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1982年,孫犁把兩則很短的小說投給某家文學刊物,但是被退了回來。
孫犁又投給另一家文學刊物,很快便刊登出來了。
從1981年11月24日到1989年1月16日,數年之間,孫犁創作出三十篇同樣體裁的小說,后來以“蕓齋小說”為題結集出版。這些小說采用了許多熟人與朋友的事跡,且在大部分篇幅的末尾模仿《史記》中的“太史公曰”與《聊齋志異》中的“異史氏曰”,綴以“蕓齋主人曰”而對小說中的故事與人物進行議論與評介 。(1)
按照西方傳統的小說(fiction:虛構故事的散文)理念,小說是虛構文體,當時給孫犁退稿的編輯很可能便是秉承西方傳統小說理念,而拒絕接受他的這種文體的小說,孫犁堅持以“小說”而不是其他文體命名,必然有他對小說理念的理解與對小說文體的追求,很可能是他對中國傳統小說理念的回歸與認知。
在我國文化傳統中,小說屬于諸子百家,小說家不是單純講故事的人。民國四年(1915)江陰繆荃孫刊印了一本小書,收錄七個短篇話本,以《京本通俗小說》的形式在坊間流行,開卷是宋人的《碾玉觀音》,講述兩個年輕人,一個是王府繡娘,一個是王府里制玉的匠人,他們二人在沒有得到郡王的準許下,私自結合而受到以生命為代價的懲罰,這么一個悲慘的故事。在“說話”,也就是講故事之前,作者引用了大量與春天相關的詩詞。
第一首是《鷓鴣天》,描寫初春景象:“東郊漸覺花供眼,南陌依稀草吐芽”;(2)第二首也是《鷓鴣天》,歌詠仲春的景致:“杏花出落疏疏雨,楊柳輕搖淡淡風”;(3)第三首還是《鷓鴣天》,感嘆暮春飄零:“小橋楊柳飄香絮,山寺緋桃散落紅”。(4)之后,引出了王荊公、蘇東坡、秦少游,邵堯夫、曾兩府、朱希真等人所做的詩,再后是蘇小妹,她吟哦了一首《蝶戀花》,都認為春天的歸去與物象有關——王荊公認為是春風,蘇東坡認為是春雨,秦少游認為是柳絮,也有人認為是燕子或者黃鶯將春天銜走了。最后,王巖叟全盤否定,他認為:“也不干風事,也不干雨事,也不干柳絮事,也不干蝴蝶事,也不干黃鶯事,也不干杜鵑事,也不干燕子事”,(5)而是時間到了,春天只有三個月,九十日春光已過,春天自然要回去了:
怨風怨雨兩俱非,風雨不來春亦歸。
腮邊紅褪青梅小,口角黃消乳燕飛。
蜀魄健啼花影去,吳蠶強食柘桑希。
直惱春歸無覓處,江湖辜負一蓑衣!(6)
在小說發端之前,為什么要援引這么多詩詞?書中解釋是因為有個咸安郡王,“怕春歸去,將帶著許多鈞眷游春。”(7)從情節演繹的角度看,這樣的解釋是十分勉強的。因為這些詩詞不是故事變異的元素,而與情節演變無關。但是“說話的”,也就是作者,卻不避啰嗦而娓娓道來,表現一種無關故事的興趣。
《碾玉觀音》是我國優秀的話本小說,這樣的小說是在書場搬演給聽眾的,書場流行這樣的小說,說明聽眾對它的喜愛,《碾玉觀音》的作者之所以敢于如此大幅度地脫離故事而援引詩詞,根本的原因是中國傳統小說的理念與西方不同,不是簡單地通過故事愉悅讀者,而是將其歸入諸子百家之中,就此而言,西方晚近以來注重小說的文化性,與我國傳統的小說理念難免重合而有異曲同工之處。然而,現實是1919年以后,我國主流文壇全盤西式,傳統文學被邊緣化了,因此研究我國小說的敘事經驗,往往不得不返身回顧舊有樣式,既要梳理傳統,也要梳理當下的敘事經驗,才能形成我國本土的文學理論。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敘事學引入我國,曾經流行了短暫時間,但很快被文化主義的浪潮所淹沒,學人以談文化為時尚而少有人談敘事學了。但是,敘事學所揭示的對小說的關鍵性分析,至今是研究的指南與工具,需要賡續與發展,而作為中國的學人一方面要繼承本土根脈,同時也要融通西學,站在中西學術的節點上創建本土話語體系。奉獻給讀者的這本小書,便是我多年研治敘事理論——從文本到敘事的一點心得與體會。古希臘的哲人柏拉圖說過這樣一句話:神不是一切事物的起源,但是好事物的起源。文學理論也是如此,理論不是批評不是創作,但是好批評與好作品的起源,因為文學理論——包括敘事學,多少會給創作的拓荒者們提供一痕光影,哪怕是行進中驛動、幽寂的光影呢!
2016、8、30
注釋:
(1)《蕓齋小說》(人民日報出版社,1990年1月出版)收錄有:《雞缸》、《女相士》、《高蹺能手》、《言戒》、《三馬》、《亡人逸事》、《幻覺》、《地震》、《還鄉》、《小混兒》、《修房》、《玉華嬸》、《葛覃》、《春天的風》、《1976年》、《小D》、《王婉》、《楊墨》、《楊墨續篇》、《魚葦之事》、《一個朋友》、《馮前》、《無花果》、《頤和園》、《宴會》、《蠶桑之事》、《羅漢松》、《石榴》、《續弦》、《我留下了聲音》等三十篇小說。
其中,五篇沒有,另外二十五篇均采取了“蕓齋主人曰”式的結尾,比如《女相士》記述“文革”中,作者結識了一位女士,這位女士精于相面,解放前曾以相面所得在長沙“自蓋洋樓兩座”。小說的結尾是:“蕓齋主人曰:楊氏之術,何其神也!其日常亦有所調查研究乎?于時事現狀,亦有所推測判斷乎!蓋善于積累見聞,理論聯系實際者矣!‘四人幫’滅絕人性,使忠誠善良者,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對生活前途,喪失信念;使宵小不逞之徒,天良絕滅,邪念叢生。十年動亂,較之八年抗戰,人心之浮動不安,彷徨無主,為更甚矣。惜未允許其張榜坐堂,以售其技。不然所得相金,何止蓋兩座洋樓哉!”
(2)(3)(4)(5)(6)(7)《京本通俗小說》,第1頁、第1頁、第1頁、第3頁、第3頁、第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