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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2021年第5期|陳璽:戲中人(節選)
    來源:《十月》2021年第5期 | 陳 璽  2021年11月08日08:37

    陳璽,1966年生,武漢大學畢業,經濟學碩士。曾在華南師大任教,執迷于科學哲學,發論文數篇。2003年任廣東省工商局法制處副處長,后任東莞市工商局副局長,現任東莞市文聯黨組書記。中作協會員,律師。作品發表于《十月》《中國作家》《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作家》等刊物。出版有長篇小說《暮陽解套》《一抹滄?!贰盾贤辍?。

    戲中人(節選)

    陳 璽

    陽春三月兩場雨后,槐樹寨的老街泥水橫流。兩道車轍積著柴草,歪歪扭扭地從橋西伸到東頭的壕岸上。幾十年前已如蜂巢般的老屋,好些倒塌了,披著荒草的殘垣斷壁,就像群倔強的關中老漢,蹲瞅著頭頂呼啦啦的老槐樹的樹冠。

    老街中間有座坐北朝南的莊宅,里面是幾間廂房,院中有棵棗樹,頭門趔趄地站在幾根木樁撐起的框中,上面是疊著磚瓦的門樓。干裂枯凋的門扇咯吱著開了,志明老漢端著洋瓷碗,攥著蒸饃,弓著身子,晃了出來。他順墻靠下,筷頭夾起幾絲咸菜,摁在蒸饃上,伸長脖子咬了口饃,手背抹著眼角,嚼了起來。

    西邊橋頭傳來突突聲。志明老漢停住咀嚼,眨巴著眼睛,挺身瞥著西頭,納悶還有人走老街的泥路。志亮戴著石頭坨坨眼鏡,叼著黑棒棒卷煙,坐在摩托上,打著擺子,蕩了過來。見志明老漢蹲在門前,他蹬在門前的硬柴堆上,盯著老漢,搖著頭說:“二哥!都啥年代了,午飯還吃這?”

    志明老漢掰了塊饃,擦凈碗,喝掉酸汁,將饃塊填進嘴里,腮幫子鼓著,嘿嘿著應道:“吃來吃去,還是蒸饃就咸菜舒服。”

    轟了下油門,志亮噴了口煙,擺著手說:“好我的哥哩!把娃都慣這樣了,還在人面前替娃說話哩。你都八十多歲的人了,鉆在蘋果樹地里,給守業數了大半天的花,他們就忍心讓你回來,啃冷蒸饃?這事我得管,這不光是丟你的人哩,也把咱祖宗的人都丟盡了?!?/p>

    志明老漢將碗筷放在磚塊上,踩在混著柴草的泥水,提起褲腳過來,摸著摩托倒后鏡,哎哎了幾聲,搓著臉說:“好我的兄弟哩!守業他媽走了七八年了,我自個也習慣了。咱娃是個軟蛋,咱又給娃娶了個包拯那樣的媳婦,這都是命呀!”

    轟了下油門,志亮噘著嘴,直愣愣地盯著志明,嘎巴點了檔位,后輪晃了下走了。抖著干癟的身子,志明擺手叮囑道:“兄弟,哥怕守業跟媳婦淘氣,你就別吱聲了!”

    從壕岸往北,是槐樹寨的新街,幾條街道鋪成了水泥路面。上了水泥路,志亮轟了腳油門,摩托噴著黑煙,輪上的泥粒飛濺,沾在他的褲腳上。街口的小賣部前,圍坐著一群吃午飯的人。志亮下車,跺了幾下腳,鞋和褲腳的泥粒答答落下。他摘下眼鏡,撩起衣角,正在擦拭,斜對面守業家的門,哐當開了。守業抱著頭,彎著腰,不停地瞄著身后,撒腿從門中跑了出來。蹲著的人紛紛站起來,走到路邊。芳莉晃著掃把,追了出來,瞥了眼小賣部前的人影,見志亮家隔壁的大鵬媽端著盆子出來,她緩步愣了下,倏地加快腳步,她扯開嗓子,抖著手罵道:“羞你先人哩!也不怕人笑話,還給你起了個守業的名!你去問問你先人,他讓你守業,他的業在那里?我咋就沒見過哩!是不是都給他女子了?”

    志亮跨過樹溝,一把攥住了掃帚,瞪著眼訓道:“芳莉,十爸給你說,打捶鬧仗回家去,別在門前丟人現眼了,也不怕人笑話!”

    扯了下掃把,芳莉漲紅著臉,瞄著人群,吔吔了幾聲,揚起手說:“十爸,你是方圓幾里的能人,城里有生意,村里有商店。守業他伯要有你的一點本事,我還能像現在這樣嗎?”

    志亮松開手,退了兩步,嘆了口氣說:“芳莉,你看你和守業打打鬧鬧這些年,街上有人管嗎!咱是一個族的,我是你長輩,勸說你幾句,你咋就不知好歹,還把我也扯進去了?”

    瞄見守業蹲在壕岸上,芳莉嘟著臉,轉身瞥了眼自家的大房托樓板的門房,擺著掃把說:“十爸,這幾條街的人,誰不知道這房是我十幾年從蘋果園子刨出來?你是能行人,我們咋能跟你比哩?”

    志亮老婆出來,扯著他的胳膊,將他推進門,回身對著芳莉笑著說:“芳莉,十媽給你說,你十爸就是愛管閑事,你別往心里去?!?/p>

    回到自家門前,小賣部前的人散開了。芳莉走到路中間,對著壕岸上的守業喊道:“你不是整天想著你伯嗎!去!跟你伯過活去!家里沒你的飯,也沒你的炕,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我再也不管你了!”

    咣當一聲,守業家的大門關上了。大鵬他媽晃出臉,瞥著守業家晃蕩的門環,見管業走過來,兩人相視一笑,她搖著頭縮回身。

    太陽落山了。滲涼的地氣騰起,田野中滿目搖曳著花蕾的蘋果林隱在麻黑的天宇間。村民們從果林中曳出身子,三三兩兩回到村子,吃了晚飯,晃到小賣部前,聚在門洞的光影中。管業走出家門,后面跟著自家的黃狗,他順墻來到小賣部,號鬧著打麻將。

    估摸村民們回家了,守業蹲在地頭,瞄著他伯歸去的背影,他撿起幾瓣花,指蛋間搓著。幾只蜜蜂嗡嗡著,在他耳畔游曳。他燃起一根煙,猛吸了兩口,偏頭對著蜜蜂,噗地吹出一股青煙。蜜蜂顫動翅膀,消失在花蕾間?;氐酱蹇冢粗≠u部前的人影,聽到管業張羅麻將的喊叫聲,守業蹲靠著柴堆,他不敢回去,他怕推開自家的頭門,芳莉又將他攆出來。柴堆滲出的涼氣,縈回在他的胯下,像條蛇,攀緣而上。守業撩起夾衣,裹緊肚子,彎著腰,站在墻角,朝街道張望。從他的視角看過去,小賣部門洞的光廊中,晃著沒頭的身子。守業縮著脖子,見志亮閃出門來,呆望著他家緊閉的頭門。守業咳咳了幾聲,閃進光廊中,踩著他十爸的影子,走了過去。見守業進來,管業摸起張牌,指頭搓著牌面,挺腰晃身,偏頭笑著問:“守業哥,看把你餓的!我叫娃給你取個饃過來?”

    守業徑直來到柜臺前,撅著屁股,肘撐在柜臺上,搓著臉頰,轉頭瞥著管業,嘆了口氣說:“管業,哥就是這個命。包拯在陰間排了幾百年的隊,臨出世的時候,變成了女的,偏偏又讓哥娶了。你也甭笑話哥,要是你娶了,保準還不如哥哩!”

    捻滅了煙頭,志亮拍著守業的肩說:“行了!你娃跟女包拯咋過活,我管不著。你伯還能活幾天,整天一個人蹲在老街上,啃著冷蒸饃,總不是個事吧!”見老婆出來,他轉過頭吩咐道:“去!給守業弄點吃的?!?/p>

    黃狗豎耳擺尾,盯著守業望了一會兒,嘴巴啜著他的腳腕子。守業抬起腳,黃狗夾起尾巴,趔身跑了。他連忙攔住十媽,指著貨架上方便面說:“十媽,給我來桶牛肉面,要酸辣的?!敝玖翆掀艛[手。守業瞥了眼,掏出錢,放在柜臺上,敲著臺面說:“十爸,平常我們家包拯管得緊,我就香這桶牛肉面。你就讓我解解饞。誰讓她不給我吃飯?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p>

    呼嚕著吃完了方便面,守業端起紙桶,仰頭喝完了湯,他伸出舌頭,噗啦著舔凈唇上的辣椒油,吱吱吸了幾口氣。他掏出香煙,遞給志亮一根,燃起噴了口煙,嘆氣盯著屋梁上的燈,眨巴著眼睛。志亮扯了下守業的胳膊,擺著下巴,進了院子。守業低頭跟了進去。走進上房,志亮摁開了燈,倒了杯開水,放在柜子上。抽著煙,兩個人沉默對望了半晌。志亮摸著下巴問:“守業,你伯就你一個兒,都這把年紀了,你是咋想的,十爸想問問你!”

    猛吸了兩口煙,守業憋著氣,緩緩吐著煙,搖頭笑著應道:“好我的十爸哩!這些年,為了我伯的事,我不知道和芳莉吵了多少架。你也勸說過多次。我現在才體會到老人說的‘江山易改,稟性難移’的味道了。今年過年的時候,我和芳莉看望她舅。她舅是個能行人,說好了要將我伯接過來。開過年,她又變卦了。今個兒,她包了頓菠菜餃子,我讓根娃給我伯端上一碗。她掄著油裙,從廚房跑出來,抓住碗,往回扯。我氣不過,就把碗摔了。后面的事你都看到了!哎——咱就遇上了這貨,你說我還能咋樣哩?”

    志亮老婆推門進來,提起暖瓶,給守業續水,瞥著志亮說:“守業,你家的事,你自己做主,千萬別聽你十爸的!常言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你家的情況,你最清楚。你十爸就是操心你伯的身體?!?/p>

    志亮站起來,踱了幾步,將老婆推出上房,帶上門。他回身盯著守業,撓著頭說:“守業,憑良心說,芳莉潑實,做務果園,村里好些婦女比不上她。在你伯的事上,我琢磨著,咱要用些手段,得讓她認事呀!”

    守業呼地站起來,眼里放光,疑惑地盯著志亮,急切地問:“啥手段?人家說不見南山不回頭,芳莉隨了她爸,就是見到南山,她也不會回頭的。”

    拿起柜上的黑棒棒卷煙,志亮抖出一根,叼在嘴上。守業遞上火。他嘶嘶著吸了口,閉上眼睛,手指揪著眉間,沉思半晌,扯來守業,偏頭伏在他耳畔,嘀咕了一陣。盯著他煙頭的灰燼,守業愕然瞪大眼睛,不時點著頭。志亮息聲。他眨巴著眼睛問:“行嗎?十爸?!?/p>

    天剛麻麻亮,推開志亮家的頭門,守業晃出頭來,瞄了幾眼自家的頭門。他側身閃出門,快步躲到柴堆后,見街上沒有響動,他順著斜坡,貓腰溜到壕下,靠在玉米稈堆上,瞇眼打量著泛白的東方。太陽裹著兩道繃帶,露出了大半個臉。守業顫抖了幾下,掏出打火機,折了幾根玉米稈,燃起一堆火。他燎著手,不時仰頭側臉,朝壕岸上瞄著。

    摸了下炕頭,芳莉呼地坐起來。她揉著眼,推開門,走到廂房的窗戶外,見根娃蒙頭睡著,才知道守業一夜未歸。她操起掃把,清掃院子,推開頭門,站在街上,朝東西兩頭瞭望了一陣。她將根娃扯起來,數落著說:“你先人長本事了,晚上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到老街去,看你先人是不是窩在那老不死的炕上?!?/p>

    根娃趿鞋噘嘴,走到院子。芳莉嘟著臉,揚起掃把說:“根娃,去給你先人說一聲,不想回來,我也不稀罕,就讓他跟那老不死的過活去。媽也能養你。”

    從后院拿出噴霧器,芳莉裝上水,拉起手柄,充好氣,擰開開關,噴頭嗤嗤抖了幾下,吱啦著噴出傘狀的水霧。頭門咣當一聲,根娃愣頭愣腦地跨進門,瞪眼揚手喊道:“我爺沒見到我爸!”

    放下噴霧器,芳莉有點蒙。她走過去,摸著兒子的頭說:“你爸沒啥能耐!他翻不起浪來。沒準他和你管業爸打麻將去了。”

    根娃推開她的手,瞪著媽媽,委屈地說:“我就沒見過我爸打麻將!他敢打麻將嗎?”

    芳莉撲哧笑了,摸著兒子的脖子,剛朝頭門口走了兩步。管業喘著氣跑進來,跺腳揚手,哎哎著說:“嫂子,我清早到壕岸上解手,見我守業哥,像個叫花子蹲在壕下的柴堆。我想拉他上來,他就是個傻笑,拽都拽不動!”

    掄開了媽媽的手,根娃哇地哭號起來,他抹著眼淚,撒腿向壕里跑去。芳莉摘下油裙,拍打著褲腿,噘嘴哼哼著。管業扯了下她的衣袖,跺著腳說:“嫂子,娃都這么大了,我守業哥萬一有個好歹,你咋給娃交代哩!”

    聽到腳步聲,守業瞬間耷拉下頭,知道是根娃的哭喊聲,他倏然感到對不住娃。臨近的跑步聲和越來越大的哭喊聲中,他的眼眶濕了,淚滴從眼角滑落。根娃撲地跪在柴堆上,抓住守業的胳膊,晃著喊道:“爸,你咋的啦?”

    摸著根娃的頭,守業咧著嘴巴,嘿嘿傻笑著。瞇見他臉頰的淚痕,根娃哭喊著。他抓住兒子的手,搓揉著掌心,肉墩墩的掌,讓他心軟了,他想給兒子一個暗示,剛正過神情,聽到壕岸上管業的喊叫聲,他即刻轉軌。根娃扯著他的胳膊,讓他回家。守業晃身站起,踉蹌著走了兩步,對著壕岸上的人,嘿嘿傻笑。芳莉心里開始打鼓,她跟著管業,尋著根娃的哭聲,站在人堆中,偏頭瞪著守業。

    見芳莉過來,管業擺著下巴,眼睛白著身后,揮手輕輕抖著。守業撲通坐在地上,拿起樹枝,挖著地上的濕土,招手讓根娃過來。根娃扯過樹枝,扔在地上,見管業跑下來,晃著爸爸胳膊,瞪著岸上的媽媽哭道:“爸,你成了這個樣子了!”

    攙扶著守業,管業喘著氣,爬到半坡。芳莉站在坡頭,冷冷瞥著。管業抹著額頭的汗,瞪著芳莉喊道:“芳莉,包文拯把你都唱傻了。我哥都成了這個樣子了,看你那樣子!”

    走到半坡,芳莉架起守業的胳膊,走上壕岸。她拍了下根娃的頭,轉過身對著鄰里們說:“行了!人都成傻子了,有啥好看的?”瞥了眼守業上衣兜的煙盒,她捏了幾下他的胳膊,對根娃說:“根娃,讓你管業爸回去。跟媽把你先人弄回去!別哭了!哭個屁哩,大不了媽就當養個傻兒子?!?/p>

    回家的路上,守業埋怨老婆心太狠,又可憐兒子的無辜。他攬住兒子的脖子,趄著身子,將重心偏向他那邊,傻態中溫存著父子間的情深。猛然想到得給老婆一點顏色,他騰起身子,嗷嗷叫了幾聲,靠著老婆的那條腿,倏地提起來,耷拉在空中,他將重心壓在她的肩頭。躺在炕上,根娃給他端來飯。他擺著手,讓娃放在柜面上。芳莉站在窗外,瞄了眼,隔著窗戶喊道:“根娃,你別去上學了,照應你先人。媽昨晚將農藥兌好了,得按時下地給蘋果樹噴藥。”

    老婆走了。守業摸出根煙,燃起噴了幾口,慢慢從裝傻的狀態中游離了出來。想到兒子不去上學,他抓住根娃的手,指著門背后的書包說:“根娃,爸感覺好多了??炜几咧辛耍φn要緊,你趕快去上學,別操心爸!”

    眨巴著眼,根娃瞅著爸爸,松開了手,拿起書包,走到門外,又回身朝炕上張望著。守業挺了下身子,噴了口煙,輕輕地擺了下手。聽到自行車出門的聲音,他騰地坐起來,抓起蒸饃,咬了幾口,端起碗,咕嚕著喝了口稀飯。

    志亮蹲在門前的臺階下,給紗布擠了些機油,擦拭著摩托車的后輪。見根娃騎車上學去了,他站起來,走進小賣部,搓著茶杯,出來坐在門口的凳子上。管業從家里出來,見大鵬媽在樹溝洗衣服,他招呼了一聲。見志亮舉起茶杯,對著守業家蕩了幾下,他收住腳步,縮身退回自家門前。大鵬媽站起來,拎起盆子回去了。管業快步走過馬路,見街上沒人,他推開守業家的門,閃了進去。

    街上來輛賣菜的蹦蹦車。志亮趕緊站起來,茶杯放在窗臺上,快步迎上前去,招了下手,車子停在守業家門前的馬路上。解開一捆蔥,志亮拿起來,對著守業家門口晃了幾下。管業出來,蔥堆上揀了幾根蔥,付完錢回家了。守業挑著擔子,走到門口,用晃動的桶磕了下門框。圍著車子揀菜的婦女們,回過頭來,納悶地望著守業踉蹌的腳步。走到管業家門口,他抬起腳,踹開門扇,又用桶碰了下門墩石。婦女們揀菜的手停了,木然地瞥著他晃蕩的身子,交頭私語。

    黃狗躥出來,后面跟著管業。賣菜的收完錢,揣進口袋,攥住手把,坐上車,突突著走了。管業院子傳來了哐當聲。志亮眨巴著眼睛,偏頭望了幾眼。管業倏地回過身,伸長脖子,愣了瞬間,對著買菜的婦女,擺著手說:“哎呀呀!守業絞水,我出門問了聲,他抹著眼淚,可憐兮兮的樣子,八成摔倒了!”他轉身跑到門口,望著晃動的井繩和轉動轆轤,屈身拍著大腿喊道:“十爸!守業跳井了!”

    吹掉叼在嘴上的煙,志亮撒腿跑進院子,后面跟著群婦女,他攥住轆轤把,跪在井口,對著井眼喊了幾聲守業。井下傳來嗷嗷的叫聲。志亮掏出摩托車鎖匙,抖著扔給管業,下垂的喉結蠕動著喊道:“管業,騎上車去園子,快去叫芳莉回來!”大鵬媽屈身瞥了眼井口,伏在他耳邊問:“我去老街,叫志明老漢過來?”志亮站起來,踱了幾步,攔住大鵬媽,擺著手說:“別急!我怕我二哥受不了這樣的刺激。”

    跨上摩托車,管業轉著油門,摩托噴著黑煙,向北邊的田間躥去,后面跟著他家的黃狗。到了地頭,他將摩托靠在看守蘋果的屋墻上,沿著地坎,彎腰屈身鉆進去,驚慌地喊著芳莉。樹冠上飄來一團水霧,混著濃烈的農藥味,嗆進他嘶喊的嘴巴。他捂住嘴巴,蹲下咳嗽了幾下,瞇眼抬頭,見噴霧器的頭,就像盤桓在樹冠上的蛇頭,滴水望著他。他閉上眼睛,呼地站起來,剛睜開眼,見頭巾蒙臉的芳莉,直愣愣地盯著他。芳莉摘下頭巾,抹著臉,瞪眼問:“咋咧?”

    哎哎了幾聲,管業一把攥住芳莉的袖子,跺腳扯了下說:“嫂子,不好了!我守業哥絞水,跳井了!”

    芳莉愕然瞪大眼睛,皺著眉,鼻頭翹起抖了下,攥住背帶,將噴霧器的藥筒拎起,摔在地上,抓住粗壯樹枝,咔擦折斷,撩起樹枝,走到地頭的小屋門前。管業跟出來,急促地踱著步,揚起手說:“嫂子,你得趕緊回去!咱得將人撈上來。”

    芳莉哇地哭了,她順著墻,蹲在地上,掄著樹枝,哭喊道:“槐樹寨的人都說我虧待了老人,我落了個惡名。有誰知道守業沒本事,我一個女人家,張羅著一家的過活,我容易嗎!守業長本事了,他死了,倒落了個清凈。所有的不是都落在我身上了,我扎在這人世上,還有啥意思哩!”

    跨上摩托車,管業轟著油門,在芳莉面前掉了個頭,伸長脖子說:“嫂子,救人要緊!快上來,我帶你回村。”

    盯著墻根藥瓶中泛白的藥水,黃狗舔著下垂的舌頭,抖著頸毛,伸長脖子,將藥瓶拱倒了,爪子扒拉著藥瓶。芳莉閉眼嗚咽著,睜開眼,見地上滾動的藥瓶,她一把抓起,噗地拔掉塞子,舉在空中,晃蕩著喊道:“管業,我不活了,我活他媽的×哩!”

    管業聞言,單腿點地,身子晃了下,手腕隨著慣性,給了下油。摩托哧地滑出去,倒在地上,撩起的泥粒就像子彈,噴在芳莉的臉上。管業撲上去,想逮住她手中的藥瓶。她屈身退到樹林中,看著滿枝的花絮說:“管業,這片園子,是我一手經管過來的。我死了,就將我埋在樹下,我要看著蘋果樹開花結果?!?/p>

    貓著腰,管業屈身撲了過去。芳莉一閃,仰頭將藥水倒嘴里。管業回過身來,一把抱住她,嘶吼著將藥瓶抓了過來,掄起來扔在屋墻上。呯的一聲,瓶子碎了,藥水漫在墻上。管業抓起芳莉的胳膊,將她托在地頭,抓起摩托,發瘋地向村里躥去。

    聽到摩托的突突聲,志亮站起來,朝門口走了兩步。管業飆了進來。瞥著空落落的后座,志亮盯著管業。管業下車,跺腳晃手,嘴巴哆嗦著說:“十爸,芳莉喝藥了。”

    志亮一愣,僵在那里。管業趴在井口,晃著井繩,急促地喊道:“守業哥,你媳婦喝藥了。你如果還能撐住,我下個桶,你站在里面,抓住井繩,趕緊上來?!?/p>

    拎起水桶,倒掉水,志亮將桶扣在井繩上,落到井下。守業脫掉上衣,抓起轆轤,在一群婦女的圍觀下,和志亮合力,將守業絞了上來。坐在井口,守業揉著腿,瞥著志亮。志亮扯著他的胳膊,跺腳說:“別再鬧了!你媳婦喝農藥了?!?/p>

    提著搖把,管業從上房跑出來,搭在蹦蹦車的卡槽中,蹲著馬步,搖了幾圈。守業瘸著腿,爬上車廂,車子蹦蹦著,向果園馳去。隨著群婦女出了管業家的頭門,志亮抖著肩頭的夾襖,搖頭自語道:“哎!沒想到,芳莉的性子這么烈?!贝簌i媽住步回頭,擺著手應道:“包文拯唱的,娃的心性都變了。”

    果園里的村民跑了出來,跟著管業的蹦蹦車,擁到地頭的小屋前。芳莉閉眼躺在地上,身子鞠成一團,嘴里吐著沫沫,間或抽搐著。守業跳下車子,一把抱住媳婦。管業讓他單腿跪撐在地上,讓芳莉趴在大腿上。守業摳著她的嘴巴,捶著她的背。志亮老婆跑過來,撩開人群,揚起手說:“守業,快將你媳婦弄到醫院去,趕緊洗胃!”

    站在村口,望見老婆回來,志亮快步迎上去,連聲問:“咋樣?”老婆瞥了眼身后,搖著頭說:“滿嘴的沫沫。去醫院了!”志亮嘆了口氣說:“哎——芳莉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二哥也就快了?!崩掀虐琢怂谎郏闹澩日f:“村上的年輕娃,好些都娶不上媳婦。守業丟了芳莉,怕是要打上一輩子光棍了!”

    回到家,志亮恓惶得坐臥不寧。他沖杯陜青,提著凳子,來到頭門前,坐在屋檐下,不停地瞅著村頭。老婆攥著幾根蔥,蹲在邊上,撕著蔥皮,揪著黃葉,見志亮低頭搓著茶杯,唉聲嘆氣,轉過頭問:“咋的啦?還在牽心守業家的事?”

    摸出黑棒棒卷煙,撕開上面的塑料紙,志亮掏出打火機,點著吸了兩口,靠在屋檐上,瞇眼打量著爬出云層的日頭,側過臉問:“芳莉不會有事吧?”

    老婆站起來,抖著圍裙,擺著手應道:“送到醫院,就看她的造化了!”

    走到村口的橋頭,望著暮陽下空拉拉的路面,志亮期望遇到從鎮上回來的人,打聽情況。抽了根煙,沒見到一個人,他站起來,走回家門口,見廚房飄起了煙,他推著摩托,隔著窗戶說:“鎮上有點事,我得去一趟?!?/p>

    老婆走出廚房,盯著他的背影,讓他吃了飯再去。志亮點了下檔位,擺手跐溜著,躥出了大門。

    鎮上的中心十字,挨路停著輛車,車廂站著幾個人,叫賣著四川的橘子。志亮跨在摩托上,隨著人流,向前蠕動,和街上的熟人招呼著。到了車廂邊,接過賣橘人遞上的橘瓣,撕掉盤在上面的白絲,嚼了幾口,他豎起手指,稱了幾斤橘子,掛在車頭,悠到南街。蹲在醫院的門前,志亮趔身瞄著院內,抽了根煙。他站起來,提著橘子,順著青磚路,拍了幾下管業的蹦蹦車,走到急診室前面。管業蹲在桐樹下,見他過來,趕緊站起來,板臉搖頭,哎哎了幾聲,抖著手說:“十爸,咱這弄的叫啥事呀!”

    掏出黑棒棒卷煙,遞給管業一根,瞥著屋門,志亮低聲說:“爸知道對不住你。咱還不是為了守業好?看來還是你十媽說得對,別人家的事,少操心?!惫軜I白了他一眼,點著煙吸了一口,又順著樹干,蹲了下去。志亮附在他耳邊問:“人咋樣?”

    管業低頭搓著頭發,沒有吱聲。志亮踹著他的腳跟,又問了一聲。管業仰起頭,指著白門簾應道:“沖了兩次胃,灌了一次藥,還在搶救哩!”志亮將橘子放在他邊上,顫抖著摸出煙,抽出一支,又摁了回去,跺著腳說:“這橘子,送給芳莉。我是個長輩,守在這里也不方便。我先走了?!?/p>

    幾天的雨,志明老漢的關節炎犯了。他揭開柜子,拿出女子買的膏藥,對著爐膛烤熱,撕開貼在膝蓋上。吃了碗開水泡饃,坐在屋檐下,院子堆滿了冬季剪下來的蘋果樹枝,他拿起窗臺上的斧頭,提著凳子,瘸著走到院子的樹下,將樹枝砍斷,摞在墻角。日頭西落的時候,刮起了北風,天空就像撩起白色紗巾的姑娘的臉,一下子清朗了。放下斧頭,瞅著東邊橙色的半壁屋脊,志明老漢操起煙袋,抽了鍋旱煙。手摁著膝蓋,他顫巍巍站起來,抓起棍子,手托著后腰,推開頭門,坐在門墩石上。

    壕岸上傳來自行車的嗒嗒聲。志明老漢扭頭,見根娃騎著車子,晃著車頭過來。他站起來,棍子擂了下,晃著上身,咳嗽著問:“根娃,咋咧?”

    躍下車,根娃搖著車頭,哭喪著臉說:“爺,我十婆說,我媽喝了藥,送到醫院搶救去了!”志明老漢的身子發軟,晃了幾下,他雙手攥住棍子,閉眼咬牙,愣了瞬間,腳哆嗦著又問:“你說啥哩?”根娃推著自行車,走了兩步,帶著哭腔說:“爺,我媽喝農藥了,在鎮上的醫院?!?/p>

    志明老漢打了個寒戰,踉蹌著,退了兩步,順著院墻,癱坐在石墩上。他屈身閉眼,嘴角抽搐咂吧著,臉上的褶子皺成了包子,干澀的眼角滲出了淚滴。他的頭緩緩垂下,埋在大腿間,喘氣間有了絲絲的哽咽聲。過了好長時間,他瞇開眼睛,見醬色的蚯蚓,在泥水中蹦跶著身子。他哧哧笑了,覺得自己還不如一只蚯蚓,他沒有力氣蹦跶了,他也不能蹦跶了,他只能軟溜著,蜷縮在這陰冷潮濕的老屋中。捏著膝蓋,他挺身靠在墻上,倏然間感到,自己扎在這人世上,就是個豬嫌狗不愛的累贅。長長地嘆了口氣,志明老漢閉上眼睛,往事就像掛歷,在他腦海中翻騰著。

    大鵬他爺解放前地多,芳莉她爺是他家長工。解放后,大鵬家成了地主,芳莉她爺成了貧協主席。芳莉爸成人后,參軍入伍,成了名鐵道兵。寶成線上搬了幾年石頭,他入黨了。紅衛兵串聯的那個秋天,他穿著沒有領章帽徽的軍裝,扛著扁擔,挑著背包,踩著秋風中的落葉,復原回家。沒有幾年,他做了大隊書記,統領著五個自然村,成了原上說一不二的人物。

    大鵬的兩個叔父到了適婚的年齡,家里是地主成分,娶不到媳婦。看著兒子娶不到媳婦,大鵬他爺急得茶飯不思。夜幕降臨的時候,他摸黑溜到附近媒婆家。媒婆滴溜轉下眼珠,想到他家還有個閨女,提出讓他將閨女許配給另個地主家,她將那家女子說給他兒子。蹲在廂房的門口,大鵬他爺抽了兩鍋煙,搓頭跺腳,答應了換親。小兒子快三十了,大鵬他爺實在沒有辦法,托人從平涼帶了個寡婦下來,總算讓小兒子成家了。

    大鵬上學了。他爺蹲在門前,瞄著他的背景,看著出來倒水的平涼媳婦,他琢磨著得給孫子踅摸個媳婦。深秋的夜里,月光透過窗戶,灑在炕上。老漢靠著枕頭,想著這輩子的起落,思摸著將來的世事,尋思著給大鵬定個啥樣的媳婦,才能讓孫子有個好的前程。他思來想去,眼前最有用的就是芳莉他爸,他這個老地主,根本和人家搭不上話。他又想了芳莉他爺。他在自家做過長工,自家待他不薄,斗地主的時候,人家也說過幾句公道話。

    平時很少趕集的老地主,每逢集日,提著竹籃,彎腰晃身,低頭順著渠岸,踩著田埂,蹲在公路邊,草帽壓得低低的,抽著煙鍋,打量著街上的行人。芳莉她爺牽著芳莉,聽完樣板戲,蹲在街邊,捻了鍋煙攤上的旱煙,閉眼噗噗抽著鍋煙。他買了幾斤旱煙,夾在腋下,隨著人流晃了過來。大鵬他爺趕緊起身,順著人縫迎了上去,一把攥住老漢的手,親熱地晃著問:“老哥,你還認得我嗎?”

    芳莉她爺一愣,舌尖舔著煙鍋的玉石嘴,抬手指著他的額頭,笑著應道:“噢——噢——你就是那個——”沒等他說完,大鵬他爺抓起他的手腕,將他扯到樹溝邊,瞥了眼偏著頭腦的芳莉問:“這娃是——”芳莉她爺摘下煙鍋,笑著應道:“噢——這是我孫女!”

    摸索著褲兜,摸出兩毛錢,大鵬他爺買了兩根麻花,遞給芳莉。芳莉她爺揚起手說:“不好好念書,就愛唱戲。聽說鎮上唱戲,硬要拉著我來看戲。”咬了口麻花,嘎巴嚼了幾口,芳莉抹著唇上的鼻涕,揚起手,擺了個英雄造型。他哈哈搖頭,擺著手說:“女子不像個女子??戳恕渡臣忆骸?,她不喜歡唱阿慶嫂,能哼哼刁德一的唱腔。村子的人,都叫她刁女子。”

    大鵬他爺摸了下她的頭。芳莉瞪了他一眼。大鵬他爺心里一顫,笑著說:“刁了好!將來沒有人敢欺負?!闭f著,他撩起籃子上的布,摸出一只銀光閃閃的水煙壺,遞上來,笑著說:“這是我爸留下來的。想到咱們年輕的時候,也在一口鍋里吃過飯,我心里就熱乎乎的。這些年,我一直想給你補補心。這個水煙壺,你留著用吧!”

    搓摸著水煙壺,芳莉她爺笑得合不攏嘴。他推讓了幾下,嘴搭在壺嘴吹了下。大鵬他爺瞥了眼芳莉,趔身貼在他耳邊說:“老哥,我覺得時代變了,咱兩家緣分沒有變。不瞞你說,看到你的孫女,我就想到了我那孫子,如果你不嫌棄,我想攀你這門親?!狈祭蛩隣斞b了鍋煙,咂吧著水煙壺,嘿嘿笑著。

    大鵬和芳莉訂婚了,槐樹寨的人都蒙了,緩過神來,大家都覺得地主還是地主,有眼界。大鵬他爺從小兒子婚姻的陰霾中出來了,沒事的時候,他帶著大鵬,在村前屋后轉悠。分隊的前一年,芳莉她爺走了。包產到戶后第三年的嚴冬,他爺攥著大鵬的手,嘴巴嗚啦著,咽了氣。初中畢業,大鵬考上了初中專,成了商品糧。到了年末,大鵬他爸通過媒人,提出了退婚。分隊后,大隊書記威風不在,芳莉她爸覺得憋屈,感到讓人耍弄了。來年開春的一個晚上,芳莉爸郁悶,在鎮上的飯館喝多了,他騎著自行車,吼著秦腔,在公路上搖擺著。迎面來了輛汽車,噗拉的燈光,射得他眼花頭暈,尖利汽笛蓋住他的吼唱,像是在罵他。車子快到的時候,一串閃燈,他撲騰倒下,一聲慘叫。

    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芳莉爸閉眼前,攥著芳莉的手,搓摸了半晌,他挺身喘氣,弱弱地說:“爸到了那邊,就給你爺說,他讓老地主耍弄了?!?/p>

    葬埋了父親,芳莉跟著個戲班子,學著唱戲。她生得五大三粗,面色又黑,看著那些提袍舞袖的角,她心里就煩。跟著師傅,唱了半年的須生,她還是覺得不合自己的心性。到了冬季,戲班的活多了。唱包拯的老漢生病了。班主試著讓芳莉吼了幾句,頓時瞪眼叫好。芳莉對著鏡子,看著自己的扮相,揮手叫了下板,就是個暢快。

    守業的表舅在戲班敲鼓。守業媽過年回娘家走親戚,吃過午飯,一幫親戚靠在墻角,曬著太陽,絮叨著兒女的婚事。守業媽嗑著瓜子,嘆了口氣,央求娘家兄弟,給守業說個媳婦。守業表舅眨巴著眼睛,趔身偏頭說:“我那戲班子有個芳莉,就是原來大隊書記的女子,到現在還沒婆家,開過年,我幫你問問?!笔貥I媽拍著腿笑了,轉念一想,她搖著頭說:“那不行,人家肯定不愿意。她原來定親的那家,和我家是斜對面,低頭不見抬頭見,多不好意思呀!”

    守業的表舅嘿嘿笑了,抹著下巴應道:“你還別說,芳莉這娃和好些女娃不同,她就愛唱包拯,有男人的氣勢?!笔貥I媽停住了嚅動的嘴,擺手應道:“那行吧!你問問人家女子。”

    麥子灌漿的時候,表舅傳來話,說芳莉滿口答應了,讓守業家找個媒人,上門提親??吹絻鹤拥幕槭掠辛酥洌久鞲吲d得合不攏嘴。他找到芳莉她舅,讓兩個舅做媒人,捧上禮金,將婚事定了下來。婚期定在正月初四。芳莉她舅來到守業家,對著志明說:“芳莉她媽通情達理,她沒啥要求,就是想將婚禮辦得排場些,不能讓人笑話?!?/p>

    遞上茶杯,志明笑著說:“放心吧!兄弟。說實話,我前面兩個女子,四十多歲才有了守業。在娃的婚事上,我啥都舍得!”

    正月初六的清早,大鵬推開了門,見門前圍了堆人,他掏出香煙,給大家派煙。管業走過來,指著守業家的門,對大鵬說:“大鵬,看著守業結婚,心里癢癢不?這樣,天黑了,哥拉上你,去鬧守業的洞房,那芳莉見了你,不知道會不會將你攆出去?”

    守業家的門開了。守業打著哈欠,走到門口,瞄見大鵬家門前一堆人,他撓頭望著樹梢上的雪。管業叫他,他就是不吱聲。芳莉穿著一身紅,端著臉盆出來,見了大鵬,她偏頭愣了下,揚起臉盆,對著大鵬家的方向,將水潑在雪堆上。

    村支書他媽過三周年,請來樂人和自鬧班唱戲。吃過晚飯,槐樹寨的人來到支書家門前。靈堂前,擺滿了紙扎,花燈壁上,雕著古舊的人物,燈柱轉動著。八個樂人坐在兩邊,鼓腮瞪眼,擺頭晃身,奏著凄婉的曲子。孝子賢孫們端著盤子,上面放著做好的菜肴,走一步跪下來,對著靈堂,拜了又叩。站在路邊土堆上,瞄著站在人群中的大鵬父母,芳莉跺腳,清了下嗓子,想著要吼出包拯的氣勢來。

    靈堂獻完飯,樂人收起了索拉。戲班子擺著鼓鑼,調著胡琴。雨點般的鼓聲響起,看到唱《祭靈》的須生站在靈堂前,芳莉退出來,來到壕岸上。走到半坡,望著頭頂上的老槐樹,她想起了爺爺,憋了口氣,她屈身跺了下腳,吼著叫了下板,情緒瞬間涌了上來。估摸著時間,芳莉走上壕岸。邊鼓雨點般響起,她知道自己的戲到了。敲邊鼓的師傅掄著筷子,伸長脖子,見芳莉站在土堆上,他即刻變了節奏。胡琴奏響,芳莉仰起頭,抖著上身,一聲“王朝馬漢喊一聲”,看戲的人愣著轉過臉,愕然盯著從土堆下來的芳莉,讓出一條道來。芳莉盯著大鵬他爸,晃身跨了幾步,揚起手喊道:“莫呼威往后退”。人群往后退了些。芳莉既不看秦香蓮,也不看公主,她吼著戲詞,不是盯著大鵬他爸,就是瞪著大鵬他媽。唱到“包拯應試中高魁”,考上學的好像不是大鵬,而是她芳莉。吼到“黑人黑像黑無比”,她知道大鵬他媽嫌她黑。公主要斬秦香蓮,吩咐道:“要斬要斬實要斬”。芳莉的情緒被激活了,她有包拯的外形,心里蓄滿了秦香蓮的悲憤,她揚起手,抖了幾下,指著大鵬他爸吼道:“不能不能實不能!”大鵬他爸低頭縮身,退到人群后,瞄著芳莉不依不饒的神態,聽著她聲討般的吼唱,他嘆了口氣,見老婆跟著出來,一起訕訕地回家了。

    包拯唱出了名,大鵬他爸和村里人說起芳莉的時候,不愿叫她的名字,就叫她包拯。大鵬他媽學著男人的樣,也叫起了包拯。聽到村里人叫她包拯,芳莉知道那是她的戲唱得好,也就樂呵呵地應著。午飯的時候,郵遞員騎著自行車,從橋頭過來,停在守業家門前。芳莉提著擔籠,從田里回來。郵遞員抽出一張匯款單,問大鵬家是哪家?見大鵬家門閉著,瞥著街上的鄰里,芳莉噘著嘴,擺手應道:“噢!你說的是那個陳世美呀!就是對面那家。”

    田間地頭,村民們提起大鵬,芳莉都用陳世美置換。時間長了,愛看熱鬧的村民也將大鵬叫起了陳世美。大鵬家是地主,他爸媽心里不愛,也磨不開情面和芳莉計較。北邊住著包拯,南邊住著陳世美,槐樹寨的人延伸著,就像這塊街道,叫成了“三對面”。

    一輪圓月從東邊壕岸抖動的荊棘中爬了起來,月光透過老槐樹稀疏的枝葉,灑在泥濘的地上。抹著眼角的清淚,志明老漢睜開眼睛,朝橋頭瞇了幾眼。他揉了陣膝蓋,抓住棍子,慢慢站起來,晃到路中間。瞄著空落落的街道,望著荒草遮蓋的破敗的屋子,他想起村中和自己光著屁股長大的那茬老人。這些年,家里不愁吃來不愁穿,好些人家都住進了寬闊的大房,這些都是他們平生向往的日子。好些老人沒有來得及看上一眼這樣世事,就像嚴冬的田禾,悄然凋零,埋進了公墓地。他就是個本分的農民,也沒什么本事,卻有個硬朗的身子骨,美美地見識了槐樹寨后輩今天的生活。

    仲夏日落時分,走出果林的志明老漢,習慣蹲在青草間,捻上鍋旱煙,打量著覆著不同草皮的墳冢,想著年輕時的艱辛,臉上泛著知足的笑容。澇池邊上蒼勁的洋槐樹,依舊屈身貼地向東方跪拜著,枝頭泛出白色的花瓣。志明老漢搓著臉,想起了荒天三月靠著洋槐花果腹的日子,他瞬間感到輕快了,腳也有勁了。

    過了橋,路邊的果林間有間矮房子。志明老漢咳嗽著,順著田埂,走到房前,順墻蹲下,他叼著煙鍋,咂吧著旱煙,打量著馬路。想起芳莉,他心里顫抖了幾下,估摸著他們吵架,八成還是為了他這把老骨頭。村里好幾家,媳婦厭棄公婆,兒子硬氣,教訓媳婦,孫子知道這些都是為了爺爺奶奶,嘟臉噘嘴,對爺爺奶奶不理不睬,媳婦走了,兒子沒了過日子的心勁,臨了還是將怨氣撒在老人身上。思前想后,志明老漢覺得人不能活得老,老了就成下一輩的累贅了。這些年,自己就是個長工。舊社會的時候,地主家雇請長工,還得管吃管喝,年末還得給上幾擔糧食。自己這個兒子家的長工,連舊社會地主家的長工還不如。

    遠處公路的岔口,閃來一道白光,伴著突突聲,白光晃了過來。志明老漢站起來,走前幾步,聽到志亮和管業的說話聲,他退了回來。月光爬上樹梢,夜風有些滲涼。他伸長脖子,朝公路那邊瞄了幾眼,蹲在屋檐下。想起了守業,他的心軟溜溜地騰騰著,心想如果老天非要捉弄人,他寧愿搭上自己這條老命,也要確保芳莉無恙。想到了孫子,志明老漢凄然嘆氣,如果孫子沒了媽,真不知道去了公墓地,他該怎么向老婆交代。

    這些年,在村子里,但凡在人堆里提到大鵬,芳莉必口口聲聲叫著陳世美,夾槍帶棒,指桑罵槐地抒泄著被他家退婚的怨氣。志明厚道,私下讓守業給媳婦說說,大家對門住著,別那樣說道別人。芳莉聞言,非但沒有收斂,反而對著家公裂眉瞪眼。志明老漢沒有辦法,又覺得對不住大鵬家。天剛麻麻黑,他扛著鋤頭,給果園松土回來,見大鵬爸下了壕坡,他隨著下去,將他扯到坡間蹲下,捻了鍋旱煙,吧嗒對望著。芳莉挺著大肚子,從田里回來,瞄見坡下兩個閃爍的紅點,她站在岸上的老槐樹下,趔身偏頭,瞥了幾眼。正要離去的時候,她聽見家公嘆了口氣說:“兄弟,咱幾十年的鄰居,從來沒有紅過臉。芳莉原來和你家大鵬定了親,現在又嫁給了守業。她是個瓜女子,說話口無遮攔,你大人大量,就別和她計較了?!?/p>

    大鵬爸趔身,挪著屁股,嘿嘿笑了,噴了口煙,咳嗽著唾了口痰,搖頭應道:“你放心吧!幾十年的地主,咱啥氣沒有受過?和她計較,明事理的人不會笑話她,卻會笑話我,笑話咱跟個傻犟的瓜女子懟上了?!?/p>

    志明站起來,撩起夾襖的前襟,抖著肩頭,搖頭應道:“你們家大鵬有出息,繞過了這道坎。守業沒能耐,攤上這樣的媳婦,這也是命呀!”

    見家公和大鵬爸上壕,芳莉臉憋得通紅,甩著擔籠,躲在槐樹后面。大女子滿月,芳莉回娘家住了個把多月?;貋頉]有多長時間,她開始和守業吵架。知道吵架都是緣于自己,志明跺著腳,本著眼不見心不煩的心態,他搬回了老街的祖屋。

    守業的姑父是個包工頭,聽老婆說守業爸搬回老屋,他將跟著自己做工的守業,叫到墻角,端著茶杯,從古講到今,讓守業歸于孝道,將老人接回家。守業蹲在對面,攥著瓦片,低頭畫著地,就是不作聲。姑父放下茶杯,踹了腳磚頭,揚起手說:“哎——你咋是個蔫哩!我口干舌燥說了半天,你總得有個態度呀!”

    摸出一根煙,守業低頭吸了兩口,仰頭笑著說:“好我的姑父哩!不瞞你說,芳莉很難纏,這事我說了沒用,她整天給我爸臉色看,老人能待住嗎?”

    姑父站起來,踱了幾步,笑著說:“守業,你是個男人,得有個樣子,千萬別事事順著媳婦的意,這樣就讓人看扁了!”

    守業撓著頭站起來,噴了口煙,瞇著樹冠灑下的日頭,擺著手應道:“姑父,你站著說話不腰疼。芳莉那潑樣,讓你遇上了,也沒治。哎——天下的女人,都像我姑那樣就好了!”

    一場大雪過后,工地停工了。守業捆上鋪蓋,推著自行車,剛要出工地的門。他姑父揭開簾子,端著茶缸走來,將守業叫進屋子。提起煤爐上的鋁壺,倒了杯開水,放在守業跟前。姑父拍著褲腿上的土,笑著說:“守業,我這工地明年麥收前就完工了,剩下一堆材料。我和你姑商量了,明年夏天,我給你蓋兩間廂房,條件就是你得過年前,將你爸接回來。我知道你拿不了事,回去跟你媳婦商量下,到時給你姑回個話?!?/p>

    年二十八,守業拉著架子車,推開了舊宅的門。志明老漢系著圍裙,蹲在院子,拎著鏟子,正在刮鍋底的煤灰。守業過來,拎起鐵鍋,晃著放在臺階上,轉過頭來說:“爸,快要過年了,芳莉讓我接你過去?!敝久髂砹隋仧?,瞥了他一眼,擺著手應道:“噢——你心意我領了。一個人清靜,我習慣了!”守業蹲在對面,偏頭打量著院子說:“爸,過年親戚來了,你在這邊,人家還要跑過來,再說我臉上也沒光呀!”不由分說,守業推開房門,抱起炕上的鋪蓋,扯著他爸的胳膊,讓他鎖上門,回到了北街的新宅。芳莉笑著抱起家公的鋪蓋,鋪在炕上,清掃了一遍。志明老漢忐忑的心定穩了,他牽著后院的羊,抱起孫女,到壕下放羊。

    來年夏天,守業家的廂房蓋了起來。芳莉是個急性子,沒有等到墻體干透,她號鬧著守業,將新房粉刷了。守業要給他爸盤炕。芳莉怕熏黑了墻,就是不肯。守業只好找來兩條板凳,支了個晃閃的床。蘋果下樹,擺在院中,一場大雪后,芳莉怕凍傷蘋果,要將果子放進廂房,勸家公搬回老宅子。志明知道媳婦這是找了個堂皇的理由,想將他分出去,如果他賴著不走,后面就是一串的爭吵。蹲在屋檐下,眨巴著眼睛,他笑著說:“守業,冬季快到了,爸就想著那熱炕,你就讓我回老宅住吧?!?/p>

    守業撓著頭,瞥著芳莉。芳莉掄起油裙,瞪眼將他降住了,噘嘴啪啪拍著褲腿。守業點著頭,將他爸的鋪蓋放上架子車,臨出門的時候,轉頭看著芳莉說:“爸!回去住可以,你就別做飯了。吃飯的時候,你還是過來吃吧!”

    剛過去的那幾天,吃飯的時候,看不到父親,守業舀上飯,拿上蒸饃,給他爸送過去。他姑父捎話說工程上人手不夠,讓他進城幫忙。守業走了,志明老漢的飯也斷了。他提起鍋,搭在爐灶上,又燃起了膛火。

    春節前幾天,橋上來了輛小車,晃悠著停在大鵬家門前。大鵬跳下車,將抱著孩子的媳婦攙扶出來。商店前的人踱了過來,摸著孩子的臉蛋,都說像大鵬。芳莉提了籠樹枝,從壕岸上過來,看到眼前一幕,她愣了下,撩起頭巾,遮住嘴巴,走了過去。喜歡耍弄人的婦女,接過孩子,抱著迎上來,晃著問芳莉:“看!像不像大鵬!”

    芳莉嘟著臉,瞥了襁褓中的嬰孩一眼,擺著手大聲說:“哎——你還別說,真像那個陳世美?!比巳盒α?。大鵬媳婦眨巴著眼睛,扯著從尾箱拿行李的大鵬問:“陳世美是誰?”人群又笑了。大鵬放下行李,訕笑著說:“因為我們村有個包文拯,就必須得有個陳世美,不然就唱不了戲了?!狈祭驔]占到便宜,她放下柴籠,噘嘴瞪著大鵬。大鵬趕緊低下頭,拎起行李,扯了下老婆,瞄著孩子說:“人家夸你兒子會讀書,將來就像陳世美那樣,能中狀元?!狈祭蛄嗥鸩窕\,磕了下門扇,咣當關上了頭門。

    知道了大鵬的厲害,春節期間,盡管街上熱鬧,芳莉很少出門。心里窩著火,她看見守業,就覺得不順眼,不時大聲數落幾句。姑姑回娘家,在幾間新房轉悠了一圈,隨著守業,回到老宅子,和哥哥絮叨了半晌。吃過午飯,姑姑進了廚房,問老人咋還住在老宅子。芳莉放下搓洗的筷子,白了她一眼,呲著嘴應道:“姑,你哥舍不得熱炕。新房盤炕就將屋子熏黑了!他也舍不得。”看著滿院子的客,守業拽住姑姑的袖子,俯耳嘀咕著,將她扯出屋子。

    春天到了,槐樹寨的村舍像艘船,乘著陣陣清風,漂曳在花海洋中。大鵬爸牽著老母豬,后面跟群吱啦撒歡的豬娃,他順著壕坡,來到果林中的矮屋前,將母豬拴在鐵上。地頭的樹下,有壟返青的菠菜,他挖了堆菜,摸出香煙,點上吸了兩口,見志明老漢從老街出來。他站起來,噴著煙,揮手哎哎了幾聲。志明老漢從老街的壕坡,走了過來,晃著手說:“后院有窩豬娃,前院抱著孫子,你這年過得舒坦!”

    菜須泛白,大鵬爸擂著根土,笑著應道:“哎——好我的哥哩!今年的肉和菜一般價格,豬娃不值錢!”

    蹲在母豬旁,志明老漢咂吧著旱煙,打量著瞪眼哼哼的母豬,他轉頭豎起拇指。大鵬爸抓來一把菠菜,放在田坎上,蹲下來說:“開春的菠菜,拿回去,做頓菠菜面,淋上油潑辣子,保準你吃了還想吃!

    “大鵬來信了,說他和媳婦都要上班,讓我和他媽去西安,幫著帶娃!”志明老漢盯著地,沒有應聲。兩只豬娃跑過來,嘴搓著大鵬爸的褲腳,吱吱擺尾。他揪住耳朵,提起豬娃,晃著對志明說:“豬娃我趕集賣了,這頭母豬,說實話,有些舍不得。村子的年輕一輩,都不養豬了。你老哥住在老街,如不嫌棄,就將這頭母豬牽過去?!?/p>

    盯著母豬看了半晌,志明老漢起身,揪住豬耳朵,摸了幾下豬的乳袋,回身擺手說:“說個價,我現在沒錢,就算是賒的。下一窩豬娃,我賣了給你豬錢。”

    大鵬爸扔掉豬娃,笑著應道:“咋樣都行!豬你去喂,再產下的豬娃,你去賣。我回來了,你給錢也好,將這頭老母豬還我也行?!?/p>

    志明老漢笑了,他摘下煙鍋,鞋幫上磕了幾下。大鵬爸蹲在邊上。兩人趔身,手搭在一起,捏了幾下,就算談定了。過了半個月,天快黑的時候,志明老漢牽著母豬,回到了老宅子。又過了幾天,午飯的間隙,大鵬坐著小車,回到槐樹寨,將行李放在尾箱,招呼著父母上車。志亮出門,笑著對大鵬爸說:“你要了個好兒,都成西安人了!”

    芳莉推開頭門,正準備去管業家絞水,瞥見了大鵬,她縮身帶上門,從門縫瞄見大鵬走了,她晃著扁擔出來。望著車子顛簸的尾煙,街上的人滿臉羨慕。抖了幾下扁擔,芳莉噘著嘴說:“唉——社會變了!就連讓人罵了幾百年的陳世美,現在都神氣起來了!”

    蹲在橋頭,見兒子回來了,志明老漢站起來,對跨在自行車大梁上的守業說:“守業,我養了頭豬。家里的潲水,給伯提過來?!笔貥I偏頭一愣,擺手應道:“伯,現在豬肉的價格,養豬明擺著要賠本,你咋不和我商量哩!”抖著肩頭的衫子,志明搖頭說:“守業,咱是分開過活的。我憑啥要和你商量!有心了,就將家里的潲水和吃不了的雜糧給伯,舍不得,我也不強求。”

    收拾完鍋灶,潲水倒進桶,守業叼著煙,將潲水送過來。知道他伯的豬,是從大鵬家買來的,守業心里撲騰了幾下,他怕芳莉知道了和他鬧仗。母豬配種了,志明老漢提著擔籠,給豬割青草,他去守業果林干活的時間少了。果林回來的路上,管業媳婦說漏了嘴,芳莉知道家公的豬是大鵬家的,她騰地變臉,快步回家,蹲在屋檐下,喘氣瞥著門口。守業回來,剛將鐵锨挨墻放下。芳莉呼地站起來,瞪眼指著他的額頭問:“你伯那頭豬,就是陳世美家的?”

    守業退了兩步,撓頭嘿嘿著。芳莉撩起他的衣襟,抖著推了一把,跺著腳說:“守業,陳世美他爸他媽,要去西安帶孫子,你伯這是幫人家解后顧之憂。明明知道我和他家有過節,你們一家人瞞著我,變著法子討好人家,讓我的臉面給哪兒擱!”

    潲水倒進桶,守業提起桶,就要出門。芳莉搶過桶,拎起桶磕著他,快步進了后院,將潲水潑在糞堆上,她回身進屋,晃著桶厲聲說:“守業,我給你娃招呼一聲,潲水我寧愿倒掉,也不給你伯。從今往后,他就是他,我是我,咱井水不犯河水。”

    初秋時節,豬肉價格飆升,母豬成了香餑餑,政府補貼養豬,豬娃一天一個價格。蘋果采摘的時候,志明老漢的辛苦有了回報,母豬一窩生了十二只豬娃。探聽到芳莉家公有窩豬娃,芳莉的大哥騎車過來,讓妹子幫他賒上一對豬娃。聽了大哥的絮叨,她扳起手指,盤算了一會兒,心頭開始發熱。守業從工地回來,割了兩斤肉。芳莉笑著接過來,忙活著炒好,盛了碗肉,放上兩個軟蒸饃,讓守業給他伯端過去。

    接過肉碗,志明老漢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嘿嘿笑了,拿起蒸饃,掰開夾上肉,蹲在檐下,舔著指頭的油汁,大口嚼著。守業咽了幾下口水,笑著說:“伯,芳莉就是那個脾氣,你別和她計較。她心好著哩!她讓我割肉,炒好了給你端過來,說快到冬季了,讓我接你回去住?!?/p>

    聽到后院的豬哼哼,志明老漢心里模糊地掠過與豬關聯的存疑,想到自己就一個兒子,他打著嗝,咽下饃,舔著嘴唇,點頭應了。守業倏然站起,幫著收拾好東西,一起回到了新宅子。芳莉在后院壘了個豬圈,天將黑的時候,他和守業牽著老宅子的豬群回了家。

    芳莉的大哥捉走了兩只豬娃。芳莉親戚聞知,估摸著豬的行情,按捺不住發筆小財的沖動,接二連三來到芳莉家。爸爸走后,芳莉再也沒有體會過這般的熱求,她懵然感到自己的有用。志明老漢的一窩豬娃,就這樣被賒完了。蹲在門前的檐下,望著豬娃讓人分了,看著媳婦輕快的身影,志明老漢咂吧著旱煙,露出知足的笑,他終于讓媳婦知道了,他這個家公還是有用的。

    吃了臘八面,大鵬的父母回到了槐樹寨。志明老漢蹲在頭門的屋檐下,瞄著大鵬媽進出,他想起和大鵬伯的約定。吃完晚飯,他將守業叫到廂房,說了買豬的事,讓他趕緊將賣豬娃的錢給他,他要還給大鵬爸。躺在床上,守業翻來覆去,他不知道該如何向芳莉開口。聽到廂房老人的咳嗽聲,他呼地坐起來,說了豬錢的事。芳莉趕忙爬起來,偏著頭說:“他的豬娃是賒的,我的豬娃也賒出去了,那得等我賒出去的豬娃收到了錢,再還他的豬錢。咱家的蘋果沒賣,春節還得花錢,無論咋說,咱不能往里面墊錢?!?/p>

    豬錢沒有著落,志明老漢感到食言了。街上見到大鵬爸,幾句寒暄,他總感到他在用眼神,提示他豬錢的事。志明在家不愿看見媳婦嘟嘴吊臉的神態,出了門,他又怕碰到大鵬爸。走出廂房,他蹲在后院,打量著臥在草堆的母豬,尋思了半晌。他摸出煙鍋,撩起煙袋,往煙鍋里捻著旱煙,驀然走出頭門,站在壕岸上,瞄著夕陽下婆娑的荒草。大鵬爸上坡,瞥了他一眼。他想離去,又覺得不妥。走下壕坡,他將大鵬爸叫到田頭,說了自己的難處。大鵬爸沒有吱聲。他挪著屁股,趔身向他靠了下,搓著臉說:“兄弟,再給哥一些日子。芳莉那些親戚,春節會來走親戚,賒的豬娃總得有個說法。如果豬錢還沒個著落,我開過年將豬還給你?!?/p>

    大鵬爸趔了下身,嘿嘿笑了,轉過頭來說:“按說戲里都是忠孝俠義,芳莉唱了這些年戲,咋就沒學到點啥!這人的心性,咱說不清楚呀!”

    志明老漢搓著臉頰,苦笑著應道:“有些話,我只能悶在心里,不知給誰說。過年了,我撐在守業這邊,就是不想讓娃難堪。豬錢沒著落,牽走了豬,我也就進不了娃的門了。哎——今年我算是跟著豬托福了!”他站起來,擤了把鼻涕,抹在樹干上,嘆了口氣續道:“哎——兄弟,豬比哥值錢呀!”

    大年初三,守業家待客。賒豬的幾家都是碎娃過來,芳莉不好吱聲。年初五,芳莉帶著根娃,回到娘家,他哥和那些賒豬家的男人都沒見到面,她心里不愛,又不好發作,只能讓女人帶話,催收賒豬的錢。志明老漢絕望了。趁著家里沒人,他將鋪蓋搬回祖屋,牽著母豬,敲開了大鵬家的門,將豬還給了人家。

    ……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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