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1年第11期|胡性能:馬陵道(節選)
1
晨光中,大風像無形的水流從村莊里沖刷而過,那些風化了的膠片和紙片從屋子里躥出,被一股氣流裹脅著急速旋轉,仿佛被空中一根無形的管道吸食。強悍而蠻橫的氣流拂過村莊上空,有如無形的手試圖將剪影戲殘存的痕跡擦除,令人想起在電視上看到的龍卷風從曠野掠過的情景。這詭異的一幕究竟是真實發生,還是被人在想象中無限放大,許多年以后已經無法查證。但我知道盡管時間的腐蝕性比硫酸還強,無數記錄往昔的文字在它的浸泡下變得字跡模糊,我還是預感到歷史這本大書中一些隱秘的章節已被悄悄打開。由此,一個失蹤七十多年的藝人,將重新回到我們的視線中。
2018年春天,我去江蘇省新沂縣,查找丁汝成的下落。失蹤之前,丁汝成生活在運河邊的古鎮窯灣。但在這個地方,幾乎沒有人知道丁汝成這個名字,只有幾位耄耋老人,年少時在鎮上的光明劇場看過剪影戲,但是當我提及丁汝成,他們都搖頭說不知道,更不知道丁汝成是剪影戲的創始人。
1940年晚春的一天,丁汝成晚飯后像往常那樣出門散步,從此杳無音信,去向成謎。失蹤前,他開辦的窯灣光明劇場,每隔一個晚上,就會放映剪影戲《馬陵道》;另外一個晚上,他的戲班則開唱《千金記》,后者講的是西楚霸王項羽與虞姬生離死別的故事。為何他的戲班每隔一天就要唱一次《千金記》?有人說主要是虞姬的老家離窯灣只有幾十公里,唱的人和聽的人都會覺得虞姬的故事近在咫尺。只有丁汝成的妻子赫如玉知道,丈夫在娘胎里就聽這出戲,直到她那沒有見過面的婆婆突遭橫禍暴斃之前,丈夫每天都會聽他的母親哼幾句。今天的人們當然不知道,當年,丁汝成的戲班也唱其他戲,比如徐渭的《雌木蘭替父從軍》、關漢卿的《關大王獨赴單刀會》,但自從1938年日本人進駐窯灣以后,這兩出戲不讓演了。
丁汝成失蹤后,光明劇場的生意每況愈下,剪影戲《馬陵道》放了一段時間,也被日本人禁了。而《千金記》,因為缺少了丁汝成這個老戲骨,就像是大名鼎鼎的川菜水煮肉片,剔除了辣椒和花椒,滋味就淡了。原本忠實的聽眾,都跑到鎮上的“綴錦閣”和“蓼風軒”去了,光明劇場在經歷了十來年的繁榮后衰落下來。日本人投降前,赫如玉將劇場賣了,戲班遣散,把剪影戲《馬陵道》的拷貝小心收拾,放在出嫁時從娘家帶來的那只檀木箱子里,用一把銅鎖鎖上。變賣劇場的錢,一部分用來遣散劇場里的伙計,剩下的她添置了一百多畝地,加上之前購買的幾十畝,一家人就靠地租過活。
有一種說法,七十多年前,丁汝成失蹤后去了馬陵山,藏在了山上的泉潮律院,削發為僧。當時的泉潮律院是蘇北最有影響的佛教圣地,數百名僧侶,整天在香火繚繞的寺廟里,誦讀經書;還有一種說法,說丁汝成與馬陵山碧霞宮的比丘尼靜塵私奔,去了上海。后面一種說法基本不可信,丁汝成失蹤的那一年已經四十歲了,而大他十多歲的靜塵早已年過半百。還沒有聽說過如此年長的比丘尼與人私奔的,要私奔,早在出家之前,兩人就私奔了。
在馬陵山一帶查訪期間,我從當地編輯的文史資料叢書里,查找到一些蛛絲馬跡。《馬陵山志》第二百零一頁,有這樣一段文字:“民國二十九年(1940年)5月,日偽軍聯手焚燒了泉潮律院,歷時三天,將寺廟化為一片瓦礫”。城門失火,日本人順帶還燒毀了一側的碧霞宮。
面對那冊散發著油墨氣味的志書,我不知道日本人當年之所以要將馬陵山上的寺廟燒毀,是不是真與丁汝成有關?自從鑒真和尚東渡日本,將佛教傳到那個島國之后,日本人對寺廟大多心懷敬畏,甚至將侵華戰爭宣傳為“弘揚佛教的圣戰”。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1940年5月,泉潮律院沖天的火光,一定映紅了日軍少佐大垣一雄長滿粉刺的臉。許多年以后,我站在馬陵山上想象當年的那場大火,想象丁汝成從古鎮窯灣逃亡到馬陵山的情景,我似乎看到氣急敗壞的日偽軍將山上的泉潮律院團團圍住,發誓掘地三尺也要把丁汝成搜出來!最終,日本人一無所獲,大垣一雄惱羞成怒,下令燒毀了山上的所有寺廟。
2
經過艱難而漫長的尋找,直到2018年春天,當我走遍馬陵山下那些大大小小的村莊,最終才在一個叫“花廳”的村子,找到剪影戲創始人丁汝成的后人。在我所進行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調查里,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窯灣一帶流行的剪影戲在歷史上是個空白,甚至在地方的文史資料里也沒有什么記載。一場大火后,當年在大運河沿岸讓人津津樂道的剪影戲便每況愈下,以至于后來成為一個只聽說過卻沒見過的傳說。時間的大風迅疾而猛烈,不但將剪影戲吹得無影無蹤,也將它的傳承人像紙屑一樣刮得不知去向。不過,說丁汝成的那些后人是剪影戲的傳人并不準確,因為他們沒有誰以剪影戲為生。讓我意外的是,每當提到剪影戲,他們都諱莫如深,仿佛那是他們整個家族需要共同維護的一個秘密。
花廳村離今天的新沂市只有十多公里,在馬陵山最高點五華頂的西北面,三十年前的一次發掘,讓這個村莊在考古界聲名遐邇。一大批隨葬的玉器、陶器和骨器被厚土掩埋了五千年后重見天日,生命繁衍與消亡的秘密有一部分有幸被揭開,而花廳考古墓地,也因此被學界譽為“東方的土筑金字塔”。
如今住在花廳村的丁家騏是丁汝成的長子,其余的兩個兒子丁家駒和丁家驥分別住在馬陵山下的王莊和小余莊,還有一個女兒是遺腹子,現居住在新河鎮,隔著運河與窯灣遙遙相望。丁家騏所住的是一幢二層小樓,墻體沒有粉刷,房前的院子雜亂,進門左手邊有一口巨大的陶缸,半人高,里面裝著蘇北一帶用來過冬的腌菜。院子邊是紅磚砌成的圍墻,兩米來高,墻頂插滿了大大小小的玻璃片。院子的一角,還有一棵掉光葉片的柿子樹,春天的大風刮過,一只粉紅色的塑料袋掛在樹枝上獵獵作響。盡管小樓看上去有五六成新,但院子卻給人一種衰敗遲暮的印象。
提到剪影戲,丁家騏的口風極嚴,讓我懷疑有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被他刻意隱藏。為了讓他放松,我掏出一包重九煙,抽了一支遞給他。我發現丁家騏夾著香煙的手在點火時抖得厲害,以至于我捧在手中的火苗差一點燎到他的眉毛。而讓我感到意外的是,與他身體反應遲緩形成反差,丁家騏的思維敏捷,對我提出的每一個問題,他都有所防范,常常要深吸一口煙,想清楚了再回答。整整一個下午,我幾乎是一無所獲。丁家騏說他從來不知道什么剪影戲,是人們的謠傳。提及他的父親丁汝成,丁家騏說他只是早年在劇場扮過小生,后來做了酒生意,在窯灣開了個很小的酒鋪,賣當地產的綠豆燒。
我找到丁家騏的時候,丁汝成的這個兒子已經八十多歲,看上去是一位貌不驚人的老頭兒,緊縮的五官,布滿皺紋的臉警覺而多疑,在與我交談的那個下午,他一直心事重重,目光里充滿了審視。我還發現,在我們交談的兩三個小時里,院子里除了我和他之外,再沒出現過其他的人。我問過他,丁家騏回答說他的老婆前幾年過世了,而子女們都在外地打工,只是春節回來住上幾天。也就是說,一年中的絕大部分時間,丁家騏都獨自一人生活。
花廳村的三月,大地一片蕭瑟,土地大多裸露在外,灰黑色,只有少許的田地生長著綠色的麥苗。在丁家騏那兒,我一無所獲,這令我感到沮喪。離開丁家騏家已近黃昏,西墜的太陽透過不遠處的一排楊樹照耀過來,帶著幾分溫情。此刻大地還沒有徹底回暖,那些楊樹形銷骨立,還沒長出新年的葉芽。我站在村口,看到有幾只喜鵲在樹梢間跳竄,不時傳來喳喳喳的鳴叫。離開花廳村之前,我穿過村莊,看到村后有一塊面積幾百畝的土地被剝開,露出下面黃褐色的肌理。隔著幾十米遠,我還看到一塊石碑孤獨地立在道路一側,我當時就猜測那應該是發掘地。走過去一看,果真是,石碑上雕刻著“花廳遺址”幾個字,顏體,凹陷,用紅色油漆涂抹過。
那一瞬間,我感到時間其實就像是透明的泥土,隨時隨地以變形、扭曲和篡改的方式,對往事進行遮蔽和覆蓋。也許,有關剪影戲的一些秘密,也會像花廳村那些被泥土掩蓋起來的殉葬品一樣,等待著重見天日的機緣。那天下午,對丁家騏的采訪讓我備受挫折,但也激起了我一探究竟的決心。我隱隱約約感到,除了1940年的那場大火,一定還有其他原因導致剪影戲日漸衰落。早夭的孩子,生命短促,沒來得及留下劃痕,就在它的出生地銷聲匿跡。
離開花廳村返回縣城的賓館時,我駕著租來的本田越野車,先經過一段凹凸不平的泥路,最終才駛上寬敞平坦的柏油馬路。血色的太陽懸浮在遠方的山崗,紅色的弱光像油漆那樣潑灑在大地上,寧靜而溫暖。車窗外,公路兩旁的柏楊樹一閃而過。我暗自祈禱,希望自己也能像發掘花廳文化遺址的那些考古隊員一樣好運,我渴望剪影戲消失的秘密,能夠重新浮出時間的水面。
3
那年春天,正當我在窯灣尋找剪影戲線索的時候,幾十公里外的新沂市區,“大運河之春”非物質文化遺產特展正在一個新建的城市綜合體里舉行。冥冥之中有種暗示,我總覺得會在特展上獲得剪影戲的線索。我去的時候是中午,稍顯安靜的四樓,被隔成一個個面積大小不等的展區。七巧燈舞、草橋柳編、東路柳琴、新沂剪紙、窯灣綠豆燒……總有一些東西穿越數千年的歷史頑強存活,但它們中沒有剪影戲。
紙藝展區門口,一個穿白底藍花長裙的年輕姑娘坐在桌子后面,專注地刷著屏。她身后的墻上,是一排排松木制作的展示臺,上面放著大大小小裝框的剪紙作品。黑色的塑料框,中間是黃色的襯紙,右上角有“中國剪紙”字樣,而下面,則是剪紙師特制的印。那些精美的剪紙作品夾在襯紙和玻璃之間,有造型各異的十二生肖、有農耕時代的勞動場景、有婚喪嫁娶的地方風俗、也有馬陵山的自然風光。讓我意外的是,在那些剪紙作品里,我還看到發生在這塊土地上的歷史故事:馬陵之戰,霸王別姬,梁紅玉擂鼓退金兵……剪紙的右下端有個篆刻,湊近一看,發現剪紙師的名字叫馬冰清。我原以為她一定是個歷盡滄桑的老人,可當我以買剪紙作品的借口向坐在門口的姑娘打聽,才知道馬冰清其實只有三十多歲,剛結婚不久。
幾個小時以后,我按約定的時間去了人民路的“香韻”茶室。還沒有進茶室,就有鋼琴的聲音像湖水一樣從屋子里彌漫出來。是我熟悉的《水邊的阿狄麗娜》。進門,見到一位年輕姑娘坐在茶室里靠窗的地方,應該就是馬冰清。打過招呼以后,我在她對面坐了下來,這時我注意到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得多,大約只有二十五六歲的樣子,身材修長,有著這個年紀的姑娘才會有的緊致。在我既往的印象中,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人,大都和文物一樣蒼老。但馬冰清不是,她的臉膚色光潔,看上去很精致,眉毛絞過,如同兩片柳葉從眉骨向兩翼舒展開,眼睛明亮、有光,穿著一件紫色的高領薄毛衣和絳紅色的棉布長裙,胸部的輪廓圓潤而飽滿,容易讓人想入非非。
“我在展覽上看到你的剪紙作品,很棒!”
“與我外曾祖母比,我十分之一都不及!”馬冰清靦腆一笑,“老人家要是活到今天,她才應該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人!”
“你是跟你外曾祖母學的剪紙?”
“嗯,”馬冰清點了點頭說,“我小的時候跟老人家在了一段時間,外曾祖母去世前,寒暑假我都跟著她。”
茶室外面,車來車往。西下的陽光照耀在對面的那排建筑上,我當時并不知道,有一扇門,正在為我徐徐打開。回過頭來,我盯著馬冰清的手仔細看,想象著那些構圖繁復的剪紙,是怎樣在眼前這雙手中漸漸成形的。我眼前這雙捧著青花瓷杯的手,纖細、潔白,指甲上偶爾會晃過亮光,那是指甲油在燈光照射下特有的效果。茶童偶爾過來,揭開碗蓋,手中的茶壺放在身后,用一招“蘇秦背劍”,往盅里加滿開水,出水收水一氣呵成,有極強的形式感。
交談中,當我得知教馬冰清剪紙手藝的外曾祖母,竟然就是剪影戲創始人丁汝成的妻子赫如玉,我的眼睛一下就亮了:“這么說丁家騏是你……”
“是我舅爺爺!”馬冰清的聲音里有早春的涼意,“我外曾祖母生有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那女兒就是我的祖母。”
“前幾天我還去花廳村找你舅爺爺了解剪影戲的事呢,可惜他什么都不愿意說,總是把話題岔開。”我無奈地搖了搖頭。
“他當然沒有臉說,”馬冰清低頭看了一眼茶杯。
那個下午,馬冰清對我查找丁汝成的事很好奇,眸子深處有光透了出來。
“很遺憾,剪影戲沒有成為一種特殊的藝術形式保留下來,可惜了!”我說。
“你問吧,我把知道的都告訴你!”馬冰清異乎尋常地坦誠,“我才不會像我那幾個舅爺爺那樣掖著藏著!”
真是柳暗花明。也許我從花廳村返回那天的祈禱起了作用,從馬冰清這兒開始,我對剪影戲的調查變得順利起來。馬冰清告訴我,早在二十多年前,一個叫大垣峻實的日本人曾來過馬陵山,找到了她的大舅爺爺丁家騏了解過剪影戲。如果馬冰清所說屬實,那么二十多年前,那個日本人到花廳村的時候,丁家騏并不回避自己是剪影戲的傳人,他甚至私下決定,要把母親保存完好的剪影戲拷貝賣掉。為此,他們幾兄妹發生過嚴重的沖突,以至于后來幾乎沒有什么往來。
二十多年前,是否因為花廳古文化遺址被發現,才讓那個叫大垣峻實的日本人尋跡而來?馬冰清說,日本人來是要購買剪影戲唯一的拷貝《馬陵道》。那是一份相當特殊的拷貝,透明的膠片上,粘貼了上萬幅精致的剪紙。
時間要返回到1996年夏天,馬冰清被父親送外曾祖母家。暑假,那個時候的假期作業少,父親樂意見到女兒跟她的外曾祖母學習女紅,但老人在教馬冰清女紅的同時,也教她剪紙,從剪最簡單的花鳥魚蟲學起。馬冰清有悟性,很快就能上手。正是在外曾祖母的家里,馬冰清見到了那個叫大垣峻實的日本人。
“三十多歲的樣子,理著個短發,人顯得很精神,”馬冰清微笑地偏著頭說,“當時他想出一百萬,買我外曾祖母楠木箱里裝的拷貝。但那筆錢即使到手了,他們也不會分給我奶奶,因為她是嫁出去的人。”
“二十多年前,一百萬,是筆大錢呢!”我說。
“所以我的幾個舅爺爺才迫不及待想賣嘛,他們想錢想瘋了!”提起往事,馬冰清的言語中依然有一些情緒。
“我去過花廳村你大舅爺爺家,”我坦誠地告訴馬冰清,“我感覺他家的經濟情況并不寬裕,不像是掙了大錢的人。
“最后沒交易成!”馬冰清開心地說,“本來一切都談妥了,還交了定金,可生意最后黃啦!”
“怎么,是你大舅爺爺反悔啦?”
“他才不會反悔呢!”馬冰清的表情有些不屑,“是我外曾祖母不同意,我奶奶也不同意,但在當時,她們都阻止不了。”
1996年的馬冰清只有九歲,大垣峻實來購買剪影戲拷貝的那幾天,馬冰清恰好在花廳村,她也因此見到了此生最匪夷所思的一幕。
4
那件事發生之前,馬冰清從來沒有看過《馬陵道》的演出,她當時對幾千年前發生在自己故鄉的馬陵之戰也一無所知。她只是一個九歲的小姑娘,與外曾祖母睡在一張床上。事隔二十多年,馬冰清還記得賣拷貝的頭一天,黃昏時分,整個村子的蟬仿佛都飛了過來,停歇在她大舅爺爺家屋外的楊樹上。那些蟬不停地鳴叫,聲嘶力竭,讓人聽了心里瘆得慌。夜幕降臨,蟬鳴聲才漸漸低弱下來。
“我們都不知道,那會是我外曾祖母的最后一個夜晚。”馬冰清說。
氣候炎熱,大地中了暑,直至午夜才漸漸退燒。那時的花廳村,八十六歲的赫如玉住在自已的瓦屋里,裝有剪影戲拷貝的紫檀木箱,就放在她的床腳。那是只大木箱,一米長,半米寬,兩尺高,是她十七歲嫁到丁家時,娘家的陪嫁。
“老太太舍不得。紫檀木箱明天就要被人抬走了,老太太晚飯后留在屋子里,將那只紫檀木箱摸了又摸,”馬冰清說,“我記得當時她手背上的皮膚又薄又皺,上面還有許多老年斑,血管在皮下滑動,像蚯蚓一樣。”
我們的交談讓馬冰清重新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夜里,她曾被驚醒,她先是聽見一陣陣狂風吹過,帶著囂叫,就像是置身于冬天的曠野里。不是幻覺,也不是夢境,黑暗中,馬冰清看見睡在床那頭的外曾祖母披著衣服坐在枕頭上,一對眸子在黑暗中隱隱閃著光。
“炎熱的夏天,怎么會有大風刮過,而且是在幾近密閉的屋內?”許多年以后,馬冰清一臉疑惑地對我說,“至今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釋。”
那天夜里,花廳村的丁家,大風刮過時凄厲的尖叫,馬冰清聽得清清楚楚。但她的睡意很快就上來了,等她夜里再次醒過來時,風聲早已消失,靜寂中,她聽見有一個聲音在黑暗中傳來,那是《馬陵道》里的唱詞:想著咱轉筆抄書幾度春,常則是刺股懸梁不厭勤。你今日踐紅塵,只愿你此去呵功名有準,早開閣畫麒麟……聲音清越,好像從屋里傳出,又仿佛在極遙遠的地方。
“哪兒的聲音啊?”馬冰清問。
“箱子里的。”赫如玉說。
鼓聲在黑暗里響起,二胡的弓在琴弦上短促滑動,由遠及近,傳來密集的馬蹄聲。外曾祖母在黑暗中幽幽地對重外孫女說,這用的是跳弓。那聲音聽上去,就像是有千萬只馬蹄踏在草原,踏在曠野,踏在通州達縣的馬路上,濺起的塵土遮天蔽日,遙遙無邊。馬隊漸漸遠去,突然,它們像是集體駐足,高高地揚起前蹄,馬的嘶叫聲傳了過來。“這是你外曾祖父的絕技。”赫如玉在黑暗中對重外孫女說,“只要用左手指快速滑向琴弦的高音處,再用顫指向上滑動,你外曾祖父就能讓二胡發出戰馬的嘶鳴。”
馬冰清那時還不太聽得懂。她只是覺得馬叫聲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安靜一會兒之后,赫如玉又說:“拉弓的右手,要由重到輕,輕到只有一根羽毛的重量,甚至更輕……這是你外曾祖父當年告訴我的。”
“唉,”過了一會,赫如玉長嘆了一口氣對她的重外孫女說,“你外曾祖父一直嫌棄我不能上臺和他唱戲,其實他哪里知道,嫁給他之前,我常常去他的劇場聽戲,戲里的那些唱詞,沒有我不會唱的!”
馬冰清告訴我,那是一個奇特的夜晚,屋子里時而喧鬧,時而寧靜,有時感覺千萬人擁擠在那個屋子里,有時她又覺得是置身于無人的曠野。馬冰清說她害怕極了,就爬過去與外曾祖母睡在一起,頭靠在她的大腿上。兩人就那樣依偎著聽箱子里傳出的唱詞。
“我當時還聽得不太懂,有時候外曾祖母會停下來,對我作一些解釋,我就大體明白是一個叫龐涓的人陷害了一個叫孫臏的人,把他的兩條腿弄殘,后來孫臏逃到了齊國,設下了陷阱準備報仇。”馬冰清說。
“不會是你外曾祖母在那口裝剪影戲的箱子里放了一臺錄音機?”我對屋子里傳出神秘的唱詞表示懷疑,便提醒馬冰清。
“不可能!”馬冰清說,“后來發生的事情,也證明了根本沒有什么你懷疑的錄音機。”
在馬冰清的描述中,下半夜,那聲音變得急促起來,好像有兩軍在狹窄道路上廝殺,有戰馬的叫聲、兵戈的碰撞聲、慘叫聲、咒罵聲、人跌倒的聲音,甚至長矛刺進身體里“撲哧”的聲音也清晰可聞。馬冰清告訴我,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她甚至聞到了屋子里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血腥味,直到這一切安靜下來,才聽見遠處傳來一個人的仰天長笑:再言語豁了這廝口,再言語截了這廝舌……
二十多年前發生在馬冰清外曾祖母屋里的那一幕,好似一卷緊致的畫軸,在我的眼前緩緩打開來:
黎明時分,屋子安靜下來。曲終人散的劇場,所有人都離去了,只有一個人還環視著滿地狼藉的劇場——丁汝成的妻子赫如玉。馬冰清困頓至極,她再次睡過去,夢里風清月明,她一直睡到太陽高照才醒過來。
她的外曾祖母正打掃著屋子,盡管已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但赫如玉的身子骨依然健朗。屋門大開,陽光照射進來,在泥地上留下門板那么大的一塊光亮,眩目,安靜。屋外的院子里,馬冰清的三個舅爺爺已經聚齊,他們正在等候那位叫大垣峻實的日本人。
之前的幾天,大垣峻實就曾在丁家騏家里,當著赫如玉的面,打開過那個顏色發暗的紫檀木箱。他屏住呼吸,輕輕地捧起一卷《馬陵道》拷貝,透明的膠片上粘貼的,是當年赫如玉花了兩年時間才剪完的一幀幀剪紙,每一幀剪紙都一寸左右長寬,剪紙的刀口干凈、清晰、果斷,大垣峻實愛不釋手。的確像他祖父所說的,是紙藝里的精品。
一早起來將屋子清掃干凈,是赫如玉保持了數十年的習慣,就好比一個人早晨要洗臉和嗽口。收拾完屋子,她坐在床邊的木椅里,等待著那個日本人來把陪伴她七十年的紫檀木箱抬走。就像是要送一送自己即將出嫁的女兒,赫如玉在那天早上特意打扮了一下自己,她銀白的頭發梳得溜光,往后攏了攏,在腦后綰成個發髻,并用一支銀簪固定住,曾經裹過又放開的腳有些變形,包在一雙黑絨面料的鞋子里。身上,是藍布制作的新衣,那是去年冬天馬冰清的祖母給她買來布,她親手縫制的。新衣合身、熨帖。
大垣峻實進院子的時候,提著一個皮箱,進來以后就與馬冰清的三位舅爺爺在院子里交談。馬冰清站在外曾祖母的身旁,看到她的三個舅爺爺微微彎著身子,在那個日本人面前不停地點頭。
“日本人咿哩哇啦說些聽不懂的話,我的三個舅爺爺像雞啄米一樣點頭,其實他們根本聽不懂!”馬冰清說。
然后,丁家騏就領著他們,一道走進赫如玉的房間。
紫檀木箱被從床腳移了出來,放在房間靠門的陽光下,丁家騏哆嗦著手,掏出系在腰上的鑰匙。老式的銅鎖,原配,鎖體上有篆書“百年好合”四個字,陽文微微凸出。也許是內心過于激動,鑰匙費了好大勁,才插進鎖孔。“咔嗒”一聲,銅鎖開了,丁家騏用手扶著箱蓋,慢慢打開。
當紫檀木箱的箱蓋完全打開,上午的陽光照耀著箱子里靜靜躺著的拷貝,一卷又一卷,重疊著。大垣峻實的眼里欣喜異常,他蹲在丁家騏身邊,看他小心翼翼從箱子里捧起拷貝。突然,從屋外刮進來一陣旋風,紫檀木箱里那些透明膠片以及上面的剪紙紛紛碎裂,瞬間爭先恐后躥出木箱,像一條巨蟒試圖飛上高天,在屋子上空瓦解,零碎的尸骨飄灑在屋頂、院子以及附近的田地里。
大垣峻實還有赫如玉的三個兒子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他們站在門邊,驚駭地望著那些紙屑旋轉著飄向天空,又紛紛揚揚灑下,張大嘴不知所措。那個時候,只有馬冰清注意到自己的外曾祖母,她端坐在椅子上大睜著眼,突然身子往前一傾,嘴中噴出一口鮮血。
5
有關剪影戲,一切都得從馬冰清的外曾祖父丁汝成十二歲那年出逃時說起。
1912年,中國歷史的風云正在古老的大地上激蕩。年初,清朝皇帝黯然退位,繼而孫中山辭去臨時大總統一職,一代梟雄袁世凱粉墨登場。而在馬陵山下的土城,也許是由于命運的咒詛,兄弟相殘的悲劇再次上演。
丁汝成的出生地土城,位于馬陵山一側,乃是春秋時期鐘吾國的都城。公元前515年,吳國王族發生內亂,公子光在伍子胥的策劃下,以“魚腹劍”的方式刺殺了吳王,這讓出征在外的燭庸有家難歸,只好避難到北方的鐘吾國。公子光如愿以償登上王位,即吳王闔閭。為了斬草除根,他派兵攻打鐘吾國,殺了自己的親兄弟燭庸。
年少時,丁汝成對發生在土城的故事耳熟能詳,但他沒有想到這樣的悲劇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十二歲那年,做棉紗生意發家的父親不幸中風,從此躺在床上,再也沒能下床。也就是從父親病重的時候開始,敏感的丁公子已聞到彌漫在家中的不祥氣息。成親以后,丁汝成告訴自己的妻子赫如玉,說他在出逃之前的那段時間,總覺得天是陰的,時時刻刻都像是生活在黃昏里。
對于一個十二歲的少年來說,那是一段令人窒息的日子,就像是等待著村里關圣宮大殿外的那口鑄鐵大鐘有一天會掉落下來。每天,當母親前去照看父親的時候,丁汝成就獨自跑到后院坐在樹蔭下。石板鑲嵌的院子里,左右有兩個種滿菊花的方形花臺。圍墻邊的陰影里,將軍草瘋狂生長,蟋蟀和壁虎爬進爬出。偶爾有一兩只鳥快速驚過空中,身影倉皇,丁汝成聽見寂靜的深處傳出一種奇怪的鳴叫,仿佛是去年槐樹上的蟬鳴傳到今天。
就像是一團血掉落在宣紙上洇開一樣,發生在土城丁家的血腥殺戮從棉紗商人中風摔倒在天井的當天就開始了。丁汝成的父親被人抬進臥室,醒來之后,左邊身子失去了知覺,感覺像是有一半身子永遠浸泡在冬天的冰水里。每一天,他都覺得自己的身子又向土里埋進了一截,直到離世,他再也沒有離開過那張床。房間外面,妻妾之間的爭斗早已展開,最終還是大娘的手段更高一籌——她買通家中的廚子,將自己刺向對手的刀子掩蓋得沒有一絲痕跡。結果是,棉紗商人還沒有去世,他寵愛的小妾如同陪葬一般,在他前面暴斃而亡。在丁汝成的記憶中,離家出逃前的那段時間,他已經嗅到了丁家大院里彌漫的死亡氣息。每一天,都有成群結隊的烏鴉飛臨丁家大院的上空,那些嗅覺敏銳的大鳥就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信使,它們盤旋、翻飛,傳來的啼鳴讓人毛骨悚然。
母親死后,父親又不能動彈,也無法言語,丁汝成束手無策,只能聽人擺布。他母親的葬禮是大娘操持的,她給自己的對手用了最好的棺木,請了泉潮律院的和尚做法事超度,葬禮隆重而熱鬧,丁汝成的大娘也因此為自己掙得了好名聲。但是,走南闖北的棉紗商人見多識廣,已從小妾突遭的橫死中發現端倪,商人的精明讓他意識到當家的大娘不會放過丁汝成,但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訴兒子趕快逃命。
丁汝成記得逃亡的那天夜里,父親讓下人把他悄悄叫進臥室,抖動著手遞給了他一封信,上面只有短短一行歪歪斜斜的字:“去窯灣,找開酒鋪的吳子期伯伯!”之后,父親試圖伸手摸兒子的后腦,費了很大的勁,才把手放在丁汝成的頭上。像是祝福,又像是不舍的告別。
“跑吧,兒子!”棉紗商人沙啞而含混的聲音不是從他嘴里發出,而是從他嗓子里擠出來的。之前一直懵里懵懂的丁汝成一夜之間就醒了,懂事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殺氣像夜幕一樣,從他的頭頂令人膽寒地罩了下來。
他想起幾天前,母親出喪的時候,是他舉著靈牌,跟隨著送葬的隊伍去的墓地。他的身后,八個壯漢抬著母親漆黑的棺木,引導著送葬的隊伍緩緩地出了土城。每逢到了路口和橋頭,背著紙錢的阿貴就會扔出一疊紙錢,圓形的紙片在空中突然散開,再紛紛揚揚灑落下來,白色的紙錢在泥地上觸目驚心。周家喇叭班的人吹的喇叭,聲音凄涼……隱隱約約,丁汝成仿佛聽見一種奇怪的唱腔回蕩在自己的腦子里,帶著哭音,就像是有人在一個極遙遠的地方,獨自唱著《馬陵道》。他太熟悉這出戲的唱詞了,從在母親肚子里就開始聽。但這一次,他從《馬陵道》的唱詞里,聽出了隱藏其中的殺氣。
此時站在床榻面前,丁汝成與父親驚恐的眼神對視,明白了其中的緊迫和深意。他重重地點了點頭。短短的幾個月,父親像是變了一個人,身體浮腫,蒼白的臉上色斑醒目。看到他的嘴唇不停翕動,丁汝成把耳朵湊近,卻只能聽見父親的喘息聲。不過丁汝成心里明白,他必須像孫臏那樣,連夜從眼下的土城逃走,卻沒有想到這次出逃,竟成為他這一生的縮影。
6
1912年春天的那個夜晚,丁汝成借著微弱的星光,打開丁家大院的側門,像一只穿過陰影的野貓,悄無聲息地逃了出來。午夜的村莊靜寂異常,熟悉而又陌生。他沿著村里曲折的巷道,從那個叫土城的村子穿過,瘦小的身子像個夢境。身后,狗的叫聲追了過來。
從馬陵山下的土城到運河邊的窯灣鎮,有很長一段路是過去馬陵山里的古驛道,有的地方鑲嵌著兩千年前的石板,經過販夫、兵卒、僧侶以及馬蹄常年的打磨,石板變得光滑,在暗淡的星空下反射著微弱的亮光,就像涂抹上了桐油。從小聽母親唱《馬陵道》,丁汝成對孫臏與龐涓的故事了然于心,他甚至熟悉鬼谷子、魏公子、田忌等人的唱詞和獨白。正是因為對那個故事太過熟悉,以至于后來,當他對自己的妻子赫如玉說起逃亡路上所經歷的詭異之事,他都弄不明白究竟是想象中的故事,還是現實中的經歷。
一百多年前的那個逃亡之夜,丁汝成穿過土城村外的石板路,穿過白天人來人往的大道,他能看見模模糊糊的古道消失在馬陵山的皺褶中。夜幕深沉,身后的土城早已看不見蹤影,狗吠的聲音也遙遠得若有若無,這個世界只有他一個人在孤單行走,焦急、倉促,他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和喘息聲就回蕩在耳邊。
進入一條幽深的山谷之后,突然就起了大霧,道路消失,周邊的樹木消失,視野里山的輪廓也消失,一切可參照的東西都不見了。四周混沌一片,僅只是回過頭去望了一眼,腳步晃動,他就無法判斷來時的方向。丁汝成伸出右腳,前后左右試探,觸及到的地面沒有一點暗示,他只有摸索著在原地坐了下來。原來,安靜就像是沙粒悄悄滑落的聲音。過了片刻,隱隱約約地,他聽見,遠處,好像有什么東西在響,密集而瑣碎,慢慢地,他聽清了,那是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像洪水一樣,席卷了過來。
人們傳說的“陰兵過”被丁汝成遇到了。之前,馬陵山的山谷里有陰兵廝殺的傳聞已經流傳了多年。置身于兩千多年前的古戰場,丁汝成還是暗暗心驚。那該是多么龐大的一支隊伍從附近經過啊,無數的馬蹄敲打在驛道的石板和泥地上,有的聲音清脆,有的則實篤,感覺眼前的霧氣,是萬千鐵蹄濺起的泥土。丁汝成能夠清晰地聽見兵器碰撞的聲音、戰馬嘶鳴的聲音、人的吶喊聲,它們仿佛近在咫尺,卻又因這大霧帷幕的遮擋,蹤跡難尋。
突然,喧囂的聲音暗淡下去,卻有清晰的聲音傳了過來:
此處莫不有埋伏的軍馬么?不中,我只索倒回干戈,領軍去也。
龐涓,你哪里去?大小三軍,與我圍定了峪口者。休教走了龐涓!
兀的不唬殺我也!高阜處說話,好似我孫臏哥哥。
叫我的是誰?
是您兄弟龐涓。
你叫我怎么?
多時不見哥哥,我心中好生想你也!
這是兩個完全陌生的聲音。一個渾厚,另一個尖厲,與父母唱和的聲音完全不同。年幼的時候,丁汝成常聽父親母親唱《馬陵道》,土城棉紗商人的宅院,晚飯后時常響起二胡、皮鼓和鐃鈸的聲音。丁汝成的父親不只是一個簡單的戲迷,他能開嗓唱,還能熟練地耍弄各種樂器。只是棉紗商人肯定想不到,他與小妾玉香枝的唱和,每一句唱腔以及家里下人的叫好聲,都像是一片片飛刀,越過丁家大院靜默的瓦脊,傳到備受冷落的大娘耳中。
由于受困馬陵道無法行走,丁汝成只能仔細聆聽天地間突然出演的這出戲。這出戲,他再熟悉不過,知道接下來的每一句唱腔和獨白,一直等他聽到龐涓說:罷、罷、罷,大丈夫睜著眼做,合著眼受。這也不必說了,只可惜那六甲天書還不曾傳授……這時,狂風突然竄起,囂叫著從深谷中穿過,氣流帶來的樹葉、沙石打在臉上,感覺剛才在大霧中廝殺的兩軍,像潮水一樣從他面前退了下去。四周再次安靜下來。無法看清道路,丁汝成寸步難行,只能等待著霧氣散去和黎明的到來……等他醒過來的時候,霧氣是散去了,天空卻依舊黑暗,道路模糊向兩頭延伸,卻一時不知道哪頭通向土城,哪頭通向窯灣,而夜里所經歷的一切,經過睡夢的過濾,也變得似幻似真。
此后,丁汝成每當想起夜晚穿行于馬陵山的經歷,總覺得兩千多年前的那場廝殺,就是他記憶里的一部分。他后來甚至能夠隱約回憶起那天夜里龐涓的模樣,也能回憶起孫臏夜宿的羊圈,面對饅頭與污穢時的猶疑,還有刖足的疼痛讓孫臏一臉扭曲的表情。
7
五十多華里路,丁汝成走了整整一夜。當他到窯灣鎮的時候,天已大亮。之前,棉紗商人曾經不止一次帶兒子到窯灣,但當時丁汝成不是坐轎就是騎馬,養尊處優的少爺不知道步行的艱辛。逃亡的這天夜里,幾十里路把他的腳底磨起了好幾個大水泡,到了后來每挪一步都是鉆心的疼痛。
一跛一拐地從北門橋進了窯灣鎮,丁家大少爺形單影只來到北門大街上,像一個華麗的乞丐。靠近月牙橋時,他看到有十多個穿青灰色洋裝的年輕人站在橋頭,有好幾個人手中提著剪子。丁汝成當時還留著長長的辮子,看到他過來,那些年輕人的眼睛立即發亮。讓丁汝成記憶深刻的是,那群年輕人中,竟然有穿學生裝的姑娘。這個從馬陵山來的少年暫時忘卻了內心的恐懼,他滿眼新奇,東張西望,發現這個地方與父親之前帶他來時完全不同了。過去,寫著“北門鎖鑰”的碉樓上,掛著的是黃龍旗,現在黃龍旗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五色旗。
突然,有人從身后拉著他頭上的辮子,丁汝成心里一驚,以為是大娘派來的人追來了,他拼命掙扎,嚇出一身冷汗。身后的人卻把他的頭發抓得更緊,他偏著頭,身體僵硬,眼睛的余光瞥見了一個姑娘的腳。幾個人的交談聲、剪刀一張一合的磨擦聲,鋒利、刺耳,只聽見咔嚓咔嚓的聲音,丁汝成感覺到他的頭像是被誰從脖子上砍了下來。
發現頭上的辮子被剪掉,這個十二歲的孩子哇地一聲哭了起來,他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辮子,雙手捧著,一路來到了鎮上的吳家酒莊,這才發現酒莊里的所有伙計,包括父親要他找的吳老板,也都剪了辮子,丁汝成這才破涕為笑。
丁汝成就這樣做了吳家酒鋪的小伙計。他模樣端莊、聲音清脆,干不動重活,就站在西大街的店門口,每當看到有人走過來,他就會脆脆地吆喝一聲:“好水好地好藥酒,運河窯灣綠豆燒啊!”聽過他吆喝聲的人都說,這孩子有一口好嗓子,要是不唱戲,可惜了。
盡管朝代更迭,但1912年的窯灣鎮依然繁榮異常,運河上船來船往,風帆起起落落。每一天,南哨門外面的碼頭都會卸下大量的貨物:洋油、織布機、自行車、棉紗、裝在木箱里的電池和火柴,堆在碼頭上用油布蓋著的食鹽、糧食,絲綢和各種山貨也會被運走。正對著碼頭,有一個木質結構的牌樓,門楣上面,有著斗大的四個字:窯灣碼頭。兩側的牌柱上,雕刻有一副對聯:船中爭日月,水上度春秋。
緊靠著運河大堤,有一些狹窄的巷道通向窯灣鎮上喧囂的戲班與彌漫著脂粉氣味的妓院。偶爾,有大型船隊停泊在鎮子外面的駱馬湖上,就會有歌妓抱著琵琶、月琴、二胡等樂器上船演奏。夜幕降臨,商船的燈光映射在水里,一上一下的光亮隨著水波晃動。偶爾,有清脆的唱腔隔空傳了過來,掠過水面,驚飛了歇息在岸邊草叢里的水鴨。
剛到窯灣鎮的時候,丁汝成時常迷路。按照“奇門遁甲”修建的古鎮,“S”形的狹長街道順著運河蜿蜒。太極生兩儀——窯灣鎮便建了南哨門和北哨門;兩儀生四象——大運河、沂河、護城河、后河,使得窯灣得以四面環水;四象又生八卦——城墻上設了八方炮臺,通向“S”形大街的十二條深巷,這建鎮構思中的“十二地支”是一個迷宮,讓初來乍到的人暈頭轉向。只有生活的時間長了,才會熟悉這座古鎮上的一條條道路,以及這些街道上的旅店、米鋪、作坊、飯館、酒肆、醫院、教堂、藥店……
棉紗商人在丁汝成離開土城的第三天一命歸西。消息在一個多月以后才傳到窯灣的吳家酒鋪,年少的丁汝成躲在后院的糧庫里哭了一個下午。悲傷像潮水般在心頭上漲,一直淹沒到了喉頭,緩慢降落之后又復襲而來。他看見太陽照在院子里晾曬的糧食上,紅色的高粱和黃色的玉米,酒坊里的一個工友赤裸著上身,每隔半個鐘頭,就用竹筢翻動一次糧食,竹筢的端頭像人的手指一樣,從地上拖過后,在晾曬的糧食上留下了道道溝痕。
丁汝成再也沒有回過土城。父親入殮他沒有回去,也不敢回去。就算到后來成了光明劇場的老板,他也沒有回去過。哪怕他后來回馬陵山上的寺院,或者去給自己的父母掃墓,他都有意繞開土城。當年,是古鎮的繁華沖淡了少年內心的哀愁。白天,他替吳氏酒莊干雜活,夜晚,他就睡在后院馬廄的樓上。窗子外面的狹窄巷道,一頭通向運河的大堤,一頭通向鎮里最繁華的西大街。入夜,尋歡的水手和船主從碼頭下船,沿著這條巷道,消失在窯灣鎮的夜色里。所以每天晚上,丁汝成都是在調笑聲中進入夢鄉的。爾后,他又在晨市小販的吆喝聲中醒來。
8
終于有一天,丁汝成日漸舒展開來的身子,能夠裝下其他東西了。于是在晚飯過后,等吳氏酒莊打烊,丁汝成得空了,他就開始往戲班跑。只要鼓鈸聲一響起,他的心里就發癢。他還小,對戲班里的風月之事不甚清楚,卻迷戀戲班里傳來的吟唱和器樂聲。一十七家戲班,其中,“秦淮之家”是山西人開設的,里面傳來的是二股子、四股弦、小三弦配板胡的聲音,舒緩,像是傍晚時分輕拂運河大堤上柳條的暖風;福建人開的“綴錦閣”,遠遠的就能聽到裹著棉布的松木敲打在大鑼上的聲音。很快,窯灣鎮上的十多家戲班,丁汝成都摸得個門清,他聽“藉香榭”的《琵琶記》、“紫菱州”的《雌木蘭替父從軍》、“翠文齋”的《打漁殺家》……幾乎每個戲班,隔一段時間都會演一出《千金記》,約定好了似的,那是因為虞姬就出生在離窯灣幾十里外的地方。
年少的丁汝成隱瞞了母親的身世——她雖曾是窯灣鎮活躍一時名角,畢竟終年與男人們打情罵俏,也不是光彩的事情。雖然已經到了民國,戲子們的地位有所提升,卻依舊被人看輕,有時去雇主家唱堂會,他們都只能從側門進家。
每一年,吳家酒鋪老板的父母過生日,都會請戲班來家里唱戲,有時請“怡紅院”戲班唱《拜月亭》,或者請“柳花閣”唱《墻頭馬上》,只要窯灣鎮有人家請唱堂會,丁汝成就會去蹭戲聽。沒兩年,一十七家戲班的看家節目,丁汝成都能哼個十之八九。但在所有的戲班中,丁汝成最迷“秋霞閣”的旦角小桃紅,她只要一開口,丁汝成的身子就酥軟。尤其是她唱《千金記》,那悲戚的聲音攝人魂魄,讓他的心發軟又發慌。
“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在歌聲的余音中,邊舞邊唱的小桃紅舉起寶劍,在香頸上一抹,寒光乍現,婀娜的身子癱軟在臺上,觀眾席就會響起一片抽泣聲。
當時,鎮上只有江西人開的“蓼風軒”唱《馬陵道》。班主越玉生不知道丁汝成是他師姐的兒子,但他喜歡吳家酒莊清秀的小二,覺得他天生就是唱戲的。四折《馬陵道》,其他小生唱了兩三年還時常出錯,這個孩子一教就會,身形、唱腔、真假嗓的轉換,做得都很到位,就像是前世的某個名角投胎,沒有喝孟婆的迷魂湯,仍然保持著過去的唱功,尤其是念白時大小嗓的結合,其間如水銀瀉地般的過度,有時連他這樣的老戲骨都聽不出來。
十四歲的時候,丁汝成入了“蓼風軒”戲班,跟隨師父越玉生唱戲。老班主走南闖北那么多年,還沒有碰到一個孩子有如此好的唱戲天賦,因此也把心著力地教他。越玉生只知道丁汝成父母早亡,是個孤兒,以為是上天垂憐,才給了他如此好的嗓子。尤其是唱《馬陵道》,一張嘴,這孩子就把外部的世界全都給忘了,他只活在戲里,活在角里。當他唱“孫臏機謀不可當,龐涓空使惡心腸,兩個刖足之仇何日報,少不得馬陵山下一身亡”時,越玉生覺得這個孩子活脫脫就是兩千多年前的孫臏轉世。
那幾年,感覺除了窯灣鎮,外面的世界亂成一鍋粥。先是都督程德全宣告獨立,進而鄰省的白朗造反,遠在地球那邊的許多個國家也打了起來。緊接著,袁世凱當了皇帝,云南有一伙人不服,揮兵北上打了起來……窯灣鎮似乎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船只該來還來,該走還走。戲班照舊每晚唱戲,商鋪照樣每天營業。戲院里的客人,來自天南海北,聚在一起,常常把演出前的劇場,開成了一個個新聞發布會,真真假假的消息就從那里傳了出來。
進了“蓼風軒”戲班,當年瘦弱的丁汝成就像是枯萎的木耳碰到了雨水,身子慢慢打開,漸漸地,要形有形,要樣有樣了。不久,名聲傳了出去,有些商幫、船幫和大戶人家辦堂會,沖著他的唱腔便請了戲班,這讓班主越玉生非常欣慰,覺得自己沒有看走眼。后來,只要知道他某天晚上唱《馬陵道》,如果有空,連“秋霞閣”的當家旦角小桃紅都會跑來聽。此時的丁汝成骨架有了,再著上戲服,臉上又化了妝,倒真看不出他還是個孩子。
或許是因為從小跟著唱戲的母親生活,有一天,當丁汝成與小桃紅的眼睛對上的時候,他的心里“咯噔”了一聲。就像是一個石頭被扔進了平靜的池塘,一個十六歲男孩子的心,一下子亂掉了。埋藏在內心深處的戀母情感,一下子找到了寄托對象。此后,他在臺上扮孫臏,面對觀眾時,他的眼睛,總是在人群中搜尋小桃紅。冥冥之中自有感應,丁汝成總是能在人群中一眼就鎖定小桃紅,只要她在,丁汝成就唱得特別賣力,這一點,連他的師父越玉生都感覺出來了,每每敲打他,是不是開蒙啦?
心亂的豈止是丁汝成。見慣秋月春風的小桃紅,年紀雖然不大,卻也算得上閱人無數。那些傾慕者中,有一擲千金的土豪,有浪漫的文人,也有蠻橫的軍閥,但偏偏是這個孩子讓她的心跳無由加快。兩個人的不倫之戀當然遭到窯灣鎮上所有人的反對,包括丁汝成的師父越玉生。“她一個大你十來歲的過來人,究竟是怎么狐媚到你了?”師父聲色俱厲地說,“真想找了,把戲唱好,這窯灣鎮上的大戶人家,娶個千金回來也有可能!”
9
2018年的春天,為了調查失傳的剪影戲,我來到了窯灣古鎮。盡管高速公路、鐵路、航空這些更為便捷的交通消解了窯灣作為京杭運河中轉站的作用,但我依舊能夠從這座古鎮的建筑規模和鱗次櫛比的商鋪中看到它昔日的繁榮。在西大街,我甚至見到開辦于1903年的“大清窯灣郵局”。郵局大門的右側,有一個很多年沒見的綠色郵筒,上面有插口,郵筒的下部,還有老式的插鎖。不知道如果真丟一封信進去,會不會有人在遠方收到。郵局的內部,結構與一百多年前沒什么兩樣,我花了兩元錢,在右邊的柜臺買了一個信封,賣信封的是位漂亮姑娘,她在信封右上側1.2元郵票上面,用力蓋上了圓形的“大清窯灣郵局”的郵戳,可在郵戳下端的日期上,顯示的卻是2018.4.11。大清,數字2018,這樣的組合給我帶來了一種奇異的穿越體驗。
來到窯灣,站在如今修葺一新的大堤步行道向運河眺望,寬闊的水面上,遠處有貨船發出“噗噗噗”的聲響。運河開通幾百年了,窯灣鎮有如一只小獸,吮吸著運河的乳頭,然后漸漸長大。能夠想象,許多年前,天南地北的人順著運河而來,最后又有許多人借助運河離開,卻在這座古鎮上,留下了無數的典當、錢莊、布店、工廠和槽坊。百余年前,當丁汝成來到窯灣的時候,運河大堤上甚至還有外國人開設的酒吧和咖啡屋,來自美、英、法、意等十來個國家的洋人在此淘金,他們與當地的中國人聯合開設了一家家公司,有中美合資的美孚石油公司、中英合資的亞細亞石油公司、中法合資的五洋百貨公司……我懷疑那個時候的窯灣,那些長著中國面孔的年輕人,見面時的問候也許不再是“吃了?”而是說“How are you?”
當年,運河上的那些帆船,有的來自京津,有的則來自蘇杭,每一只船都有每一只船的故事,也有它們各自的命運。是小桃紅告訴丁汝成,從窯灣坐船可以抵達上海。當然不完全從運河走,到了鎮江,船要駛入長江。曾經,她坐在教堂外面的運河堤上,向丁汝成描繪過上海的虹口、江灣以及外灘,告訴他在那座遙遠的城市里,男女戀愛了可以手拉著手,在寬闊的馬路上走來走去。這應該是小桃紅的暗示,她或許是盼望著能夠與丁汝成私奔,逃往一座自由的城市,開始隨心所欲的生活。但丁汝成顯然沒有做好準備,他還只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孩子,面對迷茫的未來,缺乏足夠的勇氣。
隔著百年光陰,我想象當年的窯灣,想象小桃紅和丁汝成坐在1917年的運河大堤上,想象小桃紅瞇著雙眼凝視著煙波浩渺的遠方。傍晚時分,落日在運河上撒下了萬頃金光,水面一片燦爛,但終究,那些金光和小桃紅心中曾經豐盈的期盼一樣,漸漸暗淡下去。
晚風拂來,帶著這個季節固有的涼意。丁汝成與小桃紅在大堤上坐到日暮時分,他能夠聞到小桃紅身上脂粉的香味,這讓情竇初開的丁汝成心如鹿撞,他真希望就這樣與小桃紅在運河邊坐到地老天荒,但晚上還有演出。分手的時候,小桃紅告訴丁汝成,“夜貓子集”開的時候,她會去采買一些酒菜,如果丁汝成愿意,散場以后可以過她那兒去喝喝酒。
“夜貓子集”是窯灣的夜市,已經延續了數百年。“夜半開張,天明罷市”,南北來的商船停靠在窯灣,腳夫們在夜間裝卸貨物,船上的水手也需在此采買生活用品,等到天明,一切便了無痕跡。當三更梆響,城門吱呀一聲打開,吊橋徐徐落下,鎮上商家像是約好似的,燈一盞盞亮了,店鋪噼里叭啦打開。而天黑時就趕往窯灣的農民早已等候在城外,此刻他們一擁而進,帶來自家種的菜蔬和養殖的雞鴨。渡船開啟,船上的桅燈映照著水面。鎮上的石板路上,運送貨物的大車駛過,屋外傳來踢踢踏踏的馬蹄聲和車軸轉動磨擦出的嘰咕聲。當年的窯灣,很多時候,夜晚的交易甚至超過了白天。
我想象一百年前的某個夜晚,三更之后,來不及卸妝的丁汝成夾雜在趕集的商販、農民、船夫中間,悄悄穿過街巷,來到小桃紅的住處。是臨巷的那種小院,僻靜,低調,但進了門之后別有洞天。二樓的燈早已亮起了,是一種召喚,也是一種誘惑。拐進小巷的丁汝成毫無約會經驗,他忐忑不安,站在小桃紅的門外猶豫了好一會兒,才用彎曲的食指指骨,輕輕敲擊了兩下木門。作為邀請者和過來人,小桃紅顯然比丁汝成有經驗得多,她算定這個年輕人會來,算定了時間候在了木門的后面,當敲門聲猶疑著響起,她迅速把木門打開,讓丁汝成閃入,再迅速關上。小巷又安靜下來,就像一個石子沉入水中,細小的水紋散去,水面又恢復了平靜。
酒菜是早已擺好了的,蘇北一帶尋常人家里常見的那種圓桌,周邊是鏤空的雕花,凳子隔著圓桌相對而放,沒有過多的客套和言語,兩人分頭坐下。小桃紅說了聲謝謝你能來,她端起酒杯,舉過眉頭,仰頭,喝干。喝的是窯灣產的綠豆燒酒,味甜,容易入口,可也容易上頭。等酒勁上來后,是丁汝成主動把凳子挪了過去,挨了小桃紅坐在一起。四更天,遠處的夜市依然熱鬧,丁汝成的頭,靠在了小桃紅的頸窩里。
“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我這里出帳外且散愁情。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小桃紅柔婉的嗓音如水銀瀉地,讓人聽了心里泛起陣陣漣漪。
那天夜里,丁汝成夢見自己成了西楚霸王。
10
即使是像窯灣這樣領風氣之先的重鎮,在上個世紀初,也很難接受小桃紅與丁汝成那樣的姐弟戀。都說“女大三,抱金磚”,但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像丁汝成這樣的小伙子,真要找一個大自己十多歲的歌妓,還是會讓鎮上的人不太習慣。關鍵是,身子尚單的丁汝成也缺乏勇氣和信心,最終,心灰意冷的小桃紅歸隱佛寺,去了馬陵山上的碧霞宮,脫離紅塵,與青燈為伴,做了一名比丘尼。
當年,也許是因為年少失恃失怙,才會讓丁汝成對小桃紅產生特殊的依戀之情。皈依碧霞宮的小桃紅離開窯灣,走得無聲無息,卻把丁汝成的魂帶走了。有那么幾年,喧囂熱鬧的窯灣鎮對于丁汝成來說,就像是一座死鎮,毫無生機。一切都提不起他的興趣,丁汝成神思恍惚,演出時唱腔常常走調,好幾次都遭到觀眾的噓聲,連班主越玉生都以為他要從此沉淪下去。
直到大赫五家的如玉出現。
以前不是沒見過如玉,是沒注意過。位于河北街的赫氏蠟染房,丁汝成經過的次數不下一百次。前店后坊的結構,染房在后面的院子里,前面則是一個蠟染布店。那時,受限于紡織技術,布店賣的布,大多是靛藍染的布和白布。除了華麗的絲綢,蠟染算是高檔的布料了。每當天晴的日子,赫氏布店外面,高高的晾架上會垂落下來一匹匹蠟染布,有青色的花紋和紅色的花紋,與顏家鐵匠鋪窗楣上掛著的鐵器一樣,這些蠟染布都是活廣告。
平時,店里看不到大赫五,他在后面的作坊里指揮工人們漂染,害怕有人把他家傳的技術偷了去,用蠟刀蘸蠟液在白布上繪畫的這一道工序,大赫五向來親自做。畫的除了幾何圖案外,就是一些花鳥蟲魚,這本不難,難的是蠟液涂抹的厚薄與多少,這直接關系到冰紋形成的效果。坐在店里的,通常是大赫五的妻子以及他的女兒如玉。
關于丁汝成與赫如玉的相識,馬冰清曾經聽她的外曾祖母赫如玉親口說過:“當年的窯灣,你外曾祖父不但戲唱得好,長相也是數一數二的俊!”
也許是命里注定的姻緣,那年春天,丁汝成在路過赫家染房時,突然刮起了一陣大風,晾架上的布料翻卷起來。害怕布匹被風吹走,赫如玉慌忙從店里沖出來,伸手去拉晾架上的蠟染布,但大風卷起的布匹,像蠶繭一樣把她裹了起來,她什么也看不見,小姑娘跌跌撞撞,根本站不穩,是丁汝成過去幫她把布匹收回店里的。
大赫五從后面的院子出來,熱情地邀請丁汝成坐一會兒,還讓如玉給他上了一杯茶。尋常的茶盅,如玉端過來的時候,她的一雙手讓丁汝成的心里緊了一下。自從小桃紅離開窯灣以后,還從來沒有什么東西能夠讓他的心臟猛地一縮。那一雙手讓丁汝成的身體突然有一些僵硬,表情也不自然起來。
像是從漫長的冬眠中蘇醒過來,丁汝成聞到了空氣中一種奇怪的味道,那種味道讓他突然有一些慌亂。本來,作為“蓼風軒”戲班里的當紅小生,丁汝成可以說是泡在脂粉堆里長大的,見到年輕的姑娘并不怯場,但在赫如玉這里,他變得緊張,嘴笨,說話結結巴巴。
進入戲班唱戲十多年了,遇到有大型的船幫停靠在窯灣鎮邊的大運河上,或者商會有重大的活動,常常會有幾個戲班同時被邀請去唱戲,所以窯灣鎮上的那些戲班、小生和花旦彼此都很熟悉。戲班里也有長得乖巧的姑娘,她們較早接觸風月,與普通的良家女子相比,早早就掌握了一套撩人的把戲,但是眼風、身姿和暗示,在丁汝成這兒都不起作用。當然,時常用身子撩撥丁汝成的,還是鎮里幾個妓院的花魁,她們風情萬種,自信能搞定天下所有的男人。有時碰到那種有情調的客人,入夜之前愿意做一些鋪墊渲染一下氣氛,她們就會提出去“蓼風軒”聽《馬陵道》,曲終人散,丁汝成穿著戲裝下來答謝來客,那些姑娘甚至能夠當著她們恩客的面,公開挑逗丁汝成,伸手去捏捏他粉嫩的腮幫,或者用灑了香水的手帕扇在他的臉上,只要見到丁汝成躲閃和窘困的樣子,她們就非常開心。
赫如玉的模樣談不上長得好,當然也不能說長得差,普普通通的一個姑娘,普普通通的長相。但她的那雙手一直讓丁汝成著迷。纖細又豐潤,潔白又有生機,小巧、靈活,無論動和靜都是那么妙不可言。有時,丁汝成會想,這雙手要是配在小桃紅的身上,那真不知道會是怎樣的美妙絕倫。
婚期很快就訂了下來。過門的那天,赫如玉的嫁妝,無論是箱籠、茶盤,還是臉盆、鏡子,都貼上了她的剪紙,有二龍戲珠、八仙慶壽、觀音菩薩坐蓮花,尤其是裝被褥的紫檀木箱上,貼著的是《白蛇傳》故事,許仙、法海、白娘子和小青,每個人都像是活了似的。赫如玉告訴過自己的重外孫女馬冰清,按照窯灣人的習俗,大婚的這天,是要請戲班來唱戲的。以往,都是丁汝成唱給別人聽,這天他大喜,只能與如玉在洞房聽“秋霞閣”的伍云唱《西廂記》。
小桃紅走了以后,在窯灣,除了伍云能夠唱《西廂記》里的崔鶯鶯,“紫菱洲”戲班一個叫李秋蘋的小姑娘也能唱,但兩個人的唱腔比起小桃紅差遠了。在那個遙遠的洞房花燭之夜,丁汝成聽到那熟悉的唱詞,想起了馬陵山上與青燈作伴的小桃紅,也許會感到一種難以排解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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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1年第11期)
【胡性能,1965年生于云南昭通,現為云南省作協駐會副主席。中國作協第八、第九屆全委會委員。云南省文化宣傳系統“四個一批”人才,云南省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云嶺文化名家”。出版中篇小說集《有人回故鄉》《下野石手記》《生死課》,短篇小說集《孤證》。作品多次入選各種年度選本。曾獲第十屆、第十四屆《十月》文學獎,《長江文藝》雙年獎,云南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