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丹寧:雜文是一種怎樣的文體?
1934—1935年間的文藝報刊上,曾集中出現過一批討論“雜文”的文章。“雜文”的歷史很長,《文心雕龍》類述詩騷祝贊銘誄諸體,而繼之以“雜文”,以為“文章之枝派,暇豫之末造”,相當于“其他類”。晚清以來,“雜文”多數時候也只是報刊欄目沒有名字的名字,或譏之為“報屁股的延伸”,是一種內容層面的補白。較為經心時題作“隨感錄”“自由談”乃至“什么話”,較隨意時,就徑稱為“雜文”了。是直到三十年代這次雜文論爭開始,“雜文”才成為一種特定的文體。
論爭中幾乎所有人在談論“雜文”時,都會談及魯迅,似乎魯迅已經將自己的名字刻在“雜文”二字里。在魯迅逝世后的相當一段時間內,對他的讀者而言,“繼承魯迅的遺產”指的既不是他的小說,也不是他的學術,而是他的雜文。確實,即使以最嚴苛的定義,雜文在魯迅的創作中也占據將近三分之二的份額,而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這些文字可以說是他全部的工作。
那么,什么是雜文?
如以較寬泛的用法,除《朝花夕拾》與《野草》外,從《熱風》(1925)起,到《且介亭雜文》(1936)止,魯迅自編的文集都是雜文集。不過在魯迅自己,這些文章稱雜文是較晚起的,最初,它們被稱為短評、雜感、雜感文。自然,雜文不是詩,不是小說,是散文,而是一種特別的散文。通行的看法是,雜文帶有批判性,在這一點上它區別于《藤野先生》那類回憶性的散文。此外則有人認為它不取正面立論之姿,是一種在寫法上也刻意“不正經”的東西,持這種觀點的人便會認為《論雷峰塔的倒掉》不能稱為雜文,只能稱為論文。也有人認為雜文必得有閑話風,是所謂essay的變體,是故那些過于直露的論戰文字當不計入其中,它們僅僅是雜感。
看上去,何謂雜文,言人人殊。但可以說,這些從文體層面界定魯迅雜文的嘗試都不成功。事實上,至少在1934年以前,很難說魯迅在有意識地區別這些稱呼。到1933年瞿秋白選印這些文章時,也還是總題為《魯迅雜感選集》,這當然是得到魯迅首肯的。即使在雜文論爭正式展開后,“雜文”的稱呼是被固定下來了,但魯迅的寫法也仍無一定之規。相比起來,與其說雜文是一種“文體”,不如說它是看待文章的一種方式。或者說,并非在文章內部有破題奇正之分、持論莊諧之辨,雜文之為雜文,在乎文章內外間的關系。
《且介亭雜文·序》稱,“其實‘雜文’也不是現在的新貨色,是‘古已有之’的,凡有文章,倘若分類,都有類可歸,如果編年,那就只按作成的年月,不管文體,各種都夾在一處,于是成了‘雜’。分類有益于揣摩文章,編年有利于明白時勢,倘要知人論世,是非看編年的文集不可的。”這樣說來,文章并非被寫作雜文,倒不如說是被編作雜文,讀作雜文。著眼于文章自身,則雜文各有其體,但如拋開文章,將文字視為現實的顯影,也就有了雜文。
這也就不難理解,何以《宋民間之所謂小說及其后來》這樣的學術文章,《論“他媽的!”》這樣的議論文,乃至《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這樣的擬八股,都被收入文集《墳》中,而總名之為“雜文”。蓋彼時魯迅的意圖是“將陳跡收存起來”,“造成一座小小的新墳,一面是埋藏,一面也是留戀”。重要的不是文章的內容,而是文章背后個人的逝去了的時光。
《墳》是魯迅“欽定”的第一種雜文集,所收者雖上至留日時期的少作,但體現的是結集時1926年的眼光。同樣編定于1926年的另一部雜文集《華蓋集》就文章體式上看似乎較為統一了,究其實質,編法還是一律:不加刪削,編年相從,“一時的雜感一類的東西,幾乎都在這里面。”同樣,這帶有保存陳跡的用意,“是我轉輾而生活于風沙中的瘢痕”,但是這次,“瘢痕”顯影的與其說是逝去的生命,不如說是現實的“風沙”了。
《華蓋集》之“華蓋”,取“華蓋運”之義,“華蓋運”謂倒霉、背時,是說文集是交背運的產物。應該說,寫作集內諸文的1925年,也確實是魯迅從前期向后期轉變的一年。
事情須追溯到1917年。作為新文化運動核心的《新青年》,就其組成而言,其實是可以分為三派的。雜志早期的撰稿人是以陳獨秀為代表的皖籍革命黨人,《新青年》在創刊之際的首要目標也是反袁世凱的政治運動。到1916年雜志遷往北京后,新加入的撰稿人則多為北京一地高校的師生。其中,魯迅、周作人、錢玄同等多為章太炎的弟子,其文學觀與政治觀都有著清晰的明治時期日本思想界的印跡;胡適卻是留美學者,在新文化運動興起后,追隨胡適的學生輩如傅斯年、羅家倫等,其知識結構亦大抵近之。
新文化運動興起之初,《新青年》圈子關注的話題,大體集中于白話、科學主義、個人解放,其立場亦無明顯差異。但隨著運動的發展,三派間觀點上的齟齬也逐漸暴露出來。
到1925年,陳獨秀已成為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人,南下投身于國共合作,《新青年》也早已被改造為共產黨的機關刊。滯留北京的作者群中,胡適一派盡管大多曾是五四運動中的學生領袖,但此時對日漸興盛的學生運動已經逐漸失去興趣。在他們看來,新文化運動要保持自身的活力,必須從“運動”中回撤,一變而為“進研究室”,進行知識積累式的常態建設。與此相應,新文學的關注點也從個人解放和社會批判,轉向了文學技藝的打磨。應運而生的,便是徐志摩這樣的“新月派”作家。
與之相反,魯迅并不認為新文化運動的弊端是由知識儲備不足造成的,作為知識的新文化也不足以提供理想社會的藍圖。倘使未來并不存在于任何理論內部,而只會在持續行動之中逐漸浮現,那么,“進研究室”最終所起到的效果可能不過是:“調查,研究,推敲,修養,……結果是老死在原地方。”
章門弟子和胡適一派矛盾的正面爆發便是在1925年。年初,北京女子師范大學的學生不滿于校長楊蔭榆,公開要求更換校長,楊乃開除為首的學生自治會成員,史稱“女師大風潮”。事件不斷發酵的過程中,執教于女師大的章門弟子出而聲援學生,胡適一派的雜志《現代評論》則站在了楊蔭榆一邊。事實上,《華蓋集》中的絕大多數文章,都是女師大風潮中的筆墨官司。所謂“華蓋運”,指的首要也是這次風潮。
“女師大風潮”的政治背景是復雜的,可以明確運動的發展有國民黨和共產黨組織的介入,風潮背后,事實上是廣州革命政府和北京的北洋政府間的對抗。但具體到魯迅來說,這一背景并非他介入風潮的原因。
更恰切的看法是,魯迅對截至1925年的新文化運動以及新文學早已深感不滿,而女師大風潮使這些內部危機更為迫切地顯示了出來。如果說“新文化運動”已經“踱進研究室”,相應的,新文學正在“搬入藝術之宮”。起初,白話文運動所描繪的是這樣一種文學圖景:依照可以被學理地論證為“公理”的那些觀念——思想獨立、戀愛自由、婦女解放——文學提供一種基于情感和思辯的演繹。但在與《現代評論》派的交鋒中,魯迅日漸清晰的認識是:公理隨時可以化為新的權威,按喜好選擇施用的環境。新文化者方其資源充足時是社會達爾文主義者,“看看達爾文赫胥黎的書,要人幫忙就有克魯巴金的《互助論》”,從“適者生存”一變而倡言“人類愛”了;新文學則成為一種濫情而不及物的復制品,如果不是復制既有的漢語文本,就是復制既有的西語文本。此時,必須再度召喚一種新的“思想革命”,同時,也就意味著,必須再度有一種新的文學形態。
這種新的文學形態就是雜文。
可以說,1925年是魯迅雜文寫作走向自覺的一年。是在女師大風潮中,雜文被明確地放在了“藝術之宮”的對立面,將自身形塑為“任意而談,無所顧忌”的一種特定的寫法。在魯迅那里,雜文的內涵此后幾乎再未發生過變化,一直到1934年雜文論爭的時候,他論證雜文合法性的思路依舊如此:“我們試去查一通美國的‘文學概論’或中國什么大學的講義,的確,總不能發見一種叫作Tsa-wen的東西。這真要使有志于成為偉大的文學家的青年,見雜文而心灰意懶:原來這并不是爬進高尚的文學樓臺去的梯子。托爾斯泰將要動筆時,是否查了美國的‘文學概論’或中國什么大學的講義之后,明白了小說是文學的正宗,這才決心來做《戰爭與和平》似的偉大的創作的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中國的這幾年的雜文作者,他的作文,卻沒有一個想到‘文學概論’的規定,或者希圖文學史上的位置的,他以為非這樣寫不可,他就這樣寫。”
雜文的內涵確定下來,雜文的寫法也就大致有了基本的形態,此謂“雜文筆法”。通常認為包括在“雜文筆法”中的有類比、歸謬、反語、借古諷今等,這些特定的修辭術使得雜文能夠成為一種文體,而被廣泛地應用。但在魯迅的雜文,最具特色的修辭,也許應當稱之為“言辭的翻轉”。
不妨來看一篇雜文:
“以夷制夷”
我還記得,當去年中國有許多人,一味哭訴國聯的時候,日本的報紙上往往加以譏笑,說這是中國祖傳的“以夷制夷”的老手段。粗粗一看,也仿佛有些像的,但是,其實不然。那時的中國的許多人,的確將國聯看作“青天大老爺”,心里何嘗還有一點兒“夷”字的影子。
倒相反,“青天大老爺”們卻常常用著“以華制華”的方法的。
例如罷,他們所深惡的反帝國主義的“犯人”,他們自己倒是不做惡人的,只是松松爽爽的送給華人,叫你自己去殺去。他們所痛恨的腹地的“共匪”,他們自己是并不明白表示意見的,只將飛機炸彈賣給華人,叫你自己去炸去。對付下等華人的有黃帝子孫的巡捕和西崽,對付智識階級的有高等華人的學者和博士。
我們自夸了許多日子的“大刀隊”,好像是無法制伏的了,然而四月十五日的《××報》上,有一個用頭號字印《我斬敵二百》的題目。粗粗一看,是要令人覺得勝利的,但我們再來看一看本文罷——
“(本報今日北平電)昨日喜峰口右翼,仍在灤陽城以東各地,演爭奪站。敵出現大刀隊千名,系新開到者,與我大刀隊對抗。其刀特長,敵使用不靈活。我軍揮刀砍抹,敵招架不及,連刀帶臂,被我砍落者縱橫滿地,我軍傷亡亦達二百余。……”
那么,這其實是“敵斬我軍二百”了,中國的文字,真是像“國步”一樣,正在一天一天的艱難起來。但我要指出來的卻并不在此。
我要指出來的是“大刀隊”乃中國人自夸已久的特長,日本人雖有擊劍,大刀卻非素習。現在可是“出現”了,這不必遲疑,就可決定是滿洲的軍隊。滿洲從明末以來。每年即大有直隸山東人遷居,數代之后,成為土著,則雖是滿洲軍隊,而大多數實為華人,也決無疑義。現在已經各用了特長的大刀,在灤東相殺起來,一面是“連刀帶臂,縱橫滿地”,一面是“傷亡亦達二百余”,開演了極顯著的“以華制華”的一幕了。
至于中國的所謂手段,由我看來,有是也應該說有的,但決非“以夷制夷”,倒是想“以夷制華”。然而“夷”又那有這么愚笨呢,卻先來一套“以華制華”給你看。
這例子常見于中國的歷史上,后來的史官為新朝作頌,稱此輩的行為曰:“為王前驅”!
近來的戰報是極可詫異的,如同日同報記冷口失守云:“十日以后,冷口方面之戰,非常激烈,華軍……頑強抵抗,故繼續未曾有之大激戰”,但由宮崎部隊以十余兵士,作成人梯,前仆后繼,“卒越過長城,因此宮崎部隊犧牲二十三名之多云”。越過一個險要,而日軍只死了二十三人,但已云“之多”,又稱為“未曾有之大激戰”,也未免有些費解。所以大刀隊之戰,也許并不如我所猜測。但既經寫出,就姑且留下以備一說罷。
四月十七日。
這篇雜文寫于1933年,所寫的是二月間的“熱河事變”。議論時事,但魯迅所使用的全是報紙上的報道,幾乎不增加任何其他渠道的信息,可以說,在此,議論所循行的并非事實,而是言辭。言辭展開的方式可以是演繹,可以是歸納,然而《“以夷制夷”》也不,這里,真正的線索是“以夷制夷”一詞的諸變體。“以夷制夷”是不足憑的,因為“夷”早已并非“夷”,接著便一轉而將“以夷制夷”翻轉為“以華制華”。然而“以華制華”仍非究極,那不過是“以夷制華”的一個意外的效果。在此,日本軍國主義侵略戰爭的本質是以中國的偽軍進攻中國的國軍,但國民政府的“抗日”,也可以僅僅是以攘外之名行剿共之實。
議論文的通則是擺事實進而講道理,但在魯迅的雜文里,事實是沉默的,魯迅所使用的僅僅是“道理”,并且是別人的道理。固然,這是種較省力的議論,它不需要一線的采訪、數據的收集,不需要“進研究室”,但在魯迅,這種言辭的游戲也許另有一種用意。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公理”是這樣一種“道理”,它壟斷了所有的言辭,使反動統治者的一切行為無往而不可合理化,這也就意味著,現實脫離了任何言辭,而成為一種絕對不可見的東西:“有明說要做,其實不做的;有明說不做,其實要做的;有明說做這樣,其實做那樣的;有其實自己要這么做,倒說別人要這么做的;有一聲不響,而其實倒做了的。然而也有說這樣,竟這樣的。”
言辭不是揭示事實,而是遮蔽事實,言辭遮蔽著事實,同時又將自身幻化的諸相賦權為事實。當言辭被徹底壟斷之際,事實就喪失了被指陳、甚至被感知的可能,而歸之于沉默,古語所謂“言語道斷”,或俗語所謂“無話可說”。然而又不只是沉默,壟斷言辭者給予事實的,倒不如說是過度的言說。對于壟斷恰切的理解不是言辭遮蔽事實,而是根本不存在事實,一切“事實”都只是言辭自我再生產的原料。在此,雜文筆法就并不是莊子所謂“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并不是文字游戲,毋寧說,雜文筆法是在言辭徹底被剝奪狀態下的言說方式。
放棄對事實的搶奪,就采納敵人所出示的話語。以敵人的話語與敵人的話語對峙,卻繞到話語的背面,使之翻轉過來,再度翻轉過來。在不斷的翻轉中,不期然間,發現已經置身于言辭的脆弱地帶。“翻轉言辭”得以有效,正在于壟斷必然的另一面:一如有壓迫處便有反抗,當言辭處處遮蔽著事實時,事實也就處處潛藏于言辭之中。
這多少使人想起切·格瓦拉對游擊戰的論述:
對敵人的武器、彈藥和作戰習慣都必須要加以考慮,因為游擊部隊的主要供應來源正是敵人的武器裝備。如果在武器裝備上可以有選擇的話,我們應當選擇和敵人使用相同型號的武器,因為游擊隊最大的問題就是彈藥匱乏,而這必須去找敵人要。
使用敵人的武器并不是一種單純的戰術,不如說,它反映著特定的現實形勢——一種絕對不對等的對抗。雜文不是正方與反方的雍容揖讓的辯論,雜文是一種在壓倒性的壓迫之下的反抗。因而它將勢必是看上去欠缺“藝術之宮”風味的,甚至可以看上去是欠缺邏輯的,而往往是看上去欠缺體面的。用瞿秋白的話來說,雜文是一種“非合法主義”的文體,是文化的游擊戰。
不援引既有的法律,而是使用被指為非法的文體,以文體自身的能量重新立法,可以說,這是文學革命的本意。推究其源,倘使文學革命是思想革命的延伸,可以說,這也就是新文化運動根本性的精神氣質,乃至現代中國革命的精神氣質。
在這個意義上,雜文是魯迅留下的中國新文學的遺產,也是中國革命的遺產。
謹以此文紀念魯迅誕辰一百四十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