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仁順:寫作這件事
金仁順
1
七個人,說同一件事:年輕的武士帶著妻子,在林中遇到一個強盜,強盜垂涎那妻子的美色,把夫妻二人分別誘騙進入到一個竹叢杉樹混雜的莽林中。故事的最后是武士死了,妻子不見了,強盜被抓住了。
小說的前半部分由四個人的證言組成:樵夫、行腳僧、捕手、老婆子(她是武士的岳母)。他們分別介紹和證實了武士、妻子、強盜的身份,以及他們的性情;后半部分,則由三個當事人——強盜多襄丸、武士妻子真砂、武士金澤武弘——分別說起了莽林中發生了什么。金澤已經身死,他的魂靈寄借巫婆之身,借用她的口訴說。
同一個莽林,三個主人公說法兒各不相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邏輯和合理性。好色的強盜偶遇武士夫妻,一眼就相中了真砂,覺得“她的臉兒像菩薩”,他對武士金澤謊稱自己掘墳時發現了鏡子、刀等等很多好東西,想賣給他。金澤動了心,跟著多襄丸進了莽林中。因為馬進不去,真砂暫時停留在外面。多襄丸在林中偷襲了金澤,把他捆在樹上,用竹葉塞滿了他的嘴。接著多襄丸又把真砂騙到林中,當著金澤的面強奸了她。
故事到此,沒有異議。但接下來,三個人的敘述像林中小徑,分三個方向各自散開了。多襄丸說,他本來只想漁色,沒想殺人。但真砂在他要離開時,拉住了他,“你死,還是我丈夫死?管他誰,給我死一個!在兩個男人面前丟丑,這比死還難受!喂,過一會兒,不管是誰,活下來的,我甘愿與他結為伴侶。”
真砂這么說了,多襄丸才對金澤起了殺心,但他做得堂堂正正,選擇了男子漢之間的決斗,金澤跟他大戰了23個回合,最后被他刺死。等他再想找真砂時,她已經沒影兒了,于是他也倉皇逃走。
真砂的敘述是:自己當著丈夫的面被強奸,強盜還得意洋洋地跟丈夫示威。而當她望向丈夫時,看到是他對自己的蔑視和厭惡,他的目光甚至比強盜的行為更傷她。于是她說:“既然已經到了這種地步,我不能再和您在一起了。我一心想死。不過……不過,請你也死罷!我的恥辱你已經看見,我不能把你一個人留下。”金澤只說了一句:殺罷!真砂用自己維護貞操的小刀——之前她也曾試圖自衛,但被多襄丸奪過去——殺死了丈夫。金澤死后,她試圖自殺,割喉嚨、跳水,但沒死成。
金澤死不瞑目。他的幽靈借巫婆之口道出原委:多襄丸強奸了真砂之后,花言巧語地勸她:“哪怕只一次臟了身子,和丈夫的關系也很難言歸于好。與其奉陪那樣的丈夫,不知是否有意做我的妻子?正因為覺得你可愛,我才干出那種大膽的事兒。”
盡管金澤一直用眼神跟妻子示意,讓她不要聽強盜胡說八道,但她卻仍被多襄丸打動了。她不光同意跟著他走,還要求他殺了自己的丈夫。而多襄丸聽到這話,卻一腳把她踢翻在地,很哥們兒地問金澤:“你打算怎么辦?是殺了她?還是救她?回答只要點點頭就行。殺了她?”
金澤猶豫的時候,真砂跑了。多襄丸把他從樹上解開,去追那個女人,或者也逃走了,金澤不堪羞辱,揀起妻子丟下的那把小刀,捅進自己胸前。在他死去的時候,有人把刀拔出來,偷走了......
故事不復雜。如果平鋪直敘,無非一個情殺故事。但芥川龍之介卻在這樣簡單的故事里面,寫出了復雜而深刻的人性、幽暗微妙的心理、細思極恐的真相。三個人誰都沒有理由撒謊:一方面,事已發生,結果呈現,另一方面,多襄丸人之將死,其言也真;真砂的命運沉到了谷底,再怎么掙扎詭辯也毫無意義;武士金澤顏面盡失,而且已經是個死人,借巫還魂難道只為說幾句謊言?
都沒有理由撒謊,但謊言又真實存在。某些事件、某些時刻,謊言比真實重要得多。真實是相似的,謊言則各有各的面目和微妙。真實在客觀層面上鋪蓋,謊言卻走向幽微而復雜的內心。《莽林中》的故事危險而迷人。芥川龍之介僅僅靠這一篇小說,也足以躋身于一流作家之列。日本導演黑澤明用這個故事拍攝了電影《羅生門》,和小說一樣,電影放映后引起巨大轟動,拿下了奧斯卡獎,讓這個故事再下一城,不只是文學經典,更是世界電影中的佳作。
2
“莽林”,是個很有意思的空間——這個小說也有譯本譯為《竹林中》,那片林子竹子最多,雜有其他樹木和荊棘、野草——品種豐富的樹木,多姿多彩的植物,昆蟲、鳥、小動物,野獸,強盜,還有樵夫——小說和電影里都出現了這位樵夫,最先登場的是他,他發現和指證了案發現場;最后登場的也是他,他偷走了插在武士金澤胸口上的那把刀——莽林的附近,或許還有溪流、山澗、懸崖峭壁,清風流轉,空氣芬芳,各種聲音起伏交錯,既荒蕪又繁榮,既坦蕩寂寞,又殺機四伏。
恰如我們的日常生活。
每個人都有日常生活,也就是說,每個人都有一片“莽林”。“莽林”里面盛產夢想、愛情、戲劇性,出產更多的懷疑、流言、八卦。有些人天生會利用這片“莽林”,為它添枝加葉,而有些人,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他們也知道有,但有就有了唄。
對于寫作者而言,意識到自己的“莽林”,并有效利用其價值,是保持自己創作之井永不枯竭的好辦法。有時候,能不能意識到這一點,幾乎是檢驗一個人能不能成為作家的標準。
我曾經在一家文學雜志社做過10年的文學編輯。除了每天要看大量的自然來稿,還要接待一些登門的作者。這些人熱愛創作,一心想寫出精彩的故事,而他們卻看不見自己身上的故事。
一個農村女孩兒來找我,跟我訴說她的文學夢。家里很窮,吃飽穿暖都勉強的程度。她不在真正的田野里耕耘,卻在文學夢里播種,每天讀書、寫作,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成為作家。她來城里親戚家小住,怕人家厭煩,早出晚歸,中午餓著肚子在圖書館里讀書。這樣困窘的生活,她卻動輒花費幾百塊錢加入某個“協會”,還從包里拿出五、六個證書給我看,都是江湖騙子文學協會,上面印著蘿卜章那種。
這個女孩子二十好幾了,沒有溫飽的生活,沒有工作,沒有男朋友,眼下也看不到什么未來。她生活在自己的精神“莽林”里,為“不走尋常路”沾沾自喜,篤信自己會用文學改變命運。她主要寫古體詩,那些華麗的字句里面,包裹著不切實際的名利心。剛寫的一個短篇小說里面,也是神神鬼鬼的,跟她的現實和處境毫無關系。我不知道該拿她怎么辦。猶豫了半天才委婉地勸了一句,魯迅在《傷逝》里面有一句話,“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我建議這個女孩子,“人必生活著,創作才有所附麗”。身為編輯,不能輕易打擊作者的熱情,雖然她現在拿出來的作品幼稚可笑,但這跟她所處的閉塞環境和缺失的教育有關,也許她的才華被貧困遮蔽了呢?誰敢說她的“莽林”價值寥寥,只能有麻雀和荒樹雜草?
還有個女孩子,跑到編輯部來,我們是大辦公室,所有的同事都在一起辦公,女孩子進門的時候,主編還在猶豫著讓誰來接待,結果她點名要跟我談談。其他編輯們臉上頓時露出笑容。
她坐在我對面,侃侃而談。自詡才華橫溢,但恨世人有眼不識金鑲玉。她的寫作是對中國文學的恩賜,或者加持。在她的身后,其他編輯偶爾扭頭看她一眼,再沖我笑笑。她把一個短篇小說留給我,問我啥時候給她回音。我說一周吧,我會給你寫信的。她說不用,一周后我再來找你。
她離開編輯部后,我對主編說,應該給編輯們增加工資,多發一份精神折磨費。
主編說不能,反而要跟你們要錢,要不是這份工作,你們能接觸到這樣形形色色的人嗎?
她的小說和她的人一樣,自說自話,既無邏輯,又無常識。我怕她再來,立刻寫了封短信退稿。兩天后她打電話到編輯部,說她的小說拿到哪哪哪,哪哪哪,立刻就能發表出來。我說好的啊,你給他們吧。最后她氣恨恨地對我說,“你錯過的是蕭紅和張愛玲”。
還有個大學男老師,也經常來編輯部找我。他寫小說速度奇快,這一周的小說我才剛讀完,還沒來得及退,新的小說又擺在我桌上了。他寫小說就像寫日記:吃飯,吃的是什么飯;穿衣,穿的是什么衣;睡覺,幾點睡的,是一下子睡著還是躺在床上想了會兒事兒然后才睡。他是不是做了夢,夢見了什么......
每次來送稿子,他都要坐一個多小時,給我講他的人生經歷:他小時候父母雙亡,窮到吃不上飯,流浪街頭,還要養活妹妹。后來他居然還考上了很好的大學,大學畢業留校。
這些聽上去最扯的事情,后來經過他親戚的驗證,居然都是真的。
再后來,他突然不來了。我很慶幸,猜測他突然想通了,不再寫作了,也或者他找到了別的雜志社,去折磨別的編輯了。但半年后聽說,他過世了。癌癥。從檢查出來到過世,還不到三個月。
我一時有些回不過神兒來,再想起他小說里寫的吃喝拉撒,以及他講給我聽的雞毛蒜皮,這些尋常事組合在一起,不就是他的一生?他其實拉著我一直在他的“莽林”里轉悠,那些在我眼里毫無價值的風景,對他而言,是他人世間的花園。他的愚癡忽然就有了深意。
3
哥倫比亞作家馬爾克斯在一篇名叫《圣女》的散文中提到一個叫瑪格里托·杜阿爾特的男人。他原本是個很普通的市民,18歲時,娶了一個美貌的姑娘結婚。沒過多久,那姑娘就在生第一個女兒時撒手人寰。他們的女兒長得比母親還要美麗,但是七歲時也患嚴重的熱病死去了。11年后,由于一個遷移計劃,瑪格里托·杜阿爾特和其他居民一樣,必須把親人的遺骨挖出來遷到新墓地去。奇跡出現了,馬格里托-杜阿爾特的妻子已成為黃土,但他女兒的尸體卻完好無損,打開棺木時,人們居然聞到了隨葬的鮮玫瑰花的香味兒,更令人驚異的是,那女孩子的尸體非常輕。這事兒引起了巨大轟動,連當地教區的主教也認為這樣的奇跡應該提請羅馬教廷裁決,于是,大家搞了一次募捐活動,資助瑪格里托·杜阿爾特前往羅馬為這樁神圣的事業去奮斗。
瑪格里托·杜阿爾特上路了。他在接下來的22年里,帶著裝有女兒遺體的箱子在羅馬四處奔走,五位教皇先后死去,他卻仍然在等待。
有時候我會揣摩一下瑪格里托·杜阿爾特的內心想法。一個平庸的男人,對生活沒什么野心,娶了美貌妻子,走了桃花運。但桃花開得快,謝得也快。妻子女兒相繼過世,他又回到了平庸生活中。他的生活會寂寞些,但未必不是他想要的。他還可以再娶個尋常的妻子,過安生的日子。但他的命運再次被遷棺事件逆轉,他是個普通人,但注定要成為某種容器,盛載傳奇。
22年的時間啊,他帶著一個箱子,奔走在見教皇的路上。漫長的等待,歷經了五任教皇。
瑪格里托·杜阿爾特是多么適合當作家啊,他的美艷妻子可以寫本小說,女兒又可以寫本小說。但這兩本都是熱身之作,真正的作品應該從他提著箱子上路開始。他經歷了多少事啊:五位教皇哪個都可以寫,為什么他們不見他;他的行程、住的旅店也可以寫,寫一本“在路上”;他還有很多艷遇可以寫寫,去餐館吃飯,去酒吧喝一杯,他的身邊有形形色色的人,不管他是什么性格,一旦他的故事講出來,會有多么強大的吸引力啊,肯定會有很多女性,會被同情和獵奇捕獲,跟他回房間去看那個“神跡”,順便撫慰下他的寂寞。所有這些,他甚至不需要虛構和想象,原封不動地寫出來,就能成為好作品。
但他沒有——如果瑪格里托·杜阿爾特這個人真實存在的話——他把他的故事講給了一個作家聽。馬爾克斯從來不缺故事,南美大地的故事和草木一樣豐茂,這么生動的故事在馬爾克斯的作品里面只占一小頁。
4
小學的時候,我上學的校園建在一個山坡上,校園后面是樹林和荒野。有人說那個地方新中國成立前曾經有過一場很大的戰役,死了不少人,就埋在荒野里。有些冬日的下午,天黑得早,下午三四點鐘,教室里面開始變得昏暗。有人說能見到樹林邊有熒熒綠光,還有人說能看見鬼影在飄,滿教室的孩子,外表強作鎮定,內心慌成一團。但鬼故事和吃辣一樣,越怕越想講,越辣越要吃。
小學時候看的第一個恐怖片是《畫皮》。這部電影是1969年拍好的,1979年在大陸公映,是大陸最早引進的香港電影之一。1979年,“文革”剛結束沒多久,在習慣了樣板戲的觀眾眼里,這部電影引起的震撼不亞于山崩海嘯。沒有幾個人見過鬼,但我們都相信鬼是存在的,而且就是電影里的那副鬼樣子。據統計,全國范圍有20人左右在看這部電影時因為過于入戲而驚嚇身亡。這部電影也因此提前結束了全國公映。
看完電影的當天夜里,我失眠了。我盯著窗簾,在夏日夜晚,隨著風不時地擺動,我確定再下一分鐘再下一秒鐘,窗簾里就會閃出個鬼來。
又過了很多年,國人才漸漸習慣了鬼片。《聊齋志異》里面的很多故事被反復拍攝,《白蛇》之類的神話故事也被多重視角演繹,劇情越變越離奇,特技越來越花哨,但越來越不嚇人,更別說嚇死人了。
初一的時候,班上有個女同學,回回考試考第一。但上了初二,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長長的頭發被剪短了,老師講課的時候她不再是那個隨著老師轉動的向日葵了,她低頭在本子上畫畫,畫得極其瘋狂。老師批評她的時候,她仰臉嘻嘻一笑。
再后來她連學也不上了。我們幾個同學找了個星期天去看她,發現她的家離學校很遠,要走一個多小時,其中很長一段是僻靜的野路,幾乎沒有人影,冬天上學放學,天都是黑的,她一個小女生,是怎么獨自走來走去的?
到了她的家里,我們幾乎認不出她了,她的頭發更短了,眼神迷亂,被綁在一棵樹上——她媽媽跟我們解釋:她瘋了,如果不綁,不是打人就是砸東西。她媽媽一邊嘆息一邊拿了些瓜果給我們吃。我們看著同學,既心疼又恐懼,不知道如何是好。她不再是那個學習成績好,總被老師表揚的學霸了,變成了一只困獸,被捆綁著。
離開她家的時候,碰上她家鄰居,神秘兮兮地告訴我們:她爸爸是工程隊的隊長,帶人在山里干活兒時打死了一只黃鼠狼。黃鼠狼來報仇,她爸爸陽氣重,近不了身,就找到他女兒身上了。
回來的路上我們全體沉默。山野叢林,荒蕪和寂靜都讓我們敬畏,更別提那里面可能隱藏著的東西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高度緊張,那段路在記憶里刻得特別深,路是土路,但壓得很實,路面上有兩道明顯的車轍,路的一邊是田野,草長瘋了,比我們的身高矮不了多少,淡紫色的野菊花東一簇西一簇的,田野的那邊是連綿的山,山不高,像奔跑的馬群,一直向前延伸著;路的另外一側是荒野,再過去是兩條火車鐵軌,像一個等號被拉成了無限長。鐵路傍著一條河,河水有時候在鐵軌的左邊,有時在右邊,有時從水泥橋下穿過,鐵軌則從橋上鋪過去。
我們的情感很復雜,有恐懼,對黃鼠狼、對原野、對所有我們看不到的我們不了解的事物,但拋除這些,還有一種新的、以前從未有過,或者說至少沒有這么清晰過的情感出現在那個下午——憂愁。
5
為什么寫作?
這是作家們經常被問到的問題之一。
“莽林”是一個理由。主動走進“莽林”,或者被騙進來,其實沒什么分別。一旦進入精神世界,追尋真相、意義、價值、闡釋,就沒人能再全身而退。就像金庸武俠小說里的英雄帖,任誰接了帖子,都是有去無回。大家驚恐異常,以為是什么巨大、了不起的勢力讓這些人回不來,后來才發現,是那個島上的武功太迷人,所有見到的人,都流連忘返、不想回去。誰都渴望著能以自己的理解方式詮釋世界,從這個意義上,誰都可能成為武林霸主,世界的君王。
進入“莽林”,還有誤打誤撞誤導的成分。手拎“箱子”的人,則是天選之子。是命中注定。他被從家里、從日常中趕出來,拎著“箱子”上路。他在路上奔走、漂泊的心是惶惑的,是憂愁的,但“箱子”里的使命讓他持續走下去。他要完成的是“神跡”,他甚至不需要知道原因和理由。而最終——也是最好的——他會發現,他因為“神跡”而上路,在路上發生的那些故事,就是“神跡”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