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荷蘭“90后”小說家萊納菲爾德,看到一種面向未來的小說
去年8月,國際布克獎公布了2020年獲獎者。荷蘭“90后”小說家瑪麗克·盧卡斯·萊納菲爾德(Marieke Lucas Rijneveld)憑借小說《不安之夜》(De avond is Ongemak)斬獲此項榮譽,并成為國際布克獎歷史上最年輕的獲獎者。
《不安之夜》的故事發生在一個住在奶牛場的虔誠的荷蘭宗教家庭里,敘述者“我”是一個名叫雅斯的十歲女孩。因為雅斯的大哥馬蒂斯在一次滑冰事故中喪生,她的家庭陷入崩潰,而她也卷入了越來越多危險的幻想。
近日,《不安之夜》由上海文藝出版社正式推出中譯本。9月25日,《不安之夜》譯者、作家于是,詩人、譯者胡桑做客上海幸福集薈,就《不安之夜》展開一場名為“面向未來的小說”的對談。
近日,《不安之夜》由上海文藝出版社正式推出中譯本
胡桑說,《不安之夜》從頭到尾都保持著一種非常迷人的調性,這種調性深陷于萊納菲爾德的生命感受,包括她從小對家庭關系的感受、對死亡的感受、對自然的感受、對自己身體和欲望的感受。這些感受不像是由西方人文主義教育出來的,她仿佛一生下來就是一個獨特的天使,帶著一種常人不具有的訊息展開寫作。
也因此,《不安之夜》其實是一部難以被歸類的作品,無論是她筆下的農場、動物、人的欲望……若想要進行闡釋,似乎都必須發明一套新的詞匯。“這部小說不能用歐美那種政治正確的方式進行解讀,因為那種政治正確來源于已有幾百年歷史的人文道德標準,要么正面,要么反面,但這部小說面向生命本身,且這個生命有一種可能性。這部小說最好的貢獻在于——它貢獻了一種新的語言運用方式,它貢獻了我們看待生命的新的可能性。”9月25日,《不安之夜》譯者、作家于是(右),詩人、譯者胡桑(中)做客上海幸福集薈,就《不安之夜》展開一場名為“面向未來的小說”的對談。左為該書責編曹晴。澎湃新聞記者 羅昕 圖
9月25日,《不安之夜》譯者、作家于是(右),詩人、譯者胡桑(中)做客上海幸福集薈,就《不安之夜》展開一場名為“面向未來的小說”的對談。左為該書責編曹晴。澎湃新聞記者 羅昕 圖
一個本真的悲傷的故事
在于是看來,《不安之夜》里有她讀過的最純粹的悲傷。小說分為三個部分,第一個部分寫大哥馬蒂斯之死,第二個部分寫雅斯一家在失去了一個成員后的農場日常生活,第三個部分則是讓人根本意想不到的結尾。
“在翻譯時我處在不停推進的悲傷情緒中,這份悲傷是純凈的,本真的。我們現在看到的很多有關悲傷的小說都經過了成人化的處理,很多隱喻也是刻意的,乃至是知識分子化的,或者是大眾能普遍接受的。但就這本書而言,農場里的每個事件的隱喻都超乎想象。”于是認為,“本真”是這本小說最大的特點,而“本真”源于萊納菲爾德的悲傷投射系統和我們過往認知的年輕人或者城市人的投射系統完全不一樣,“她的悲傷來自生活本身,這個生活就是荷蘭農場生活。”
讀者會看到,在鏟牛屎、喂牛、給牛刷洗身子、擠奶、接生小牛犢、鍘干草等等滿是氣味和色彩的農活描寫里,萊納菲爾德尤其刻畫了一個家庭在農場生活中的成長方式和交流方式。比如孩子們對生命和死亡的理解就是從農場動物身上得到的,當他們發現媽媽的體重在下降,他們很自然地想到了“死亡”;比如他們對性的探索和嘗試,往往是出于對動物自然而然的模仿;失去長子后的媽媽仿佛生活停擺,對另外三個孩子也不大上心,但她會對一只生病的小奶牛說:“可憐的小東西。”
萊納菲爾德在一次采訪中說,孩子早夭會給家庭帶來兩種后果:家人或是因此更緊密,或是因此分崩離析。他們家人沒有分崩離析,“但所有的情感關系被改變了。”于是說,《不安之夜》的重點恰恰在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非一個事件本身。
在某種程度上,這本小說也有著半自傳的性質,萊納菲爾德小時候也經歷了“哥哥喪生”這樣的悲劇。“這個經歷并非《不安之夜》里寫到的事故原型,但它是這個悲傷的故事的起點。”于是特別提到,到現在為止,萊納菲爾德的家人還沒有看過這本書,盡管整個村子里的人,包括理發店的人、郵局的人都知道她寫了這本書,“她的爸爸媽媽,她的另一個哥哥和妹妹,都還沒有看這本書。大家好像都想跟心里悲傷的原點保持一定的距離。”
荷蘭“90后”小說家瑪麗克·盧卡斯·萊納菲爾德拿到了《不安之夜》中譯本
我們可以不一樣地活在這世界上
無論是萊納菲爾德還是雅斯,她們都生在一個歸正宗家庭。小說寫雅斯家里的電視收不到商業頻道,只有荷蘭1臺、2臺、3臺,因為這幾個臺沒有任何裸露鏡頭。媽媽每周會有一個十分短暫的“脫離宗教”時刻:星期一,她會在熨衣服時收看問答節目《行話比賽》。每當單詞公布,熨斗就會發出嘶嘶的聲音,而那些詞通常都是《圣經》里找不到的詞匯,被媽媽稱為“臉紅詞”。
胡桑認為,《不安之夜》更多是寫一個年輕的生命試圖撐破那層束縛她的外殼。“雅斯的生日是4月20日,這一天也是希特勒的生日。所以她一出生就感覺自己置身于一個極具壓抑感的歷史境況里,整天想象她們家地下室是藏猶太人的地方。她要突破生命感受中的壓抑,感受身邊的自然萬物,尤其是那只蟾蜍。她希望通過這一切,可以不一樣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在胡桑的印象里,萊納菲爾德是一個很特別的“90后”:她喜歡穿西裝,在自稱時習慣以“他們”代替“我”。當于是就“女性書寫”與他展開探討,胡桑表示他不認為《不安之夜》對女性主義有激烈的探討。
“我想她的西裝不是為了反抗被凝視的女性,而是這個存在本就是她的本真方式,她生命的本來狀態。小說還寫到女性身體感受,比如雅斯會和妹妹接吻,會有身體接觸,試圖以此把握自己的身體。這個時候,她的體驗不是‘我的性別是什么’,而是‘我把握不了我到底是誰’。她的書寫,是源于生命本身的。”
但胡桑也強調,這并不意味著萊納菲爾德只是把自己的個人經驗像記日記一樣描摹下來,“她有一句名言:寫作是跟你存在著的那個自己相互嬉戲的方式。她是在跟自己嬉戲、對話、協商,甚至是對抗。在這個過程當中,寫作有了很多新的可能性。”《
她的小說就是詩,她的詩就是小說
也有人好奇,萊納菲爾德是如何開始寫作的?
于是說,萊納菲爾德從小沒有太多的娛樂活動。上小學時,她在學校圖書館看到了《哈利·波特》,一下子沉醉其中,但又不敢把《哈利·波特》帶回家——會被爸爸媽媽罵,她就把《哈利·波特》全文拷貝在電腦上,如此打開了她的文學愛好。
在寫《不安之夜》之前,萊納菲爾德已憑借詩集《牛皮》在文壇亮相。但她寫詩也和別人不大一樣,她是去看心理輔導時發現了荷蘭詩人揚·沃爾克斯的詩集,在那樣的場合下接觸到了詩歌。“她覺得自己與揚·沃爾克斯惺惺相惜,因為兩人都在農場生活,都不是知識分子背景出身的詩人,她看進去了那些詩,就這樣走上了寫作的道路。”
同樣是詩人的胡桑感覺萊納菲爾德的詩歌和小說之間不存在清晰的界限,在某種意義上,她的小說就是詩,她的詩就是小說,她小說里的很多句子是詩一樣的存在。“《不安之夜》從頭到尾盈滿了豐富的感性,甚至每一個詞語,每一種事物都有一種豐富的獨特的感性。”
于是對于《不安之夜》的詩意也有很深的感觸。她印象極深的有兩處細節,一是雅斯的同桌在寫完一句話后劃上了一個句號,雅斯看到后就想:“我想成為那個句點。”還有一處寫雅斯發現了一枚從軟木板上掉下來的圖釘,想起老師曾在教室后墻的世界地圖上插了大頭針,以此暢想自己以后想去的地方,于是拉起上衣,把圖釘扎進了自己柔軟的肚臍眼里,并平靜地說:“早晚有一天,我要走向自己。”
“諸如此類的詩意在萊納菲爾德的創作中非常多。她天生有一種才華,能夠提供新鮮的定義和新鮮的闡述這個定義的方式。比如‘如何走向自己’,她用了一顆自殘的圖釘,而對‘未來走向哪里’,她用的是一個句點。”于是說,她還在荷蘭一個詩歌網站上讀過萊納菲爾德的一首詩,當時就被標題吸引了,那個標題叫:“受驚的兔子最重”。
能通向未來的寫作
不可避免地,大家會把萊納菲爾德和另一位備受關注的歐洲“90后”女性作家薩莉·魯尼進行對比。在于是看來,薩莉·魯尼是一位非常老練和世故的年輕人,寫作方向亦有著非常明顯的意識形態傾向。讀者往往能在薩莉·魯尼的書里看到種種現代生活的痕跡,比如《聊天記錄》寫到了新興的媒介交流方式。
但反過來看萊納菲爾德的《不安之夜》,這個小說既沒有出現太多現當代的物件,比如互聯網,也看不到21世紀青少年通常擁有的東西。于是稱:“這讓萊納菲爾德和薩莉·魯尼非常不同,她們一個生活在摩登都市,充滿了知識分子之間的辯論;一個停留在20世紀農場,爸爸教導孩子時用的是《圣經》,而不是科學讀本。”
“所以即便在‘90后’這代作家里,萊納菲爾德也實在特別。”胡桑說,萊納菲爾德一出道就獲得了歐美文學界的大量關注,很多人都在談論她,卻也發現用已有的文學標準“消化不了她”。她的獨特性仿佛是天生的,也或許是因為她的人生軌跡并非現代年輕人常見的“求學—離鄉—在大都市生活”,使得她的感受方式、語言方式、寫作方式都非常獨特。
于是還猜想,《不安之夜》這樣的作品在萊納菲爾德的文學譜系里可能也不會再有,“接下去,她必定會走新的路,會有不停的創造。”
“對年輕作家而言,開啟一條寫作之路很不容易。能通向未來的寫作,肯定是能夠忠于自己獨特感受和語言運用能力的寫作。”胡桑這兩年關注青年寫作,也關心“寫作需要的知識是否可以更新了”,“以前的寫作者要從文學史或者文學經典中獲得知識。這兩年由于網絡興起,年輕人不再只是通過文學傳統獲取寫作知識。有時候刷朋友圈,看短視頻或者玩游戲也可以。未來寫作需要的知識,有可能不是通過閱讀傳統經典獲得,而是通過生活里新的刺激。”
在于是看來,《不安之夜》這本書對讀者而言也將是一次新的刺激,“看了這部小說,大家以后可能會渴望看到一些不一樣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