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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1年第10期|吳佳駿:光陰的黑匣子
    來源:《長江文藝》2021年第10期 | 吳佳駿  2021年10月25日09:22

    無論是從這條小街的入口還是出口經過,都能看見那條彎曲、狹長的河流。從前,這條河里的水還沒有斷流的時候,那河水是十分清澈而透明的。河面上一年四季都浮著水草,人從河岸上走過,能看見魚兒驚恐地在水草間鉆來竄去。天氣響晴的日子,天空中流動的云影也會浮在水面上,讓人看了覺得是河水在托著天空的一個又一個的夢。

    小街上曾有那么一個愛幻想的窮苦孩子,老喜歡跑去河岸上靜坐。

    他一坐就是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

    坐的時間長了,他就將一個上午坐成了一個春天或夏天,將一個下午坐成了一個秋天或冬天。他坐在河岸上,沒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只發現他在靜靜地盯著流動的河水看,盯著漂浮的水草看,盯著游竄的魚兒看,盯著白云的影子看。看著看著,好似他自己就成了河水和浮草,成了魚兒和云影。在有星光和月光閃耀的夜晚,他還會跑去河岸上靜坐。盡管在夜里什么也看不見,但他照樣會盯著漆黑的河流看。或許對一個愛幻想的窮苦孩子來說,他所能看見的原本就是其他人所看不見的東西吧。這靜坐給了他一種消磨時光的方式,也填補了他的蒼白的無眠,更為他的貧苦鑲上了幻想的金邊。

    一晃多年過去,這個曾經在河岸上靜坐的孩子早已長大成人,而那條他曾經凝視過的河流也早已干涸。河里的水草、魚兒和云影也早已隨著河水的枯竭而消散了蹤影。在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一切的變化都太快了,快得讓人有一種無力感、窒息感、絕望感。什么都在變,小街在變,河流在變,他也在變。只是如今已然變化了的他,既沒有比過去變得更富,也沒有比過去變得更窮。但在這一切的變化之中,也有些東西是恒常不變的——比如他的孤獨沒有變,他對人生和生活本質的認知沒有變,他的懺悔沒有變,他靜坐的習慣沒有變。

    現在,也就是這個灰暗的秋天的傍晚,他就坐在裸露的河灘邊的一塊石頭上,盯著滿目瘡痍的河道看。他的旁邊放著一堆黃紙錢,兩根紅蠟燭和三支青檀香。這讓小街上當年見過他在河岸上靜坐的老人們深感詫異。他們以為他這是要祭奠那些在他眼中消失的事物,祭奠他那消失的青春和遠去的記憶,祭奠他那破碎的幻想和貧苦的往昔。可事實并非如此,他要祭奠的跟這一切絲毫沒有關系。他是專為祭奠一個人而來——一個讓他終身陷入救贖之中的人,一個讓他終身不得安寧的人,一個讓他終身痛不欲生的人。只要想起這個人,他就會想起多年前那個夏日的寂靜的夜晚——那個同樣有著星光和月光照耀的夜晚——那個他靜坐在黑暗中看河流和想心事的夜晚。

    在此之前,他原以為,在這條閉塞、幽寂和暗淡的小街上,只有他這一個孩子是迷戀河流的,也只有他這一個孩子會時常跑去河岸上靜坐,連闃寂無人的深夜也跑去靜坐。可沒想到,就在那個夏夜,他坐在河岸上看到了另一個孩子的身影。那會兒,他正被一種憂傷的情緒裹挾著,腦子暈暈乎乎的。星光和月光灑在河面上,好似水底下藏著無數的鉆石所發出的穿透暗夜的光芒。他凝視著河面,凝視著那光芒對他構成的幻境的誘惑。他感覺自己已經離開了人間,進入了夜的迷宮。這時,那河面輕輕晃動起來,一圈一圈的水波揉碎了安靜的星光和月光。起先,他以為是夜風在故意攪擾他的幻夢,不想讓他在暗夜里丟了魂,要努力將他從迷糊中拉拽出來。可待他意識稍稍清楚一點之后,他竟然看見有一個黑乎乎的人影在河面上移動。那水波就是那個人影搖晃出來的。河面上的星光和月光也是被那個人影搖碎的。他定定地、驚恐地、狐疑地看著那個人影——看著他怎樣一步一步地朝河流的中心走去。夜如水一般涼,他也如水一般涼。他看見河水先是淹沒了那個人影的胸腹,再是淹沒了他的脖頸,最后是淹沒了他的頭頂。在這個痛苦的過程中,他幾次想開口朝那個人影喊話,可嗓子就是發不出聲。他也幾次想站起身,跑去拉住那個人影,可他的腿跟灌了鉛似的,絲毫不能動彈。

    那個人影他太熟悉了。

    他認定那就是他自己,是他自己的靈魂從他的身體里掙脫了出來,跟著水底下發光的鉆石走了,跟著天空上閃亮的星光和月光走了。他每次在河岸上靜坐的時候,都覺得有一種美好的東西在召喚著他。

    第二天黎明,躺在被窩里受噩夢糾纏的他,被一個女人椎心泣血的哭聲吵醒。就在昨夜,那個女人的孩子投河自盡了。

    他認識那個把自己交給河流的孩子——那是這條小街上唯一跟他玩兒得最熟且有話說的孩子。于是,他又想起了昨天晚上發生的那驚心動魄的一幕。他感到無比地后怕。他躲在屋里不敢出門,身子瑟縮著,顫抖著,虛軟著。他不能理解他的這個好伙伴為何要去輕生,但他又相當理解他的這個好伙伴的所作所為。他知道他的伙伴跟他一樣,也是一個愛幻想的貧苦孩子,也渴望打撈到深藏在河底下的發光的鉆石,也渴望攀摘到天空上發光的星星和月亮。他們有著一樣的遭遇,一樣的命運,一樣的憧憬,一樣的向往。只不過,他的這個伙伴太心急了,搶在他的前頭邁出了投奔愿景的關鍵一步。

    如今回想起來,他當年是完全可以拯救他的伙伴的。

    他一直活在深深的自責和悔恨之中。

    這么多年來,他雖然健康地活著,卻又如同死去了一般。或者說,在多年前的那個夜晚——那個有著星光和月光照耀的夜晚,他就已經跟隨沉入河水的伙伴死去了。

    他一直都在祈禱他的伙伴能從水底下復活過來。每年,他都會去河岸上靜坐,給死去的伙伴燒紙,上香,說話。他想,只要河水不干涸,他的伙伴就有從水底下冒出來的那一天。然而,這條河已經斷流幾年了,他卻連伙伴的尸骨都沒有找到。

    他坐在裸露的河灘邊的石頭上,一邊燒紙一邊落淚,暖紅的火光映著他那滄桑的臉龐。翻飛的紙灰像一只只黑色的蝴蝶,在河灘上隨處亂撞。他覺得那每一只紙化的蝴蝶,都是他的伙伴粉碎掉的人生和粉碎掉的魂魄。

    那個鐵銹斑駁的綠皮郵箱還掛在這條小街的一面青磚墻壁上,仿佛在等待著什么。它是在等待曾經每個月都要寫一封信寄給遠方的戀人的那個姑娘或小伙嗎?是在等待曾經每周都要寫一封信寄給他那下落不明的兒子的那個老頭或老太嗎?是在等待曾經每天都會準時前來開箱取走信件的那個中年郵遞員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它是注定等不到了。有誰見過現今還有拿起筆來寫信的人呢?又有誰還在現今收到過有人親筆寫給自己的信件呢?即便真有,那一定也是少之甚少的活在懷舊和追憶里的人吧!反正,在這條已經衰敗的小街上,是再也沒有人寫信了。就是那些曾經習慣了寫信的人,也都失去了寫信的愿望和激情。或許,他們偶爾也會手癢,想在某一個清晨或深夜爬起床,推開窗戶或拉亮電燈,給一位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寫封信,但那個收信人還能收到這封帶著體溫、藏著歡笑、浸著熱淚的信件嗎?即使能夠收到,他們還能夠像期盼春天的花朵般顫抖著手拆開信件,或坐在桌前,或靠著門框,或蹲在樹下心潮起伏地默念起信來嗎?念完之后,還能再將信紙裝回信封,鎖在抽屜里永久地珍藏起來嗎?像珍藏一個美好的希望,珍藏一個人生的秘密那樣。

    但這幾乎是不太可能的了。

    這是一個不再需要以寫信來傳達思念和表達感情的年代。

    每個人都活得那么浮躁,那么清淺,那么絕情。以至于朋友和朋友之間,親人和親人之間都是隔膜的,間離的,缺乏起碼的溝通和信任,跟陌生人沒有什么區別。因此,那個郵箱的存在根本就是過去時代的一個遺物,一個承載著往昔歲月的記憶和光陰的“黑匣子”。

    有許多次,小街上的那個收荒匠都想偷偷地將這個破郵箱拆下來拿去當成廢品給賣了,好換回兩塊錢來購買一袋鹽巴或一包味精。可每次當他靠近郵箱時,他那伸出去的雙手到底還是縮了回來。這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的收荒匠。他知道,假如他真的把這個郵箱拆去賣了,那她就要痛苦不堪了,就要記恨他一輩子了。他不想被人責罵。他雖然活得卑微,做了大半生的收荒匠,卻從來沒有干過一件讓自己良心不安的事。他想給自己積點德,到頭了能夠不帶痛苦地去往那邊的世界。

    他說的她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婦人,也是這條小街上至今還要每個月都寫一封信朝那個破郵箱里塞的人。

    這個老婦人從前就喜歡寫信,她寫給在外地打工的丈夫,寫給在外地讀書的孩子。她寫了很多很多年,一封接一封地寫。但她的丈夫和孩子卻不見給她回一封信。她也不知道他們是否收到過她寄出去的信件。她只負責不停地寫。寫信已經成為了她活著的一種方式,一種精神寄托。她寫的信內容都很簡單,無非是問個平安,或天熱了,叮囑他們注意防暑;天冷了,叮囑他們注意御寒。后來,這個婦人的丈夫死了,死在修筑水庫堤壩的工地上。再后來,她的兒子大學畢業,在外地參加工作并安了家,有了另外的女人去疼他,呵護他,她也就再沒給自己深愛著的兩個男人寫信了。但她喜歡寫信的習慣依然沒有改變,她仍舊每個月都會寫一封信塞進那個郵箱里。只是她塞進去的那些信件不再是寫給人的,而是寫給這條小街上的樹和鳥的,寫給這條小街上的風和雨的,寫給這條小街上的朝陽和夕陽的……

    沒有誰能夠確知,這個老婦人是不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數十年堅持不懈地給植物和動物寫信的人。也沒有人能夠知曉,她在那些信里都對小街上的樹和鳥、風和雨、朝陽和夕陽講了些什么。她是在向它們講說人事呢,還是在向它們講說物事呢?或許在她的眼里,這些樹和鳥,風和雨,朝陽和夕陽也是人,是人的另外一種存在形態吧。要不然,那些逐年從這條小街上消失的人都去了哪里?他們一定是有的轉生成了樹或樹上的鳥,有的轉生成了風或風中的雨,有的轉生成了朝陽或朝陽之后的夕陽了。

    她意識到,自己早晚有一天也會從這條小街上消失,變成樹或鳥,風或雨,朝陽或夕陽。她給它們寫信,實際也是在給那些死去的亡魂寫信。她知道人無論活著還是死去,都是孤獨的,需要有他人的關懷和問候。再說了,她這樣做還有個更為重要和自私的目的,那便是她想以寫信的方式來給樹和鳥、風和雨、朝陽和夕陽攀個親,建立起密切的關系。待哪天她死了,那些經常讀到她寫的信,已經跟她熟絡了的每一個對象都會前來迎接她。她早已預料到,她的丈夫不在了,兒子又在遠方,那她死后的葬禮一定是粗糙、簡單和冷清的,故她才渴望有更多熟悉的面孔來迎接她的亡魂,替她舉行一個盛大、熱鬧和體面的往生儀式。

    然而,人死后真的能轉生嗎?

    那些小街上的樹和鳥,風和雨,朝陽和夕陽真的就是人死后變幻出來的嗎?

    沒有人能說得清,她也沒法說得清。她不過是這條小街上一個無信時代的寫信人——一個在進中求退,在快中求慢,在變中求不變的寫信人。她投進郵箱的每封信從來都不需要寫地址,也不需要寫收信人,更不需要郵遞員來充當信使。她寫的是信,也不是信。她跟那個掛在墻壁上的鐵銹斑駁的綠皮郵箱一樣,是過去時代的一個遺物。她正在不分白晝、不分季節地將自己一點一點塞進空空的信封,再將信封一點一點塞進空空的郵箱——那個承載著往昔歲月的記憶和光陰的“黑匣子”。

    那場可怕的暴風雨,是在這個季節快要走到尾聲的一天深夜里來臨的。

    它的到來具有不可阻遏的、摧枯拉朽的力量——復仇式的力量。

    它攜帶著巨雷的吼聲和閃電的利劍,憤怒地、咆哮地、無情地席卷了這條古老的小街,并對其造成了致命的打擊和傷害。街上的一棵枝繁葉茂的老樹被刮斷了枝干,萎黃的葉片落滿了地。

    樹的葉片是樹的衣裳。

    一棵樹的衣裳破碎了,它就少了一層裹住樹的疼痛和遮住樹的羞辱的布。

    有一只羽毛呈灰褐色的鳥兒,站在斷掉的樹枝上,哀哀地叫。那叫聲跟地面一樣濕漉漉。也是在暴風雨來臨的那個深夜里,它正跟自己的伴侶躲在暖暖的巢里睡覺。它們的巢就筑在那根斷掉的枝干上。忽然,一陣劇烈的搖晃,它們和它們的家同時開始下墜。恐慌使它們奮力撲騰翅膀,試圖穿過黑夜和黑夜里的電閃雷鳴,黑夜里的暴風驟雨。然而,它們還是被災難擊中,一只鳥兒被暴風卷跑了。剩下的一只鳥,翅膀受了傷。這只哀叫的鳥兒就是受傷的那只鳥。它已經叫了整整一個早晨又一個上午了。不知它到底是在為自己哀鳴,還是在為那棵斷樹哀鳴。抑或都不是,它只是在為失去的家園哀鳴。

    當然,最有可能的,是它根本就不是在哀鳴,而是在呼喚它那失蹤后下落不明的伴侶。也許,它們才剛剛新婚不久呢,才剛剛開始新的生活呢,才剛剛看到新的希望呢,就這樣被一場意外的變故給殘忍地分開了。可見,災難無論是給人類,還是給自然界造成的后果都是悲劇和垂淚的。

    在災難面前,樹有樹的痛,鳥有鳥的痛,人有人的痛。

    這不,那個蹲在離那棵樹和那只鳥不遠的地方,埋頭不停地用鐵鏟刨土的老婦人的痛,就絕不比那棵樹和那只鳥的痛更輕。

    她也是在這場暴風雨摧毀之下的一個受害者。她跟那只可憐的鳥一樣,不但失去了伴侶,還失去了家園。她恨那場暴風雨,比恨她衰老的身軀還要恨。那天深夜——暴風雨席卷小街的深夜,她正在灶房里生火給病重咳血的老伴兒熱中藥。屋外滾滾而來的雷聲撕裂了暗夜,短促而迅疾的閃電從窗戶外刺進來,使她的內心滋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但她又不知道究竟會發生什么可怕的事。就在她剛給老伴兒喂下第一勺中藥的時候,狂風撞開了她們家沒有關嚴實的木門。她放下盛藥的碗,轉身想去將木門重新掩上。她步履蹣跚地走到門口,狂風瞬間吹起她那一頭長長的白發。

    她突然想起野地里的蒲公英被勁風吹散時的樣子。

    她被這腦海里不自覺地浮現的畫面嚇了一跳。那一刻,她的靈魂散了。她感覺自己就是一朵蒲公英,被大風給刮碎了。她顫抖著雙手,使勁掩門。可門剛掩上一扇,她的房屋就轟然坍塌了。她的老伴兒被活埋在了下面。她也頓時暈厥了過去。若不是有一根橫梁替她擋住了那面墻體,當天晚上,她也會跟她的老伴兒一樣,成為陰曹地府的鬼魂了。

    第二天清晨,當她蘇醒過來后,她的老伴兒的尸體早已被人給抬了出來。但令誰也想不透的是,她醒來后的第一反應,并不是去看她已經死去了的老伴兒,甚至也沒有掉一滴眼淚,臉上也沒有流露出絲毫的悲傷神情,而是急急忙忙拿起一把鐵鏟不停地在廢墟上刨。她刨得是那樣地投入,那樣地不顧一切。

    旁側有人問她:“你在刨什么呢?”她也不作回答,表情顯得非常焦急和緊張。大家揣測,她可能是受到了刺激,神志已經不清了。于是,在場的人都紛紛搖頭,對這個老婦人的遭遇深表同情。但約莫半個小時過去,她卻嘶聲力竭地喊了一句話:“我的衣裳啊!”這時,所有圍觀的人才幡然醒悟,原來她在刨自己已被掩埋的衣裳。

    知道真相后,人們更不理解了。

    難道那廢墟下的衣裳對這個老婦人來說很重要嗎?竟然比她死去的老伴兒還重要,比她毀掉的家還重要。遂有人懷疑——莫非那衣裳的兜里藏著錢嗎?但這似乎又是不可能的,因為這整條小街上的人都知道,平素這個老婦人去藥店給她老伴兒拿藥都是欠賬的呢!

    那么,既然如此,她又為何在大災大難的威逼之下,獨獨在乎那些已穿舊、褪色和過時的衣裳呢?

    說出來也許未必有人懂得,不但不懂得,怕是有人反而還會嘲笑這個老婦人的愚蠢吧!在這個老婦人眼里,那些被掩埋的衣裳的確是要比她那死去的老伴兒和失去的家重要百倍的。那些衣裳所能給予她的保護,是她的老伴兒和房屋所不能給予的。

    那些衣裳上裹著她的體溫和寒濕,裹著她的噩夢和驚悸,裹著她的不眠之夜的瑟縮,裹著她從深夜到黎明這段時間里的濁淚和誦經聲。她深深地知道,她的老伴兒死了也就永遠地死了,不可能再復活。她的家失去了自己也沒有能力再重建,只有那些舊衣裳是她所需要的,她需要它們來御寒,需要它們來繼續裹住自己的隱私,需要它們來繼續裹住她那孤獨、虛弱和發顫的靈魂。倘若她不能將那些舊衣裳給刨出來,它將會變得跟上帝一樣赤裸裸,將會像上帝一樣站在天堂的門前,無助而迷茫地俯視著這個多難的塵寰。

    她仍舊蹲在廢墟上不停地刨著。

    那只受傷的鳥仍舊蹲在不遠處的斷樹枝上不停地叫著、喊著,仿佛在給她鼓勁、助威似的。她刨了整整一個早晨又一個上午,都沒能刨出一件衣裳。這個老婦人明顯有些失望了。她在心里暗暗地想——大概那些衣裳也跟她的老伴兒一樣,死了吧。

    如果真是那樣,她應該感激那些衣裳——是它們代替她死了,讓她躲過了人間的一個大劫,并使一個蒼老的靈魂重新獲得了安詳。猶如讓一只受傷的羊羔重新回到了愛和療傷的懷抱——一個災難之后的幸存者自己給自己建的“衣冠冢”。

    我想簡單寫寫這條小街上的那家敬老院。

    那家建院歷史不長,卻安頓了不少孤寡老人靈魂的敬老院。每次回到小街,無論是天晴還是下雨,我都要去這家敬老院看看。

    每次去,都像是在預習衰老。

    一個人能夠時常預習衰老,或許并不是什么壞事,它至少可以讓你明白,任何人都避免不了衰老的到來——不管你是位高權重,功成名就;還是位卑言輕,一事無成。即使你時刻都在欺騙自己,天天逗自己開心,將自己打扮得精精神神,白白凈凈,也無法延緩衰老的來臨。有些從外貌看上去顯得年輕的人,或依賴藥物、保健品和護膚品使自己顯得年輕的人,其身體器官的各項功能也照樣在逐日下降——外表和心態終究戰勝不了肉軀的朽壞。誰倘若不信,可以抽時間去敬老院走一走,瞧一瞧,那里面住著的每一個老人都將成為你的一面鏡子。這種感受并非是我所獨有,我所熟識的那個常年都住在這家敬老院里的中年男人,就比我的這種感受還要深,還要強烈。

    他是這家敬老院的負責人,大家都習慣性地稱呼他“院長”。

    自從敬老院在小街上誕生那天起,他就一直住在里面。每天都在跟衰老打交道,跟死亡打交道。我曾跟他有過多次長談。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一個無月也無風的夜晚,我不知道怎么了,心情非常的苦悶,感覺活著有一種巨大的虛無感。我排遣不了這種令人壓抑的情緒,而這條小街上又沒有一個能與我說說心里話的人。于是,我只好跑去敬老院,找我的這個熟人傾訴。

    在我的眼里,他等同于住在寺廟里的一個高僧。

    他總是能在我迷茫和憂慮之時,幫助我釋懷和開悟。只是他助人釋懷和開悟的方式既不是來自于佛法,也不是來自于書本、理論和學說,而是來自于他對人生的體驗和對生死的了悟。

    那天夜晚,我跟他面對面地坐在敬老院一間簡陋的房間里。不太明亮的燈光照著窗外的一棵柏樹,也照著柏樹周圍的靜寂。那是夏天,夜風不時送來院內池塘里盛開的荷花的陣陣清香。有三兩只蛐蛐躲在不知是窗臺下、椅背后,還是墻縫里不停地聒噪。院中的老人們都熄了燈,入睡了。但仍可不時地聽見從老人們的房中傳出來的鼾聲、夢囈聲和喊疼聲。這幾種聲音混雜著,跟蛐蛐的叫聲交織在一起,被黑夜無限放大。

    他非常清楚我來拜訪他的目的。

    他先給我倒了一杯溫開水,再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我們都各自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后,他便定定地看著我,像看著一個陌生人。或許是我急于向他傾訴內心苦悶的沖動,使我忽略了仔細觀察他當時的面部表情。我像往常去找他時一樣,自顧自地不斷訴說著——說我的糟糕透了的心情,說我的恒常盤纏在內心深處的疑慮和困惑,說我的對人存在意義和價值的追問……我在訴說這一切的時候,那幾只聒噪的蛐蛐竟然也都噤了聲。難道它們也在聆聽我的訴說嗎?難道我的話也說出了蛐蛐們想要說的話嗎?

    我不能確知,畢竟蛐蛐是蛐蛐,我是我。

    我唯一期待的是,我訴說完后他的反應和態度。我想聽聽他對我所訴說的這一切問題的看法。但令我意外的是,他聽了我的訴說后,卻并未像以往那樣發表一番頗有見地的言論。而是沉默著,一句話都不說。從老人們房間里傳出來的鼾聲、夢囈聲和喊疼聲更大了,讓我覺得反倒是這些老人們發出的各種聲音在回應我剛才的訴說。我掏出一支煙來遞給他——他接煙的手有些顫抖。我用打火機打燃火,要給他點煙。這時,他卻聳動著身子痛哭了起來。微弱的火光暖著他抽搐的臉龐,也暖著他滾落出來的淚水。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給嚇住了。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是不是我剛才的話給了他重重的一擊?

    接下去的時間,我一直都在安慰他,開導他。我第一次做起了幫助他釋懷的事情來。我也第一次發現,以往我每次跟他談心,表面上看都是他在撫慰我,給我開示。殊不知,他的內心也藏著大苦悶和大彷徨,藏著大悲痛和大憂傷。

    每個人都有自己解決不了的難題。

    那個晚上,我陪他坐到天快亮了才離開敬老院。走在路上,我的腦子恍恍惚惚,耳朵里總在不停地響起我這個熟人的痛哭聲,以及從那些老人們的房間里傳出來的打鼾聲、夢囈聲和喊疼聲。

    這件事過去許久,我都沒悟透他在那天晚上的痛哭。他也從來沒向我做過任何的傾訴。他是一個比我堅強得多的人。只是我暗自揣測,他那天夜里的痛哭未必一定是在為自己——也許是為了窗外暗影中的那棵柏樹,也許是為了蟄伏在暗中鳴叫的蛐蛐,也許是為了夏夜里孤獨盛放的荷花,也許是為了那些老人們整夜不停地發出的鼾聲、夢囈聲和喊疼聲……

    我有很長時間沒有回到小街了,也有很長時間沒有去過那家敬老院,自然也有很長時間沒有去拜訪過那位熟人。我不知道他和他管理的敬老院現在情況怎么樣,只偶爾聽聞他每天都很忙。敬老院里的每一個老人都需要他,依賴他。他對每一個老人也都挺好,像對待自己的父母一樣對待他們。

    每天早晨、中午、傍晚和深夜,他都會準時去老人們的房間查房,叮囑他們吃藥,替他們蓋被子,跟長期失眠的老人寒暄幾句——說說花香和鳥語,說說樹影和蟲鳴,說說生前和死后的事情。

    他早就打算將自己的后半生交給這家小街上的敬老院了。

    如果哪一天他自己也老了,走不動路了,他就去找那些他曾經照顧過的已經死去的老人們。他相信,那些老人們仍在某個遙遠的地方等著他,像他們生前在敬老院的早晨、中午、傍晚和深夜時分等著他一樣。

    每次從這條小街上的那間舊屋子前路過,我的腦海里都會頓時浮現出一張清晰的面孔來。這張面孔是那樣的令人難忘,它不僅帶給我許多美好的回憶,還帶給我一種精神和力量——對自己認定的事情孜孜以求、矢志不渝的精神和力量。這面孔是一位老人的面孔,它嚴肅、冷靜、不茍言笑。我只要一想到這張面孔,就會對其肅然起敬,并充滿了強烈的好奇心。

    這位老人跟住在小街上的其他老人也并沒有什么不同,只不過他比其他的老人多了一門手藝而已。

    這手藝,便是“捏面人”。

    沒有人知道,他的這門手藝是跟誰學的。在他之前,這條小街上從來沒有一個人會這絕活兒;在他之后,這條小街上也沒有第二個人會這絕活兒。或許在這個豐富多彩的人世間,有些人原本就是天賦異稟的。他們一出生,上蒼就傳授給了他們一種過人的本領。這本領是其他人無論靠后天怎樣的努力和勤奮,都難以望其項背的。比如有的人天生就擅長唱歌,有的人天生就擅長跳舞,有的人天生就擅長下棋。故僅憑會“捏面人”,他就理所當然地令小街上不少的人羨慕和嫉妒。

    要知道,在這條偏僻、落后的小街上,人們都是活得很務實的。很少有人能在活著本身之上,找尋到一種大于活著本身的意義。

    而這個會捏面人的人,讓整條小街上的人看到了活著的另外一種樣態。可以這么說,這個老人的一生,都是一個“閑人”。他還很年輕的時候,就基本不干活兒了,成天都躲在屋子里捏他的面人。及至到了該結婚生子的年齡,他也不出去社交。有媒人主動上門提親,他也跟沒事似的,將人拒之門外。如此一來,他的大好年華都被他給錯過了。以至于有人說,他這輩子,都娶了他捏出的那些面人為妻了。還有人故意揶揄他,說別看他成天百事不做,卻是這條小街上娶老婆最多的男人呢。面對這樣的嘲諷,他素來是不計較的。他覺得那些揶揄他的人都是些俗不可耐的人,跟小街上走過的一條野狗的生存沒有絲毫區別。

    但只有我心里清楚,他其實是一個活得非常明白、通透的人。他的內心有著一套屬于他自己的“生活哲學”。他經常通過捏面人來表達他的愛憎、悲喜和冷暖。比方說,他若討厭小街上的某個人,就會偷偷地將這個人的面孔捏出來,且故意讓這個人少一顆牙,或掉一只耳朵,或缺一個鼻孔。倘若他喜歡小街上的某個人,也會偷偷地將這個人的面孔捏出來,且將這個人的面孔捏得必然多出一份慈善、一份威嚴、一份凌然。有時候,他還會捏出一些似人似鬼的面孔來。這類面孔,讓人看了既陌生又熟悉。我曾私下問過他:“你捏的這些難以辨識的面孔到底是誰啊?”他淡淡地回答:“可能是你,可能是我,可能是他,可能是這條小街乃至于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

    此話讓我驚愕。

    這個手藝人到老都是另類和不合群的;也是寂寞和孤獨的。

    他好似每時每刻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跟他捏的那些面人相處。他的屋子里放滿了各種各樣的面人。那每一張面孔,都是他消磨光陰和躲避紅塵的一個伴侶,也是他觀察生活和認識人性的一扇窗口。然而,他平時是絕不允許有人走進他藏匿面人的那間密室里去的。

    我是這條小街上僅有的幾個去過他密室的人之一。

    他對我的信任,讓我至今對他心懷感激——這感激不是他領我走進了他的密室,而是他在那間密室里告訴了一個讓我喟嘆的秘密——關于他的理想和信念的秘密——他試圖用一生的時光,以捏面人的方式,來記錄這條小街上每個人的“命運史”和“心靈史”。他捏出的那些擺滿屋子的面人,就是他所熟悉的這條小街上的人的面孔。

    無疑,這都是些小人物的面孔。

    這些小人物自己也未必清楚,他們正在被自己羨慕和嫉妒的那個手藝人捏進了“歷史”。

    這真是一個有雄心壯志且令人欽佩的手藝人。

    憑我對他的了解,他是瞧不起他捏出的這些人物的,但他對這些人物又懷有巨大的同情。他一方面厭惡他們,一方面又可憐他們。因此,他在捏這些人物面孔的時候,內心是充滿了矛盾和苦痛的。

    也許一切的藝術都誕生于苦痛吧——自己的苦痛,他人的苦痛。只有處于苦痛的狀態,他創作的態度才是真誠的,精神才是飽滿的,筆調才是冷靜的,思想才是深邃的。

    我每次回小街,都會抽時間去看看這個手藝人,問問他是否已經完成了他的“藝術夢想”。但每次去見他,他似乎除了額頭的皺紋又增多了一些,背脊又傴僂了一些,視力又下降了一些,頭發又花白了一些外,其他都沒有什么變化和進展。后來,他大概是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將盡,擔心完不成那長遠得深具史詩性的“創作計劃”吧,竟然連我也不愿意相見了。他整日都將自己關在屋內,跟時間做孤注一擲的搏斗。從那時起,我就再也沒去打擾過他,只在心中默默地為他祝福和祈禱!

    但就在前一個月的一天上午,這個老手藝人竟死在了他的“密室”里,這消息令我分外震驚。令我更為震驚的是,他在臨死前居然毀掉了他這輩子捏出來的所有面人。我猜不透他為何要這樣做,是他對自己失望了呢,還是他到底看穿了自己一輩子捏的這些面人,都只不過是一張張僵死的面具呢?

    面具好捏,要捏出面具底下深藏的生命、道德、習俗和靈魂——難啊!

    吳佳駿,青年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重慶市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首屆“重慶文學院簽約作家”,《紅巖》文學雜志社編輯部主任。在國內主要文學刊物發表作品逾百萬字。出版著作有《生靈書》《雀舌黃楊》《誰為失去故土的人安魂》《草堂之魂:一代詩圣杜甫》《小魂靈》等十余部。有數十篇散文被用作初、高中語文試題。曾獲首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文學獎、第五屆冰心散文獎、第二屆長安散文獎和第三屆豐子愷散文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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