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1年第9期|李小坪:等時光來敲門(節選)
李小坪,湖北宜都人。作品散見《天津文學》《北京文學》《飛天》《星火》《散文百家》《長江叢刊》《長江文藝評論》等刊物。
等時光來敲門
文/李小坪
兒子又要上學去了。
晚上,他說天津地鐵需要紙幣才能購票,我說去我錢包里找找,應該有零錢。
他說,好。
過一會兒,他來到我跟前,說,媽媽,我給你錢包里放了點錢。
我說,干嗎給我錢,現在用支付寶方便得很呢。
他說,別說了,拿著用,你錢包里的錢比我的還少。
黑暗中,眼淚打轉,我拼命忍住了。
輕輕地說,謝謝兒子。
兒子剛上大二,他還需要我供養一日三餐。
但是他愿意把手里的錢分給我一點,說在學校里也不需要那么多現金。
黑夜深沉,感覺只需要打個盹兒,天就會亮呢。
幾天之前的晚上,我打著赤腳從書房出來,恍惚中,在衛生間里摔了一跤。左胳膊肘在門檻上撞開了一大條口子,血頓時順著手臂流下來。兒子聽到撞擊聲,跑過來一看,嚇傻了。幾乎是要哭出來:媽媽,你還好吧,我們趕緊上醫院好不好?
不知是委屈還是疼痛,雖極盡克制,我卻還是脫口而出:跟你說了多少次,要保持衛生間地面干燥,你就是不聽。
我知道我那一刻真有點不講理。
兒子扶我起來,連聲地說,媽媽,對不起。他眉頭緊皺,嘴里不住發出“咝咝”的聲音。
怎么能怪他呢?是我自己不小心,疼痛是給我的教訓。
我動了動胳膊,感覺還能自如彎曲。便堅持不去醫院,深更半夜,不用自己嚇自己。在時光里撲騰,生活已教會我冷靜與忍耐。只是,到了半夜,那塊撕裂的傷口讓我無法入眠。兒子幾次到我臥室里來,看我有沒有睡著。他躡手躡腳,但我的耳朵習慣了夜里醒著,更何況還有尖銳的疼痛,讓神經更加敏感。我假裝睡著,一動不動。他便放心離去。
早上,梳頭成了難題。受傷的部位不僅腫起老高,還稍彎曲就滲出血來。只得求助兒子。兒子比我高出一個頭,鏡子里的我們,看上去對比特別明顯,因為瘦弱,我反倒像個面相早熟的孩子。他笨拙地幫我梳著一縷縷的頭發,但那把頭發在他手里,實在不聽話。他面部的表情異常古怪,有點羞澀有點著急,又有點無能為力。要想把散亂的頭發扎成辮子,比做一道高數要難得多。我便用右手幫他,母子倆滿頭大汗,照照鏡子,還行。
但是,這雞蛋大的腫塊,實在讓他不放心,他一遍遍地讓我表態,一定要去看醫生,買個安心。
我諱疾忌醫,害怕刺鼻的來蘇水味,害怕長長的掛號隊伍,害怕醫療器械靠近皮膚時的冰冷。但兒子不依,挨到中午下班時分,被他扯著,去了小區最近的診所。醫生一再給他保證說,你媽媽傷口沒大問題,吃消炎藥,注意別感染就行。
不幾日,腫塊慢慢消了,傷口也在這個酷烈的夏天留下小小的疤痕,痛以為念。兒子看我心情明媚起來,便叉著腰,狡黠而又嚴肅地說,媽媽,你冤枉了我。自己不小心,卻要怪我頭上。真是傷心。但是,看你那么疼的份上,我還是樂于被你冤枉。
嘻嘻一笑,我竟然有了小快樂:是啊,那么疼,總得找個可以撒潑的人,我心里才好受一些。
于是,送他去機場的路上,他一再叮囑我,要注意安全,要吃飽飯,要照顧好自己。他在學校有個頭疼腦熱,至少還有同學幫助。而媽媽你在家里要有事,身邊只有呱呱了。可它能為你做什么呢?
呱呱是家里那條八歲的狗,被他作文中常喚作“兄弟”的家伙。
我點頭,說記住了。為了讓自己顯得有個大人穩重的樣子,也讓氣氛輕松一點,分別的時候,我沒有和往常一樣流淚,而是很輕快地說了再見。
看他消失在安檢的那頭,我揉了揉眼睛,迅速轉身離開。
路上,我打開手機相冊,看偷拍的他的背影,卻看到他半夜錄給我的一個視頻。視頻里,他先是猴兒一樣各種搞怪。調整了表情后,卻是一大串的囑咐,像個語重心長的老父親。
微信上,我告訴兒子,外婆家里的那條小白去了汪星球。他一聲嘆息,談論生死總是相對沉重。這條小巧的比熊犬,才三歲半。可愛、干凈,和人自來熟,對世界毫無防備之心。但因為種種原因,在這大半年的時間里,它從城里,到農村,先后輾轉于五個家庭,或三五天,或一二個月。在我父母家中,是生活時間最長的。最后,它因急癥,死在父親的懷里。
而我,也曾經是信誓旦旦地說要為它負責一生的主人之一。
但是,我失約了。
我在這頭,眼淚滾滾而下。為什么這么多人,養不了一條小小的狗。
兒子依舊嘆息。
我說,一個不曾被堅定選擇的生命,它其實是沒有那么強的求生欲的。說這話的時候,我有點唯心,甚至有莫須有的情緒代入。
兒子后來把這句話,引用在了他的QQ空間里。
這句話,其實無比矯情,狗就是狗,遠遠不會比人更重要,生死由命。它只有那樣一種命運,我們又能怎么樣呢?我承認,真的有道理。事實上,我現在也信了命運。都是掙扎求生,只是我們人類有更多選擇而已。
我后面又跟了一句,如果當初你不是堅定地選擇媽媽,媽媽今天不知道會成什么樣子。兒子發給我一個擁抱。
我說的是實話。
或許,彼時尚且年輕的我,恢復單身,沒有負擔,外貌尚可,很快會有追求我的男人,會有一個表面重新圓滿的生活,會成為另外一個孩子的母親。我會不愁錢花,會有三五個模樣不一的圈子。我會打三塊五塊的麻將,廣場舞跳得風生水起,看中的衣服眼都不眨一下。而那些傷害我、損壞我的人,我會懷揣著復雜的目的,借故走到他們面前,頭抬得高高的,鼻孔朝天,讓他們看看我活得好看的樣子。
這樣子的我,應該是俗世中的幸福與圓滿的樣子。它符合普世的標準。
但是,我唯獨不會成為一名寫作者。不會這樣清淡,這樣安靜。不會有燈下黑的孤獨與寂寞。不會有看不完讀不厭的好書在書柜里等著我。不會為一條流浪的生命哭泣,不會因幫助了比我更弱小的生命而大張旗鼓的世人皆知。不會再覬覦于名聲與生活的評價。也不會甘于此時此刻的愚拙與退守。
在推倒重建的生活秩序里,復雜的生活會讓我成為最普通的中年婦女的樣子。有喜有悲,撒潑打滾,有笑有淚。但唯獨,在煙熏火燎的俗世里,不會成為今天的樣子。
除非,命運會有奇跡。但偏偏,我是不大相信奇跡的人。而且,我對自己的心智及情商心知肚明。既明白自己面對安穩與幸福生活時的淪陷速度,也知道再想要掙脫出來的無能為力。
一定要經歷過歲月與時間,才會知道,有些人兒,比我們想象的不容易。
比如孩子。
兒子趴在窗臺上,嘴巴噘起老高,眼淚打轉,委屈巴巴。尚未長開的臉龐全部是無助與無辜的表情。他試圖威脅,你們要敢分開,我就從這里跳下去。
樓下的街道,車水馬龍,餐館的生意,火爆到令人發指。一切都是熱氣騰騰的樣子。生活如果真是那樣子,該多好啊。
但是,他明顯底氣不足。那個“跳”字,發音有點輕。
不等給他做思想工作,我自己的眼淚就下來了。似乎比他還要委屈,還要無力承受這即將坍塌的生活。
看我哭了,他反而安靜了。
我一定是個骨子里自私和軟弱的人。比如說撒謊。我一直覺得撒謊其實是高智商活兒,它是一個又一個的套兒扣在一起才能自圓其說。我沒法掩蓋生活的真相,我告訴他說,無論怎么樣,媽媽永遠愛你。
似乎唯有“愛”這個字眼,才是生活里我唯一能夠拿得出手的東西。
飯桌上,他低著頭,要做一道艱難的選擇題。
空氣安靜得可怕。
他用蚊子一樣的聲音說:我跟媽媽。
我如果不跟著媽媽,她就什么都沒有了。
我決心好好規劃手里的生活。
讓兒子把學習搞好,這是最重要的事情。從前他的成績在班上一直是最后三名。說這話的時候,兒子已經順利地考入了外國語初中。大人之間的一地雞毛,受傷最大的,一定是孩子。我一直覺得智商是我的硬傷,從他三年級開始,我就沒辦法給他輔導功課了,我能做的,就是給他簽字,表明他的家庭作業是按時完成了的。而至于作業的完成質量,則完全由他自己負責。
有一次我故意逗他說,兒子,需要我幫你分析分析數學題嗎?他一臉壞笑說,天哪,那我得先將知識講給你聽,你聽懂了才能再輔導我吧?你呀,還是老老實實地待著看書吧。
我放棄了所有聚會,每晚下班回家,就是安心地陪伴他。那時候,他是我生活里的核心部分,因為他的選擇,給我巨大的信心與勇氣。事實上,那時候我窮得叮當響,工作不穩定,卡上沒有余額。但被需要、被選擇已成為生活里的一道光,我必須追著那束光朝前跑。窮一點又算什么,只要孩子不在意,我何必自己嚇自己,我要給他最好的愛。
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肩扛使命的神。
每晚的燈下,他做功課,我讀書。有時候,我會在電腦上輕輕碼字,寫下三言兩語。
因為我們有言在先,我不會提供給他太多有用的幫助,他需要非常努力。我們成了陪伴加監督的合作關系。而我也是在那樣的特殊時期,養成了有效閱讀與深度閱讀的習慣,我如饑似渴地尋找一本又一本的好書,一顆心在書籍的喂養與兒子的陪伴下,竟然開始慢慢平靜下來。
當一個人開始對生活的欲望不斷做減法,生活沒有理由不變得好起來。哪怕,只是一些微小的改變。
兒子長大后,有一次跟我說,媽媽,每天晚上回到家,無論多晚,你總是待在書房里,寫寫畫畫,認真讀書,他就感覺特別安寧,非常溫暖。
父母曾試圖問我,需要給孩子改名字嗎?我似乎并沒有這方面的需求,非得用跟著我姓,來證明我養育他的勞苦功高,或者說一種勝利?
但是,我想聽聽兒子的想法。
于是,我和他有過這樣一段對話:
碩兒,跟著媽媽姓吧?
媽媽,我已經跟著你了,我以后會保護你的。但姓就不改了,好嗎?它只是我身上的一個符號而已呀。
姓只是生命的一個符號,這是兒子給我的啟蒙。
一個多月后的一天晚上,兒子放學回家,附在我耳邊說,媽媽,今天我很勇敢地告訴了同學們,我現在跟著媽媽一起生活,我相信我和媽媽會很幸福。
那同學們笑你了嗎?
沒有呀,他們只是說哦哦,知道了,沒關系的。
我不知道兒子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氣,才敢坦然地主動告訴他的小伙伴們,他的生活發生了重大改變。
那晚,再沒有恐懼出現在夢境中。
為了讓兒子有個伴兒,2011年的冬天,我帶著他到親戚家,讓他親自挑選了一只小狗狗,取名叫呱呱,并且一直親切地稱它為小老弟。而在此前的多年,我們試著養過好幾只狗,但無一例外,都一一消失在我們的生活里。
我們沒有養狗的經驗,一切都是摸著石頭過河。這只出生才20天的呱呱,竟然跟著我們一路過關斬將,扛過了細小,扛過了感冒,扛過了拉肚子,還扛過了無數次的被咬傷,認真且驕傲地成了我們家庭穩定的一員。
呱呱調皮,常常一松開繩子便會跑得無影無蹤。我和兒子常常在深夜的大街上尋找這個調皮的家伙。我有時候會故意說,丟了就丟了吧,再養一只唄。兒子卻堅定地搖頭,不行不行,呱呱獨一無二,再養一個也不是呱呱了。
呱呱無數次走丟,卻從沒有真正走丟過。它總是在我們將要絕望之時,蔫頭耷腦地回來了。在家里稍微老實幾天后,它會再一次出門撒野。它曾經找不到家,就跑到兒子的學校門口蹲守,也曾經從小區跑回鄉下的老家,為的是尋找我們。
它和兒子之間建立了很深的感情。比如說,每天早上,它都喜歡送“哥哥”上學。兒子騎著自行車,呱呱就追著跑。有一次,兒子怕呱呱在路上被汽車撞到,便有心送它回家。一來二去,兒子上學遲到了。那個嚴厲的女班主任,根本不聽兒子的解釋,只認定“遲到”這個后果。
兒子被罰站著聽了半天課,但他說,他雖然難過,但卻并不后悔。
……
(試讀結束,全文原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1年第9期)
創作談
時光里的孩子
李小坪
文章寫完,將它交出去后,我一般會刻意無視它。這到底是什么樣的心理,我也說不太明白。但在某個深夜,我不得不再次面對它,并以旁觀者的視角,逐字逐句讀它時,我會淚流滿面。一邊聚攏記憶的散光,一邊尋找寫作的因由,不禁感嘆,原來,我們是這樣長大的。
這篇文章寫于一年多前。起初,我野心勃勃,想要寫一本育兒經。自認為,我算得上合格的母親,獨立、堅韌、善良、有擔當,修養方面,算得上溫良。但我的缺點又是如此具體。比如說敏感、挑剔,不擅長美食,不喜歡社交,性格偶爾尖銳,與某些人事格格不入,我試圖修改自己,但沒有成功。于是,文字成了藥,既療愈所謂的傷口,也成全生活本身,更看清我自己。
我以為,寫作需要克服類似于羞恥心帶來的損害——畢竟,是藥三分毒。我喜歡在文字里交付自己,恐懼、憂傷、悲憤、隱憂,還有那么多清醒中的疼痛,無望中的救贖,卑微中的堅持,破碎中的重生,暗夜中前行,裂痕中看到光……慢慢走,慢慢寫,寫著寫著,我才發現,這哪里是育兒經,分明是借著養育孩子,而將自己重新養育了一遍——借著孩子的美好,我看到了光。
當我猛然清醒過來,我沒有資格去布道,去傳習,我能寫下的,只是那些相伴的時光,時光里的我們,是如何單純而快樂地成長的。于是,就寫成了眼前這篇文章。
很多東西需要隔著很遠的距離打量,才掂得清重量。也唯有隔著時光,才能看清,母親這個身份,她既不是英雄,也不是弱者。她只是恰好擁有了一個孩子,又恰好有過一段必須學著獨立,學會擔當的歲月。人生實苦,背負的東西如此之多,在人生的選擇題中,相較于背負其他,能夠帶著孩子一路健康長大,人生的苦便加了糖。因為足夠珍惜,這段時光,不談虧欠,既是慈悲,也有恩澤。
我們終于憑著內心的力量沖出了時光,真好。
因為孩子,我始終對明天與人性抱有祝福與希望,真好。