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瑜:當下散文寫作的弊病
我覺得散文首先是好好說話,不用力。新散文也好,原生態也好,都不過是衣裳。我們可以穿不同的衣服。但是不能為了穿衣服,而把自己的身體扭曲。
這看似一個笑話,但卻重要。我覺得一個寫作者,要有充分的自我認知能力,要知道自己的本。
是的,要找到自己的根。昨天翻《論語》,看到一句曾子的話,這樣說: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
此處的君子是指普通人。我也就不在這里賣文了,不譯,大家去咀嚼好了。新散文和原生態散文都不過是一個道,是衣服,是表面的,但本不在衣服里,本在身體里,在意念里,在自然的狀態里。
就我個人淺薄的閱讀,我忍不住,要說一下當下散文寫作的弊病。如下:
其一:用力過度。
我經常看到《一把刀子割破夏天》《被水洗掉的稻田》等等一類的散文題目。甚至有一天,我看到一個什么什么大獎,有一篇著名的散文的標題就類似于此,叫做《一枚釘子在某某路上狂奔》。
我覺得好笑。有必要這么寫文字嗎?
吃飯,行路,說話,穿衣都是入文的平常片斷。有人寫吃飽飯以后的樣子,有人寫饑餓時的樣子,這本無可厚非。
可是,有些新散文的代表作者,一下筆就很用力,把文字像釘子一樣往飯桌上朦朧的思想上砸,仿佛食物是一切比喻的源頭,寫了半天,不知所云。收不回來,就言說,他已經模糊了記憶,不知道那天一起吃飯時人物的模樣。讀者看了半天不知道他為什么看不清別人的臉。
因為,他根本沒有在場,他根本是在想象。
其實,拼命想著與眾不同,就有當作珍珠的危險,強迫癥一樣扭曲文字正常的流向,長此以往,連好好說話都不會了。
這樣,對人對己都是一種殘酷。
其二:急于炫耀。
這是我們的通病。因為我們貧窮,所以,總想炫耀。
一個打了二十年鐵的鐵匠,他不會去炫耀自己的身份。他也許怕別人看出來,他是一個打鐵的。但是,舉手投足之間,外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個打鐵的。
而我們都不是那個打鐵的人。我們只不過多路過幾次那個鐵匠而已。
當下散文寫作者有的很聰明,對信仰、歷史、地域、精神等領域很敏感。哪怕只是看了兩頁宗教的書,只在一個古鎮上呆一天,就能寫出灑灑洋洋的數千言。其實,這種炫耀式的寫作,對散文是一種傷害。
我一直以為,散文是滯后的一種情感外露。是停頓很久之后剩下的一些溫暖的記憶。
所以,我經常希望看到銀行職員來寫錢財,醫生來寫人的生死,做棺材的木匠來描述故事的結局。
不是苛刻地要求大家去學做棺材,而是要大家沉淀,不要急于表達。
因為,過了一會兒,事情就變化了。而我們不知道,仍然急切地向大家炫耀你所看到的事情,多么無知。
其三:不真誠。
虛偽,是這個時代的特點。作為這個時代的食物之一的散文,不可避免地被撒上辣椒面和芥茉油。
讀野史的人都知道,翁同禾在自己門上掛出“翁某今日洗腳”的牌子。
可是作為一個散文閱讀者,我很少閱讀到文字中所表達出的真性情。多數散文寫作者急于給別人解釋某一次重要的時刻自己是如何見證,某個災難自己是如何躲避等等重大的事件。他們很怕自己的形象不完美,很怕自己在文字中平庸下來。
這是一種對自己進行虛擬的不真誠。把日常里的所有事件都忽略掉,只寫色彩豐富的自己,顯得無聊。
其四:鄉土成為消費品。
實在不好意思,我也是其中的參與者之一。所以,下面的片斷,均稱是我們。
當下散文寫作,成功的和失敗的,鄉土散文據多。這些鄉村歌手們,是一個旁觀者或者路人,他們有熟練的畫筆和居高臨下的表情。所以,鄉土成了一個可以用油來炒拌的食物。滋味雖然有了,卻缺少良心。
中國的鄉土在二十年里變化引起了全世界的注意,經濟學家、人文學者甚至是一些政府官員都注意到,鄉土已經沒有營養,而是傷痕累累。可是在鄉土散文作家的筆下,見不到一絲疼痛,田原牧歌,花香襲人。
懷舊和避開,使得中國的鄉土寫作處于真空狀態,很多年以后,我們會感到,我們這些鄉土散文寫作者,不過是一個消費者。吃了母親的奶子,卻不孝順。
其五:同質化。
缺少創新是當下所有文體寫作的一個癢。城市是發廊和夜晚的悲傷,愛情是電影或者一段音樂。閱讀不是張愛玲就是博爾喝斯,呵,我故意寫錯的。
劉亮程出名后的第二年,全國有成千上萬的人把劉亮程當作衣服的尺寸和樣式,仿制,甚至粗制濫造。
這就是這個時代的病。
多數寫作者都懶惰得厲害,沒有任何創新意識。而一旦有新的想法,就又會急著劃圈子,表明身份。
我有時候不明白,是因為我們不夠自信,還是過分貧窮,為什么老是集體手淫或者相互取暖。經濟和制度的劇烈變化,讓中國思想界分化為新左派、右派和新自由主義。可是,在寫作的界面上,為什么大家都熱衷于往同一個避風口里擠。
文學不需要標準。模糊的才是好的。但決不意味著,好的東西是一樣的。
我一直認為。中國的小說創作進入浪費森林時代,只要你能寫到床上,寫到股票上,寫到公司里,寫到官場上,寫到案件上,就可以印刷成書。而中國的詩歌進入到節省森林時代,多數詩歌寫作者都只能自己掏錢印刷詩集,他們印少量的書,送少量的朋友,獲得少量的贊美,完全進入自娛自樂的手淫時代。
而散文卻不,散文兼取二者。小說家們為什么寫小說,因為他們有一些話必須發泄出來,張揚出來,表達自己不是一個平庸的小說作者。
詩人為什么寫散文,因為他們覺得粗糙有時候也是一種美,詩歌太光滑了,像女人的身體,不能在上面做太久的停留。
然而,在這樣一個非常適宜散文創作的時代,我們的散文寫作者做了什么呢。
同質化,沒有性情,逃避,炫耀,用力,急于表達,圈子運動。
我覺得不好。
我覺得可以做得更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