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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作家》2021年第10期|鐘正林:邊城雨(節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1年第10期 | 鐘正林  2021年10月25日08:42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書英站在珞珈山女生宿舍,讀著書末的這個句子,視線里窗外的那棵芙蓉,輕塵般落在葉上織下晶亮茸毛的雨腳。想起七年前與守源在白巖山路上的那場雨。書里的小人兒也歷經了一場雨,比自己早一百年呢,蒙昧了白塔下幫爺爺渡船的豆蔻心,讓碧溪岨的老船夫嗟嘆命運在母女倆身上覆轍而抱憾離去的夜雷雨,又在小說結尾留下漫長期待的揪心雨。

    木桌上放著的這本書,雖蒙了塵,但能感覺主人對它的珍愛,即使紙張發黃,頁腳卻沒一點點卷皺。要使易卷皺的書角保持平整,總會有辦法的,愛書的人能做到。這樣一本書,放在大學的女生宿舍里,有些時候了吧,誰落下的呢。新入學的中文系女生書英想,那位離校生一定走得匆忙。

    文字拉近的山水。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道。這官道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條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著一戶人家。這人家只有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條黃狗。這樣的人家這樣的狗,多像自己曾經的生活。

    那溪流是碧溪岨,那女孩是翠翠,那老人是翠翠的爺爺。十五歲少女翠翠與七十高齡的爺爺的營生是牽著纜繩載人渡河。當然是公船,領工錢的。二十世紀初的某天早晨,翠翠在翠竹漾綠的山坡上,聽到有人在喊渡河,飛快地跑下茶峒溪流,跳上一只木船。十五歲的翠翠身著斜襟盤扣紅碎花衣,拉渡船的翠翠,烏金般的眼波映在清澈的溪水里。

    書英回憶著十五歲的自己走在野菊花湛藍的山路上,史家溝、安家溝清冽的風吹著臉,即使五黃六月風也是涼的。前面的守源像小鳥樣縱著,遠處沱江緞子般閃亮。守源當然是小伙子了,比自己大幾歲。要在翠翠那個年代,他們都如茶峒河街上船總順順家的兒子,是相親的年齡了。十五歲的書英剪著那個時代川西北女中學生時興的齊肩短發,在肩上一打一打的,山風托著,輕盈。在人的眼里,短發就不是短發了,別樣的烏黑蓬松,別樣的青春美。百年前碧溪岨的翠翠的攏發,都沒有扎繩或橡皮筋的自然披。在那樣的時代那樣的邊城,在大老和二老的眼里,有著八年前書英被山風托起的在守源眼里同樣的美吧。這樣想來,青春的美不僅不會被時光湮沒,反而葉片般推陳出新了。

    這樣想入翩翩時,響起了敲門聲,輕輕:

    “可以進來嗎?”

    “當然可以。”

    臉向著門的書英說。是一位比自己大幾歲的女孩,長發披著,圓片眼鏡,一副書卷氣。后來書英想,她的名字才配叫書英呢。對方身材高挑,走路的挺胸就一閃一閃的。

    “畢業時忘了帶走。居然還在這里。”

    邊說她就到了桌邊,拿起書,兩根手指忙不及地揩上面的塵。

    “已擦過了。”書英說。

    她的臉很有生氣,白里透紅的那種,使人想起四月的春花。書英為她高興,當然是為她找到了自己的書,先前一定以為找不著了吧,不然為啥專門來一趟呢,可見書的重要。自己昨天入學報名時,已有兩位女生入住了,即使對方見不著書,也不該懷疑是自己拿了的吧。

    “深秋就能看到窗戶外的芙蓉花開,打開窗戶還能聞到葉子淡淡的香,那葉片肥綠,上面有細細的葉茸,不經意看不見的,有雨就有閃閃的芒,針尖一樣亮。”這倒是書英后來驗證了的,每當有斜風細雨,要是在宿舍,恰好又在窗邊上,書英就會想起她說的話,看細細的雨落在那葉片上針尖樣的芒。對方說這句話時眼睛盯向窗外,窗外不遠處就是那棵葳蕤的芙蓉,她盯著窗外那棵樹時眼波烏亮,使書英想到自己走到五鳳溪邊時,猛然被一縷陽光照亮清波的水面。

    她像是在對書英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向著木芙蓉的眼神有些癡迷,好像那木芙蓉不是一棵樹,是一個人,魂牽著她的眼眸,使她沉浸在那暗綠的葉子里。

    又一個端午,爺爺是一個人去的,之前爺爺與孫女很是商量了一陣子。內心來說翠翠是很想去的,想去看去年端午黃昏時捉白鴨子的那個人呢,翠翠心里想,嘴上卻與爺爺推來攘去,最終是自己留下來渡船,爺爺去了。這也是那個年頭女孩子的心里,心里喜歡得不得了,嘴和行動上卻是迂回的,甚至口是心非。細心的翠翠發現,從鎮上回來的爺爺沒有了隨身帶的酒葫蘆,她不知道是船總順順故意扣下了爺爺的酒葫蘆,讓他喝順順的酒,喝高了的爺爺走時就忘了。一會兒就有人喊渡河,一個有些眼熟的黑臉寬肩人就送來了爺爺的酒葫蘆,“客人望著翠翠笑,翠翠仿佛明白為什么被人望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走到灶邊燒火去了。”

    讀到這里的書英就揣度,說不定船總順順是故意扣下老船夫的酒葫蘆的,好讓二兒子送去。那在灶膛邊燒火的翠翠,穿越百年塵世的眼眸,灶火映亮的眼眸,與今上午那向著木芙蓉的癡迷眼神是不是有些相似呢。以致后來聽了對方的敘說,越往書的深處讀,越覺得,是,也不是。書英接著假設那老船夫的酒葫蘆真的是船總順順有意扣下的,那么大老看上翠翠后來托楊馬兵去向老船夫說親,是不是與船總順順不明白二老比大老先一步喜歡翠翠有些矛盾呢。

    她望向窗外芙蓉樹的目光慢慢回轉,又落到她手中的書上。翠翠牽著黃狗與爺爺一道去茶峒。不是自己十五歲時與守源翻越白巖山去學校的五鳳溪鄉場。翠翠是去看熱鬧,采購過節的東西。兩年前的端午,她一個人站在河邊的夜色里等爺爺時,遇上了在河里抓白鴨子的人。那可是一只精靈的白鴨子,起了霧氣的水面黯淡,吊腳樓上的燈火闌珊人聲躁動時,那人才將其抓住。夜幕里見到站在岸邊的翠翠,一眼就喜歡上了,就起了好心叫她上樓去坐坐。天已經黑了嘛!卻被翠翠誤會。

    翠翠對祖父的那一點兒埋怨,等到把船拉過了溪,到了家中,看明白了醉倒的另一個老人后,就完事了。但另一件事,屬于自己不管祖父的,卻使翠翠沉默了一個夜晚,那就是二老派伙計打火把送自己回來的好,在她心里蕩起了漣漪。

    第二年的端午,翠翠與爺爺在河街遇上大雨,跟隨船總家的長年上順順家的吊腳樓避雨時,在屋角邂逅了大老。這兩兄弟,大老二老,都看上了翠翠。翠翠,卻只對二老有意思。決定碧溪岨老船夫唯一的孫女翠翠愛情分岔的小徑也從這一場雨開始,茶峒的五月端陽雨使翠翠與二老本該和美的姻緣波詭云譎;大老,這個性格具有茶峒普遍耿直的粗魯人因為雨中的遇見而搭上了自己的命,也搭上了老船夫的命。

    書英每天早晨要由爺爺牽著黑狗將自己送過幾道山梁,沱江在前邊緞子般閃亮。爺爺望著她上了五六個孩子坐的木船后,才與黑狗悻悻回去。這與翠翠和她的爺爺有著相似,原來一百年前小說里寫的情節在一百年后的現實里也還在延續。書英的爸媽在深圳打工,幾次想把她帶去,她都不愿,她不愿離開爺爺和黑娃,爺爺也離不開她。爸媽說過把爺爺也一起接去,爺爺也無論如何都不愿,話出口卻只有一句:

    “這把年紀了,不想再挪窩了。”

    村里人說:“我們想都想不到呢!去大城市享福。”

    爺爺唉地嘆口氣,手摸著依在他膝邊蹲著的黑狗,老筋八爪的手就蹭著黑狗的頭。黑狗耳朵趴著,眼睛細瞇,乖乖聽話的小娃兒般。那一刻,書英領會到了,爺爺除了不愿去過陌生的生活,還有就是舍不得黑狗,就像自己舍不得爺爺一樣。

    在五鳳溪搭火車去珞珈山大學必須要坐小木船過沱江,當時的火車要經重慶轉車才能去武漢的。書英記得那個黎明,那個難舍難分。與爺爺一起在五鳳溪畔的黑狗居然對著自己叫,就像翠翠第一個端午節在河邊,黃狗對著說不怕大魚把你吃了的二老嗚嗚叫,蹦跳的身子老是在自己的腳邊竄著、蹭著,尾巴閃著,打著轉,嘴巴里發出嗚嗚聲。爺爺抹了把老眼,書英眼睛就濕了,眼淚就無聲地滴落進了船舷邊的水里。這是一次撕扯人心的分離,與結尾的翠翠望著河水,不知道二老還會不會從這條河上回來,回來又會不會來找自己的心情一樣。因為書英知道,爺爺再一次拒絕了兒子和兒媳婦的請求,不愿意去深圳。月光灑在院子里,明光水亮。

    書英聽見父親對爺爺說:“你不替我們,也要替你孫女想想,她讀大學了,幾年后也不會回這白巖山村來了。你不去,她怎么丟得下心呢?”

    “不想再挪窩了。”爺爺還是那句話。

    書英請她坐,她就落落大方地坐了。或許是見書英眼眸盯著自己手里的書,她就說這本穿越了近百年時光的書仍然打動了不少人,那個翠翠,就是無數鄉村女子悲苦命運的縮影,我讀到她在家門上喊忙著渡船的爺爺回來,爺爺緊都不回來,回來了她因為想一個人內心很苦就哭了,灶火映亮了她的淚水,爺爺就勸她,我眼淚都抑制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轉。她越說越興奮……

    一會兒,她起身,說該走了。書英送她到走廊,回過頭來書卻還在桌上,想去喊她回來拿,人卻已走遠了。過了幾月,書英對校園熟悉了,對珞珈山上的這校園、被各種木芙蓉相擁的山、超市、書店、江邊的亭臺,還有校園里虬根連理的榕樹、清明節盛開的白櫻花粉櫻花、那在樹林里肆無忌憚熱吻的男女生。

    是一個星期天,寢室里的幾個女生出去了,喜歡安靜的書英繼續看那本書。翠翠,沒爹沒媽,去過的地方就是茶峒——偏遠的山區小場鎮。

    她喜歡二老,卻不表達,見到二老,躲得遠遠的,即使二老借給爺爺送酒葫蘆來見她,也總是躲著,要么去灶膛燒火,要么一聽見屋外有人喊渡船,卻先于爺爺跑出門去幫人渡河,與當初和士兵好上的母親的外向判若兩人。這是翠翠先前不知道的,去世的爺爺晚上也曾講述,但總是隔著層雨霧,遮遮掩掩。這是過去時代的邊城人的遮掩,也是沈從文筆下人物的妙處。

    老船夫與翠翠相依為命,想起十六年前因愛投河的獨生女,與那茶峒士兵好上后天底下卻無法生存,“一同去生既無法聚首,一同去死應當無人可以阻攔” 。士兵先是服了毒,女的卻哪里放得下肚子里的那塊肉,生下嬰兒(就是十六歲的翠翠了),懷揣著羞慚和憐憫,吃了許多冷水死去。哪像我們時下有的母親,自己覺得生活無望,投河跳樓時還拖上親生的骨肉。與百年前翠翠的媽媽相比,現在的人既無羞慚更無憐憫。

    守源每天清晨六點來叫她,然后與山凼里出來的其他學生會成一路去大河邊乘船。黑狗汪汪叫,看見是守源就不叫了,嗚嗚地甩著尾巴。守源伸手摸摸它黑茸茸的背毛,用手背蹭蹭它的耳朵,書英就背著書包出來了,每天都是這樣,黑狗要把他們送好遠,直到送到毗河中河北河的相會口。木船行到河中間了,還望見黎明中黑狗在河堤上跑動的影子,那影子有時被霞光鍍亮,一道背毛與尾巴聳動的剪影使人想起動畫片里的銀狐。老師對書英說過可以住校的,書英啄著頭說曉得。錢是有,父母隔段時間就要從深圳郵匯回來,足夠與爺爺的生活費了,何況社里還有山林再分配,書英和爺爺還種有一小塊自留地,如翠翠和爺爺白塔下的山地一樣,處暑過后就要撒菜米子,秋冬吃微甜的蠻蘿卜。書英不是心痛錢,是心痛爺爺和黑狗,一年到頭見不著父母心里都習慣了,朝露晨昏般習慣了,但一天看不見爺爺心就欠欠的,聽不見黑狗的聲音夜里也欠欠的。黑狗在她和守源的后面蹦著,一會兒蹦到前面,一會兒蹦到后面,一會兒又循著山路上低飛過的花翎鳥兒猛攆一趟,一會兒又從前面的樹林子里鉆出來。總之,它對周圍的山坳熟得很,不會擔心它跑掉。它把她送到沱江河畔,看著她上了小木船,看著小木船蕩過中河,到了對岸,看著她在對岸的山彎上向它搖搖手,意思是叫它回去了,它才向著對岸汪汪叫幾聲,然后猛一趟子蹦進了林子里。這使書英想到《邊城》里的翠翠,愛聽爺爺坐在船頭唱《娘送女》的曲兒,過渡人走后,翠翠會在船上唱起《巫師迎神》的歌兒玩,聽到有人喊渡船,見到站在岸邊的是二老儺送時,反而轉身一趟子跑進竹林子里,再不出來。

    守源不住校是因為她不住校。守源的父母在成都火車北站開館子,據說生意好得很,晚上不睡覺生意都搞不贏,那個地方不曉得好多人吃飯。守源的父母過年都不想回來,說是只恨白天黑夜的時間太短,如果把白天黑夜的時間都拉長該有多好。守源比書英大幾歲,雖在一所中學,卻隔著好幾個年級,書英讀初二,守源已經上高二了。他對書英說,你不住校我也不住,總之有許多山里娃都沒住校,又不是好遠。書英曉得,守源也喜歡爺爺和黑娃,爺爺講的以前袍哥的龍門陣好聽,有時在送他倆上學的山路上也講。

    守源問 :“清水袍哥講——講——義——氣,為啥現在莫——?”他想說的是為啥莫有了呢,卻結巴著說不完整。久了,書英習慣了,往往他沒有說完一句話,書英早就聽懂了,已經向他說話了,他只好笑著不往下說了。

    爺爺就唉地嘆了口氣,再沒往下說。更多的時候講的是從五鳳溪讀新學出去的賀麟,國外求學回來當哲學教授的賀麟,他的爺爺可是清代金堂縣學界的山長。守源問什么叫山長?是管理白巖山青城山的嗎?爺爺答,非也?就是現在的書院學院院長。唐五代時,一位蔣先生隱居在衡山講學授徒,聽課的人尊稱為山長。歷代一直沿用,清朝乾隆皇帝認為山野氣太重,下詔改山長為院長。后來書英進了珞珈山上的大學去圖書館查了資料,才曉得那時的山長多由不愿出仕或者棄官歸田的建院自任。十三歲之前的少年賀麟就是在五鳳溪的楊家溝保和寨聽一位叫何老師的山長講授儒家熏陶,十七歲在成都石室中學完成學業后考入清華大學,二十五歲后先后留學美國奧柏林大學、哈佛大學、柏林大學,開始哲學研究,回國后在北大任哲學教授,在清華大學兼講哲學課。

    哇,書英和守源都連聲驚嘆起來,了不起,真了不起!爺爺接著講,過去的楊家溝保和寨,就是白巖野桃樹與巴邊巖的中間山凼,楊柳溪潺潺流過。山凼里有一片白梅林就是賀麟當年的讀書處,五十年代末大煉鋼鐵砍光了,只剩下了巴邊巖邊最險要處的幾棵,說是去砍樹的人連刀和人掉進巖溝里了,就沒有人再去砍了。書英和守源更加哇哇地驚奇,想不到今天自己居住的白巖山村偏僻地,當年竟然出了這樣名震中外的大人才。書英后來想起,守源愿意走讀,為了書英是一種,想聽爺爺講這些志趣斐然的故事也是一種吧。

    這樣的時候畢竟不多,多數時候是白巖山里的四五個學生一起上學回家,坐船走路。到了初三就只有書英和守源了,自從隊上的會議室有了電視,就都不愿去讀書了,都愿意在家掙工分,晚上去會議室看電視了,說讀書比山上砍竹勞動惱火多了,尤其是數理化,腦殼憋爛了都做不對題,只有守源和書英覺得讀書有意思得很,每天不摸書不做題像有啥事沒做一樣不自在不習慣。老師和校長在早操上講,這就是讀書的料,人家還天天走讀,作業比住校的還完成得好,不愧為山長氛圍出來的山里娃,不愧是賀麟的鄉親后學。校長知道賀麟不奇怪,教室里就貼著賀麟的畫像和名言呢!但校長也懂山長,看來爺爺講的是真的,毗河中河北河環抱的白巖山凼過去真的是才高八斗的文人高士退隱講授學問的地方呢。兩個人在路上走著,就覺得楊柳溪和山風多了一種風雅,似有隱隱的讀書聲和經卷味。守源雖說話打疙瘩,但爺爺說他心里一點也不疙瘩,夸他問的都有學問。比方說守源問的五鳳為啥叫五鳳?書英就從來沒想過這樣的問題。爺爺講,五鳳嘛,五山攢積,山來水回,富貴而財。守源又問有……有……哪……哪……五……五只鳳……鳳吶?爺爺笑笑,書英曉得是笑守源的說話疙疙瘩瘩。那笑是爺爺的喜歡。爺爺先說了句憨人有憨福,才接著講,金鳳青鳳小鳳白鳳玉鳳。想不到守源他居然扭過頭向著自己,英子你……你是哪……哪只鳳……鳳呢?爺爺哈哈一笑。書英臉紅著,揚起手就去打。守源邊跑邊疙疙瘩瘩地說玉……玉鳳。書英現在想起來就禁不住笑起來。只有那一次,兩年多的走讀,只有那一次守源和自己是零距離,因為自己的小手掌輕輕落在了他溫熱的背上。

    有一天,走到五鳳溪半邊街的糧站——過去的合作社占了南華宮變成的,糧油早已放開,盤亙多年的門庭若市已經冷清——還是因為雨,丘陵多雨,在斑駁脫漆木門的獸頭門環前,守源居然挪不動腳步了,恍若那門環的獸頭有一股生氣把他吸住了一般,細雨的濕潤映進眼里,里面似乎有著另一個洞天。一老頭,弓著背,糧站的守門人,聽說是還俗的道士。他自言自語,過去這里是南華宮。青城山天師洞都恢復了,我們這里也快了。八年后書英從珞珈山奔回白巖,想起八年前立在殘破的門環前出神的守源,想起守源在QQ 上講的那門環在李白和陸龜蒙的詩中叫鋪首,三水交匯的沱江河口還依稀有紀念性的月形石闕,上面石鏨的碑文已風化模糊。原來人生中的某些緣分冥冥之中早已有了定數。

    即使在這樣的地方,兩個人站得近也隔著些距離的。一大早走到五鳳溪,天邊才熹微,樹林子路卻黑黢黢。現在書英坐在木芙蓉綠蔭的窗下想,兩個人沒牽過一次手呢。即使這樣,也比小說中的翠翠好多了。翠翠連與她喜歡的二老說句話都沒有過。自己畢竟與守源一起上學走了兩年,沿著白巖村的山路,沿著五鳳溪,說了不少話呢。

    只有一次,雨下得大,又吹著風。

    輕微的敲門聲。落下那本書的女生又來了,披發,戴眼鏡,很有書卷氣。比上次來,書英和她相互都不再感到陌生。她說我的名字叫柳江韻,同學們都叫我江韻。書英說,好聽!我也叫你江韻啦。書英拿出餅干來,江韻嘗嘗。她擺擺手,江韻吃過了。

    江韻談起了這本書的來歷。說這本書是一位男生送的,卻不說男生的名字,女人的秘密,在這事上,書英還不好問,更不便于表露出自己的熱情,女性處事方略嘛,否則會招來對方的猜妒甚至反感。那是畢業前的春天,同學們約去電影院看《邊城》,她沒去。沒去當然有原因,學生會叫她組織清明節祭奠文化名人的一個活動,那祭奠的文化名人就是《邊城》的作者沈先生。老師說沈先生是一個感情細膩的作家,又很懦弱,同時也是個很有骨氣和人格的作家。因為他一生只有幾部作品,解放后再沒寫過。在北京大學當了幾十年圖書管理員,只寫了本《中國古代服飾研究》。

    江韻說自己本來是理科,文學方面涉獵甚少,學生會主席卻安排了這個差事。因為自己是學生會骨干嘛,沒有推脫的道理。同學們相約去看《邊城》,學生會安排先讓大家熟悉下,為祭奠醞釀氛圍。自己正感到荊手時,一位男生來了。是一位精瘦的男生,與城里的年輕人大不一樣,說話還有些結巴。

    書英心里閃過那個人,那個與自己坐船過淮口,在黎明前的黑暗里走了兩年山路的人,那個人說話也有些結巴。但只是一閃念,因為生活中結巴的人不只是那個人,就是在當年的中學里也有幾個,何況天地大著呢。

    他是中文系的,也是學生會骨干,她知道的,這是他倆在大學里的出類拔萃處,就有了彼此的好印象。送書是后來的事,是學生會的一位干部轉送過來的,說是他發生了意外,她就急著問發生了什么?對方說具體也不知道。總之,自從見到這本書后就再也沒有見過送書的人。談起來就淡忘了時間。離開時,對方又忘了帶走這本書。書英本可以提醒她,竟沒有吱聲。捧起書閱讀時,才明白那是自己的小心思,人誰又沒有小心思呢?不由得嫣然一笑。

    大風夾著大雨,書英與守源手中的傘已失去了作用,他倆只好往大松林里鉆。大松林的那邊是墳包,村里人過世后都埋在那里,有些害怕呢。大松林里黑甕甕的,松樹下是一層松枝,松軟而干酥,一踩就脆。她哇了一聲,心卻小鹿般,長得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與男生單獨待在這樣陰森的地方。一個電閃雷鳴,她嚇得驚叫了一聲,身體猛然向水桶粗的松樹干靠過去,靠著的卻是他的身體,呼吸雖急促,他卻沒有想象中的伸出手臂,更不要說攬著摟著了。

    現在想來都有些害臊,自己熱乎乎的身體只好輕微地挪了下。自從那次后,兩個人的語言就變得少了,而坐上船,或與其他同學在一起話又多起來。這像不像百年前作家筆下的翠翠見了二老的害臊呢。不久,守源的父母來中學開了轉學證,守源隨父母去成都了,連爺爺奶奶都去了,說是餐館里需要人手,請小工給工資不如把工資發給自己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轉眼就是深秋,校園里的銀杏葉鋪了一地金黃。她又來了,披發扎在腦后,戴一副眼鏡的臉書卷氣依舊。書英和她儼然已成了朋友,除了翠翠不幸的愛情,江韻和她談作家如何喜歡虎耳草,后來在自家瓦盆里種的虎耳草,那翠翠在哭累了的睡夢里被二老的歌聲輕輕托起來摘在手中做傘的虎耳草。時代碾軋的脆弱人生處境卻遠不及碧溪岨山崖上的虎耳草呢。

    守源走時的當晚,書英家的黑狗汪汪了半晚上。爺爺起來圍著房子轉了圈,按理山里沒有賊娃子。書英一夜沒睡著,淚水把枕巾濡濕了一大片。

    守源被父母接進城后并不是無音信。他走后不久也來過一封信,說在城里憋悶得慌,開始時沒睡好過一個安穩覺。

    “幾年大學生活太快樂,總覺得不夠。”江韻看著書英的臉說。

    “這本小說能不能就不帶走了?”書英看著她的臉說。

    她遲疑了一下像有什么話要說又沒有說。

    書英打算把書遞給她,她卻哎了聲:

    “已經沒多大意思了,你喜歡就留著吧。”

    接著她又說,我到這里來主要是找回過去那個人的一點兒感覺,總覺得這個人的行為與大多數人太不一致。年輕啥都不管不顧的,我要去他所在的城市,他說有那個必要嗎?我說我不在乎,但他說他在乎,都這么年輕,何苦拖累一個人呢。我想也是,何況我倆沒到那個程度。后來他也回校過,但就是不見我的面。你說這是不是命呢,男女談戀愛,都是往攏的走,天天在一起廝守著的。他卻喜歡往散里去,朝著別離走。這些都是突然發生的事造成的。

    書英覺得她說話也怪怪的,因為她自始至終沒有說出到底發生了什么不祥的事,使書英心里很緊張,一顆心宛如懸在鋼絲繩上。心里想說男方可能不是真喜歡,真喜歡的話,無論發生了什么都要在一起的,只要生命還存在。

    心走鋼絲繩般懸著的時候,書英眼前閃過一個恍惚,像夢境一般,某種蒼茫中的蒼茫,空蒙里的空蒙,遙遠的鏡像與模糊的輪廓套印疊加切換的那種卯榫,中間有撲克紅桃似的顏色,但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了。

    書英很想問她的男友叫什么名字,終究沒問,有些怕問。守源也是在這所有名的珞珈山上的大學,讀的中文系,要不是自己復讀了一年,說不定就會碰上的。她講起自己就喜歡對方說話的神態,長瓜臉,一副憨厚相,眼睛不大,卻明亮透底,說什么都顯出真誠,眉毛尖的一粒紅痣在夜晚的燈光下星星一樣。這完全是癡迷了,令書英大驚,因為守源額邊上也有一顆痣,也是靠近眉毛的。僅這一點與她講的男友的特征很吻合呢。書英幾次嘴唇嚅動想問對方叫什么名字,但還是忍住了,還有就是先前想過也沒問的原因,女人對女人的男友過分關心是犯忌的。書英想起自己給守源寫回信的那晚,白巖山的鳥叫似嬰兒啼的那晚,一夜沒睡著,想了很多很多,雞叫頭遍卻未著一字。夜色里橫過的總是與守源坐船過淮口,天蒙蒙亮走山路,黑松林里躲雨的畫面。百年前沈先生筆下的翠翠與二老同船渡的情景,沈先生與妹妹沈月萌的兄妹親離。如果說自己與守源在黑松林里躲雨是害羞和懵懂,使兩情沒敢舔破那層薄薄窗紙的話,那么現在去找他會不會遲呢?想到這里,書英感覺自己的臉像灶火里的鍋底般紅了。

    過去之所以沒過多考慮守源為啥只寫了一次信,是她給自己一個約定,要考守源所在的大學中文系,考進去了就可以與守源在一起,守源也會對自己另眼相看的吧。想到放學路上黑松林遇雨的那次,想到上大學后守源只寫過一次信的漸行漸遠,她想是不是自己長相一般,或守源打心眼里就不喜歡自己呢?或者是守源有了女友,何況自己不是他的女友,不管是兩年的上學路還是僅寫了一次信,人家壓根就沒有說過一句喜歡自己的話呀!夜沉沉想到窗子發白,翻來覆去,覺得又不是,要是那樣的話,他就不會也不住校,寧愿天天與自己一起甩火腿,與自己一起早出晚歸,長達兩年呢,那條白巖山通向趙鎮中學的土石山路,留下了兩人多少的形影不離。可中學里也有學著韓片的癡情男女生,他們視情感的潮水為圣潔的洗禮。

    守源他為什么在這方面沒有丁點表露呢,難道他在這方面遲鈍?現在看來,就是這樣的了,江韻說的她的男友像他呢,連眉角上的一顆痣都像呢!如果說守源是送給她《邊城》的人,如果說守源是自己認為的現實中的二老儺送,那個自己想與他一樣考上這所大學,來與他完成大松林里沒完成的情感相擁,那么,守源這個現實版中的二老是變了心呢!當初的他不住校也要陪著自己走讀上學,走了兩年的山路就是當初的青澀幼稚嗎?她感覺自己的臉有些燙,越想越覺得當初守源的純真就是男女間的情竇初開。只是人是環境的產物,是受物質左右的,一切都會變,滄海都會變桑田,何況情感呢。

    百年前碧溪岨的翠翠喜歡的是二老,二老的哥哥大老托人來說媒。翠翠明明喜歡的不是大老,當爺爺幾次去茶峒會船總順順,卻又不對順順說明白。在于最初的情感方面,不光是女人,男人也羞怯。第三個端午,翠翠從樓上觀景窗下來,在河街上遇著了看新碾坊轉來的爺爺。

    “二老來了,站在翠翠面前微笑著。翠翠也笑了。”這是小說中翠翠愛情生活中的亮色,還有之前,就是第一個端午,也是在看龍舟賽的河畔等爺爺,天快黑了,木樓上的燈都亮起來了,遇見了從河里逮住了白鴨子的少年,男人家畢竟要膽大些,與翠翠調笑,翠翠還罵了對方。后來知道了是二老儺送,就成了美好的回憶。后來,二老派人打火把送翠翠回去的后來,又一個端午,二老給爺爺送酒葫蘆來的后來,翠翠就不是以前十四五歲的心無旁騖一心幫爺爺渡船的那個翠翠了。

    “翠翠看著天上的紅云,聽著渡口飄香生意人的雜亂聲音,心中有些薄薄的凄涼。”這薄薄的凄涼是從大老托人來碧溪岨說媒開始的,是第二次翠翠與爺爺看端午會去船總順順家樓下避雨遇見大老后的延伸,當時大老就向老船夫表露了心結。有頭腦的老船夫說出了明媒正娶的俗成,即“車路”和“馬路”,“車路”是托人來做保山;“馬路”是去渡口的崖山上唱三年零六個月情歌,唱到翠翠心軟為止。

    翠翠最后一次見二老是大老死后,祖父與翠翠在菜園里看蘿卜秧,好像有人喊過渡,“下坎時,見兩個人站在碼頭上,正是儺送二老與家中的長年!翠翠大吃一驚,同小獸見到獵人一樣,回頭便向山林里跑掉了。”二老哪里知道那是翠翠朝思暮想見了意中人的害臊呢!因為這些誤會,情況發生了變化,為翠翠事操碎心的爺爺固執地再去試探順順和二老,船總順順明白地對老船夫說:“伯伯,算了吧,我們的口只應當喝酒了,莫再只想替兒女唱歌!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你是好意。可是我也求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以為我們只應當談點自己分上的事情,不適宜想那些年輕人的門路了。”這些,包括翠翠夢見在月夜里聽見山歌時身體輕輕浮了起來攀上了懸崖,采到了難采的虎耳草,大老的負氣下江出走,以及中寨主造新碾坊托媒二老還是心在渡船等,都是翠翠自己不知道的,翠翠與二老的早已喜歡也是二老的父親船總順順不知道的。

    這些都有待于后來,有待于老船夫憂慮成疾的那個雷雨夜,那個炸雷炸崩了白塔、洪水沖走了渡船和蘿卜秧的雷雨夜,翠翠一覺醒來,卻發現自己的爺爺睡在床上再也喊不應了。

    我們生活中的許多事情,是可以一句話挑破紙窗說明白的,偏偏男女間的事卻不能,是需要用多少枕邊淚月下思的,百年前如此,千年前如此,翠翠和江韻以及書英這個從白巖從五鳳溪走出來的山鄉妹子也不例外,一本書把百年前的情感憂結寫在了那里。過去曾經是今日。今天的人還得為這樣的弱女子繼續寫,情感的褶皺咋就總不像東流水般順暢明快呢。

    留下來的書就有了書的妙處。讀到第三十六頁,翠翠誤會了邀她進屋去的人的好意,心里記著水手說的婦人丑事,又因等爺爺太久了,聽人說要她上去,以為欺侮了她,就輕輕地說:“背時砍腦殼的!”那男的,就是前面說過的二老儺送。書英先前還想過那可憐的人兒連與喜歡的二老一句話都沒說過,現在讀來就是說過的了。二老說回頭水里的大魚咬了你,這時一串細巧的數字,螞蟻一樣從書縫的靠線處爬了出來,應該是寫在那里的,123321;怎么這么熟悉呢!書英大睜著眼睛,本來打算溜過這一頁躺下的睡意就沒有了。

    1233211234567 是書英和守源等一群娃兒們溜唱的兒歌:一二三三二一,房后樹丫野桃李,兩個娃娃梭坡地;一二三三二一,媽媽說我太淘氣,衣服褲兒滿稀泥。

    記憶中與守源等小娃兒去白巖摘野桃只有一次,守源的家就在老桃樹的西邊。野桃樹向陽,瘦小的桃葉遮不住,老遠就見一樹的紅,卻沒熟,要待到九月的山風熏,用長竹竿輕輕一碰就落了的,握在手里,有些軟和,抬手以衣服擦掉絨毛,咬一口好甜。可是碎娃兒家卻等不及,用石頭打下來,咬在嘴里澀得很。守源那次,是下午放學,二三年級吧,那陣興隊辦小學,就在白巖山腳下的一個坪里。經過野桃樹下,一個娃兒就念起了:

    “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我要吃,吃啥的,吃紅的,吃了妹妹天晴的。”

    書英現在都懂不起,山里的娃兒們唱溜的“吃了妹妹天晴的”是啥意思,小娃兒時莫細想,如書中第三十六頁翠翠輕輕說的“背時砍腦殼的!”書英也不懂其中的“背時”,后來慢慢揣摩,有些懂了,是那“輕輕的說”幾個字,讀到后來,發現是鄉下人的善,船總順順與茶峒小城稅官包括楊老兵等的善,整篇小說充溢著的善,于老船夫在雷雨交加的夜離世后體現出來,這是一部善的小說,即使茶峒山城人的生活也如天下所有的日子一樣艱辛粗俗悲苦,比方說小說里寫翠翠的媽媽與那個士兵的殉情。爺爺所有的糾結,所有的迂回、饒舌,以至于在離世夜前的那個下午去找船總順順替孫女表白,在順順心里也可能俗成的,卻因為那表白總不是那么如意,總讓順順心里不舒服,所以叫老船夫喝酒,把話往一邊撇。到老船夫離世,順順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兩次要接翠翠進家門,都是人的善。翠翠在碼頭等待遠方回不來的那個人,從夏天到秋天、到冬天,即使那個人沒有回來,書英讀到的文字也是暖暖的。

    “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我要吃,吃啥的;吃紅的,吃了妹妹天晴的。”書英覺得守源他們唱起好聽,沒細想為啥吃了妹妹天就會晴的,又為啥要吃妹妹,現在想來妹妹是一個人兒又咋能吃呢?

    讀到小說結尾處,書英心有千千結,難道守源的后來沒來信是沒收到自己的回信?自己記得是寫了回信的呀!還親自在郵局貼了郵票交進郵筒里的,那個年代郵件是不可能掉的。為啥兩三年時間,守源卻沒有來信了呢,書英再寫,也莫有,書英沉湎其中,雖隔著千重萬重山,他的身影卻是還在山路上,波光倒影一樣,還在同一個山澗潭水里,仿佛夜色中的山林傳來的一聲鳥啼,山風中搖曳的一棵草,從來就沒有分別過。這樣自己就寬慰自己,都在讀書呢,學習任務重呢,為前途含辛茹苦呢,哪有那么多兒女情長。這樣自圓其說地想著,藍星就爬上了窗格子,一眨眼的工夫她就笑了,一個人一樣笑了,這一笑,一夜的困倦就沒有了,一夜對他的種種想法兒(包括是不是有了女同學,比自己更漂亮更令他動心的),就都消弭了。日子還長著呢,如老白梅枝丫上的那顆藍星,是六歲還是七歲,第一次看見它,黑暗里一朵藍色的花樣一閃,就掛在了枝丫上,每年清明的晴夜就見著它了,這黑暗里綻開的花,那一閃忽的光灼現在想來就是巴邊巖上夜空中綻開的一朵野菊,閃耀的藍焰光灼現在還在自己心里轟轟烈烈著;一次次的疊映,自己記得清楚的,就在自己睡醒的時候,側身睜開眼瞼的時候,臉腮正好對著牛肋巴窗戶上的枝丫兒,鐵畫銀鉤一般,那紫色的小淘氣就從枝丫上爬上來了,藍光一閃,像一朵夏夜里的藍色螢火,那窗外一片茫茫黑暗里的藍色一閃,光像一朵綻開的花苞一樣,更像一個小娃兒,一兩歲的小娃兒,天真無邪的小娃兒,咧開嘴笑了,多么像守源與自己說話時憨然的一笑。就是在這朵藍色的星星安慰了有些涼薄的自己,一個人聽著爺爺的鼾聲苦讀課本的涼薄,盼他的來信見了從五鳳溪鎮那邊回來的村長支書或文書就以為要給自己帶信來的,白巖山里的書信都是他們去鄉上開會帶回來的。這樣想開去,那藍色的星兒,花骨朵樣的星兒就是守源咧開嘴的笑了,淡淡的涼薄就散了,清晨房前的白霧就散了。

    書英已經有手機了,考上大學后母親買的,算是獎勵吧,是母親回家帶回來的,說那邊便宜。本來父親也該回來的,處理女兒和爺爺的事情。一憂一喜。喜的是女兒考上了大學,為家里人爭了口氣,原本打算考不上就像姐姐一樣去深圳打工嫁人的;憂的是書英這一走,就要重新計劃爺爺的生活,八十九歲的爺爺呢!父親早就打算要接爺爺去深圳的。一把老骨頭的爺爺是不愿意去,不愿去是有原因的,除了不想一把老骨頭離鄉背井,父親與母親的意見不統一也算一個。母親的意思是爺爺膝下四個兒女,父親為老幺,兩個哥哥一個姐姐都該盡孝,一接走了很多事情就不好再說了,也就是吃喝拉撒生老病死都攬在父親這個幺兒子一家人的身上了,就沒有了那三哥姐的事了。因為書英堅持不住校,主動承擔了照顧爺爺,這意見不統一就沒往深處說的機會,就暫時耽擱著了。

    書英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情況就不一樣了。這樣的家事父親該回來的。但母親說父親請不了假,外資企業超乎尋常的嚴,再說現在信息暢通,有啥都可以在電話里商量,用不著非要兩個人都回來。母親就把三哥姐喊到了一起。鑒于書英的情況,鑒于書英的奶奶病逝后爺爺一直跟著幺兒子在生活,鑒于書英這懂事的孫女,為了照顧爺爺,從初二到高三,五年寧愿天天走讀,三哥姐就不好說啥了,就都同意書英媽的提議,今后由他們三兄妹輪流盡孝心,輪流贍養老人,一家一年,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大家聽明白的,至于百年后事按鄉俗照辦即是。這樣書英就可以放心地去珞珈山上大學了,將來也就放心地在外面工作了。當時的那氣氛就好像書英永遠不回來了,不回到白巖山村里來了,不會到巴邊巖的老家了。像她姐姐一樣,自從去了深圳打工、結了婚就再沒回來過。

    她看著白發的爺爺,瘦精精的爺爺;爺爺卻故意把老眼看向一邊,是避開她的目光;還有黑娃,不知人情世故的黑狗,蹲在爺爺身邊,黑黑的眼珠子向著書英,一副沉思狀。書英眼淚都快出來了。

    書中老船夫死后,翠翠哭了好幾天,楊馬兵講了做新嫁娘的人哭泣的笑話。黃狗在屋外吠著,翠翠開了大門,到外面去站了一會兒,聽到各處的蟲聲,天上月色極好,大星子嵌進透藍天空里,非常沉靜溫柔。翠翠想:“這是真事嗎?爺爺當真死了嗎?”

    那時的書英就想,自己和爺爺的窗戶前,山埡口梅樹枝丫上的那顆藍星,是不是翠翠在碧溪岨屋外望見的大星子呢?自己當真要離開爺爺、離開黑娃了嗎?要離開望得見北河曲譜般流過巴邊巖上自己的家,要離開三水相抱緞子般起舞的千里沱江始于腳下的河口了嗎?

    爺爺當真要在大伯二伯和三孃家輪流住了嗎?現在的書英看著疏離的這串數字,想著自己離開白巖山村的早晨,去五鳳溪趕火車的早晨轉重慶去珞珈山。出門時爺爺站在堂屋前,望著有幾棵大樹黑影的山埡口唉地嘆口氣說,可惜你媽沒有看見你們這樣的好光景,你媽當年埋怨成分不好連住的地方也不好,懸崖邊,這一家人怎么過得出來。

    她的過早病逝與她的心結也有關系。當年生產隊把穿斗杉皮房子給我們修到巴邊巖,是因為山里人都看不起這地方,后人要有出息要講風水的,這前溝后巖的沒出路呢,才把我們一家安排在這里。

    我咋看的呢?古人不是背水一戰絕地逢生嗎!只要心里敞亮著,人就有奔頭,再陡的懸崖坡坎都可以爬出一條路。你看我當年的話沒有講錯吧,你看你們現在,先是你爸媽不管不顧地去了深圳,帶著你逃學的姐,去了就天照應,找了好人家,在那邊成家立業了,你爸媽在那邊也立住腳了。現在又是你,考上狀元了,你比他們更有出息。

    隔壁就是爺爺的板壁房間,過去與奶奶一起,現在是他一個人,自己就在他的隔壁,可以聽見他翻身的床吱嘎聲,可以聽見他的嘆息聲,有時聽見一兩聲他喚家秀家秀的聲音。

    家秀是奶奶的名字,雖然很少,也只有一兩聲,但書英是聽見過一兩次的,是在幾年前的中秋夜,白巖山埡口那顆藍星最大最亮的時候。書英可以想象爺爺與奶奶最幸福的時候,就是累了一天睡下來,睡在這牛肋巴窗下,側著身,身心安息地向著白鹿山的埡口,向著那顆亮星,夏夜的藍色亮星,說著話。爺爺安慰奶奶,說著說著,奶奶的愁容沒了,笑起來。

    在爺爺看來就是吉祥星,燃亮了山埡口,與埡口山的熹微一起點亮他漾著笑容的夢。書英想,自己以后就要找像爺爺這樣的人,在夜里會陪著自己看梅樹枝丫上的藍星,安慰自己、逗樂自己的人。這樣一想就想到了守源,心里就咚咚地跳,臉就在被窩里紅了。

    如果說翠翠的“心中有些薄薄的凄涼”是她在家中午后白塔下望著桃花色的薄云生發的,是在“十四中寨逢場”爺爺在溪中渡船忙個不休,是她想要在這個黃昏過后新的人事上攀住它,生活就太平凡了,平凡得如日日相見的溪流般忍受不住。那么書英薄薄的凄涼是在要離開爺爺的那一刻,與書中翠翠的爺爺離世后邊拉船邊盼著人在辰州的二老回來,這個人也許永遠也不回來的薄薄凄涼有些近似,愈到后來愈想的是等同,是千百年來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與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等同。這種薄薄的凄涼是守源離開白巖山村,在火車嗚的一聲鳴笛經過家門前的山坳后,她沒有像諸多文學作品寫的那樣去送他,不是沒有那樣的想法兒,是沒有去,像書中的翠翠好不容易等來了夢中用山歌托著自己去山巖上采虎耳草的那個人,聽見對方喊渡船,卻又轉身一趟子跑進樹林里。自己是知道他要從五鳳溪站坐清晨七點半的火車呢。好在老天不負有心人,火車開動后必要經過自家的山洼,必要經過與自己家門后窗對著的一道山坡,必要讓自己像夏夜在前窗看見的梅樹枝丫上的藍星一樣看見綠色的火車廂長龍樣窗上的亮光,燈光里的人影晃動著,仿佛來自天上,來自比藍星更遙遠的地方。

    現在書英要做一件事,她要去網吧,照著這書頁縫隙里的1233211234567 的數字上網,她要加這個QQ 號,她不能像百年前的翠翠一樣羞怯了,自己是二十一世紀的新女性、知識女性了呢,自己不是茶峒碧溪岨碼頭上不識字的翠翠呢,只有一灣溪水一條河街大小天地的翠翠,自己不能被翠翠的羞怯,見了夢中給自己唱情歌的人都不敢正面說句話, 反而跑掉的羞怯鎖住了自己的情感呢。

    數字的確是一個人的QQ 號,書英滿懷期待,甚至那個人的音容笑貌都在手指點動鼠標輸入自己的QQ 號前閃現了幾次。QQ 號是加上了,簡短的幾句開場白,自己就有些堵塞已久的溪流般抑制不住了。

    你好!還記得我嗎?還記得白巖山路上九月的野菊、金黃亮眼的野菊和五鳳溪河上的木船嗎?我倆坐了兩年,有時是爺爺,我那可親的爺爺。但每次都有黑狗,那條叫黑娃的黑狗,有沒有爺爺它都風雨不改。還記得那場雨和黑松林嗎,你我的青澀到現在我都忘不了,以后可能也永遠不會忘了?還記得白巖上的野桃樹,天麻麻亮你我的腳步聲嗎?你故意走在前面,表面上是男女拉開距離,怕別個同學吊舌頭,實際上你是幫我杠露水,用你的腳把草尖山的露水杠掉,我心里清楚著呢。

    對方的回復有些懵:

    “找錯人了吧?”

    “我是書英吶!”

    “多半認錯人吶。”

    “你不是守源吶?”

    “不是。”

    從熱空調室走到了冰雪地,書英的心剎那冷了,完全以為這串數字就是守源的QQ 號了,身份都不確認下,就抑制不住地往外吐,自己都有些為從未這般的敞開心扉而難為情,與守源在一起的那些年從未有過這樣的呢?木木的,書英不知坐了多久。想到書中的翠翠,如果等到那個人從辰州回來,會不會一改過去連句話都不敢說的羞怯呢,會不會像自己現在這樣泄流的溪水般敞開心扉不再難為情呢?想到這里,她的臉腮就有些燙。

    那晚書中的文字就有些濕目,每一句讀來都軟人的心。是翠翠見了二老,夢里聽了十四五夜的山歌,去中寨趕集一個人回來,渡口飄著生意人的雜亂聲音,心中就有些薄薄的凄涼,黃昏照樣溫柔美麗,翠翠的心已經托付給了另外一個人,夢中用山歌把她輕輕托起來采到了懸崖上虎耳草的人。恨不得自己坐船下桃源過洞庭,讓爺爺滿城打鑼去叫她,點了燈籠火把去找她,然后坐在溪邊,坐在暮色里,望著渡船上一個打火鐮吸旱煙的人忽然哭起來。

    老船夫回來,見家中還黑黝黝的,只灶間有火光,見翠翠坐在灶間矮條凳上,用手蒙著眼睛。走過去才曉得翠翠已哭了許久。……照規矩,一到家里就會嗅到鍋中燜瓜菜的味道,且可看見翠翠安排晚飯在煤油燈光里跑來跑去的影子。今天的情形竟不同了一點。爺爺說,我來慢了,你就哭,這還成嗎?我死了呢?翠翠不著聲。爺爺又說,不許哭,做一個大人,要硬扎一點。翠翠把手從眼睛邊移開,靠近了爺爺身邊去。翠翠說我不哭了。兩人做飯時,爺爺為翠翠說了一些有趣的事情,提到了死去的翠翠的母親。老船夫喝了半碗白酒,興致極好,又同翠翠到門外高崖上月光下去說故事,說到了那個可憐母親的乖巧處,同時說到了那可憐母親的性格強硬處,翠翠聽來神往傾心。

    直到兩三點了,書英才迷迷糊糊睡著,夢里全是翠翠和二老,夢里的自己就是翠翠,二老儺送就是守源,夢里的二老從辰州回來了,回來了就直奔白塔下的翠翠,楊馬兵一轉身就變成了老船夫,又變成了白巖山村里的爺爺,現在大伯家住著的爺爺,翠翠家的黃狗就變成了自家的黑狗,他們都與楊馬兵一起前前后后地奔著去迎接二老迎接守源,山風和陣陣松濤都在呼喊著:二老回來了,守源回來了。

    可是自己卻跑不動,跑不攏守源的身邊;看著楊馬兵、爺爺、老船夫和黑狗都跑攏了,就是自己跑不攏,近不了二老和守源的身;翠翠跑攏了,自己也跑不攏,就傷傷心心地哭了,哭醒了。

    開學典禮散場時,書英在蕓蕓人堆中晃見了一張熟面孔,戴副眼鏡,她想招呼她,卻一下子就淹沒在人流中了,再也看不見。自己不能這樣就算了。當天晚上,在上次的網吧,她再次與上次的QQ 號連線。自己真是笨,上次居然沒問對方是誰?既然對方有這樣特別的QQ號,說不定是認識守源的吧。

    “嘣嘣——”敲了幾次

    “找我啥事?”

    對方終于上線了。

    “還把我當楊什么守源嗎?”

    “妹兒,聊喜歡,但我不是你的情哥哥哈,嘻嘻——”

    一個鬼臉,與他QQ 頭像的笑臉一樣,給人玩世不恭的印象。

    “你想得美。”

    “老實問你,認識楊守源不?”

    “認識咋滴?不認識又咋滴?”

    “認識給我說他現在在哪?不認識就當沒說。”

    “不認識。”

    “那你為啥有這個奇怪的QQ 號?”

    “我聽一個人說的。”

    “誰說的?”

    “大概算校友吧。”

    “叫什么名字?”

    不曉得,他說兩三年前的事了,在珞珈山街上一網吧,報名的頭天晚上吧,臨時申請QQ號,申請了幾個都沒成功。就聽一個女生在唱兒歌,1233211234567;就用了這串數字,一申請還成功了。

    書英瞪著炫彩的屏,風馬牛不相及了,居然聽一個女生的壁腳,看來這串數字兒歌不只是在川西沱江沿岸流行。

    深秋的雨綿綿密密,珞珈山上灰蒙畫布般的霧漫了江灣,重重疊疊的樓房在灰蒙中就有些往事的味道,那味道是山因有灰蒙而像山了,遮掩了繁華的痕跡。這灰蒙就有些像家鄉白巖的霧漫了,尤其是灰白的懸巖和蒼黃山林的某些地方在灰蒙中顯出一些亮色,像極了在山灣中跌宕沖撞的山泉滋養的樹木色澤,伴著晶晶鳥鳴,使人的心思在灰蒙蒙里又浮泛出些許亮色。

    她要等那個叫柳江韻的女生再來,再來她一定要問問送她《邊城》的男生叫什么名字?書英敢肯定她說的額角上有顆星星一樣痣的男孩就是守源。等啊等,有時聽導師講課都神不守舍,更不要說在宿舍里的日日夜夜了,真的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可是,一直等到放暑假了,那女生卻沒再來。自己后悔連對方的任何聯系方式也沒留個。

    小寒的江城,風已經割人臉了。母親的電話來了,聲音哀戚,那哀戚寒風樣割人的心。

    “你爺爺走了。”

    母親說話的聲音很小,加上手機里的吱吱雜音,不仔細聽還聽不清。書英大腦溝里響起回聲,你疼的那個人,疼你的那個人,走了。

    母親說:“我和你父親從深圳回去處理后事,你就不必回白巖子了,學業為重,也快放寒假了吧,寒假你直接回深圳,到時再商量火車站接你的事。”

    “怎么可能?”書英說,“我一定要回去。”

    母親把深圳也說成回,看來是已把異鄉當家鄉了,也把那里的家當自己女兒的家了,所以才與書英也說了“回深圳”的話。母親也太不了解自己的女兒了,她也不想一想,初二就打算接女兒去深圳都沒答應,現在不要女兒回去向爺爺告別還能行?當時不去深圳是舍不得爺爺,雖然父親早就說過可以與他的兄弟姐妹商量輪流贍養爺爺的。可書英想,哪有挨著自己好呢,再說自己也不想過早離開爺爺和黑狗呢!

    后來讀到了這本書,書英才想起爺爺的身世,他年輕時當過兵,在川黔崇山峻嶺里行軍打仗的苦是吃夠了的,打散了又跑了回來,是從一堆血淋淋的尸體中爬出來跑回來的,當然是回趙鎮,趙鎮就是后來的金堂縣城。回來已是一個叫花子,一路討口要飯回來的。這樣說來,他的命比《邊城》中的楊馬兵還不如,楊馬兵至少沒有經過戰火之苦,沒有討口要飯,還陪著傷心的翠翠,安慰翠翠,幫著出主意,不答應船總順順接去河街的家里住下,而留在白塔山下,等待二老回來接自己。爺爺回到白巖是有原因的,他如果路上稍有閃失,哪怕那顆堅定的心稍有閃失,就有可能撐不攏回鄉的路了。

    因為他也受了槍傷,一顆子彈永遠留在了他的肩胛骨里,偏一點就是心臟。他是惦記著沱江河邊上的女人和娃兒,他從軍時女人肚里的娃兒才五個月,回去時娃兒已經四歲了,已經到處跑了。夫妻倆喜極而泣時,娃兒卻木木地站著,無論媽媽怎樣叫他喊爸爸,他都木木地站著,不認識板屋前這個衣衫襤褸的人。這娃兒就是書英的大伯。后來大伯在贍養這件事上遲遲不表態,可能也與小時候這段木木的記憶有關吧。所以爺爺回到趙鎮就再也不想出去了,加上身體上有槍傷,任何組織也不會再喊他從軍了。

    二十歲的書英完全有自己的決斷,迅疾向班主任老師請了假,買了車票就往四川趕。

    一路回去,沿途的山巒和裸崖就如爺爺的面容手臂上的褶皺紋路一樣,這滄桑感在半年前去報名坐在火車上怎么就沒有發覺呢。火車穿過長長的隧道,蒼翠的山色就從車窗上撲面而來,川內川外的地理顏值真是大相徑庭,巴渝大地的秀美就如成都姑娘的溫婉。書英的心里浮現出上次那個叫柳江韻的女孩,浮現出她講的男友遭遇突發事和心走鋼絲繩般緊張的夢境,某種蒼茫套著蒼茫,空蒙銜著空蒙,清晰的鏡像與模糊的輪廓迭映疊影的那種卯榫浮雕圖景,在撲克紅桃K 似的顏色里炫彩復活。以致走出五鳳溪站,望見暮色中那條從史家溝安家溝一路千回百轉奔向沱江的黃水河,都被這夢境包裹著,細細的冬雨中,熱淚就包都包不住了。才分別四個多月呢,就仿佛已別離了好久,洪荒遠古似的。憶及大學報名前,也是在細細的山雨中,也是沿著千回百轉的黃水河,初秋的雨給未橙黃的山林抹上了光澤,宛若四十來歲的女人臉上抹上了保濕霜。

    “英子呢,別念想——”

    “嗯嗯——”

    “一家人,在一起就好。”

    “嗯嗯——”

    “英子呢,人挪活,樹挪死。”

    “嗯嗯——”

    “白巖山凼,四龍相會,五鳳呈祥。”

    “嗯嗯——”

    “山長學風,出賀麟的好地榻。”

    “嗯嗯——”

    “你考上了大學,就是山雀子成了鳳。”

    “嗯嗯——”

    “光宗耀祖吶。”

    “可我不想去吶。”

    那天也是暮靄,暮靄雨淅瀝,傷心的書英與爺爺呱嗒著,眼淚就包都包不住。當自己抽噎著說不想去不想去的話時,另一個自己的心思卻在笑自己,不是想去見守源嗎?復讀了一年報考的還不是守源考上的那所大學嗎?珞珈山上的大學,不就是想離開嗎?離開不就是想去嗎?現在想起來,自己的所有離開就是為了見到。就如那本書里翠翠的所有心思的變化,平常的渡船景象變成薄薄的凄涼都是為了見到二老儺送,見到了卻又連一句話都不敢說,甚至一轉身還跑進了山林子里。在見之前被歌聲托起在懸崖上采著平時只能望見的云霧中的虎耳草,那薄薄的凄涼里恨不得自己遠走桃源,讓爺爺滿世界去找。

    那天自己的嗯嗯聲是不是也像百年前翠翠的“我不哭了呢”。這不哭了就是乖孫女要聽爺爺的話,聽得懂爺爺的話呢。

    第二天就要去五鳳溪火車站,坐火車去武漢報名,那晚的書英也像百年前的翠翠一樣抱膝坐在月光下,挨在爺爺身邊,中間是黑狗黑娃,黑娃已經是條老狗了,是父母去深圳在五鳳溪站趕火車那晚來到家里的一條小狗狗,那晚大雪紛揚,把路都下白了,背著編織袋的父母在雪路上的腳印兒一支煙的時間就被覆蓋了。從野桃樹山灣回來的書英一眼就看見了瓦房前的爺爺,聽見了爺爺懷里嗚嗚的叫聲,近前是一個毛團團在往爺爺懷里鉆。爺爺說,人來窮,狗來富,你媽可能走對了。書英心里壓著的沉沉石頭就松了些,現在想起,當時的難受與自己去讀大學時告別爺爺的難受一樣,就是作家筆下翠翠心里薄薄的凄涼吧。

    翠翠的爺爺在月光下給翠翠講了茶峒人唱歌的風氣,翠翠的父親便是唱歌的第一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唱出了翠翠。書英的爸媽卻沒有翠翠父母的浪漫,書英的爸媽是下放戶的后代,一九六九年金堂縣城的下放戶,成分不好,一家人沒有一個人有固定工作,城里買根蔥蔥蒜苗都要錢呢,一家幾口人,包括書英的爸媽和兩個伯伯一個小孃張著嘴天天要吃飯呢。就只有報名下放了,農村有田地,多少有糧食,只要有雙手,就餓不死呢。那時書英的爸媽已有七八歲了,后來也有回城的政策,習慣了白巖山里辛苦生活的爺爺再不想回城的事了。這也是爺爺厭惡城市,后來他的兒子和兒媳婦在深圳立住腳要接他去,他無論如何也不愿去的又一個原因。

    后來書英才知道,爸媽跟隨各自的父母從縣城下放到白巖山里時只有七八歲,爸媽從白巖奔赴深圳闖運氣自己也是七八歲,七八歲這個岔口,人生又一次出發,誰又知道前方是渺茫還是希望呢。后來爺爺才告訴書英,之前爸媽在五鳳溪趕集拾得一張報紙,讀到深圳歡迎四面八方的農民工去建設開發大特區,去創業安家,做特區的主人!一夜睡不著,就如爺爺當年從縣城下放到白巖深山樣一夜睡不著。爺爺當初從趙鎮小城下鄉,當過逃兵是一個原因。那年頭,知識青年就業難,就響應號召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了,成分不好的逃兵不下鄉誰下鄉。下鄉好啊!沿著黃水河一路向上,下到了白巖深山,就活了一家人。深圳的誘惑如黎明的曙光是巨大的,加上城里人天生求變的血質,第二天爸媽就去村上鄉上開了證明,就卷上被子衣褲,什么也不管不顧地奔赴深圳了。翠翠的父母唱歌唱出了翠翠這個重要的事情,付出的卻是無法容納的殉情。書英的爸媽卻是不僅敢結對闖深圳,而且還把一條路走到了頭。這又是書里書外的不同。只是兩個爺爺都死了,但死法又不同。翠翠的爺爺是為了孫女的姻緣找了船總順順得不到好的答復,于雷雨夜悲憤交加而死的;書英的爺爺卻是看著有出息的兒孫奔回來了在月光下含笑而死的。這是不是即使死的表情也截然不一樣呢。

    那晚爺爺既然那樣釋然地勸自己,書英又知道自己去讀大學后他在大伯二伯和小孃家里過,就不用擔心。山人說輪流過有新鮮感。書英也就釋然了,想到爺爺拖著一家四口從縣城來到深山的艱辛,奶奶若地下有知看到今天的兒孫都有出息,如她與爺爺進山一樣奔出了白巖深山,她在泉下,與月光下吧嗒著葉子煙的爺爺一樣臉上會漾起欣慰的笑容吧。書英就傍著爺爺的身邊睡著了,黑狗在她身邊熱烘烘地趴著,也睡著了。就與翠翠當年傍著祖父身邊問了許多關于那個可憐母親的故事有些一樣呢。

    沒想到書英比父母還先到達老家,心是有靈犀的。開打漁船的師傅問她在哪下,她考慮也不考慮就說,巴邊巖。打漁船是當地人對跑野的面包車的美稱,像船一樣在波浪一樣起伏的山間顛來蕩去嘛,真形象。現在說來,巴邊巖就是書英老家了。當年爺爺與奶奶下放來深山白巖,住在生產隊修的幾間穿斗木皮房里。娃兒大了,要接媳婦了,一家人用三年死攢的公分錢又蓋了瓦房。那陣農業學大寨,向荒山要糧,平地坡地俏得很,山里人修房造屋都選不出玉米芝麻等的險峻之地,巴邊巖就是書英爺爺和父母的住地。

    山雨比五鳳溪火車站要大些,竹林沙沙響,空氣更凍人,夾著雨的潮濕山風打在臉上,冰冷,但書英喜歡。盤山路是沿著黃水河進山的,世間的所有路都是跟著河流走的吧。如史家溝安家溝都是黃水河在不同山溝的叫法而已,流到了賀鱗少年家住的保和寨門前就叫楊柳溪,到了叫五丘若五鳳展翅的水澤就叫五鳳溪。地方通刁覺民老師說整個白巖流下來匯入沱江的溪流在地圖上都叫黃水河。安家溝到了,下去了一男一女,車里就只有書英和師傅了。轉過一個山坳,他說這是史家溝,書英知道他是在用說話排遣天黑和一男一女的孤獨,于是含著笑脆聲聲答,曉得,曉得。好像故意說大聲點夜色蓋住了的人家就聽得見一樣。

    濕漉冰涼的霧氣編織的暮靄中傳來幾聲狗叫,淺淺的,如五月山風里的山雀子在叫。書英知道是狗叫,山狗豎起耳朵就能聽到幾條山溝之外的人的腳步聲,所以山里賊娃子一般都不敢來,那些年丘陵地帶深夜掉耕牛的不少,但白巖山里沒有發生過。

    巴邊巖到了。實際上就是白巖,在五鳳溪鎮黃水河脖子般伸入沱江的河口一眼就望得見蒼穹下一堵白晃晃的山崖。下了打漁船,哈口白氣吹吹手,掏錢的時候,書英摸到了那本書。離開女生宿舍時記著的,薄薄的,好揣,收拾行李時提醒過自己,可不能像那個叫江韻的把書一而再地落下了,說不定就找不回來了。

    抬起頭來,天就黑了下來,不遠處的樹林里又傳來幾聲狗叫,這次不是山雀子般的淺淺,書英聽出了是自家黑狗黑娃的聲音,再熟悉不過了。不是輪流住嗎?狗跟著人走,難道黑娃沒跟著爺爺去?再說爺爺都去了,黑娃應該在大伯家里?這樣一想,書英才覺得自己怎么就往老屋來了,該去四坪大伯家才對。四個多月前這老屋就自己與爺爺和黑娃在住,現在是空屋了呢。

    一束電燈光穿過杉林,黑暗里的巴邊巖像鋪了一條金色的光帶。光帶照亮一抱大的杉樹和新綠的杉針,針葉上的水珠子亮閃閃的,書英走著的視角上就是一串珍珠長廊。驚奇自己在這里曾經生活了二十年,才第一次發現老家巴邊巖上的杉樹這么美,尤其是這四季泛綠的杉針葉,串綴了多少水珠子的晶瑩鏈,自己過去咋就沒感覺呢?書英一下就想起那本書里哭倦了的翠翠睡著了,夢中靈魂為一種美妙的歌聲浮了起來,仿佛輕輕地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飛——竄過懸崖半腰,去做什么呢?摘虎耳草!白日里拉船時,她仰頭望著崖山,崖壁三五丈高,平時攀摘不到,這時節卻可以選頂大的葉子作傘。翠翠以為這夢做得頂美頂甜。祖父卻在床上醒著,聽對溪高崖上的人唱了半夜的歌。杉樹林就長在巴邊巖上,巖下溪流淙淙,在夜色里分外響。書英想起七八年前與守源放學路上在松林里避雨的情景,心里不由呼喚了一聲,這個人,這個自己心里的二老,此時在哪里呢?

    恍惚間,一條黑影嗖嗖縱到了跟前,搖頭擺尾,暖和的皮毛剎那熱浪般緊貼了她的雙足,身子在她足上蹭著,嘴在她的腳肚上舔著,嗚嗚嗚嗚,親昵得很呢,說不出的歡喜呢。書英一伸手,嘴里叫了聲黑娃,它就躍起來,舔著親著她的手和肘、衣服和肩,就差臉了,仿佛要把她身上的所有灰塵舔去。越走進杉林里的瓦屋,書英心跳得越厲害,黑娃在前嗚嗚著,甩著尾巴,像是給瓦屋里的人報信。書英心里猶疑,難道是他們把爺爺運回了這老屋?

    燈一剎那就更亮了,是黑狗用身子吱嘎一聲擠開了木門,先前是掩著的吧。怎么清風雅靜的?鄉俗有人走了,早就請來道師擺開場活鼓鈸槌響了,一行族人哭的哭昂的昂了呢。

    無需它引導,書英就聞著一縷香。進了堂屋,家神的牌位前三個亮點閃爍,細小若沙粒,卻吱吱響,端莊呈祥。香是自那歡喜的火花上來的,一炷燃香,剛燃著的吧,書英知道,香一般只能燃一刻鐘。往日初一十五書英都要一大早起來敬的。自她知事起,爺爺上香,她就獻果,爺爺獻果,她就敬香,后來書英就自己獻自己敬。

    爺爺夸她,孫女懂事!心里有祖宗的人有福氣。外間就是爺爺的臥室,里間是書英的。燈光就是從爺爺的臥室里射出來的,從木屋牛肋巴木條窗上,射向通往公路邊的杉林間。應該說一跨進堂屋,看見神龕上祖宗的牌位,看見吱吱歡喜的香花閃,書英就晃見了外間屋里的人形,燈光照亮的木床上是斜倚著一個人形的,那人形就是爺爺。以書英對于屋里氣息的感覺,是活人的氣息兒、活人的氣場,從走進巴邊巖走進杉樹林,林間透下的金色光帶和眼前的一切,書英就沒有丁點兒奔喪的感覺,倒像是去赴一場歡喜的儀式似的。外間門是開的,仿佛知道自己的孫女要回來。書英進去,爺爺就抬起了笑臉,臉比四個多月前是窄了、小了,皺紋也像杉樹皮一樣更粗更深了,但眼睛是亮錚錚的,在燈光下亮錚錚的。這有些失真,有些像電影。為了驗證是否是在夢里,書英手指甲使勁掐了下手背,痛呢。于是她笑開顏地喊了聲“爺爺”,就撲了過去。

    ……

    (全文未完,完整版刊于《青年作家》2021年第10期)

    【作者簡介:鐘正林,1965 年生,四川德陽人。小說散見《北京文學》《中國作家》《當代》《長城》《鐘山》《江南》《作品》等刊,曾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中華文學選刊》等刊選載。曾獲四川文學獎、全國都市小說雙年展中篇小說獎等。現居德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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