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喬生:魯迅的路
魯迅發表于一百年前的小說《故鄉》末尾的幾句話膾炙人口:“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人生無非行路,讀書也是行路——通往書山學海。
1919年底,魯迅侍母攜妻,率領弟侄,乘船離開紹興,到南京乘火車趕往北京。他坐在船艙中沉思的時候,耳畔響著潺潺的水聲;行進到津浦路時,聽到的是車輪和鐵軌的碰撞。這時候,魯迅人到中年,從南京到日本,從日本到杭州、紹興,又從南京到北京,現實的行路頗多,人生經驗很豐富,或許不必要取象征意義。但是談到魯迅行走過的富有意味的具體的陸路,我還是想跟讀者分享一個場景:辛亥(1911年)秋,魯迅和弟弟上山采集標本,下山時發現:“凡山之縱徑,升易而降難,剛其腰必生橫徑,人不期而用之,介然成路,不荒穢焉。”因此,我猜想,當日他在船艙和車廂里,也許曾想到過這條路。
魯迅一生,給人印象最深刻、啟發最大的是他走出了一條獨特的道路。他在文學世界中,有很多關于路的書寫和思考。18歲時,他離開家鄉,放棄科舉考試,求學新式學堂,是“想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學堂畢業后,仿佛無路可走,他自嘲“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但實際上是成績優異,不選而選,又走上了出國留學的路;至于留學后學醫,是他做出的主動的道路選擇:治病救人,提倡科學精神;在學醫的途中,他受到觸動,想到“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從而選擇文藝的道路:“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于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這個選擇是理想化的,那時“在東京的留學生很有學法政理化以至警察工業的,但沒有人治文學和美術”,于是在冷淡的空氣中,失敗成為必然。回到國內,魯迅經歷了十年沉默,陷入人生低谷。
后來,魯迅總結自己走出迷茫、擺脫絕望、繼續前行的經驗,在《生命的路》一文中說:“生命的路是進步的,總是沿著無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自然賦與人們的不調和還很多,人們自己萎縮墮落退步的也還很多,然而生命決不因此回頭。無論什么黑暗來防范思潮,什么悲慘來襲擊社會,什么罪惡來褻瀆人道,人類的渴仰完全的潛力,總是踏了這些鐵蒺藜向前進。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著跳著,跨過了滅亡的人們向前進。什么是路?就是從沒路的地方踐踏出來的,從只有荊棘的地方開辟出來的。”正是信念的力量,支撐和鼓舞著他在寂寞中探索,在艱難中前行。在新文化運動中,他打破沉寂,發出激越的吶喊,成為中國新文學的開拓者和引領者。
關注世道人心的文學事業,歸根結蒂仍是一條寂寞的路。寫作者的心聲往往得不到回音,在人世的沙漠中常常遇不到同伴,不免陷入“荷戟獨彷徨”的境地。因此,魯迅認為,從事文學一定要韌性,要堅持不懈。他懷抱著描畫國人靈魂、改造國民性的理想,不停吶喊,勇敢進擊。晚年,他在給《吶喊》的一種外文譯本寫的序言中說:“人類最好是彼此不隔膜,相關心。然而最平正的道路,卻只有用文藝來溝通,可惜走這條道路的人又少得很。”魯迅是這條路上的一個高大的、至今令人仰視的身影。
我們不妨對《故鄉》結尾關于路的思考做一個追問:走的人不多的路,是不是還要走?實際上,魯迅以自己的選擇也做出了回答。魯迅是中國新文藝道路上的前哨,在他的后面,是旌旗蔽空的大隊。他篳路藍縷,率領現代中國文藝家們走了一條艱苦但正確的道路,而不是取巧的捷徑或聰明的躲避。例如,對于中國新興美術,魯迅主張“采用外國的良規,加以發揮,使我們的作品更加豐滿是一條路;擇取中國的遺產,融合新機,使將來的作品別開生面也是一條路。”因為不凡的卓見和超前的眼界,他得出這樣的判斷:“歷史的巨輪,是決不因幫閑們的不滿而停運的;我已經確切的相信:將來的光明,必將證明我們不但是文藝上的遺產的保存者,而且也是開拓者和建設者。”他的名文《拿來主義》充分表達了他的文化理念,是他一生文化實踐的總結,堪稱他的“文化遺囑”。
魯迅在中西文化和古今文化碰撞交融中走出一條精彩的路。他生活在一個傳統悠久的國度和一個擾攘的社會里,他的寫作不是憑空捏造,不是空地翻騰。他有繼承,有師法,具有深厚的傳統文化修養,親手校勘和大量收藏典籍。他遺留下的很多手稿,有很大一部分是輯校古籍和金石的成果。這些文獻經過整理,即將出版,仿佛顯露了魯迅文化思想冰山的水下部,將會加深人們對他的理解和認識,同時有助于人們對中國傳統文化形成全面的認識。
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Robert Frost)曾寫道:森林中有兩條分叉的路,如果選擇了人跡罕至的一條,結果會完全不同。(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and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魯迅的成就是他不斷選擇“異路”,棄科舉讀新學、棄醫從文、棄文從政,棄政從教、棄教從文。而到了晚年,他選擇堅持在國內寫作而不是到國外休養,寧可耗盡生命,也要堅持正義,繼續為民眾吶喊,這是何等悲壯!
魯迅走過的路,是文化自信之路,也是文化自新之路。今天,我們更應該思考的是如何沿著魯迅走過和指引的道路繼續前進。
(作者系北京魯迅博物館[北京新文化運動紀念館]常務副館長、研究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