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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2021年第9期|瑠歌:一無所有
    來源:《草原》2021年第9期 | 瑠歌  2021年09月28日08:18

    1

    父親與情人去了沙漠里度蜜月,因此我擁有了一個人的時光。

    今天我也沒去學校,教導主任說,你會因此無法考入名牌大學,成為社會中的失敗者——對此我并不懷疑。很多青少年認為,他們會像一夜爆火的說唱歌手,憑著“叛逆精神”,就在二十幾歲出名,掙上普通人幾輩子得不到的薪水。我卻覺得,我們都會變成碌碌無為的人,這沒什么可在意的。

    此時在教室里,那個對自己的學歷頗感驕傲的中年女人,大概正在傳授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如果有人在朗讀時沒聲情并茂,會被她用那本厚厚的詩集敲一下腦袋。

    除了詩歌這種無聊的文字外,他們還傳授過什么呢?我記不清了——不外乎那些關于正義、民主、自由與美德的散文,令撰寫者自我感動的文學。

    現在是九點四十分,陽光灑在被子上,我感覺自己從未接受過它的沐浴。

    我光著身子走下了樓梯。

    期盼著城市里的人都去另一個世界,留下我一個人坐在摩天樓的頂上,盡情地吹著風。

    可我馬上看見了一個多余的人類——一個流浪漢,躺在我家的草坪上,他回過頭來,就可以看見裸體的我。

    我不悅地望著他的背影,他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我只好穿上衣服,走出了門外。

    “你好,小姑娘。”他說道。

    我沒有答話。

    “這是你家么?”

    “……這是我爸的房子。”

    “啊哈,私人領地,禁止侵入,對不對?”他笑道。

    我捏著鼻子,他身上的味道令我有些無法呼吸。

    “讓我坐一會兒吧,小姑娘,我從來沒有找到過這么好的地方。”

    他喘了一口氣,艱難地撐起了身體。

    “行吧……”

    說著,我便要轉身回屋。

    “陪我坐一會兒吧,小姑娘。”他招了招手。

    我猶豫了一下,挑選了一塊沒有被他污染的草坪坐了下來。

    “你老爸是個有品位的人呢。”

    “你說什么?”

    他的嗓音含含糊糊的,我有些聽不清。

    “我說,你老爸品位不錯。”他指了指身后,由三根柱子支撐起的灰色四方形建筑,“米尼莫主義,不是么?”

    “米尼莫是什么東西。”我說。

    “一種設計風格,你不知道么?”流浪漢說。

    “我知道這個干什么。”我回應道。

    “你對藝術沒有興趣么?”

    “沒什么興趣。”

    “那你對什么有興趣?資本家的女兒——跑車、影視明星還是香奈兒挎包?”

    “我對什么都沒有興趣。”我說道。

    “啊哈,一個思春期的彷徨少女,認為世界很無聊。”他笑道。

    他隨意下了評判,令我頗為火大。

    “怎么了?”他看著我說,“你不希望臟兮兮的流浪漢,坐在父親的草坪上?”

    “為什么叫我資本家的女兒?”我質問他。

    流浪漢笑嘻嘻地看著我,這時候,我才在陽光下看清他的臉,該怎么說呢,在歲月的污垢下,有一張模糊的年輕面孔,看上去和普通人一模一樣,也有值得驕傲的地方,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他望向城市的光輝中。

    “看見那些街道了么。”

    “嗯。”

    “你有想過里面的人是怎么生活的么。”

    “我為什么要想這些?”我皺著眉頭瞅著他,“你想指責我不食人間煙火么?”

    “知道自己比別人過得好,總是一件舒心的事情,不是么?”他說道。

    我一臉不解地望著他,沒有說話。

    “或許是我無知了。”過了一會兒,流浪漢撓著頭說道。

    “什么意思?”

    他自言自語了起來:“我以為資產階級的子女們,在還是嬰兒的時候,就會繼承那種社會意識,有一本書研究過,人類的世界觀在還是嬰兒的時候就潛移默化地形成了,這也不適用于每一個人,不是么……”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么呢。”我朝他說道。

    流浪漢看著我,愣了一下,接著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驚得我朝后縮了一下。

    “你的眼睛很漂亮。是從你媽媽那里傳來的么?”

    “也許吧。”我說。

    “不好意思,你是不是聽不懂我在說什么,”流浪漢撓了撓頭笑道,“我經常一個人胡言亂語,一個人待久了有些習慣了。”

    “沒事。”我別過頭說道,“……能一個人胡言亂語,也挺好的。”

    “你叫什么名字?”他說。

    “莫里……”

    “你好,莫里。”他朝我伸出手,我沒有接過去。

    “莫里,你對這個社會不感興趣,不是嗎?”

    “什么意思……”

    “你不關心班上哪個同學學習最好,哪個女生團體最受男生的歡迎,她們私底下說了什么壞話,他們的父母多有錢……”

    “一點也不關心。”

    “很好,很好。”他點頭道。

    “你是個好孩子,你的父親一定很為你驕傲。”他說道。

    “他可沒這么覺得過。”我咋舌道。

    “嗯,那樣也有可能。”他撓著下顎思索道,“也許他想要的是一個會彈鋼琴的女兒,對財富抱有熱忱,同時又會給教會捐錢。”

    “我不知道,也不關心。”我說。

    “你的父親在哪兒?”流浪漢問道。

    “他和情人去沙漠里度蜜月了。”

    “啊,沙漠、夜晚、月光……多么美好,不是么?”

    “是啊……”我淡淡地說道。

    “你為什么不和他們一起去?”

    “因為我得上學,而且我也不想和他們一起去。”

    “可是你并沒有在學校。”

    “我逃課了。”

    “你不應該逃課的,孩子。”

    “你憑什么這么說,你連學校都沒上過,你知道那是什么樣的地方么?”

    “我當然知道。”流浪漢莞爾一笑,“學校是用來教化年輕人的機構,使他們變得平庸、爭強好勝、相信這個社會無聊的競爭規則,成長為碌碌無為的大人。”

    “沒錯……”我沒想到他會這么說。

    “所以你更應該去學校。”流浪漢輕快地說道。

    “什么?”

    “你更應該去學校,試著接受成年人制定的規則,這樣步入社會的時候,才不會因為無法承受而崩潰掉。”

    “原來如此。”我捏著鼻子笑道,一陣風將他身上的刺鼻味吹到了我的臉上。

    流浪漢又擺了擺手道:“或許對于你來說無所謂,如果女兒天生無法適應人類的群體,溺愛她的資產家父親也會將她保護在大莊園里,每天由傭人伺候著,畫著只有精神病人能看懂的油畫,永遠不必踏入人類社會一步。”

    “那樣似乎也不錯,但是我更喜歡城市。”我輕嘆道,“如果有一天,城市里只剩下我一個人就好了。”

    “如果你是個流浪漢,你就會發現,這個城市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流浪漢說。

    “像你一樣流浪,那不得臭死了。”我捂著鼻子說道。

    城市的光輝,印在草地上,好像人類都去了另一個世界。

    “莫里。”

    “怎么了?”

    “你可以給我一些吃的么,隨便什么都行。”

    “冰箱里好像沒什么吃的了……”

    “那你可以給我幾個硬幣么,我去買一只熱狗回來。”

    “我爸不讓我給流浪漢錢。”我說道。

    “不給流浪漢錢——非常正確的教育觀念,”他贊同道,”不勞者不獲,秉持金錢的原則,否則他不會成為一名成功的資本家。”

    父親不給流浪漢錢并非出于什么高深的理由,他只是反感他們身上的味道。

    “非常正確的觀念。”他又重復了一遍,嘴里念念有詞。

    “抱歉了……”我嘀咕道。

    “但是,我真的餓了一整天了,所以,你能給我一些吃的么?看在朋友的份上。”他祈求道。

    “好吧。”

    我便轉身回到了房間里,過了幾分鐘,從冰箱里取出一大塊生奶酪給他。

    “只有這些了。”

    其實冰箱里還有鮮火腿、龍蝦和面包,但是我并不想分享給他。

    “謝謝……謝謝你。”

    他接過了被錫紙包裹的冰奶酪,露出了貪婪的眼神。

    流浪漢坐在草地上,大快朵頤起來,他吃得滿臉黃油,這樣倒令我舒心了許多,黃色的奶油遮住了他臉上的污垢,掩蓋了他身上的腐敗味道。

    吃完后,他還不忘把錫紙舔干凈。

    “把它扔到對面的垃圾桶里。”我冷冷地說道。

    “好的好的。”他連忙站了起來。

    他費盡心思,軟磨硬泡,從我這里討到了一份吃的,大概從此就會消失到別的地方了。

    過了一會兒,流浪漢又回來了。

    “感謝您的款待,大小姐。”

    “這沒什么。”我說,一縷頭發被風吹到了鼻尖上,在陽光的芬芳下,那里有些發癢。

    “感覺你好幾天沒吃東西了。”我說。

    “大概有兩三天了吧。”他指著城市中心的那座大鐘塔說道,“我本來在圣佛朗西斯醫科大學那里,他們一直給流浪漢提供面包,可是那里實在太陰森了,陽光又不充足,所以我就來到這了。”

    “這的人比市區更慷慨么?”我問道。

    “哦,不。”流浪漢笑道,“我在這里一分也討不到,并不是這的人不慷慨,只是沒有人愿意專門從跑車上下來,走到一個猙獰的乞丐面前,彎下腰來,往他們的盒子里扔一張大面額的鈔票。”

    “如果你生活在市中心,隨手遞給流浪漢一點買咖啡剩下的零錢,是很容易的事情,反正也花不出去,放在兜里又麻煩,不如丟給街邊的乞丐了。不是么?”他笑道。

    “是啊。”我點了點頭,“那你每天在這都做些什么呢?”

    “曬太陽,之前有一個好心的老奶奶路過,給了我一張五十塊錢,可是她之后便沒出現過。”

    “五十塊錢都花完了?”我問他。

    “全都沒了,”他嘆了口氣,“有一天警察要驅趕我的帳篷,他們覺得擋住了豪宅區域的街道,我過去的時候發現東西都沒了,包括吃的和裝銅板的瓶子。”

    我不太相信他的說法,誰會稀罕一個流浪漢的銅錢呢?他大概是丟在了某個地方,或者壓根就沒有。

    “為什么不把錢放在身上呢。”

    “那樣太危險了,”他說道,“會被人搶走。”

    “誰會去搶流浪漢呢?”我冷笑道。

    “你不知道,”他撓著頭念叨,“那些醉鬼們喝多了專挑乞丐收拾,他們會搶走我們的外套,把里面的東西倒出來……”

    “你說什么?”

    “沒什么,孩子,別在意我的事情了。”他擺手道。

    我們無所事事地躺在溫暖的草坪上,仿佛時間不會再流走了。

    “莫里。”

    “怎么了?”

    “你今天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也許就這么一直躺下去吧。”

    “聽上去不錯。”

    “是啊。”

    “我想吃冰激凌……”我突然說道。

    “什么?”

    “藍莓果醬味冰激凌,在‘月光角’的一間咖啡店里有賣。”

    “冰激凌啊,我有多久沒吃過了呢。”他閉上了眼睛。

    “可是‘月光角’離這里很遠。”我說。

    “我們可以走過去,”他說,“從這里過去,大概兩個多小時。”

    “我可不要走過去。”我冷冷地說。

    “對于一名流浪漢,幾個小時的旅途算不了什么。”他得意地說。

    “那你自己去買吧,反正你也沒錢。”我說道。

    “對了,”他拍手道,“我們可以開車去啊。”

    “坐車?這可不好叫出租車。”

    “不,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開你老爸的車去。”

    “開我老爸的車?”

    “沒錯,他的車庫里肯定有不少帶勁的跑車吧。”流浪漢興奮地說。

    “我又不會開車……”

    “不,孩子,你當然不會,但是我會開啊。”他兩眼放光地說。

    “你會開車?”

    我看著他沾滿黃油的胡須,和一雙天真的綠眼睛,不由得笑了起來。

    “走吧,交給我吧,讓我開著你老爸的車去買冰激凌,只要他老人家不知道就好。”他懇求道。

    “你會把車座弄臭的。”我說。

    “走吧,莫里,我們一起去嘛,我帶著你在海邊高速上兜風,怎么樣?”

    “好吧……”我猶豫著答應了他。

    “太好了!”他發出了一陣難聽的歡呼。

    “你在這等著,我去找找車鑰匙。”

    走廊門口的柜子上,陳設著一排銀色的藝術品,它們的作者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女人。有一天她來到家里做客,對著我爸激動地講了什么關于“當代人類物質環境的反思”的話。我爸不知道和她說了什么,當晚這個女人就爽快地將這些心愛的壺出售給了他,用來襯托他的幾把汽車鑰匙。

    2

    車庫的門打開了。

    “一匹黑色的野獸!”流浪漢輕呼道。

    “這是他最喜歡的一輛車。”我說。

    “那么就是它了!”

    “上車吧,莫里。”他說。

    “你不會把它撞壞吧。”我說。

    “放心吧。”他握住了方向盤。

    “你真的會開車么?”我質問道。

    “當然了,孩子,不過有些生疏了……”

    話音未落,他就一腳踩下了油門,汽車生猛地從坡上爬了下去,在草坪上留下了一道劃痕。

    “快減速!”我抓著扶手吼道。

    他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驚險地繞過了前面的兩輛車,終于在快撞上一面墻的時候,停了下來。

    “嚇死我了。” 我喘氣道。

    “莫里。”

    “怎么了?”

    “當年你爸爸追求你媽的時候,開的是什么車?”

    “我怎么知道……車庫里有一輛老式的白色奔馳,從我小時候就有了,或許是那輛車吧。”

    “你有沒有想過,當年如果你老爸沒有那輛白色奔馳,你媽就不會上他的車,也就沒有你的誕生了。”

    “你是說如果我爸沒錢,我媽就不會跟他……”

    “是這個意思。”

    “我從沒想過這些事情……”

    “對于女人來說,這是十分自然的選擇,也不應該受到任何譴責。”

    “反正我不是這樣的女人。”我說道。

    “是還是不是,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他說。

    “抓緊了,我們要出發了。”他歡呼道。

    “等一下,別開太快了……”

    我們沖出了高速路,沒入了一片棉花糖狀的云中,蔚藍的大海在頭頂,棕櫚樹的影子映在波紋上,而天空一直在我們的腳下,或許它只是大海反射出的一面鏡子,而我們就在中間穿行著……

    那些無聊的詩人,經常將他們自由地比作大海。但是我很確信,他們從來沒有體驗過自由,也沒有看見過大海,盡管此刻的我也不知道,那些東西到底是什么。

    “開心不?”流浪漢大笑道。

    我盡力控制著面部的表情,從小我就認為,在別人面前尖叫或者大笑,是很難為情的事。

    “開心不?”他踩下了一腳油門,車飛了起來,我忍不住叫了出來。

    “你開太快了!”我尖叫道。

    現在的我看上去一定很傻,就像那些電影院里,為膚淺的劇情抹眼淚的女觀眾。

    我們在一座破舊的鐘樓前停了下來,一只海鷗在郵筒下休憩著,還未從昨日的黃昏中走出來,一個小牌子上刻著三個褪色的字:月光角。

    “感覺如何?”流浪漢對我說道。

    “你開這么快干什么……”我責備道,扭頭推開了車門。

    我大步在前面走著,他就遠遠跟在后面,路邊停著兩輛二十年前的老爺車,沙灘上什么也沒有,只留下靜物在陽光中慢慢消逝,走向永恒。

    我走進了十字路口的“月光角咖啡”,一只白色的老貓趴在桌子上,一個老人癱倒在搖椅上昏睡著,他嘴角流出的口水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看店的短發女人,正在筆記本上隨意速寫著。

    “……來一個藍莓果醬冰激凌。”我說。

    “哦,好的。”她有些茫然,我的出現打斷了這里的白日夢。

    “您要圓筒的還是杯子的。”

    “圓筒。”

    “好的。”

    “祝您用餐愉快。”

    我推開了店門,臉上的陽光有些刺眼,我舔了一口閃著金光的藍莓果醬。流浪漢站在十字路口,直勾勾地盯著我舌頭上的糖漿。

    我又走進了店里,過了一會兒,拿了一個甜筒出來。

    “給你。”

    “太棒了,莫里!”他歡呼道。

    我們坐在了沙灘邊的石階上,看著普通的大海,讓冰激凌的奶油在陽光下融化。

    流浪漢用舌頭一遍又一遍地舔著甜筒,最后將它塞進了嘴里,嚼碎,聲音令我十分不悅。

    “莫里,你的父親知道你和一個骯臟的流浪漢在一起,一定會大發雷霆的。”

    “也許吧,不過我無所謂。”我說道。

    “哦不,該擔心的人是我,”他說道,“最壞的情況,他會勒令警察用警棍打斷我的肋骨,或許還會把你送到私人醫生那里,檢查一下你有沒有被侵犯的痕跡……我可能要因此坐上電椅。”

    那幅滑稽的畫面,令我撲哧樂了出來。

    “我可沒和你開玩笑。”他正經地看著我。

    “他們真的那么討厭你么?”我忍著笑說道。

    “他們,你是說誰?”

    “社會上的人。”

    “也不能這么說,”他低頭思忖道,“很多時候人們對我很好,他們會丟給我幾個銅板,或者把喝了一半的啤酒送給我。”

    “你對這樣的生活滿意么?”我問道。

    “我已經沒有什么可不滿意的了。”他說。

    “好吧……”我說道,“不過你可一點也不像個流浪漢,你會開車,居然還喜歡吃冰激凌。”

    “流浪漢難道不喜歡吃冰激凌么?”他奇怪地看著我,“我們每個人都曾經是孩子呀。”

    “你小時候吃過冰激凌么。”我問道。

    “吃過。”他充滿希望地說道,“我五歲生日的那天,母親給了我兩美分,我跑去家對面的冰激凌車買了一個甜筒,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吃到冰激凌。”

    原來流浪漢們,并非與生俱來就是在街上游蕩的幽魂,他們也有過短暫又快樂的童年。

    “你知道么,莫里,”他得意地說,“我們和普通人不一樣,普通人每天的生活只往返于他們的寓所、公司與地鐵間。我們的家是整個城市——這話聽上去有些荒唐不是么?但是你仔細想想,一個正常人只能蜷縮在租金昂貴的居所蝸居,但流浪漢可以睡在任何想去的地方:躺在大橋上看日出,隨心所欲地睡午覺,但是普通人只能小心謹慎地在酒吧里宣泄一下,再回到實際上不屬于他們的小屋里,第二天還得按時上班,不是么。”

    “沒有了金錢,很多事情反而會變得更簡單。”他用說教的口氣告訴我道。

    我卻對此不以為然。

    我并沒有認為符合社會規范的人就比流浪漢更加高貴。我只是覺得,他在為自己的不堪尋求正當的解釋——好像他愿意做一名流浪漢,只是因為普通人的生活太過滑稽了,他不屑于此而已。

    “想什么呢,莫里。”他說。

    “沒什么。”

    “大海好美啊……”

    我看著在日光下泛起的平淡波紋,恍惚道。

    “這是上天賜予我們的免費禮物,可是很不幸,大多數人都無法看見。”他嘆了口氣。

    哦,這樣的說法也讓我不以為然。人們總是想創造一種孤獨感憐憫自己——我的想法是那么……前衛,可惜大眾就是無法理解,每個人都經歷著這樣的時刻,他們只是想讓自己看上去有些不同罷了。

    “流浪大叔。”我說道。

    “怎么了?”

    “你為什么要流浪?”

    “當然是因為沒錢了。”

    “賺錢很困難么?”

    “很困難。”

    “所以你不想再賺錢了?”

    “沒錯。”

    “那你每天都做什么呢?”

    “找一個地方消磨白天,再找個暖和的地方睡覺,如果能搞點啤酒更好。”

    這聽上去和我也沒什么兩樣,無所事事地晃過白天,晚上躺在床上,喝著冷飲看電影。

    “這么活下去是為了什么呢?”我不禁問道。

    “為了等待死亡。”他平靜地說道。

    一只海鷗停在了沙子上,在它的眼里,世界應該是一望無際的,只有它自己。

    之后我們沒再說什么,他開車將我送回了家,用抹布仔細擦過了每一塊地方,便離開了。

    隔日,父親和情人從沙漠里回來了。他走上樓梯時,我正躺在沙發上,呆滯地看著電視里的肥皂劇。

    “一整天都在看這種垃圾電視劇么?”他說道。

    我的眼珠里反射著電視中的畫面,沒有回話。

    他看了眼餐桌上的快餐盒子,厭惡地眨了下眼。

    “你每天就吃這些食物?你應該學學怎么做飯。”

    我依舊沒有回話。

    老實說,我并沒有在看這部肥皂劇,我只是在對著電視屏幕發呆而已,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那天夜里,我在臥室里看一部電影。

    一個中年女人厭倦了在地球上的生活,用盡了積蓄來到另一顆星球繼續生活,在那里,她發現生活和以前一模一樣,每天打工勉強維持著生活,沒有朋友,一個人默默地自言自語。

    凌晨三點的時候,我有些口渴,便光著身子走出了房門。父親的房間虛掩著,里面傳來了女人的喘息聲。在走廊盡頭,月光從一扇白色的小窗戶映在了地板上,它離得十分遙遠,好像要穿過一片沙漠,才能抵達那里。

    我從廚房回來的時候,忘記關上房間的門,電影中的光便傾斜在了走廊上。過了一會兒,走廊盡頭的喘息聲停止了,父親的情人穿著浴袍走了出來,路過我的房間,探進了腦袋。

    “莫里,這么晚了還不睡么?”

    “阿姨,不用管我,我不困。”

    “早點睡吧。”

    說著她合上了門,讓光留在了臥室里。

    3

    某一天我不情愿地來到了學校。講臺上吵鬧的聲音令我無法安心入睡。那些聚精會神地盯著黑板的優等生,他們的神情神圣且篤定。當人們認為自己在做著正確的事情時,臉上就會流露出那種表情。

    坐在我前面的家伙綽號叫鼻涕蟲,鼻涕蟲正在被水泡爛的筆記本上,畫著他的《中土世界百科全書獸人篇》,他有時候會激動地扭過頭,向我展示他的奇思妙想……他字跡像三歲小孩一樣難辨認,手上沾滿了鉛筆印。

    坐在右邊的“高個兒”將他所有的圓珠筆拆散了,又重新組合到一起。

    我正在想象自己化作一只蝴蝶,從教學樓的陽臺飛出去,悄無聲息地落在圍欄外。

    終于到了上午最后一節課了,一個年輕女人走進了教室,她故意將領帶打得很歪,環視一圈,嘴角浮出了輕浮的笑容。

    “都打起精神來,今天我興致不錯,決定傳授你們一些大道理。”

    她是新來的哲學老師,名字叫凡蕾莎,據說曾經被一所著名大學開除。從第一堂課起,她就不停勸告我們,學習哲學是沒有意義的。

    這樣的亮相方式,惹來了一些上課從不聽講的學生青睞。不過,凡蕾莎受歡迎的最主要原因,還是她那雙布滿傷痕的骨感美腿,以及襯衫下若隱若現的胸口。據她本人說,那些傷口源自她半夜喝醉了以后,經常跌倒在大街上。

    或許你會覺得,她是青春片里常見的那種年輕老師——爽朗、真誠,不墨守成規,與迂腐的校領導針鋒相對,鼓勵處在思春期迷茫中的年輕人找到自我。事實上,凡蕾莎只是個自大的醉鬼,她對教課沒有任何興趣,她會告訴我們康德與尼采是多么可笑,多么令她感到厭煩,而她的思想是多么卓越,多么得不到自以為是的學究們的認可。

    有些人會覺得,講臺上站著的是一位天才,看穿了一切,卻選擇一笑而過。但是我知道,那只是因為她的人生一團糟糕,全盤皆輸。她需要假裝不在意社會上的俗套,在學校里,繼續維護自己的天才地位,將教青少年們,當作保護所剩無幾的自尊的最后途徑。

    她得意揚揚的嗓音傳了過來。

    “……我們總是被告知這樣一種觀念——在過去兩三百年中,人類取得了重大的突破,似乎這種進步理應繼續下去……再過二三十年,每個人都會擁有手掌一般大的電腦,我們的欲望會立刻被電腦投射成真實的畫面。現實與虛擬的邊界被打破了,你在游戲中控制的人物,不只是一個扛著槍的像素小人,而是一個真人角色,你會設定她的長相與性格,決定他要做的事情……我們不需要再為快樂與想象力付出任何成本,除了撥弄屏幕上的按鈕。

    “你們覺得未來是什么樣子的呢?”她問道。

    一個戴耳環的男生舉手道:“也許核戰爭馬上就會毀滅我們的世界了,就像《瘋狂的麥克斯》里面一樣。”

    “總而言之——”她說道,“再過三十年,即使你們什么也不做,每天躺在家里玩游戲,一切也會很好,永遠不會感到空虛,所有的情感都會通過一場虛擬的戀愛、電影、與網絡爭論宣泄……”

    “多么誘人的未來啊。”她懶洋洋地笑道,“像蠕蟲一樣生活,心想事成,不用再付出任何努力了。”

    “莫里,你有什么想法?”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你也會安心地做一名快樂的蠕蟲么?”

    我不情愿地扭過了頭,她居然還記得我的名字。

    “我什么也不會成為……”我說著,把頭埋進了胳膊里。

    “哦?”她打趣道,“什么也不成為,拒絕社會的擺布——那樣的下場可是會很悲慘呢,你很可能會發現,自己其實不是一名天才,最后再心灰意冷地鉆回網絡的蜜罐里,做一條安逸的蠕蟲,又不時地抱怨幾句。”

    她的話令我頗為火大——那不就是你自己么?我也不再理她,扭頭望向窗外。

    隨后她下發了上次的論文作業,通常在這節課上,你只要隨便寫些想法,就會得到一個B,但是她卻給了我一個C。我將卷子丟在了桌子上,下課鈴響后,直接離開了學校。

    午后的陽光灑在人行道上,穿著襯衫的男人,臉上帶著茫然的困倦走過。男男女女借著買咖啡或者抽一根煙的理由,從寫字樓里溜了出來,享受著走神的時刻。

    我朝著南邊的下坡道走去,坐在了十字路口的一間咖啡店里。

    我該何去何從呢?

    我繼續朝著海邊走去,路邊,一個流浪漢正在蹩腳地掏著垃圾桶。

    我們對視了兩秒。

    “莫里……”

    他愣愣地看著我,接著將手從垃圾桶里掏了出來。

    “你怎么在這里?”我說。

    “碰巧路過了。”他說。

    “你在這干什么呢?”我瞥著他從垃圾桶里抽出的那只手。

    “這里面有個挺漂亮的瓶子,我想拿出來用,但是它好像卡在口上了。”

    說著他又費力掏了兩下,最后把垃圾桶的蓋子拆了下來,終于拿出那個瓶子。

    “千萬別用那只手碰我。”我小聲道。

    “放心,不會的。”他在已經臟得辨認不出顏色的外套上拍了拍灰。

    “你要去哪兒,莫里?”他問道。

    “我也不知道。”我望著坡道盡頭的海灘。

    “逃學了?”

    “嗯。”

    “因為什么?”

    “一個自以為是的老師。”

    “啊哈,她講了什么讓你厭煩的話么?”

    我將凡蕾莎的理論告訴了他。

    “你相信她說的么?”

    流浪漢思忖了一會兒:“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我馬上就要死了,但是,無論在什么時候,人類總是能獲取一點小小的快樂的,不是么?這對于我們來說,就是生活最大的意義了。”

    “所以你認同她的理論了。”

    “不完全認同,但是她并非只是夸夸其談。”

    “看來這套理論適用于所有逃避了社會,又自認為成功的人。”我評論道。

    “是這樣的,所有逃避社會的人,包括未來的你,不過你只需要在你老爸七百平方米的豪宅里逃避,而我們要在街上,或者沉悶的辦公室里討飯吃。”他指著我說道。

    我不悅地皺起了眉頭——我沒有逃避,也沒有參與,我并沒有與社會產生過任何糾纏,所以不存在任何關聯。

    一只胖鴿子落在紅色的郵筒上,又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你等下有什么打算么,莫里?”

    “我不知道,反正這會兒我還不能回家。”

    “一起去海邊走走?這次我不會求你買冰激凌的。”

    “不是不可以……”

    于是我們便一前一后隔著幾米的距離,朝著海邊走去。

    海邊有一片簡陋的白房子,一只白貓趴在房頂上午睡。我們進入了一條小巷子,墻上有零星的涂鴉。

    “蠻有意思的地方……”我自言自語道。

    “是啊。”流浪漢附和道,“這里沒有產權,不屬于任何人。”

    我們沿著小徑來到一個出口,前面就是大海。一只流浪狗趴在沙子上睡覺,沙灘上的人很少,他們在陽光下癱軟著四肢,無力思考自己的處境。

    我們也像那樣,躺了下去。

    “好舒服啊……感覺,太陽再也不會落山了。”

    “是啊。”流浪漢輕嘆道,“我經常在這里坐上一整天,那種感覺就像白天會一直下去,死亡不會再來臨了。”

    “你害怕死么?”我問道。

    “不怕。”他說道。

    “我不相信。”我說。

    他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輕輕一笑,說道:“我每天有漫長的時間去思考死亡,我花了比別人更多的時間,去等待它。”

    “你是怎么開始流浪的?”我問。

    “說來話長了,你想聽么?”

    “嗯。”

    說起來,我并不喜歡聽別人講故事,大人們在晚餐桌上,總是喜歡搖著幾杯紅酒,鉆進他們那段甜蜜的青春回憶里——“我們那一屆劃船社是全校最帥的,你還記得XXX的女友么?她現在和XXX在一起又離婚了,據說分走了不少財產,我當時買的那輛RX-7可是全市第一輛,還記得那年在XXX山脈滑雪么,那可真是太瘋狂了。”

    諸如此類微不足道的事情,在他們的嘴里,好像就是全世界中心的話題,而對其產生共鳴,就是你加入他們私人俱樂部的門票。

    然而,我卻對流浪漢的故事充滿了好奇——他每天在街上無所事事地晃著,這樣的日子堆積起來,究竟留下了什么呢?這樣瑣碎的人生,他是怎么撐過去的——忘記每一天發生的事情,讓它看起來像新的一樣,還是記著每一件微不足道的事,讓生活變得漫長……

    “說來話長了,我們可以先去旁邊買一瓶啤酒喝么?”

    “好吧。”

    我給了他兩枚硬幣,過了一會兒,他赤著腳,拿著兩瓶冰啤酒走了回來。

    令我有些意外的是,他的故事里沒有離異的父母,也沒有貧困潦倒的童年。他生長在東部的奧德納魯(ordinary)鎮,鎮上的居民全部是中產階級。他父親在石膏工廠里擔任檢測員,母親是全職主婦。男人們辛勤地勞動,養活家庭,源源不斷的石膏板被運往全國各地,見證著這個國家的經濟一次又一次創下新高,每個人沉浸在一種偉大的自豪感中。

    “電視機、體育比賽、啤酒與周末的教堂。”他笑道,“這四件事足以概括了每個奧德納魯人的一生。”

    “那他們的人生也太無聊了。”我說。

    “總之——”流浪漢接著講道,“年少時,我的人生也在朝著那個美好又無聊的未來奔去。在鎮上長大的孩子,都會在工廠里得到一份工作。然而不巧的是,金融危機爆發了,同時隨著建筑業產業的升級與《環保法》的頒布,這個曾經支撐了我們國家建造業的勤勞小鎮居民,被養育了他們半個世紀的工廠辭退了。他們頓時失去了養老金和住所,有人在剛步入社會就發現自己失業了,有人在快退休時發現自己變得無家可歸。對那次危機,每個人都有一套非常復雜的看法,有人認為工廠背叛了他們,有人認為國家背叛了他們。在飯桌上,成年人們對著電視機里的新聞,與這個國家的未來爭論不休,父親開始酗酒,抽打孩子,母親開始在夜里幽幽抽泣。”

    “你認為是誰毀掉了你們的生活。”我問道。

    “年輕時,我一度認為是像你爸爸一樣的人物竊取普通人的一切。”他說。

    “現在呢?”我問道。

    “我不知道——或許不是任何人的過錯吧,我早就不關心這個問題的答案了。”他說。

    當將要成年的他意識到,工廠已經不會再像他老爸的年代,給他提供在周末吃著煎香腸,喝著啤酒,躺在沙發上看棒球賽的待遇時,他毅然決定上大學。

    他申請到了學生貸款,獨身前往了東部最大的城市。來到大學后,他很快就被那種詩歌、小眾電影以及在某個破舊公寓里,爛醉如泥、神志不清地探討先鋒派藝術的文藝青年生活迷醉了。他混跡藝術青年的圈子里,每個小團體中充滿了詩人、搖滾樂手以及政治家(說著,他向我展示了小腹上的一個滑稽文身)。

    他們過著一種古怪的生活,白天幾乎不去課堂,深夜卻要激昂地辯駁哲學。

    那時,他隱約覺得自己會成為一生孤獨的藝術家,就像《月亮與六便士》里的那位主人公,他渴望像歌德筆下的“少年維特”那樣,擁有大好時光去為青春感傷,而學生貸款的利息每年都在增加。到了大學四年級,他發現自己仍然受困于一種極富藝術性的虛無主義當中。

    結果就是,他花了五年時間,背了一屁股債,又無法找到一份像樣的工作。

    “一生孤獨的藝術家……”我笑道,“聽上去就傻得要命。”

    “我們年輕時候崇拜那些虛假的偶像,”他說,“以為事情像他們的歌詞里唱得那樣,憑著一股勁兒和天賦,就能成功了,事實上,你除了一身自大的怒火,什么都不剩下,喝上一整晚酒,第二天就忘得一干二凈。”

    “于是……”他接著說道,“畢業后我在一間連鎖藥房里打零工,省吃儉用,終于花了七年還完了貸款,馬上又遇見了新的困境。”

    公司管理層在經歷巨大變動后,迎來了一位畢業于常青藤大學的女CEO,她為了讓公司順利上市,開除了一大批忠心耿耿的累贅老員工(很多人在即將領到養老金前,失去了工作)。他說,年過三十的自己這才意識到,他永遠無法成為一名正式員工,管理層不想支付他高昂的養老金,大規模的擴張計劃意味著節約成本、薄利多銷,所有員工都變成了臨時工——年輕人苦于生計來到這里,干了幾個月后又因無法忍受長時間站立而辭職,那些從上個金融危機走過來的老家伙們,則堅持得更久,身上的負擔已令他們別無選擇。

    此時,他與妻子尚未從新婚的愛河當中恍過神來。于是他每周做兩份工作,五年后,擁有了人生第一份房貸,搬進了全是白人的現代化公寓。

    “馬上我就犯了和老爸一樣的錯誤。”他微笑道。

    “我以為生活會順理成章地進行下去。”

    他告訴我,十年前那場震蕩再一次摧毀了上百萬的人,他用半生心血換來的房子,貶值到了一半的價格,而還清貸款的日子仍遙遙無期,頃刻間,他又變得一文不值了。

    “那個時候我變得有些暴怒,于是妻子選擇離開了我。”他輕描淡寫地說。

    “那可真是糟糕。”我嘆了口氣。

    “其實沒什么糟糕的,”他輕松地說道,“那個時候我還是很有干勁的。”

    他賣掉了房子,用所剩無幾的積蓄買了一輛舊房車,開始了心靈之旅。

    他又恢復了年輕的活力,在全國各地旅行,做著季節性零工,結交像自己一樣四處流浪的失敗者,參加年輕人的裸體游行,在曠野下,獨自朗誦他寫在爛紙條上的詩歌。

    終于有一個夜晚,他爛醉如泥地高歌著,在下坡的時候,將房車撞在了一塊路牌上。

    “于是我就搬進了帳篷里。”

    他說,這一次自己懶惰了許多,不再想著明天會發生什么。市中心有一塊空地,無家可歸者的帳篷都被集中在里面。他計劃躺在里面,安心地睡覺,夜晚聽著高樓被敲打的聲音,白天等待免費的湯和面條。

    然而這并非一個免費的項目,將流浪漢安置在市中心的空地里,是市長連任計劃的一部分——讓每一個失業、無家可歸的人們,重新找到一份工作與安身之處,于是,這些臟兮兮、神志不清的老頭們,成了開發商的免費勞動力,每天被勒令到附近的摩天大廈工地上撿拾垃圾。

    “你不能游手好閑,會有管理員過來給你安排勞動任務,他們甚至還要記錄考勤。”

    “這聽上去和學校一樣。”我說。

    “是啊,和學校一模一樣!”流浪漢哈哈大笑起來。

    某一天,他因為難以承受的四肢酸痛,癱倒在帳篷里時,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意義——他已經勞動了一輩子,并且創造的價值一分不值,他的存在與人類的歷史進程沒有絲毫關聯,他只是在殘喘地活著。他以舒緩的方式接受了這一切,沒有一丁點對社會的怨恨。

    “所以我決定什么都不管了,我會像一攤稀泥一樣,慢慢地融化掉,沉入大地。”

    “你的家人和朋友們呢?”我說。

    “不知道,從我失去住址開始,就沒有和任何人聯系過了。”

    “好吧。”

    我看著白色的沙子,嘆了一口氣。

    “怎么了,莫里,你為我感到垂頭喪氣么?”

    “也許吧。”

    “別這么想。”他用臟手摸了摸我的頭。

    “看見陽光了么。”他望著大海上方那片沒有盡頭的空白說道。

    “嗯。”

    “陽光是上天送給每一個人的禮物。”

    “我直到現在,才真正接受了它的饋贈。”

    “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

    他微笑道。

    夕陽下落了,沙灘變成了緋紅色。

    “該回家了,莫里。”他抱著雙腿,癡癡地看著落日,說道。

    “我不想回家。”我說。

    “那你想去哪里?”

    “我不知道該去哪里。”

    “你餓了么?”他問道。

    “還好……”

    “我們去吃點東西吧。”

    月光角的巷子深處,我們找到了一家小餐館。

    他點了一份雙層漢堡、奶酪龍蝦、烤土豆、番茄湯,還有一大杯咖啡圣代。

    “莫里,你身上帶的錢夠么?”

    “我看看……”

    我從兜里摸出了兩張嶄新的五十元。

    “太好了。”他歡呼道。

    他咬下了一大塊肉餅,奶油順著胡子流了下來。

    “莫里。”他嘟囔道。

    “怎么了?”

    “你知道么,我給你講了那么多故事,只是為了打動你,讓你再給我買一頓晚飯吃。”

    “哦。”

    “怎么了,沒法接受么?”

    “你剛才說的那些,全是胡編亂造么?”我說。

    “我不知道……”他抓起一塊蝦腿放進了嘴里,嚷嚷道,“或許我為了打動你,摻了不少假話進去。”

    “我記不得了……”他說。

    “莫里。”

    “又怎么了?”

    “我們是朋友么?”

    我猶豫了許久,沒有說出答案。

    他將一大塊圣代挖到盤子里,輕聲哼哼道:“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覺得我們算得上朋友……”

    “你真的只吃這么多就夠了么?”他驚愕地看著我的盤子。

    “夠。”

    “真的夠?”

    “確定夠。”

    “好吧。”他又將一只龍蝦腿叉進了盤子里。

    夜空像一條不可名狀的河,流入了幽幽的小巷子里。

    “你該回家了吧。”流浪漢滿意地摸著肚子說道。

    “我還不想回去。”

    “如果你爸爸生氣了怎么辦,他會派出私人保安上街找你,然后就會發現你和我混在一起。”

    “他不會那樣做的。”我說。

    “好吧,那我再帶你去一個地方。”他說。

    “哪里?”

    “世界上最甜美的地方。”

    我們沿著海邊的小街走著,在一間破舊的地下室停了下來,沙灘上有一棵棕櫚樹的影子,而月亮就在它的枝梢上。

    “就是這里?”

    “沒錯。”

    我們沿著窄小的樓梯走了下去,里面黑咕隆咚的,擠滿了其貌不揚的人,他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使我不得不小心地從他們之間穿過。

    “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嘀咕道。

    “上天留給孤獨者的舞池。”他說。

    “可是我什么也聽不清啊。”

    “安靜下來。”他說。

    我逐漸聽清了它的聲音,我看見了許多失魂落魄的人,來到這里尋求安慰。他們的人生真叫人唾棄,使我想到了自己,短暫的安慰結束后,苦難還會繼續著,但是所有人都懷抱著無比的期望。

    兩個小時后,我們離開了這里。

    我們沿著“月光角”走著,街上安靜得只剩下海浪聲。

    “那是什么音樂?”我問道。

    “迪斯科。”他說。

    我們在前面的路口告別了,我上了一輛出租車,它穿過隧道,朝著郊區駛去。夜幕下,一切變得無比陌生,就像我剛從另一個世界回來。

    回到家時,父親正坐在沙發上翻閱著報紙。

    “你去哪了,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沒什么。”

    我說著,上了樓梯,走進了房間里,沒入了白色的床單,看著十字窗外的月光,一言不發。

    4

    之后的兩周,我又變得悶悶不樂起來。

    我如往常趴在桌子上,等待著下課鈴。雖然離開這里后,我也不知道去往何處。

    淡粉色的天空使我內心更加失落,美好的事物都在遙不可及的地方。

    放學的鈴聲終于響了,我拎起書包,離開了教室。

    走下樓梯時,一個聲音叫住了我。

    “莫里。”

    我轉過頭來,凡蕾莎獨自坐在辦公室里,夕陽的光輝灑在了灰白色的桌面上。

    “你過來一下。”

    她擺弄著耳后的頭發,溫柔地說道。

    “有什么事么?”我停在了辦公室門口。

    “為什么論文交了一張白紙呢。”

    “因為我什么也不會。”

    說著,我便要離開。

    “先別走,坐下來和老師聊會么。”她微笑道。

    我不情愿地坐在了她對面的轉椅上。

    “發生什么事了么?”

    “什么也沒發生。”我生硬地說。

    “情緒不好?”

    “沒有,和平常一樣。”

    “放學后急著去哪里么?”

    “沒有。”

    “要去看電影么,還是去游戲廳?”

    “哪也不去。”

    她輕輕地捂嘴笑了起來:“你可真是個別扭的姑娘。”

    “沒什么事我就走了。”我說道。

    “別嘛,陪老師聊一會兒天,”說著,她遞給了我一塊巧克力,“朗姆酒口味的,嘗一塊嘛。”

    我猶豫地接了過去。

    “好吃么?”她問道。

    “還可以。”我說。

    “為什么交了一張白紙呢?”

    “因為我什么都不知道,大腦空空如也。”我又重復了一遍。

    凡蕾莎輕快地笑了起來。

    “你不是什么都不知道,是覺得沒人能理解你知道的吧。”

    我沒有回答。

    “要想讓別人理解你,要先學會理解別人哦。”她撕開糖紙,將一塊巧克力放進了嘴里。

    “我又沒想讓人理解我。”我冷冷地說。

    “那也應該把你的想法坦蕩地寫下來,理不理解是他人的事,首先你要直面自己,并且有將之公布于世的勇氣。”

    她遞給了我一張白紙。

    “重新寫一份吧,下次見面交給我。”

    我沒有接過那張紙。

    “怎么了,不愿意么?”

    “給我零分就好了。”我說。

    “你是不是一直很討厭我上課說的那套?”她笑道。

    “沒有喜歡,也沒有討厭。”我說。

    “莫里。”

    “怎么了?”

    “如果你是一個天才的話,終有一天,你要理解,每個人都是平凡的蕓蕓眾生中的一員。”

    “未來或許會非常地絕望,但是你要強忍著度過每一天。”

    說完,她露出了酸楚的笑容,輕輕撫摸了下我的臉。

    “拿回家重新寫一篇吧。”她說。

    “嗯。”

    我將那張白紙放進了書包里,起身離開了辦公室。

    “再見,莫里。”她說。

    “再見。”

    在校門口,年輕的男女們狂歡著涌入同伴之中。染發的女孩們竊竊私語著,不時發出尖銳的笑聲。一個叼著煙的家伙靠在他的摩托車上,刻意維持著輕狂的神情。

    這些人大概也像我一樣,并不認為,自己也是蕓蕓眾生的一員。

    “莫里!”

    一個虛弱的嗓音叫住了我。

    “嚇我一跳,你怎么在這里?”

    流浪漢雙手插在淺黃色大衣的兜里,興奮地看著我。

    “順路過來看看你。”

    “你怎么知道我的學校在這?”

    “你上次說過學校的名字。”

    “是么?我沒印象了……所以你來這里干嗎?”

    “當然是來看看你了。”

    “為啥?”我一臉不解地看著他。

    “陪我走一會兒吧。”他說。

    “去哪兒。”

    “去一個有趣的地方。”

    “我今天沒什么興致。”我說。

    “來吧,真的非常有趣。”他懇求道。

    “好吧。”我答應了他。

    一路上我遠遠跟在他后面,也沒有和他搭話,只是低著頭走著。

    他中途停下來幾次,回頭朝我說道:

    “你沒事吧。”

    “沒事。”我一臉不快地說。

    “心情不好?”

    “沒有。”

    “真的沒事,你要再問,我就直接回家了。”

    “好吧。”

    我們走到了鬧市區。一輛紅色卡車飛馳而過,上面坐著四個穿棒球服的男人。一個戴墨鏡的女人匆匆而過,撞到了我,她手上的購物袋子掉落在了地上。

    她輕蔑地瞥了我一眼,我不由勃然大怒,正要一把奪過她的袋子,將它們扔到馬路中央。

    而這時,前面的響聲讓我抬起了頭。

    一個高大的醉漢將流浪漢撞倒在了地上,他的啤酒被碰灑了一地。

    “對不起,沒事吧。”流浪漢勉強地立起了身子,朝那個男人說道。

    男人陰沉著臉,沒有答話。低頭看了眼濺在自己身上的啤酒,一腳將他踹倒在了地上。

    路過的女人們發出了驚呼。

    男人又要再踹一腳,被他的兩個同伴攔了下來。

    “不好意思,他喝多了!”他們向周圍的行人解釋道,拉著他離開了這里,臨走前,他怨恨的眼神,與我相視而過。

    我眉頭緊皺著,站在原地,沒有說一句話。

    流浪漢躺在地上咳嗽了許久,掙扎著爬了起來。

    “莫里,我們走吧。”他喘息道。

    “莫里?”

    我遠遠跟在他的身后,繼續走了起來。

    一路上他一直想和我說些什么,但是我只是低著頭,渾噩地盯著白色的路面。

    黃昏灑在摩天樓的玻璃上,一只燕子的影子映在上面,飛過了天空。

    “這里面就是我之前待過的帳篷。”他指著路邊的圍欄說。

    我恍惚地點了下頭。

    我們穿過了無人問津的工地,走進了一棟水泥大樓,地上堆砌著廢棄的木板,墻上涂著某人憤怒的字跡。

    一切都沒有意義!

    意義兩個字拼寫錯了。

    在樓梯口,一個人在墻上寫下了很多個“我愛你”,在它的旁邊,一個人寫道:打工十年,一無所有。

    流浪漢邁著沉重的步伐,走上了樓梯。他一口氣爬到了五層,朝著窗邊走去,艱難地靠在了一個圓柱上。

    夕陽灑進了灰白色的室內,他漸漸倒在了地上。

    “疼死我了,”他笑道,“這一腳估計得讓我少活幾個月。”

    我沒有說話,從地上抄起了一塊塑料板子。

    “你要去哪兒,莫里?”他說。

    “我要去敲死剛才那個混蛋。”我說。

    “回來。”他說道,“你找不到他,別去了。”

    我沒有理他,只是咬著牙朝著樓梯走下去。

    “莫里!”他大吼一聲。

    我又走上了樓梯。

    “沒關系的。”他說,“我不介意的。”

    他奄奄一息地坐在墻邊,就像要睡著了那樣。

    “我帶你去醫院吧。”我說。

    “沒事,不要緊的。”

    “我還是帶你去醫院吧。”我的眼眶有些濕了。

    “沒關系,莫里,在這坐著就好。”說著他伸出了一只手,示意我握住他。

    他用力捏住了我的手,冰冷又堅硬。

    “看見外面的夕陽了么?”他喘息道。

    “嗯。”

    “這里是我最喜歡的地方。”他說,“沒有人注意到,沒有人打攪。”

    “從這里,能直接看到大海。”

    “是不是很美。”他笑道。

    “嗯。”

    “莫里。”他疲憊地呢喃道。

    “我快要死了。”

    “……別隨便說這些話,你不是還能爬上五層樓梯么。”我冷冷地說。

    “我快要死了。”他又重復了一遍。

    “離開這個世界,化作虛無……”

    “別胡說……”我說道。

    “人都會死掉,總有一天你也會面對……”他說,“來陪我坐一會兒。”

    我抱著雙腿,坐在了他的身邊。

    “莫里。”

    “怎么了?”我捏緊了手心。

    “我是來和你道別的。”

    “我們不會再見面了么?”

    “我總覺得明天睡著后,就再也不會醒過來了。”

    “你只是太困了吧。”

    “或許吧,說不定我還能再活蹦亂跳個幾年呢。”他的語氣短暫地恢復了活力,之后又回歸了疲憊中。

    “但愿如此。”

    “其實我是來和你道謝的。”他說。

    “道什么謝?為了那兩頓飯么,這有什么可謝的……”

    “那兩頓飯也該好好謝謝你,估計是我人生中最后的大餐了。”他捏著我手指笑道。

    “莫里。”

    “到底有什么事,你快說么。”

    “謝謝你來到我的身邊。”他說。

    “謝謝你來到我身邊,讓我在臨死之前,又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希望,讓我這個一事無成的糟老頭子,不必揣著對人類無聊的偏見,郁郁而終。”

    “莫里,你怎么了?”

    他抬起虛弱的手,拂過我的臉頰。

    “不要為我的死亡感到失落。”他說。

    過了許久,我開口道:

    “記不記得那天晚上,你帶我去過的那間俱樂部。”

    “當然記得。”

    “我從小到大一直沒有什么愛好,我爸總是說我沒有什么天賦……”我苦笑道,“但是,最近,我終于找到了熱愛的事情。”

    “是什么?”

    “就是跳迪斯科,我一定是為了它,才來到世界上的。”

    他哈哈大笑了起來。

    “那真是太好了……”

    我接著說道:“那天晚上我們離開以后,我回到了家里,一下子變得非常難過。”

    “怎么了……”他關切地握住了我的手。

    “因為我實在太快樂了,然后我就想到,人活在世上,原來有那么多的痛苦,而快樂的時候,只有短短一瞬間。”

    “這個世界真是糟透了。”

    我倒在他的懷里,小聲說道。

    5

    一周以后,我來到了學校。

    少男少女們如往常聊著青春偶像劇,以及其他無所謂的話題。這時候,一個以往默不作聲的人,突然成了話題的中心,同學們都圍了上去。

    我趴在桌子上試圖睡覺,可是他們的話卻傳到了耳朵里。

    他正在亢奮地講述著一件大新聞。

    前天夜里,一輛黃色的跑車撞翻了一個流浪漢,但是消息馬上被封鎖了,據說肇事者是一個女明星與政客的私生子。

    “我爸爸是報社的撰稿人,現在他正在負責挖掘背后的真相。”他得意地說道。

    “今天早上路過那條街了,”一個女生關切地說,“好多人在那里獻了花環。”

    我立刻推開桌子,撞開教室門,朝著樓梯外跑去,沖出校門,一路跑出了幾條街后,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

    路邊有一團白色的鮮花,我呆呆地走了過去。

    “我們會記住你的,弗雷德。”一個人在他的花環上寫道。

    我并不知道弗雷德是誰,卻倒在地上,大哭了起來。

    我將花叢里那些不好看的花,全揪了出來,膝蓋被地磚磨破了皮。這時候警察來了,他們將我從地上拉了起來。

    他們問我是誰,為什么不去學校上課,我一直不答話,他們便要拉著我去做記錄。我說:“拿開你的手。”其中一個矮個子警察便要將我銬起來,我拼命掙扎著,手腕留下了一大塊瘀青。這時候另一個高個子警察攔下了他,將我送到了警車上。

    過了兩分鐘,他給我買了一杯咖啡回來:“小姑娘,你的學校在哪里,你的家人呢?”

    我沒有回答。

    “我們不能就讓你待在這里。”他苦笑道。

    “不想去上學么?”

    “還是和家里人鬧矛盾了?”

    他嘆了口氣:“好嘛,別生氣了,我那同事是個愣頭青,至少告訴我們你姓什么。”

    “莫迪里利阿尼……”

    我喝了一口手中咖啡,小聲嘀咕道。

    “莫迪里利阿尼?”

    “嗯。”

    “你確定么,孩子?”

    我點了點頭。

    他急匆匆地推開了警車門,和一旁在抽煙的同事激動地爭論了一番,之后兩個警察都回到了車上。

    高個子笑瞇瞇地對我說道:

    “小姑娘,我們送你去上學好么?”

    我有些茫然,不知道為何他們找到了我的學校。

    他們把車開上了山坡,目送我走進了校門。

    高個子警察拍了拍我的肩膀,微笑道:

    “快去上學吧,別不開心了。”

    “嗯……”我怔怔地說。

    他又湊到了我耳邊,小聲說道:“別讓你父親知道這件事,我的搭檔最近失戀了,他情緒不太好,別放在心上。”

    “拜托了,大伙都不容易。”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微微點了下頭,朝著教學樓走去。

    在他身后,那個矮個子警察正在緊張地看著我。

    我趴在教室里睡了一整天,放學后,直接回了家。父親正坐在沙發上抽著雪茄,他的情人在吧臺邊煮咖啡,哼著輕快的小曲。

    “你回來了。”他用低沉的嗓音說道。

    “嗯。”

    “學校里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么?”他說。

    “沒什么。”我說。

    我將那只瘀青的手藏在裙子后面,走上了樓梯,打開房門,躺在了白色的床上。

    【作者簡介:瑠歌,1997年出生于北京。畢業于美國波士頓大學。著有詩集《公路旅行》、小說集《靈魂住著老頭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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