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1年第10期|郭震海:千年農諺傳承中國智慧(節選)
郭震海,出生于山西省長治市,祖籍河南。筆名,樂其、雨辰等。著有長篇小說《信任危機》,中篇小說《留守女人》《兩個中國士兵》《背你到天堂》《山村來了第一書記》等多部。出版有隨筆集《風吹草動》,小說集《飛翔的紙蝴蝶》《傳世忠告》《活著的村莊》等。部分作品收錄《新中國六十年文學大系》《中國微型小說名家名作百年經典》《中國當代小小說大系》等多種權威選本,并在全國獲獎。多篇作品成為中、高考語文“現代文”閱讀題,被譽為全國中、高考語文“熱點”作家之一,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
千年農諺傳承中國智慧(節選)
文 / 郭震海
在中國,有村莊的地方就有農事,有農事的地方就有農諺。
記憶中,我的奶奶永遠一身布衣,一臉慈祥,兩手不停,四季常系一條大圍裙,是一個步子邁不大、走不快的小腳老太婆,直到離世。
奶奶沒有上過學,別說斷文,字也不識幾個,一輩子出過最遠的門就是去過幾趟八九公里遠的鎮里。就是這樣一個如一株根扎大地的白楊樹一樣,一生不曾挪出過大山的農村老太太,話一出口,地道的方言里總是流淌著最樸素的哲理。比如“讓路的不是癡漢,躲路的不是呆人”、“吃飯先嘗嘗,做事先想想”、“一口吃不成胖子,一步跨不到天邊”、“一根線,容易斷;千根線,能拉纖。不怕慢,就怕站;站一站,二里半”……
奶奶的話,典籍難尋,源于生活、生于泥土,就如她這個農村老太太一樣,樸實無華,歷經歲月滄桑,質樸而厚重。又如土地里生長出的五谷雜糧一樣,顆顆粒粒,品之有味,食之養人。
過去的鄉村,大都有一個飯場,選擇在一株古樹下,或是舞臺旁、池塘邊,鄉村的供銷社門口,高高低低、歪歪扭扭排列不規則的天然荒石作凳,荒石表面磨得油光泛亮。
我自幼喜靜不喜動,在飯場上,我喜歡安靜地坐在一旁,聽大人們的笑談,他們出口的話讓我著迷。活在鄉村,忙于勞作,堅守土地的農人們之間,最不缺的就是哲人,就譬如我的小腳奶奶、張叔、劉叔和老憨叔。
教與育
張叔家的娃兒長得有點兒黑,小名叫“黑蛋兒”,年齡不到十歲,端的飯碗比他的臉都大,在飯場上,他整個頭都埋在飯碗里,一晚上哧溜哧溜自顧喝著湯菜飯。張嬸喝一口菜飯,抬起頭停下攪動飯碗的筷子,拿自家的娃兒打趣說,你看這喂不飽的貨,就知道吃。劉叔一口窩窩頭剛放在嘴里,夸張地嚼著,盡管半個腮幫子鼓得老高,可他同樣不誤接腔說,能吃還不是好事,能吃的娃兒好養,不怕吃飯揀大碗,就怕干活愛偷懶,黑蛋兒腿勤快還愛學習,是個好娃兒。張叔聽了說,可別夸他,夸壞的娃兒慣壞的嘴。接著就用筷子敲敲碗邊邊喊自家的娃兒說,你劉叔夸你呢,咋就不知道回個謝呢,真是榆木疙瘩腦瓜子不開竅,一點禮數也不懂。張嬸一碗菜飯下了肚,將碗放在身邊的一塊青石上,又適時接話道,人家的娃兒逢著瞎子不談光,遇到麻子不談瘡,好話都在喉嚨邊邊擱著用,你倒好,夸你也不會說個謝,這咋能行,行路能開口,天下隨便走,見人不施禮,枉跑四十里,見人施一禮,少走十里地。我聽了去,端著飯碗在一旁忍不住咯咯地傻笑出了聲。我的小腳奶奶或許是看不下去了,就在一旁說,你笑的是個甚,你張嬸說黑蛋兒你不是豎起耳朵聽,還笑呢。人講禮義為先,樹講花果為源,你要多學著點。父親也在一旁插話說,你奶奶訓得對哩,牛不訓不會耕,馬不練不能騎,凡事多聽長學問,多學必有一成。知識越積越多,刀槍越使越亮。
世間的長輩在對待晚輩方面,就如天下蠟燭一樣一條心,都希望晚輩走得正、行得端、有見識、會做人。那時的鄉村,盡管我的爺爺奶奶都沒有多少文化,但他們懂得把所曉得的最樸素的道理傳給子孫,這種傳承就如日夜奔流不息的小河,嘮嘮叨叨,叨叨嘮嘮,潛移默化,潤物無聲,不分場合,不分時間段,或是在飯場上,或是在田地里,甚至是在勞作的過程中。他們的即時言傳,不厭其煩,你愛聽或不愛聽,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會一遍又一遍去說。如果作為晚輩實在不耐忍受,大聲喊道自己不想聽了,他們會說,瞅瞅這不識好歹的貨,真是小狗掀門簾,只會拿嘴對付,咋總是犟嘴呢,要想走得端,立得正,年少必須得聽話,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人在蜜語上最容易栽跟頭,馬在軟地上最容易失前蹄。
勤勞是鄉村生活中永恒的鹽分。數千年來,農人們世代和泥土打交道,最曉得勤勞的重要性,人不哄地皮,地不哄肚皮。比如在耕地時,若不深耕,下種后莊稼就難扎根,未來生長就不會茂盛,直接影響到的是秋天的收成,莊稼人只有精耕于土地,敬畏于土地,不省略每一個步驟,拿出一顆真心去愛護土地,善待土地,土地方能回報豐收,所以他們常說的是:“種地不種細,凈是胡扯皮。”
小的時候,我的小腳奶奶總是反復給我講,最甜的果實,來自最辛勤的勞動,游手好閑的人抱怨多,辛勤勞動的人歡笑多,一滴汗珠萬粒糧,萬粒汗珠谷滿倉,人勤窮不久,人懶富不長。在飯場上吃飯談笑時,我的父輩們更會適時告誡正在吃飯的晚輩們,只有耕耘,才有收獲,只有辛勤勞動的人,吃飯才會心安理得。有錢是一時的財富,勤勞才是一生的財富,一個人最好的朋友就是他的一雙手。甚至將此編成搖籃曲,在孩子入睡前,母親會輕輕地在耳邊反復地哼唱:一棵樹上五個杈,一個杈上五個芽,搖一搖呀開金花,要吃要穿全靠它,這棵樹啊哪里有?就是自己的小手手,小手手……
無藥可醫冤孽病,有錢難買子孫賢;種田不鋤一季荒,養子不教一世枉。許慎在《說文解字》中有釋云:“教,上所施,下所效也。”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如果你真正了解鄉村后,就會發現在鄉村,長輩對晚輩的教育是十分注重的。比如說謊,這是鄉村人最不能容忍的行為,謊言在鄉村就如烈日下經不起考驗的雪雕,形態再美,一旦被真實的陽光照耀,都會變成一攤含塵的污水。我的小腳奶奶活著的時候,雖然說不出“言而必信,期而必當,天下之高行也”。或者“人無忠信,不可立于世”,但她曉得誠信是立身之本,人之交往在于誠,世之安寧要靠信,信用就像一面鏡子,只要有了裂縫就很難像原來那樣連成一片,光潔亮堂。所以,奶奶經常對我說,老老實實最能打動人心,虛偽是最危險的毒藥。在飯場上,鄉村人閑聊慣用的一句話是,丁是丁,卯是卯,咱打開天窗說亮話,寧可失命,絕不失信。
樹杈不砍要長歪,子女不教難成材;事雖小不做不成,子雖賢不教不明;好鐵不打不成釘,好兒不教不成人。在鄉村,我的父輩們在“育”上,雖然條件有限,不能為子孫提供最舒適的生活環境,但“教”是千年不變的傳承,他們或許沒有多么高深的理論,但他們曉得牛要訓,馬要鞭,慣子不教要上天。所以,多數鄉村父母,會采用滴灌式手法從心靈入手,對子女進行適時教育,教其觀念,喚其熱情,激發其內在的道德意識和生命潛能。因為他們明白,莊稼不好害一春,教子不好害一生;水井要掏,娃娃要教;沒有趕不上山的羊子,只有教不好的孩子。就如我的小腳奶奶常對我說,瓜看苗,人看小,治家從儉起,教子從小起;桑樹端直從小修,人品正直從小教;慣子不孝,慣狗上灶;兒摘月,父搭梯,長大不是好東西;莊稼不管難豐收,小孩不教就會栽跟頭。
和與合
齊心的螞蟻吃掉蛇,合心的喜鵲啄死虎。在鄉村,樸實的莊稼人最曉得“和”的重要,更懂得“合”的珍貴。
所謂“和”,就是和氣、和諧、和睦;所謂“合”,就是合作、聯合、合力。一個巴掌拍不響,一人難唱獨板腔。雖然百人會有百姓,蘿卜青菜各有所愛,但一個家庭,一個村莊生活在一起,只有和諧共存,和睦相處,才能合作共贏,合力發展。泱泱古國,悠悠華夏,東西南北中,民族眾多,地域千差,習俗有別,習性各異,但自古到今“和為貴”“家和萬事興”的道理在鄉村可謂通曉。
在鄉村,關于講團結的民諺甚多,父輩們總是張口就來。諸如:單絲不成線,獨木不成林;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眾人拾柴火焰高;三人省力,四人輕松;眾人團結緊,百事能成功;磚連磚成墻,瓦連瓦成房;事成于和睦,力生于團結;一個人的智慧不夠用,兩個人的智慧用不完;百根柳條能扎笤帚,五個指頭能握拳頭;修剪的樹木,生長得又直又高;齊心的人們,團結得又牢又固……這些樸素、形象、生動的諺語,就像一顆顆種子,在鄉村生生不息,世代傳播,在鄉村人的心中早已深深扎根。
人前多夸別人好,背后莫論他人非。生活在鄉村里的農人們最曉得這個道理,但有幾種情況例外,比如婆媳不和、親兄弟生氣等,這是要遭人議論的,這種議論不是偷偷摸摸,而是光明正大地論,堂堂正正地議。
村東李家兄弟倆因為瑣事生了一場氣,在飯場上,張叔會毫不顧忌地議論說,一根木頭難成排,一根稻草難捆柴,一根竹竿容易彎,三縷絲線扯斷難,要我說他們都有問題。劉叔就會接話道,是這個理兒,爭著不夠吃,讓著吃不了,弟兄不和鄰里欺,將相不和鄰國欺,親兄弟倆真不應該。飯場上的這種議論,很快就能傳到李家兄弟倆的耳朵里,若是兄弟倆聽了街坊鄰居的議論,能認識到自身的錯誤,自相言和更好;若不能,家族中德高望重的長者就會看不下去,及時出面。
家族中的長者多為輩分高,明辨是非,享有較高威望的老人。長者會將生氣的親兄弟倆喊到一起,當著家人們的面開始勸解。在勸解過程中,“勸”與“解”是分開來進行的。先是“勸”,長者會說,你們都聽到了嗎,街坊四鄰都在笑話咱們啊,難道連家和萬事興這樣最淺顯的道理你們也不明白嗎?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家庭以愛為根,生活以和為貴,金銀財寶不算真富,團結和睦才是真幸福,家庭和氣福運開,家中吵鬧災禍生,家有一心,有錢買金,家有二心,無錢買針,父子協力山成玉,兄弟同心土疙瘩也能變成金……如果兄弟倆聽了長者的勸說,還不雙雙低頭,長者就會接著勸:一個家庭團結就是力量,衣服破,尚可補,手足斷,難得連,朋友是平常親愛,兄弟為患難而生,姐妹連肝膽,兄弟同骨肉……長者會不厭其煩地說,不停地勸,直勸到兄弟倆雙雙低頭后,才開始進行下一步的“解”。一家不知一家事,和尚不知道家事,作為家族的長者也不可能事事知曉,這就需要進一步問清兄弟倆生氣的緣由后,再從中調解。親兄弟有啥仇恨,只要把事情攤到桌面上,說開了,互相作出些讓步,兄有兄樣,弟有弟樣,再大的矛盾也會得到解決。
其實,生活原本不易,生活在同一個村莊里,一戶有難全村知,一家有事全村幫。農人們下地回來,端著飯碗,相聚一起,暢快地說笑,開心地打趣,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割不斷的親,離不開的鄰,鄰里之間,互相謙讓,張家嬸,李家嫂,大家互不設防,見面總會開心地說笑,生活在同一個村莊里的人,最曉得團結和睦。比如,我的小腳奶奶就經常告誡我,一根筷子,輕輕被折斷;十根筷子,牢牢抱成團;多個朋友多條路,多個冤家多堵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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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原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