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作者成長的,總有一家出版社
合影
編者按
2021年10月14日,劉慶邦、范小青、寧肯、范穩、關仁山、弋舟、李洱、張楚、付秀瑩、石一楓等兩屆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簽約作家展開“面向新時代的文學寫作——兩屆十月簽約作家對話”,活動由作家、評論家邱華棟主持。大家回顧了與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相伴的美好歲月,同時也真誠表達了對新時代文學創作的感知和思考。
寫作與生活:進得去,還要出得來
2016年,第一屆十月文學月在北京佑圣寺揭幕,劉慶邦作為作家代表發言。五年來,每一屆十月文學月他都如約而至,迄今已經是第六年,劉慶邦正好七十歲。
12年前,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以下簡稱“十月文藝”)出版劉慶邦長篇小說《紅煤》,這是劉慶邦在十月文藝出版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他很喜歡這部作品。導演謝飛曾想把《紅煤》拍成電影,本子都改完了,還是怎么都不滿意,事情拖下來,謝飛也年紀漸長。劉慶邦覺得特別遺憾,如果《紅煤》能拍出來,一定比之前的中篇小說《神木》改編的電影《盲井》好看。
十多年來,劉慶邦從沒放下寫作,無論在哪里都把筆桿子緊緊抓在手里。從那個歲月過來的人,被時代拽著走了太久,以前是一步步挪,后來是小跑,現在看著主場上百米沖刺的年輕人,劉慶邦也沒落下,時不時上去熱熱身。
前幾天,他去看了賈樟柯執導的紀錄片電影《一直游到海水變藍》,影片于2020年2月21日在柏林電影節首映。余華在家鄉海鹽縣的海邊給賈樟柯講過一個故事,小時候大海是黃色的,余華在海邊走著走著,興致上來,跳下海游泳,一直游,游到海水變藍。賈樟柯被這個故事深深感染,覺得有愚公移山一般的氣質,于是放棄了原片名《一個村莊的文學》。
影片共分18個章節,通過4代作家馬烽(已故,由其女兒回憶)、賈平凹、余華、梁鴻,來講述1949年以來的中國往事。別的影片一天排好幾場,七八場都有,而這部電影一天只有一場,還經常排在0點放映。劉慶邦問為什么排片這么少,工作人員回答“沒人看啊”,劉慶邦說“我看看”。檢票入場,那么大的電影院,包括劉慶邦自己,只有四個觀眾,空空蕩蕩。他記得,電影一開始,鏡頭對著幾個老農民。“作家們講創作經歷,就是講一個作家的心靈史,通過心靈史映射生活的變化,社會的變遷。很有意思,我自己覺得很好。”
劉慶邦覺得影片熱度太低了。但其實今年9月19日電影在國內上映首日,票房突破140萬,現在已達近700萬,遠超出主創團隊預期。對結果,大家并不感到沮喪。
一個作家的基本問題,永遠離不開寫作。劉慶邦在十月文藝出版的第二部長篇是《遍地月光》,記錄文革期間父母子女的命運,獲得第八屆茅盾文學獎提名。第三部長篇是《黃泥地》,寫鄉村文化消失的故事。第四部長篇是《家長》,描寫一個想立足于城市的農村家庭。今年劉慶邦在十月文藝出版了《堂叔堂》,講述了十四位堂叔的人生故事。除了長篇,還有短篇小說、系列叢書、再版作品等,粗算下來,劉慶邦已經在十月文藝出版了近10本書。
十多年來,市場需求與文化生態一直在變化,嚴肅文學、純文學作品的讀者似乎越來越少,這種情況下,作家如何面對?劉慶邦覺得,干什么都離不開生活,寫作尤是。“我們每個人的寫作不可能離開地面,我們還是要從生活、從感性出發,從實的地方出發,然后才能上升到理念。這是創作的根本規律。”
去年和十月文藝簽約后,范小青開始寫長篇小說。壓力當然有,不能辜負出版社的信任,還是要認真想想,爭取寫得好一點。“其實簽約不簽約,都是寫作的命。成為簽約作家,對作品更有一種責任和追求。”
范小青創作比較勻速,平均兩三年一部長篇小說,但這次好像卡殼了,“我自己也在琢磨是什么原因,肯定不是因為簽約,有時寫東西確實會碰到瓶頸。”
蘇州是范小青的故鄉,出于內心情感與創作需要,她嘗試用非虛構的形式來寫數字化古城保護的題材,沒想到過程相當痛苦。幾十年寫小說,突然轉向非虛構,難免無從下手,重要的是,她發現可挖掘的內容太多了,讓她也犯了難。
作家天生敏感,一點點東西都可以啟發寫作欲望,現在有這么多豐富的素材供選用,“有時候我會覺得是不是自己腦筋不夠用了。”
常說生活是文學的富礦,但是掉進這個富礦以后,如果不爬出來,那還不是文學。范小青的寫作一直關注現實題材,生活中每天新事物層出不窮,“富礦里的金銀財寶,你得把它提上來。你在這個富礦里要判斷選擇,當富礦都是好東西的時候,一方面覺得豐富,一方面又難以取舍。面對的東西越多越困難,以什么樣的角度看待,從哪個方向去寫,怎么恰到好處地提煉,都是技術。”
回顧以前的寫作,范小青甚至有懵懵懂懂、糊里糊涂的時候,有時看評論家的分析,自己也會大吃一驚,原來還有這層潛在的意義。在范小青看來,我們的寫作與現在的生活好像也是這樣。生活太復雜,太驚奇,太荒誕,你要進入它,又要能出來,和它保持距離,否則富礦就會變成陷阱,捆住你的手腳。
不論什么情況下,一個作家要保持創作的定力,尊重內心的指引,“感覺多了以后,你往這個方向走兩步覺得合適,往那個方向走兩步覺得也合適,所以現在的寫作,要學會遺忘。內心本真的東西很重要,不能想太多。”范小青說,有了困難,才能成長,“我這個年紀的人可能有點難為情,但是我覺得無所謂,什么時候都要成長。”
張楚還記得以前《十月》雜志編輯宗永平催稿特別有意思,“我正在買菜,他說張楚,我沒有催你小說,你先買菜吧。我就知道他在催我,因為他是特別溫和的人,我能夠感覺到他的不好意思。”張楚的作品幾乎都是中短篇,沒接觸過長篇小說,聽大家說寫長篇結構最重要,他就去研究福克納的結構,研究半天,發現自己寫的時候也用不上,“都說富礦,我感覺我沒啥礦,挺單薄無力的。”
張楚有時候看網絡平臺的視頻,千姿百態,一些奇奇怪怪的視頻能受到百萬點擊和關注,大家真正關心的是什么?這種生活形態的變化,讓張楚感覺世界很魔幻。
如果以后寫長篇,張楚可能會寫自己的母親,把她的少女時期、青年時期、老年生活聯系起來,但是要悄悄的。他曾經寫過一篇散文,收在一本書里,母親知道后找他談話,說這個文章把我寫成什么人?張楚說我寫的不是你,母親說不管怎么樣,以后不準再寫我。
母親是一個讓張楚感覺很驚奇的人,“她對世界充滿熱情與愛,最大的困惑是每天時間都不夠用。”76歲的母親每天早上四點起來練書法,一直練到中午一點半,練完以后做帽子,做了一千多頂帽子,有時候張楚在大街上就會觀察哪個老太太戴的帽子是不是母親做的,“因為她的款式永遠不會變化”。有時候村里有結婚的,四五點鐘母親要坐上三輪車跑到人家扭秧歌,特別高興。“她對每個人都很好,有特別多的朋友,每個人對她都特別真誠。以后寫長篇的話,可能從最基層的生活寫起,從我身邊的普通人寫起。”
寫作與自我:枯竭,也是一種可能
最近,作家邱華棟在十月文藝出版了短篇小說集《哈瓦那波浪》,9個故事,發生在世界各地,唯一相同的是,寫的都是華人的故事。弋舟看了《一直游到海水變藍》,也看了《哈瓦那波浪》,一個是電影作品,一個是文學作品,他認為分別解讀了時代不同側面的“新”。
“《一直游到海水變藍》基本還處在前現代文明的理解狀態里,聚焦上一代的精神世界,討論怎么走出鄉土。但是到《哈瓦那波浪》,去太平洋潛水,去澳大利亞抓鱷魚,去肯尼亞山國家公園尋找一個男人,是這樣的態度。以前的心情是要打拼,站穩腳跟,甚至略帶有一種侵略性征服性。現在,則能夠很平和地用審美的、浪漫的態度面對世界,這可能是新時代文學寫作重要的內在變化之一。”
弋舟曾在十月文藝出版長篇小說《我們的踟躕》,獲得當年《當代》長篇小說年度五佳作品之一。弋舟對這部小說一直不夠滿意,出版社也和他認真探討過作品。和十月文藝簽約,弋舟覺得“肯定會有壓力,也是好事。這樣略帶甜蜜的壓力,至少說明還有人期待你”。
與出版社簽約對李洱來說,算不上甜蜜,他有著難言的愧疚。“我其實有些后悔,因為我特別害怕作品完成之前變成商品,你會有那個潛在的意識在,這是要交出去的,要對人家負責,對我形成了巨大壓力。”每個作家特質不同,李洱很羨慕創作力旺盛的人,他自己必須把前面的東西放空,才能慢慢開始著手下一步,李洱說,消耗太久,這是非常糟糕的狀況。
有兩種不同的作家,一種需要不停地寫作,不停地累積,在循環往復的創作勞動中凝結起屬于他個人世界的經驗的內核,像晶體一樣,照亮自己,也照亮別人。另一種作家則需要在大量文本基礎上不斷剔除,不斷蒸餾,大量刪除的部分形成巨大缺陷,巨大的“無”,這個“無”發出聲音,告訴作家最重要的恰恰存在于枯竭的盡頭,李洱的寫作正像是不斷刪除的過程,試圖讓自己尋找的東西水落石出。
不同于李洱,與出版社簽約促使付秀瑩不斷嘗試新的可能。2016年她在十月文藝出版長篇小說《陌上》,2019年又出版《他鄉》,兩部長篇小說讓付秀瑩對寫作有了新的認識和理解,對她有很重要的意義。《他鄉》之后,付秀瑩馬上開始了新的創作。前幾天一位朋友問她,為什么在城市生活這么多年還要寫鄉村?付秀瑩回答,雖然已經離開家鄉,但是靈感的涌動之地還是在你的故土,關于這個故土也還是會一直寫下去。
“我特別想表達,特別有寫作的激情,尤其這幾年。”付秀瑩做了一個試驗,兩個月時間寫十萬字的“魔鬼計劃”,想壓榨一下自己,到底能寫到什么程度?“這種寫作對我來說,過程非常重要,不斷地尋找和發現,發現你意想不到的東西,總有一種審美上的意外。有時候你前面寫的東西到后面都不太記得,也沒關系,還是不斷去寫。”長篇創作間隙,寫一寫短篇小說對她來說也是一種享受。
付秀瑩不覺得寫作是苦差,她笑稱近乎自虐式的快樂能滿足內心深處的需要,似乎除了寫作,沒有別的方式讓她覺得此生值得一過。“我不知道其他人的感受,生活當中給你安慰和撫慰的東西,好像人到中年已經不是特別多。讓你感受到生活的價值、感受到意義、感受到你的存在,寫作可能是最讓我能滿足自己的一件事了。”
寫作與時代:內部,暗流涌動
文學要記錄新時代,書寫新時代。新時代新在何處?這兩年寧肯對此的感觸漸漸深了起來。2021年7月1日,中國向世界宣布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早在西周時,小康一詞即已出現。《詩經》中《大雅·民勞》記載“民亦勞止,汔可小康”,在這里,小康指生活比較安定。
“過去很多年都在提小康,似乎不知不覺一下子就過渡了,其實這算千年未有之變局,人們的生活變化非常大,我們真的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時期”,寧肯說。如何理解小康社會對中國歷史進程的影響,對老百姓生活與心理的影響,身為作家,需要多一些思考。
寧肯曾在十月文藝出版《沉默之門》《天藏》《北京:城與年》《中關村筆記》等作品,后兩部是非虛構體裁。簽約后,寫作速度放慢了,最近寧肯在寫短篇小說,過去他從來沒接觸過短篇創作,這之前,他寫了幾年非虛構作品,由非虛構的思維模式轉換到寫小說的虛構,并不容易,有困難的摸索,也有過癮的嘗試,為此寧肯還和作家弋舟有過探討,讀他的小說慢慢找感覺。
寧肯將新時代和寫作的關系,還原為生活對寫作本質的影響。
“非虛構文學和生活之間有本質的關聯,可以直接反映現實的變化;虛構文學和新時代的關系、和生活的關系,有時候真的是兩回事。”在寧肯看來,生活顯露出來的東西應該由散文、報告文學、紀實文學等非虛構文體去完成。在生活的表面下還有更多東西,像冰山被遮蔽的部分,隱藏在海面下看不見的地方,小說面對的就是這些。“它與時代生活是折射的關系。生活是生活,小說是小說,小說是一種可能性,還有可能發生什么事情?可能性掩藏在生活下面,小說是寫這個的。”
見證一位作家從青蔥到成熟,是出版社的幸運,被一家出版社信任扶持,也是作家的幸運。對范穩來說,十月文藝始終伴隨著他的文學歲月,“讓我一生都感到很溫暖,有那么多好編輯,好老師一路陪著你,給予鼓勵和期待。”
范穩第一個有分量的中篇小說,于九十年代初刊登在《十月》雜志。當時他還是青年作家,二十出頭,現任十月文藝出版社總編輯韓敬群和《十月》雜志主編陳東捷都剛剛從學校畢業。那年他來北京,坐了三天三夜火車,晚上九點多才到,顧建平穿了一件破棉襖到車站接他,凍得哆哆嗦嗦。兩人坐公交車到北三環,過眼之處一片農田,在一個小飯館隨便吃了點后住進簡陋的招待所。作品登上《十月》雜志,在當時的云南偏遠小城算得上現象級事件,讓范穩大受鼓舞。
范穩和韓敬群有個三十年之約,那時韓敬群在雜志文藝編輯部,他對范穩說,你給我們寫一個長篇吧。范穩受寵若驚,心想太看得起自己了,怎么敢寫長篇?這么多年,一步一步走下來,范穩已經在十月文藝出版《大地雅歌》《吾血吾土》等幾部長篇小說。第一屆作家簽約時,范穩正受重慶出版集團邀約寫《重慶之眼》,為了踏踏實實寫不趕進度,他沒有簽約。第二屆十月文藝又來相邀,范穩痛快地答應了。
不久前,范穩剛剛完成脫貧攻堅題材的新作《太陽轉身》,這是他進入新世紀以來的第七部長篇小說,同時也是轉型之作。過去范穩專注于歷史敘事,把民族文化與歷史作為學習和表現對象,藏族、納西族、彝族、哈尼族等。這次他把目光轉向當下、轉向了壯族。
“我知道這是一個極大的挑戰。我把壯族及其文化當一門新開的課程,確切地說,寫作此書,又為自己的人生補了一課。”范穩在南國邊地上行走時,重溫了上世紀火熱純粹的八十年代,那時這里炮聲正隆,他還是一個大學畢業來到邊疆的年輕人,常去慰問那些從戰場下來的新時期“最可愛的人”。
作為來自云南的作家,范穩一直在建立文學作品的辨識度。過去他寫民族題材、歷史文化題材,自然而然就有天然的獨特性。現在轉向現實題材創作,范穩發現依然要堅持這種辨識度和獨特性。少數民族地區的脫貧攻堅過程很有特點,混合著地理、人文、傳統風物等很多駁雜元素。“不是我寫現代生活就把這個辨識度輕易抹去了”,對此范穩很坦誠,“如果抹去,你會發現自己的優勢可能就變成了劣勢,在技巧或者其他方面有比你更嫻熟的人,我要找到自己的特色,所以還是要立足于這片土地提供給你的文化滋養,這樣作品才更有價值。”
在云南,新時代的“新”體現在任何一個村莊都可以開車進去,道路都是柏油路,交通的便捷意味著一個小地方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雙向敞開。過去好多縣,沒有越野車沒法去,到鄉下不知道要走多久顛簸的路,進村只能騎馬。《太陽轉身》之后,范穩已經醞釀了新的選題,他打算明年春節前完成所有的田野調查和資料閱讀工作,春節以后開始干活,爭取在后年初交稿。面對眾多素材,范穩也常常難以取舍,尤其深入田野鄉間,對歷史的發現、文化的發現讓他覺著都值得寫,唯恐錯失什么。“實際上你把這個包袱背得太重,就會化解不了。要發現,同時也要升華,把文化、歷史的東西轉化成文學的東西。”范穩說。
文化一脈相承,從這個角度看新時代,關仁山認為更能看到內部更為細致之處。2017年,關仁山開始創作三卷本長篇小說《雄安雄安》,四年時間在雄安來回跑,今年終于要交稿了。關仁山說,現在雄安新區辦公室都由機器人引領,下一步計劃無人駕駛汽車上線。作為創新城市,雄安就像未來試驗田,關系國家政策的千年大計,“我們都在尋求變革,中國也在尋求變革。表面的新能看見,內部的變化不容易發現。”
將老百姓的日常升騰為成熟的藝術想象,把政治話題轉化為文學話題,都是關仁山在寫作中遇到的難題。“不說給歷史留啥,起碼這個時代的人是怎么活過來的,文學能記錄一些東西,認知一些東西。”關仁山說。
石一楓是十月文藝出版社簽約作家中比較年輕的一位,北京人愛夸人仁義,他覺得十月文藝始終有一股仁義的氣息在,與作家交往重感情。關注現實題材的他這兩年一直在思考作家身份的問題,包括作家和作品關系的問題,“在今天到了新時代,我們是不是對作家身份要有一個新的認識,我有一點感觸,但是也沒想的太清楚。”石一楓說,幾乎每個職業的份內之事都是替自己說話,作家這個職業的份內之事是替別人說話,“我們這個職業也有特殊性,我們得認識到這個職業的特殊性,成天替自己說話就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