗衣的是玉星姐姐。

    小居士玉波罕到河邊打清晨供奉的清水,正遇著玉星姐姐在河邊洗衣服。玉星看到玉波罕來,撿了衣服站起來走到她下游。小居士玉波罕呆呆地望著,玉星姐姐笑著沖她招手。

    “小師父打水呢!”

    小居士玉波罕只曉得望著玉星姐姐笑,想接話,卻不知道講什么好。玉星姐姐也笑,說:“多可愛的小沙彌尼!”伸手扯幾片肥葉子,三兩下編出朵花來,遞到玉波罕手里,“給你就是供給佛陀了。”說完繼續低下頭洗她的筒裙,額頭上還微微滲著汗哩。在陽光下,臉頰有許多小細毛,跟春天的桃子似的。

    水里的壺很快灌滿了,真奇怪,以前水未曾灌得這么快過。小居士玉波罕站在河邊,朝著對岸望。

    “小師父看什么呢?”

    小居士玉波罕臉很快窘了,實在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對面那些樹、那些石頭,自己不是已經看過無數次了嗎?只好說,在看孔雀,有只白孔雀。

    玉星姐姐手停下,也往對岸望。哪有孔雀?

    剛才有,現在飛走了。

    這下真是罪過,自己連續撒了兩個謊,已經圓不回來了。說了再見,她低頭跑開了。

    現在想再看見玉星姐姐卻是不可能了。

    加里布埃爾往河里丟了塊石頭,清脆地響一聲就沉了下去。

    小居士玉波罕說,那男的去廟里,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好人,好吃懶做,聽知識不到幾個月就耐不住性子,沒有一點慈悲心。

    加里布埃爾想跟著罵兩句,又不知說什么,生死的事,誰說得清?有時候就是這么不公平,讓人心里難受。

    找著了又怎樣?

    不怎樣,就是不能讓這樣好的人被丟進河里,白白喂了魚蝦。要是有可能,自己給玉星姐姐做個火葬,聽說城里人都這樣,玉星姐姐喜歡城里。

    ……

    云南的天實在是寬哩,睜大了眼睛也望不到邊。太陽辣辣地曬著,河水卻涼涼的。二人坐在河邊吃午飯,幾塊米漿粑粑,再喝幾口米酒,就是一頓。

    不過,這么找真能找到嗎?

    小居士玉波罕又嚼兩口,說,能,你開車比水快,如果河里沒找到,就在羅扎河口守著,不能讓玉星姐姐沖進瀾滄江。

    她望兩眼加里布埃爾,高鼻子,眼睛里還帶點水藍色,問,你真是法國人?大老遠的,來這里干哪樣?

    加里布埃爾就著米酒吞兩片白色藥片進肚,說,貨真價實法國人,爺爺1935年來的,蒙自火車站知道嗎?就是我爺爺他們修的。他在那遇見我奶奶,所以我還是你半個老鄉哩。

    你名字叫啥?

    加里布埃爾。

    啥意思?

    上天派來的使者。

    哦,那和佛爺是一樣的。

    加里布埃爾哈哈笑,說,不一樣,笑容斂了想一下,又說,好像也是一樣的。

    送我到羅扎之后你去哪?

    不知道,也許去梅里。

    很遠,去找人嗎?

    不是,想去那里結果自己。

    結果自己?

    活不了嘍,得了大病。

    哦。

    ……

    再往前,一路平淡得很,連漂在河上的衣服和竹簸箕也不曾見。眼見著羅扎河口就在眼前了。

    小居士玉波罕坐在岸邊,閉目念很長的經文。

    加里布埃爾留在車上,把車座放平,躺著聽收音機。正播放國際新聞快報:“1月12日,加勒比島國海地首都太子港發生芮氏7.0級地震,造成海地總統府、醫院損壞,當地證實23萬人喪生,與2004年南亞海嘯罹難人數相當……”

    小居士玉波罕停頓了一下,自言自語似的,誰能準備好呢?說完看著從遠處涌來的河水,加里布埃爾也順著看過去,河面上一片空曠,什么也沒有。

    小居士玉波罕每天照例念三次經,第一次打些清水,奉兩朵林子里摘的花,第二次供飯食,第三次就到了黃昏,念晚禱睡覺。還是照例往地上一躺曬月亮,加里布埃爾喊她上車歇息,可惜玉波罕實在不愿去。

    要等的沒等到,加里布埃爾吞的藥片是越來越多了。塞一掌,白的、藍的,“咕咚咕咚”往下咽。飯后不算,有時半夜醒過來也得吃。小居士玉波罕見了,眉皺得卷起來:“你怎的?到底是生了什么病?”他張張嘴,想回答,又緊緊地閉上。這胸口,越是想說話,越是疼得厲害。小居士玉波罕坐旁邊悠悠地念經文,加里布埃爾手里攥一塊毛巾,閉上眼,在誦經聲中等藥效發作起來。

    這樣挨著,雨季的勢頭,一天一天顯露出來了。天上的云,更厚實也壓得更低,河水游得更快,墜一根樹枝下來,“嘩”一下就不見了。

    小居士玉波罕的心則是一天天墜下去,連加里布埃爾都說,這么多天了,許是早已經進了瀾滄江。恐怕再也見不到了,清晨念經,她奉的花也都是小的、萎的。這河仿佛也有所感知,流得越發快,水聲“嗚嗚”直響。

    到了第七日清晨,月亮卻是落得晚。東邊紅紅的日頭已經冒出來了,月亮還清冷地掛著呢。頭一低,遠處一個白白的影子,在河中間一浮一沉。

    小居士玉波罕揉揉眼,看得清清楚楚,鼓鼓的一個。“加里布埃爾!”對方在車里急急地應著。水急,怕拉不上來,加里布埃爾把后備箱打開,小居士玉波罕拿一條繩子在手上,使盡生平的氣力往水里一扎。他著急地看著,小居士玉波罕冒出頭來,回了一陣笑:“不是衣服!不是衣服!”

    小居士玉波罕腦袋沉兩下,什么絆住腳了?但她還是往前游,把手里的繩子往白東西上纏,嘩啦作響的劃水聲,漸漸又都沉寂了。

    加里布埃爾站岸上喊:“小師父!”沒人應。

    他聲音再喊大點:“玉波罕!”依舊沒人應。

    慌忙往回拽繩子,水淋淋地拉上岸來,哪是人?一只白孔雀,羽毛白得刺眼,緊閉著雙目,濕成一團。

    往河里望,水起著浪,不停往前趕。河水,到處是河水,看得眼睛發酸,也沒見小居士玉波罕的光頭再冒出來。難道是嗆了水,或者腿抽筋,被水沖走了?加里布埃爾簡直不敢相信發生了什么,把淹死的白孔雀抱在懷里,抬頭望一望天,西邊還是月亮,東邊還是太陽。

    加里布埃爾把白孔雀放到副駕駛座上,看著坐墊上那小小的一塊凹陷,又想起小居士玉波罕坐在那兒,腦袋靠著窗,巴巴地往外看。心里難受,身體好像也跟著痛,只好閉上眼,做幾個深呼吸。眨眼再睜開,被刺目的陽光戳著眼睛,外面的一切都被曬得白白的,好像牛仔褲在漂白粉下脫了色。熱浪騰騰地從地上浮起,把路上的景色都給扭曲了。啥時候這么大太陽了?把人都要曬化,眼睛看一會兒就要得盲癥。想轉移下視線,腦袋一偏,林子里閃過去的是什么?也是白白的,但白得軟和,毛茸茸的樣子,不像別的白,像一面鏡子,光刺人眼睛。很輕的一個影子,從樹干間跳動著過去,撲閃兩下,不知道是翅膀在動還是熱浪在翻。難道真是白孔雀?野生狀態下,普通孔雀也就藍、綠兩種色,能變異出白孔雀的概率不過千分之一,這么會兒功夫就能見到兩只嗎?還是說,這些白色的大鳥是從遙遠的印度或者斯里蘭卡一路遷徙過來的,在這里扎了根?不知道,誰也無法說清楚這些一閃而過的事。不過加里布埃爾想,有小居士玉波罕這樣的人,這片地界挺干凈的,白孔雀看上去就愛干凈,這樣看來,這一切也都沒有可奇怪的了。重重關上門,吉普車發動起來,發出“突突”的聲音。

    很快就到了一座佛寺,周圍繞著一棵棵高大的菩提和檳榔樹,典型的南傳小乘佛教風格,看上去也經歷了好幾百年的光陰,不然,四周那些闊葉樹也不會如此之高—砍殺佛寺的樹可是大罪過。一座八九米高的佛塔立在一側,八角形,每道邊上都有十個人字形屋脊,層層疊疊,直到塔頂。不知道哪里掛著哨眼,一起風,就“嗚嗚”地響起清冷的哨聲。

    加里布埃爾抱著白孔雀走進去,寺里的“帕龍”4看到了,他雙手合十說,罪過罪過,這里怎么會有白孔雀?

    加里布埃爾說,請您給它做個火葬吧。

    帕龍說,佛爺才能受火涅槃升天。

    加里布埃爾抱著白孔雀退了出來,找了一塊空地,攏了堆火,把白孔雀投進去。沒過多久火就熊熊地燒起來了,加里布埃爾學著小居士玉波罕的樣子盤腿坐下,想學著念幾句超度的經文,搖搖腦袋實在不會念。只能畫個十字,雙手緊緊握著,默默念了幾遍“阿門”。

    火連著白孔雀漸漸燃盡了,留下一堆灰燼,里面有一顆小小圓圓的珠粒,如一顆菩提子。

    1 即沙彌尼,傣語,意為穿粉紅色袈裟的佛門女弟子。

    2 傣族四十歲以上的婦女稱“老咪濤”,男人稱“老波濤”。年輕的女性叫“少多麗”,男性叫“貓多力”。

    3?傣族傳統習俗,男孩子到了一定年紀皆需出家修行,在寺廟里學習傣文和佛教禮儀等知識,一段時間后即可還俗歸家,過正常世俗生活。沒有出過家的人被視為“生人”。

    4?帕龍,即大和尚。

    【焦典,1996年生于云南,北京師范大學文學創作與批評專業2021級博士研究生。小說、詩歌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十月》《星星》等刊物。曾獲第六屆青春文學獎、2020中國·星星年度詩歌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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