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量時代,如何培養青少年 剛健豐富、有創造性的審美觀
文藝是時代的先聲,文藝評論是時代先聲的回響。為認真學習和貫徹落實《關于加強新時代文藝評論工作的指導意見》精神,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與《文匯報》合作,今日起在本報“文藝評論”專刊上不定期推出“時代藝評”欄目,請專家學者從《指導意見》的領會與實踐出發,對當前文藝創作、文化熱點與現象展開評述分析,發表真知灼見。
柏拉圖說:“教育非他也,乃是心靈的轉向。”審美教育是與人的生活密切相關的心靈活動,是人類圍繞著對美的感知、鑒賞與創造的綜合性教育活動。一雙能發現美的眼睛,一顆能感受美的心靈,對個體生命的完善和發展至關重要,我們對青少年的審美教育正是指向他們心靈的成長與建設。
隨著注意力經濟的發展和造星產業的發達,娛樂圈正式進入“流量時代”。在資本的控盤運作下,經紀公司、刷單公司和社交平臺積極跟進,已然形成固定的利益圈層。其裹挾青少年沉溺于應援打榜和刷量控評,或熱衷屠版互撕、網絡恐嚇,嚴重違反了社會的公序良俗,甚至觸犯了道德法律,已嚴重模糊了是非美丑的界限,越過了社會亞文化的邊際,在嚴管經紀公司,取消藝人榜單,包括規范粉絲群體賬號,清理違規群組版塊等一系列措施落地之際,我們認為,著力進行針對青少年人群的心理建設和審美教育,以幫助其破解因盲目無理性的沉溺而產生的“暈輪效應”,尤為迫切和重要。二胡演奏家馬曉暉說:“這個時代的審美是需要引領的,美會帶來力量和感恩。”
青少年經歷著身體急劇的生長和變化,他們需要適應發展中的新自我,同時還要適應別人對于他的新形象所表現出的反應。隨著青春期的到來,性別意識的建立,個體情感的豐富,男女同學的來往、新的社會關系的產生,他們有著更加強烈的自我探索的欲望,比如發展出某些自認有足夠辨識度的個人愛好,追星正是其中的一項。相對于過去對父母、親友和師長的心理依戀,心理學家稱此種依戀為“次級依戀”。
也是因為他們心智不夠穩定成熟,這種依戀很容易由浪漫墮入狂熱。由于和依戀對象的聯系大多不夠真實,其在內心深處建立起的自我形象不可能有真實的存在感,這造成其與偶像的關系的扭曲:一方面,他們把自己的夢想與欲望投射到偶像身上,通過絕對崇拜獲得現實生活中無法獲得的滿足感,包括因人際交往缺乏而嚴重不足的認同感。此時,所謂的愛偶像,其實就是愛自己,是為心理學所講的“心理代償”。另一方面,對偶像仰望的過程又常令他們有癡迷與失落間雜的雙重焦慮,因為與現實生活中面對面的人際交往不同,他們多少認知到這種“準社會交往”只是勉強可稱作交往,充滿不確定性的單向的情感連接,其實既脆弱又非常不可靠,即使自己非常了解對方,對方常常大概率對自己一無所知。正是這種不能真正與對方結成一體的殘酷事實,使他們內心產生強烈的挫敗感,進而自我貶損,自我迷失。
當此際,我們既要用同理心包容和理解其群體性行為背后特定的情感邏輯,因為現在有1.58億青少年網民,通過互聯網進行粉絲應援早已成為他們新的社交方式與娛樂方式,參與其間的初中生比例更高。這就要求全社會齊心協力,針對這個年齡段的特點作仔細研究和耐心宣導,尤其要加強對他們的心理干預,通過積極有效的心理建設,引導其走向均衡、平和與理性。引導他們發現人生中更緊要,更有意義的事情值得去盡心盡力,去創造完成。而無論是“浪漫式依戀”,即希望成為偶像的戀人,所謂“女友粉”,還是“認同式依戀”,即希望成為偶像那樣的人,所謂“事業粉”,都不可能通過“練習生模式”,依賴工業化造星,在游戲中養成。即使養成了,也與真正意義上的自我實現相距甚遠。因為這個世界從來沒有現成可復制的完滿的人生范本,人的成長只能基于現實的歷練,并遵循社會統一的價值參照系,積累起應對各種情景的反應機制。如果僅僅滿足于做一個觀看者和歡呼者,用虛擬的事境解構現實,用不真實的情感羈絆抵抗孤獨,用無妄甚至絕望的想象塑造身份認同,進而讓偶像充當自己的欲望主體,并用以填補自己理想伴侶的缺位,不僅虛妄,而且徒勞。
至于有些人在追星過程中完全放棄了甄別,失去了自我,進而自甘接受資本的“傳銷式洗腦”;有的人完全放棄了理性的檢束,不甘在私領域中“圈地自萌”,常對異乎自己喜好與判斷的人與事作偏激的反應,一言不合,便口吐臟字,以網絡粗口“問候”對方及其家人,還自以為是所謂“祖安文化”的預流者,并就此不知不覺中養成一種極端的情緒,久而久之會造成程度不同的認知失調和社會適應不良,這更是一種終生的傷害。所以針對性地向青少年輸入符合其個性傾向規律的審美觀也非常迫切和重要。
審美心理學意在解釋人在審美過程中的心理活動。它關注人對美的事象的感知與想象,聯通的是人的感覺與知覺。與抽象的概念思維不同,審美心理多依賴直覺,常用靈感、潛意識等心理形式對客體作知情意三者合一的反應。審美觀因為植基于特定的人生觀和世界觀,并構成其重要的組成部分,它可以幫助人掌控審美活動的方向,并賦予審美活動以靈魂。
藝術家吳冠中由衷地感嘆:“美、發現美,是我的職業、職責,是我生活的整體,生命的全部。”我想一種更自覺、豐富、深邃,且更有能動性和創造性的健康正大的審美觀,包含著審美感受、趣味、觀念和理想,是需要并可以通過審美實踐,逐步積累并養成的。一開始,人們可能因為接受到太多信息而目迷五色,心無所主,但一旦排除了偶然性的干擾,模糊零碎的感受歸匯為明確有系統的認知,一種更理性的審美態度和更純正的審美趣味就會形成,就會持續地為人的審美活動導航。
娛樂圈種種亂象的彌散,顯然與一些人缺乏健康正大的審美觀有關。由于只知道追求世俗的歡樂、感官的愉悅和虛妄的幸福,審美趣味日趨平俗和雜蕪,再加上碎片化、功利化造成的審美標準的單一,審美取向的混亂,某些藝人的所作所為離真美越來越遠。而盲目跟風的青少年既缺乏判斷力,更缺乏批判意識,對什么是恒久有價值的美遠未形成明確的認知,加以如前所說心理上常渴望將虛擬理想和不切實際的欲望對象化,不僅以為追星并不出格過分,相反,還認為是都市時尚的當令趣味,由此主動接納,積極傳播,以抱團取暖,結成內聚性極強的群體自傲,而全沒有認識到因為抽空了意義,或原本就沒有賦予它意義,這種借助網絡等移動互聯技術結成的共同趣味,不過是“娛樂至死”的場景化的喧囂而已。
有鑒于發生在這一年輕人群身上的種種問題,有的觸及法律,關乎道德,更多只是審美的問題,甚至主要就是審美問題,所以調動各種方式,弘揚審美教育就變得非常重要。馬克思說:“如果你想得到藝術的享受,那你就必須是一個有藝術修養的人。”
美育無疑是關于審美的教育,但更是關于情操的教育,關于心靈的教育。所以,我們要認真探索凸顯美育價值并促使其落實的有效途徑,結合時代精神和當代趣味,給青少年以更多更有針對性的審美訓練,從而培養其對美的感悟,看破“顏值崇拜”和所謂“顏即正義”的極端片面,看清資本提供的所謂“人設”不過是“濾鏡偶像”,再完美也只是失魂的軀殼,沒有完整精神世界的紙片人。進而能唾棄“黑紅也是紅”這類不論是非、不辨美丑的畸形成就觀、審美觀,領略到真美和大美帶給人的快樂,直至加深對生活真實的體驗,對人生真義的思考,并最終在潛移默化中提升個體素質,使自己將來的人生臻于完美。
席勒說:“若要把感性的人變為理性的人,惟一的路徑是先使他成為具有審美能力的人”,他又說:“只有審美的趣味才能導致社會和諧,因為它在個體身上奠定了和諧”。我們確信審美教育聯通著主體的自由意志,具有涵攝生理、心理等多個維度的多元包容特性,它的功用和意義一點都不亞于意志訓練和品格訓練,應該為全社會共同提倡和積極踐行。我們要針對青少年的身心特點,不能一味的指責批判,防止他們對社會關閉自己并進一步內卷,而是為他們撥亮精神的燈火,引導他們如何感受到自然之美、文化之美、藝術之美、人性之美。我們要帶領他們走出學校的小課堂,走向社會的大課堂,進入博物館、美術館、藝術館,欣賞多種多樣的文化藝術展覽,討論《朗讀者》《中國詩詞大會》《經典詠流傳》等文化綜藝節目,肯定他們的自主探索,發掘他們的審美能力,在天地自然山水之間,在人文藝術精品之中,收獲審美的提高,心靈的涵養,建構自我的審美觀。
審美不僅是每個生命個體的事,一個民族的審美能力和審美水平,影響著這個民族、這個時代的社會風尚和精神風貌。在融媒體時代,在流量、榜單、彈幕彌散網絡的時期,培育青少年獨立的審美能力,養成他們剛健向上、優雅質樸、守正創新的審美,蘊含著時代發展的美好生機。
(作者為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復旦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