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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文學》2021年第10期|楊少衡:狼來了(中篇 節選)
    來源:《北京文學》2021年第10期 | 楊少衡  2021年10月21日07:56

    楊少衡,男,祖籍河南林州,1953年生于福建漳州。出版有長篇小說《海峽之痛》《黨校同學》《地下黨》《風口浪尖》《鏗然有聲》《新世界》;中篇小說集《秘書長》《林老板的槍》《縣長故事》《你沒事吧》等。

    編者說

    一場疫情,確實讓人猝不及防。社會復雜,人心難測,茫茫人海中如何找到感染源?這是一個醫學問題,更是一個社會難題,讓許多抗疫干部身不由己,承受著無形的壓力。徐真這個勤勉正直卻無辜受累的優秀干部該如何頂住壓力,忠于職守的品質能否讓她走上正確的道路?

    狼來了(節選)

    文 / 楊少衡

    1

    那天晚上非常冷,據說是本市半個世紀以來最冷的一個夜晚。午夜一時三十分,徐真被驚醒,是手機鈴響,“半夜雞叫”。

    “對不起,徐副。”手機那邊是林煥新,“請馬上到小會議室。緊急會議。”

    徐真下意識直起身,準備起床,緊接著立刻又停下動作。

    “沒搞錯吧?”她問。

    林煥新是市委辦主任,他當然不會搞錯。

    “馬書記定的,請您參加。”他解釋,“已經通知司機去接您。”

    “這樣啊。”徐真問,“天這么冷,我還是免了吧?”

    林煥新頓時結巴:“這個這個,徐副。”

    “哦,為難你了。”徐真笑笑,“既然司機都叫了,那就只好聽命。”

    “謝謝,不好意思。”林煥新如釋重負。

    十幾分鐘后,徐真到達市委大樓九樓小會議室。她穿了件黑色羽絨服,加了條紅圍巾。市長張應全一見,指著她的圍巾打趣,表揚徐真趕來開會還不忘美容。徐真表示該圍巾主要功能是御寒。冷死了,寒流這么兇,半夜雞叫,驚心動魄。

    沒有誰搭腔,因為有些敏感。其實雞叫沒那么敏感,機關里那些家伙暗地調侃是“半夜馬叫”,那話在這里才是不能說的。

    小會議室也叫常委會議室,這會議室一點不冷,角落里有暖風機呼呼響。該“雞”原本就是個擺設,以本市的緯度,以及眾所周知的地球變暖,根本用不上。不料沒留神間強寒流不期而至,人家不管地球怎么想,說來就來,一來就是半世紀之最,一時間北風呼嘯,氣溫急降,只好讓暖風機一顯身手。

    徐真的位子與張應全相鄰,坐下后她側頭輕聲問一句:“市長,什么情況?”

    張應全低聲回答:“狼來了。”

    “啊。”

    “他們沒告訴你?”

    徐真笑笑,沒吭聲。

    這時會場忽然安靜,各種雜亂聲響戛然而止,馬百川從一旁側門走進會議室,身后跟著秘書長等人。馬百川是市委書記,一把手,比較矜持,氣場強勁。他的辦公室在小會議室另一側,通常情況下,他會在辦公室里處理要務,等與會人員到齊后,秘書長才去請他到場,此刻這里似乎還有若干空位他就現身了,異乎往常。馬一向不茍言笑,不怒而威,此刻更是緊板著一張臉,以其表情,可知情況不尋常。

    他眼光一掃:“哪個先說?”

    緊急會就此開始。

    饒士元報告情況。饒是市衛健委副主任,主持工作。以其身份,本來輪不上在這個會議上擔綱“先說”,免不了底氣不足,氣喘,下意識干咳,神色不定像草叢邊一只支起耳朵的兔子。在場上眾多領導緊盯下,他頭也不抬,只是看著手中幾張匯報稿紙,舌頭繞來繞去,說的就是一件事:狼來了。

    這是比喻,所謂“狼”實指疫情,新冠肺炎病毒。這頭狼其實已經來過本市,且不止一次。早在武漢暴發疫情那段時間,本市市區有一位剛從湖北返回的大學生發現癥狀,其家人立刻將其送醫,這孩子成了本市第一起新冠病情確診病例。后來孩子的母親于隔離中發現癥狀、確診。所幸母子均屬輕癥,經醫生治療,相繼痊愈。由于是首例且發生傳染,全市震動,上下緊張,嚴加防范,疫情得以有效控制,狼給趕跑了,包括與孩子有過密切接觸的其他家人均安然無恙。此后本市下屬縣區陸續發現零星病例,有外地人員帶入,也有國外輸入,多為無癥狀,均及時發現處置。入夏之后,隨著溫度升高,這頭狼終于消停,本市新冠疫情各主要數據降為“零”,經濟社會活動基本恢復正常。歷經數月,到了這個寒風凜冽之夜,狼又來了。

    這回被襲的是個老者,六十三歲,姓劉,居住于東海小區,該小區位于本市主城區東南側。劉老人于今日下午由家人陪同到市醫院就診,老人自述于上月下旬開始咳嗽,歷時大約三星期,曾服用若干藥物,未曾見效,咳嗽隨天氣變化,時好時差。本月16日也就是前天起病情加重,咳嗽不止,出現腹瀉、食欲減退等癥狀,用藥亦不見有效,家人不放心,于今日送他到醫院就診。直到送醫院之際,老人都沒有出現發燒癥狀。接診醫生認為老人可能是患了流感,氣候變化導致病情反復,本次病情加重主要是因為寒流降溫。由于老人發病歷時較長,癥狀有些特別,出于穩妥起見,醫生要求他留院觀察,做一下核酸檢測,以防萬一。不料核酸檢測結果竟是陽性,于是迅速隔離收治并上報。市衛健委接報后,按照處置預案連夜組織幾個小組,分別進入醫院、病人家庭和小區,緊急安排隔離、消毒等事務,排查密切接觸人員工作也已經開展。

    當晚緊急會議由市疫情防控工作領導小組召集,該小組由馬百川兼組長。馬是工作狂,精力充沛,睡眠于他似乎可有可無,半夜開會或叫下屬前來問事很尋常,所以有“半夜馬叫”之笑。就徐真所記,馬百川開會雖多,夜半研究疫情防控卻是首次,原因當是以往疫情平穩而此刻突顯嚴峻。就目前已知情況,劉姓患者如何被新冠病毒感染尚不得而知,姑且不論他的感染源除了感染他,還感染了其他多少人,僅就他本人而言,從身體不適到核酸檢測陽性,其間長達二十幾天,這就足夠令人緊張。如果他一開始的咳嗽癥狀是新冠病毒引起,那就是說此前他已被感染,病毒在他身上的潛伏期加上咳嗽發作以來這二三十天,他所接觸的每一個人都可能被他的咳嗽擊中,而那些人亦可能感染其他人。這意味著在人們悄然不覺中,病毒正以一種幾何級數在本市暗地里迅速傳播,時候到了便會集中暴發。此刻寒流強勁,氣溫低迷,于它正是時候。如果不幸如此,這老人便成了超級傳播者,本市疫情防控將進入極其緊張狀態。

    會議室里,市長張應全是領導小組副組長兼防控指揮部總指揮,徐真以常務副市長身份也兼副組長、副總指揮,以往還是具體負責領導,抗疫這一塊工作主要是她在抓,但是今晚她被召到會場上才知道狼來了,這里邊有些特殊原因。徐真自認為已不合適再出現在這個會場,但是依然半夜雞叫,且是馬親自下的命令。想來也可理解,畢竟此刻她的副組長身份還未去除,叫她來也沒錯,程序性需要。

    會上,馬百川特地問一句:“徐副呢?有什么意見?”

    徐真感慨:“來得不是時候。”

    “什么?”

    “天氣這么冷。”

    這話似乎缺乏水平。就目前所知,這頭狼四季奔突,尤偏愛天寒地凍。

    徐真不作解釋,只說:“沒有其他意見。”

    此刻疫情突發,其實也不足為奇。本市前段時間疫情平穩,是得益于全省以及全國的防控形勢良好。但是地球上很多地方情況不好,這國那國疫情此起彼伏,輸入性病例不時傳入,形成威脅。入冬以來國內一些地方發生疫情,出現若干中、高風險地區,各地防控戒備升級,短時間內還難以完全阻絕病毒流傳,新冠病毒再次傳入本市有很大概率。誰都希望狼不要來,但是沒有誰可以僥幸指望狼繞道而行,當然也別指望它選在大家方便的時候前來。

    當晚會議研究了各應急對策,所有措施都印在幾張4A打印紙上,一二三四,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嚴密而周全,早已寫在相關預案里,此刻根據具體情況再作提法斟酌和詞句增減,提交討論前由馬百川親自審閱過。馬在會上了解大家意見屬于慣例詢問,會場上沒有誰多嘴,包括徐真。眼下她是這里最多余最不需要發表意見的人,但是馬百川一絲不茍,還要點名詢問,有如決定通知她到會。

    緊急會開了一個來小時。馬百川宣布散會時說了句:“徐副請留下。”

    徐真感覺異樣。莫非馬百川通知她來還另有講究?

    馬百川問:“你接到通知了?”

    “謝謝書記關心。”

    徐真告訴他,按照省里的通知,再過幾個小時她就該動身了。趙守禮談話確定在今天上午十點,她必須在那個時間到達省委辦公大樓。從本市到省城,高速公路得跑三個來小時,加上一點提前量,早晨六點必須出發。

    “不急。”馬百川說,“不必去了。”

    徐真大吃一驚:“書記說什么?”

    馬百川說,徐真昨日接到的通知此刻已經變更,由他負責告知徐真:趙守禮決定談話另行安排,時間再作通知。

    “為什么?”

    “突發疫情需要。”馬百川說。

    徐真不吭聲,筆直坐在靠背椅上,好一會兒。

    “你回去休息吧。這段時間按照以往安排,防控指揮部由你坐鎮,具體負責督促落實剛才會議上定的這些。”馬百川交代。

    “謝謝書記重視。”徐真開腔,“但是合適嗎?”

    “你覺得不合適?”

    “我覺得很合適。”徐真說,“但是恐怕不行。”

    “誰說的?”

    “不是寧副市長嗎?”

    “他去省里開會。”

    “好像明天就該回來了?”

    “他有點情況,而且還不熟悉。”

    徐真清楚了,顯然事出于馬百川。一定是馬百川親自給趙守禮打電話,以“突發疫情”為由,緊急請求趙改變計劃,推遲與徐真的談話,讓徐去處理眼前疫情。馬百川如此行事不容易,不表明他對徐真多么信任,更多的是表明他對本次疫情來襲非常不放心,必須留著徐真。問題是這僅為應急臨時安排,對徐真沒有任何意義。徐真口氣似乎很柔軟,感謝關心,感謝重視,其實句句綿里藏針,態度非常明確。

    “感謝書記信任。”徐真說,“事關重大,還是交給寧副市長合適。”

    “這個安排已經報省領導同意了。”

    “不需要省領導,馬書記就足夠。”徐真說,“只是我確實不合適。我會盡我所能給寧副市長提供建議,供他參考。”

    馬百川臉色變了,雙眉緊皺結成個“一”。他很惱火,可以理解。徐真眼睛直視他,面帶微笑,很平靜。

    “徐副。”馬百川忽然感嘆,“還有誰拿你有辦法?”

    “當然就是馬書記啊。”

    “病毒呢?新冠肺炎?”

    徐真一時無語。

    “現在它來了,別說你不行。”馬百川擺擺手,“真不行你就走吧。”

    徐真不說話,好一會兒,回答:“我要一個人。”

    “什么?”

    徐真說,她已經一再表明態度,覺得自己不合適。但是如果馬百川堅持,她必須服從。如果確實需要她來應急處置當前疫情,她需要用一個人。

    馬百川表情迅速放松:“可以給你十個、一百個。”

    “我只要一個。”

    她要的是陳小萌,女性,市疾控中心原主任。

    馬百川眉頭即又收緊:“為什么要她?”

    “長得好,看了順眼。”

    “徐副!”

    徐真馬上補充:“懂行,務實,任勞任怨,不講大話。現在特別需要。”

    馬百川回答,斬釘截鐵:“這個人現在不行。”

    “那么就算了。”徐真說。

    就這么一句,似乎輕飄飄的。徐真不再多說,即起身告辭。所謂“算了”指什么?不需要陳小萌了?或者徐真自己也不需要了?至少到目前為止,她還有理由選擇推辭。那樣的話,相信不出兩三天,省里又會通知她去談話,一了百了。

    司機把她送回所住小區,那時整個小區所有住宅樓幾乎都是從上到下一片黑,只有路燈在寒風中打著哆嗦。徐真進家門,剛把門反鎖上,手機響鈴了。

    是馬百川。

    “徐副,你該知道這種事很嚴肅,不能朝令夕改。”馬百川說。

    他說什么呢?當然是陳小萌。一周前,馬百川主持市委常委會,決定免去陳疾控中心主任職務,另加黨內嚴重警告處分。通知剛剛下發,怎么可以轉眼起用?那是什么意思?搞錯了,平反?怎么可能!徐真身為領導不懂嗎?提這種要求是故意要挾,或者是當擋箭牌推托,大疫當前,拒不履行職責?

    徐真說:“我沒要求朝令夕改。我知道不可能。”

    “那么你要她干什么?”

    徐真要一個助手。饒士元那些人當然也需要,此刻最需要的還是陳小萌。

    “離了她地球不轉了?”

    “馬書記說得對。離了我地球一樣轉。”

    馬百川問:“你認為她可以以什么身份參與?”

    徐真說:“協助工作吧。”

    馬百川不表態,直接把電話掛了。

    徐真看看客廳墻上的掛鐘,已經是凌晨四點來鐘。夜深人靜,寒風呼嘯,家里沒其他人,僅她自己形單影只。此刻雖感覺疲倦,卻睡意全無。

    她坐在客廳沙發上按手機,料理家務,雞毛蒜皮。先給女兒孫佳發一條短信,女兒在上海,此刻當在睡夢中。徐真交代女兒起床后務必喝一杯牛奶、吃一個雞蛋以保證營養。不能只顧苗條,健康比什么都重要,體質足夠強,任它新冠病毒多厲害,再怎么變種都奈何不了。然后再發孫鵬程。稱情況有變,今天不去省城了。今后幾天不僅無法離開,可能還會非常忙,電話打不了,短信發不了,老人的事情只好全部拜托,具體情況有空再說。她還讓孫鵬程注意跟孫佳聯絡,幫助孫佳保持平靜、樂觀。

    幾分鐘后電話響了,是孫鵬程,人稱“徐副家屬”,本宅男主人,市醫院外科主任醫生,此刻在廣州。

    “怎么沒睡?”徐真查問。

    “今晚我陪。”

    “啊,辛苦了。”

    孫鵬程在醫院住院部陪床,病房里那位老人剛動過心臟搭橋手術。老人今年八十歲,是徐真的父親。徐真與孫鵬程在北京上大學時相識,讀研時結婚,之后徐離鄉背井,隨夫落腳本市。徐真的母親前幾年因病去世,父親一直住在廣州,由徐的大姐照料。前些時父親入院,徐真夫婦請假到廣州探望看護,實際上徐只待了兩天即匆匆返回,因為市里事多,孫鵬程笑她是“不孝領導”。幸好該領導有個丈夫可以接手盡孝,畢竟女婿頂半子,孫本人還是外科醫生,其專業背景于病人有利。孫鵬程號稱主任醫生,其實業務一般,一大好是心寬體胖,性情隨和,對妻子女兒上心,跟徐父和徐姐一家人相處得也很好,代替妻子參與親屬輪班陪床看護,比徐真有用。只不過堂堂孫主任、“徐副家屬”在那里啥都不算,就是個病人親屬,輪到陪床過夜時只能靠在病房沙發上打個盹,嘴巴大張像被釣上岸的魚。昨日徐真曾給他打電話,告知自己的事已經了了,待趙守禮談過話后,立刻動身去廣州接手,讓孫鵬程松口氣。沒想到寒夜里情況突然生變,孫鵬程一看徐真短信就跑到病房外打電話詢問究竟。

    徐真把情況簡要說了一下。孫鵬程在那邊叫:“不要答應他!”

    徐真說:“別緊張,呼吸。”

    她告訴孫鵬程,剛剛結束的緊急會讓她感覺很不好。狼來了,來得很不是時候。有什么辦法?這東西缺乏教養,不知禮貌,會吃人,總是不請自來,來者不善。本市有可能遭遇新冠疫情暴發以來最嚴重的病毒襲擊,她心里非常不安。

    “是他們的事,不是你的。”孫鵬程說。

    “現在歸我了。”徐真說,“連我自己都想不到。”

    她知道自己接手的其實是個大麻煩,疫情嚴峻,風險巨大,一旦處置不當,肯定重重追責,新賬老賬一起加倍算。即便累死累活千方百計有效控制住疫情,對她也沒什么好。決定已經作出,談話不過是推延而已,處理不可能改變。

    孫鵬程說:“明擺的,這個事不要接。”

    “你知道的。它跟我有仇。”

    ……

    (試讀結束,全文原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1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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