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怪物來敲門》:幻想故事如何抵達人性的幽微之處
故事的開始,是一場注定的別離。
康納的媽媽患有絕癥,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十三歲的康納過早地學會了做早餐、洗衣服和倒垃圾,學會了隱藏自己不安的情緒。外婆偶爾會來看望媽媽,可是康納不喜歡外婆,她刻板、嚴肅,還總是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每天晚上,在十二點零七分,他都會夢見同一個場景,沒有人知道那是個怎樣漆黑可怖的夢境,那里狂風呼嘯,一片混沌。
這天零點剛過,一個怪物向康納走來,它一聲聲叫著康納的名字,并且要和他談一談。怪物要和康納講三個故事,作為籌碼,康納要跟他說第四個故事。
第一個故事里,可怕的女巫被怪物救下,殺死無辜女孩的王子成為受人敬仰的國王;第二個故事里,貪婪刻薄的醫生選擇了見死不救,傳道解惑的牧師卻失去了心愛的女兒,連房子也被怪物連根拔起;第三個故事里,隱形人終于下定決心被世人看見,于是他找來怪物,但他并非是真的隱形人,只是身邊人都對他視而不見。
三個故事處處都是矛盾,康納不明白為什么怪物要跟他說這些。實際上,怪物要幫他完成一場漫長的告別。
因為媽媽病重,同學都用異樣的眼神看康納,有的孩子同情他,有的孩子嘲笑他媽媽的禿頭,甚至對他施以暴力。老師對康納永遠是憐憫的神情和語調,沒有人會斥責他,哪怕他逃課一天都沒關系。長期以來的“不一樣”使得康納越發沉默,他心里有一頭被壓抑的巨獸。
在第一個故事中,怪物想告訴康納,人心復雜,多有暗念,善惡從來不是涇渭分明的兩界,康納也可以有自己真實的想法,哪怕這個念頭很殘忍;第二個故事,怪物想告訴康納,行動比言語更重要,那個說著古怪話的外婆,和康納一樣,深愛著他的媽媽,這是他們未來生活的起點;第三個故事,怪物讓康納釋放自己壓抑已久的怒火,去怒吼,去發泄,去做一個不那么成熟的孩子,一個十三歲的孩子。
在那個每晚降臨的夢境里,康納撐在懸崖邊抓著媽媽的手,拼盡全力讓她不被黑暗吞噬。但這一次,康納沒有從夢中醒來,他親眼看著媽媽墜入深淵,康納放聲大哭。終于,在怪物的步步緊逼中,他說出了真心話。
“她終究會離開的!我只希望這一切趕快結束!我希望這一切都結束!”
這就是怪物要康納說出的第四個故事。在這個故事里,康納終于坦承了自己的內心——他只想做一個正常的孩子。
成年人寫給孩子的故事,多是關于成長,《當怪物來敲門》也是如此。
《當怪物來敲門》是一個有痛感的故事,它借怪物之口,以一種怪誕化、奇觀化的方式,觸及校園暴力、集體排斥和親人離去,在這里,成長的內核里包裹了久被遮蔽的暗面,包裹了我們不愿兒童直面的對死亡的習得。
孩子的世界里不應只有童話和糖果,苦難和挫折亦是兒童精神世界建構中必不可少的部分。幻想文學并不是逃離現實的文學,相反地,它以一種超現實、超理性的方式指向現實世界、指向人的本質,它在兒童本位的基礎上探討人類永恒的主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幻想文學是超越年齡的,它從兒童視角出發,但它所要抵達的絕不止是孩童的世界。
在怪物給康納講述的故事里,我們近乎本能地認為女巫是邪惡的壞人,明君是正義的象征,見死不救的醫生理當接受懲罰,積極布道的牧師應該擁有美好的結局,但是,當我們放下戒心,等待那些意料之中的結局時,卻驚訝地發現故事的走向和我們預設的方向背道而馳。
那個怪物講述的故事,一次次照進人性中復雜而卑瑣的部分,并以孩子獨特的感受方式和表達方式,切中人心里模糊而灰暗的地帶。它以一種可見的、形象的方式,將“心靈中一切沉思的、神秘的、幽暗的、不可解說的東西拽出來”(勃蘭兌斯),它們是突如其來的怪物,是善惡不明的女巫,是手染無辜者鮮血的國王。
撥開幻想的外衣,《當怪物來敲門》寫的是人心的灰暗和死亡的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