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1年第11期|塞壬:隱匿的時光(節選)
塞壬,原名黃紅艷,現居東莞長安。已出版散文集四部。兩度獲《人民文學》年度散文獎、華語傳媒文學大獎新人獎、百花文學獎、魯迅文學獎散文提名獎、華語青年作家獎、冰心散文獎、三毛散文獎、廣東省魯迅文藝獎等。現主要從事散文創作,認為散文是表達自我的文本。是發現自我、發現世界、是確立自我與世界的關系的文本。散文表達我,也就是表達眾生。
主持人語
如今寫景物、寫旅游、寫讀書的散文大行其道,因為無風險,且發表較為順暢。寫人物的散文,尤其是寫非著名人物的散文,不但費力不討好,還時刻折磨著寫作者的良知。塞壬交給我《隱匿的時光》之后,我的時光就無法隱匿了。
在眾聲喧嘩的漢語散文領域,塞壬其實從不沉默,她沒有奉獻大把怒放的紙花,而是從獨一的聲音中伸延出女作家罕有的硬朗荊棘。她具有打撈真實、拾取影子的雙重技術。她一方面收集感受、思考和“塞壬式話語”,尤其是那些被宏大敘事拋棄或者遮蔽的人與事;另一方面她在撿拾過往的影子,并賦予其現實的身體、骨頭和眼淚,讓一個人站穩在飄搖的大地上。這樣的文章直走骨髓,總是讓我悲欣交集。《隱匿的時光》里主角曾生,這樣的一位喜歡登山、燦爛、真誠、充滿細膩情感的客家青年,該出手時就出手,匡扶正義。他活過、愛過,他的生命因為一個小意外,疾風一般歸去。而唯有那些有心者的記憶里,塞壬為我們留下了曾生的精氣神,留下了曾生的豐滿造像。曾生所具有的愛憎,這樣的品質在人們身上正漸行漸遠,讀到此,我們忍不住會高喊:“停一停吧,你真美麗。”
塞壬曾經說過:“我分明地知道,我的性格里有鋼鐵的特質,沉默而堅定。”短文《消失的味道》是因我一再催逼下,在她深夜下班后完成的。場景簡單,但十分考驗文字功力。與其說是作家對充滿鄉愁的美食追憶,不如說是一曲對于民俗民情的深沉戀歌。在味蕾里展開的敘事不再四處冒氣,而是壓縮到腸胃中,反芻出來的那種圣潔之情:“有些味道,它只是一個意外。有些味道,它只能緣于某一個人。”
——蔣藍(散文家)
隱匿的時光(節選)
塞壬
在微信群里看到曾生的死訊。一個意外。他在野外釣魚,漁線甩到高壓線上被電死了。這個群本是曾生拉我進來的,我跟群里的其他人毫無交集。我的微信群大多都是作家群,群里只發各種鏈接,作家們不交流,無趣而死寂。在那樣的群里,我是一條死魚,從不冒泡。曾生的這個群大多是驢友,他們熱衷露營,騎自行車,攀巖,野釣之類的戶外活動。他們頻繁地曬照片,匯報行程,還分享旅途上一些新鮮的人和事。在這個群里,我覺得世界向我裂開了一條縫:這么多人熱衷于戶外,他們生機勃勃地活著,沒有聽到過誰抱怨人生。縫里漏下來的是某種自由的風和陽光。中青年男人,荷爾蒙,原味衣褲,在深山老林中裸露的肉體,還有他們露出大白牙的健康笑容。
死訊是群主發的,他艾特了所有的人,說是要包車前往殯儀館吊唁,愿意去的人參與接龍,統計人數。我放下手機,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心理去消化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從枕邊摸索出一包香煙,抽出一根,卻找不到打火機,我只好來到廚房,擰開煤氣灶,叼上煙,把臉湊過去。
第一次離一個意外死者這么近。新聞上播報,有人食毒菇中毒而死,少年游泳溺水而亡,有人跑馬拉松遭遇極端天氣命喪荒野,然而,這些人畢竟不相識,看過新聞后,除了嘆人生無常,無奈搖搖頭,終究還是心無波瀾的。一個人就這樣死去是多么荒謬,毫無征兆,沒有是非對錯,就像死神無意中擲了個骰子,并沒有差別對待,就被帶走了。
袁隆平院士出殯的頭兩天,曾生在群里說已買好機票,準備請假去長沙送袁老一程,最終卻被老婆阻止未能成行。他曾徒手捉住街上的搶劫犯,狂追劫匪一公里,最后把那個累癱的壞人按住;他總有超乎常人的行止:他有一張照片被選中參加市里的攝影展,然后跑群里發三百塊錢紅包;經常驅車從虎門去厚街只為吃一口正宗的厚街瀨粉;在手機上看見一些令人憤怒的新聞每次都義憤填膺……他這個人,有一種難得的純凈與天真,即使是在見慣了人性涼薄、世道兇險的中年,曾生似乎也沒多大改變。暗地里,提起這個人,我多半只是笑,老實說,我的笑意里有一種人格及審美的俯視,雖然我一點也不討厭他。
我之所以要寫這個人,是因為我意識到,有一種品質在我們身上已漸行漸遠。還有,一段特別隱匿的時光,它照見我這個人,曾那樣地活過。
群里有一個陌生人突然加我,他說曾生留下了一點東西想要轉交給我,看我能不能做點什么。第二天我收到一個順豐快遞,三個移動硬盤,足足有3TB的照片。陌生人說,曾生經常跟他一起去拍照,兩人有一間工作室。有一次他說到,想出一本畫冊,希望塞老師幫忙挑選照片。如今畫冊是出不了,這三個硬盤放在工作室也沒什么用,就當是拿給塞老師看看吧。
一時間,我陷入一種茫然的無措中—我從來就沒有想到,曾生會把攝影當成一個嚴肅的事情來做。
一
我慢慢打開了照片,圖片讀得很慢。往下移,一張張的小圖標在依次顯示。量太大,看完頗費工夫。點開一個文件夾,主題是高州年例。其中有一個文檔寫了寥寥幾句話,那是2011年農歷正月十五,曾生和友人一起去高州拍年例,這是他第一次拍人文題材,雖然什么都不懂,但是跟著有經驗的攝影老師們一起總能學到東西。但他還記錄了這么一句話:塞壬姐說,人家拍五張,我拍十張,二十張,三十張,這樣總能出一張好片吧。我要多拍。
我說過這樣的話嗎?不記得了。但是,對于攝影來說,只要量夠大,出好片的概率是有的。這是一個笨辦法。我忽然想笑,曾生,即使在無人的私底下,他也是如同幼兒園的小朋友那樣謹記著老師的話。好嚴肅,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啊。一瞬間,腦中浮現了他那張臉,呆呆的,眉頭緊鎖,張著嘴,欲言又止,他沒有弄明白一個問題,本想追問,但又怕人家煩,所以經常欲言又止。這樣的表情,簡直像一個面具時常戴在他的臉上。求知的人是卑微的,所以他會費盡腦子迂回地試探,靠近,最終弄明白他想要的答案。
2007年,我在虎門一家大型賣場做宣傳策劃。有一天經理帶了個男孩進辦公室,說是給我添了個小助理,主要負責拍攝方面的工作。是老板的侄子,平常喜歡攝影,到公司來歷練歷練。個子不高,平頭,穿了一件黃色的背心,外面套了件短袖的橙格子襯衫,一條滿是口袋的垮褲子,脖上掛了銀色的長鏈,非常潮,像跳街舞的打扮。他的笑容干凈,有一點羞澀,臉上的酒窩只有抿嘴的時候才顯現。雖然看上去很乖,但眼睛還是忍不住四下張望。最后,他完全不聽經理跟我說什么,一個人跑到金魚缸跟前,用手指敲缸去逗那條浮在水中紋絲不動的龍魚。
這樣的年輕人本不是為了薪水來工作的,家族企業,我不必太當真,隨便帶帶就好。一問,喜歡攝影,主要拍些風光片,名山大川算是走遍了。他把片子發給我看,典型的沙龍糖水片,唯美,過度注重視覺的光影效果,甜到膩,從而引起攝影界的審美疲勞,已經有不少批判的聲音了。他興致勃勃地跟我講某張日出的照片,因為天氣的原因,幾天幾夜沒睡好覺,漫長的等待,找到最佳的拍攝點,最終才拍到這張絕美的日出。
在很多人看來,攝影就是拍風光片。他不知道,這張日出換作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拍到。日出是固有的,拍攝點是不變的,只要時機一到按下快門就可以了。成千上萬張一模一樣的日出,像流水線的產品,他竟如此興奮、得意,如獲至寶。但我沒有跟他講這些,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嗯,不錯。曾生意識到我態度的冷淡,他收斂了笑,驚愕地看著我。
很快,我布置了任務,讓他去拍一個活動,圖片用作單位網站的新聞配圖。我想看看他對新聞攝影到底了解多少。結果不出所料,他交上來的圖片根本沒法用。活動現場的橫幅沒有拍下來,觀眾席的照片全是后腦勺,沒有一張活動全景。最后的領導合影,活動的背景板只拍到半邊,領導講話的照片要么是低著頭的,要么是表情奇怪的,而且都是大遠景。他拍得最多的是司儀小姐,那些穿旗袍體態婀娜的女孩。
幸好,我叫網站編輯小趙去了現場,她拍回了照片。
一片空白,我得從頭教起。我跟他說新聞攝影有一個重要的標準是,一張照片就能看出這個新聞的重要信息。我一張一張跟他指出他拍的照片為什么無效。他聽得極認真,不時點頭。抬頭看我的神情,幾乎是膜拜。兩眼亮晶晶的,仿佛是,對于攝影而言,我給他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我帶著他四處跑活動,跑商鋪,一點一點地教,他慢慢上路。年輕人容易與人親厚,向你問個問題,把臉靠太近,頭發幾乎交織在一塊,氣息都吹到人臉上,你甚至能聞到他用的沐浴露的香味。尤其是得到一點肯定之后就沖你笑,顯擺那迷人的酒窩。啊,他不知道,青春這種東西是有毒的,小我七歲,整天“塞壬姐姐塞壬姐姐”地叫著,黏著你,完全沒有顧及一個步入中年的女性,她的內心泛起的微瀾。我閉上眼睛,老臉一熱,覺得自己既陌生又可笑。
有一天在辦公室,他突然沖到我跟前:塞壬姐姐是作家嗎?我很吃驚。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關于寫作,在公司我從未向任何人提及。曾生看到了網上的新聞,原來是我獲得了東莞荷花文學獎,網上有一張我的高清照片。他指給我看時,我對他做了一個“噓”的手勢,希望他不要聲張。
因為這個發現,從那以后,他對我的任何觀點、建議幾乎是虔誠般地全盤接受。雖然性格很好,人也實誠勤快,可是,悟性方面明顯不足,一根筋,冥頑不化,實在算不上一個聰明的孩子。拍照,勉強能拍個實景。審美、情感,個人的觀看方式依舊是一個黑洞。跟他講攝影的“決定性瞬間”,他怎么都不明白。
他大概明了我對他的這一判斷。有時我生氣了:凡是我已經解釋了兩遍的東西將不再重復。他不好再問,訕訕地收回目光,只是下班的時候幽幽地試探,要不要一起吃個飯。
以為他在公司只是混,結果完全不是。
公司做了一本宣傳畫冊,當我拿到手時,無意中發現畫冊有一張圖片說明出了錯。盡管圖和文字是曾生提交給我的,但畢竟我沒有校對出來,所以責任還是在我。可是明天公司就有招標會,要在現場派發畫冊,重印已來不及。我跟曾生說,這個不起眼的小錯,只要我們不聲張是沒有人能夠看出來的,以后注意就是。
我其實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對于我來說,曾生不僅是我手下的小助理,他更是代表甲方立場的人,公司是他們家的。我只是為他們家打工。我居然當著他的面想要掩蓋工作的過失,懷著僥幸心理,想蒙混過關。我看著他的表情,跟平常不太一樣,有了一絲復雜的成分。我一瞬間就明白了,真的很后悔說出了那樣的話,這相當于送一個把柄給他了。
那要如何補救呢?他問。
目前只能用雙面膠把錯誤的文字蓋住,然后打印出正確的文字,裁成條貼在膠上。
全部貼嗎?
這次就不派了。下周還有訂貨會,我們讓印刷廠重印五百冊。
突然間,兩個人的氣氛有點尷尬了。我匆匆逃離辦公室,非常羞愧。我的職業素養竟如此不堪。而我萬萬沒料到的是,曾生跟他的幾個朋友在辦公室整整加班了一夜。一大早,我開門看到他睡在辦公室沙發上,他睜開眼跟我說,搞定了,五百冊,塞壬姐姐,很對不起,是我出了錯,我以后會注意的。
雖然我不認為曾生會以雇主的身份來監督我的工作,但此次我的懈怠本身是惡劣的。曾生說要正式向我道歉,提出請我去他家里吃飯。
他居然私底下用最笨的辦法去解決問題。我很震驚,這個傻子。
二
在廣東近二十年,來來往往的人,極少會深入到家人這個層面。我以前對朋友有一個認知標準,只有把你介紹給他的家人,可以在他家蹭飯,出入自由才能算是真正的朋友。曾生要把我介紹給他的家人,我覺得是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直到進門,我才意識到這頓飯有多隆重。曾生向他的父母介紹說,我是東莞的大作家,是他的主管,也是他的老師。我那天穿著休閑的白T和牛仔褲,素顏,頭發隨便拿個發卡挽著,而且是空手去的,連鮮花都沒有準備。
真正的豪宅府邸,依山臨水。車開進去,就知道進入了富人的小區。大廳里供著財神關公的全身像,電子紅燭亮著,供著鮮果。羅馬柱,天花是白色浮雕,枝形大吊燈。一圍紅木沙發和茶幾,大電視,墻上掛著“德善祥和”匾額,墻角,有一棵茂盛的發財樹,玄關那里,有一個巨大的金魚缸,紅魚穿梭,吐著泡泡。整個裝修不倫不類,透著主家富有但庸俗的審美品位。
我喝到響螺燉瑤柱的瓦罐湯。奶黃的湯汁,濃鮮,腥香,曾生的母親專門為我準備的。這是一生都不會忘記的味道,里面有一種令人不安的誠意。她笑著,說了一句我沒有聽懂的客家話,還要當面看著我喝完它。他們一家是梅州人,老兄弟三人在虎門經營面料批發市場二十多年。曾生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他是幼子。老父親客氣地跟我說,兒子說在我身上學到很多東西,一直想表示感謝。
我拘謹起來,一種奇怪的氛圍籠罩著我,在簡單的尬聊中,我慢慢聽懂了這頓飯的真正意思。曾家有一處物業在海港城,準備打造成購物、休閑、娛樂為一體的主題購物中心,希望我能擔任企劃部經理。曾生這是挖他叔叔的墻腳啊,我笑了笑,說是會慎重考慮,并感謝他們的邀請。
而彼時的我,已對職場感到厭倦和疲憊。寫作處在上升期,狀態很好,期刊發表的反響都不錯。有一個鎮區的文學會想邀請我過去編一本文學刊物,我很心動。畢竟,職場的累,已經讓我的身體透支了。后來我跟曾生說了自己的想法,決定年底離職去長安鎮。在我離開之前,我得盡快把文宣企劃這一塊教會他。
你離開之后,我還可以打電話向你請教問題嗎?
當然可以。
那私人問題也可以請教嗎?
我呵呵一笑,反問,是什么樣的私人問題呢?
……
(節選,全文刊發于《廣州文藝》202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